Chapter58 扎斯(1)
枯枝在腳下折斷,發出一聲脆響。
“噓——彎腰,不要讓它們發現。”‘獵人’希娜衝著一群跟在身後的野人低語道。她一揮手,十幾個人全都壓低長矛,鑽入灌木叢,瞪着眼睛從枝椏里往外瞅。
不遠處的一片開闊地上,大群馬鹿正在那裏吃草,灰棕的毛色幾乎同森林融為一體,只有屁股上白斑的晃動暴露了它們的行蹤。這是一群極度敏感的動物,稍有風吹草動便會逃之夭夭。
“壓低,放輕,聽我的命令。”
希娜聲音極小,同時以手勢示意他們別動,自已小心地撥開灌木叢鑽了過去。走了二三十步后,一隻手從半人多高的草叢裏鑽了出來,手指分開,向前曲了兩次。很快,跟在後面的人朝兩翼盡數散開,呈一個半弧形狀包抄過去。
野草在腳下折服,野人的包圍圈緩慢收攏,馬鹿群卻毫無察覺。
又是一次完美的狩獵,可以帶來鮮美豐盛的肉食。
扎斯笑起來,單腿跪在地上,看着希娜貓着腰,提起長矛在草叢中穿過。矛尖劈開草鋒,居然沒有一絲聲響。她是個老手,老手中的老手。扎斯從沒想過女人能有這麼好的身手,但眼前的這個女人讓他徹底改變了以往陳腐的看法。這個大個子女人只要一隻手,就能把他揪離地面。這還不算,在使用戰斧和長矛方面,扎斯只怕是做她的徒孫還嫌嫩。
此刻這女人距離她的獵物——一頭犄角分叉的強壯雄鹿不到三十尺遠,只消再靠近五尺左右,她的那支矛就會在一瞬間破空而出,射向獵物。
中午可以吃上鹿肉了,扎斯毫無懸念地想,不是嘛,我們只需要有一個希娜就足夠了,其他人全屬多餘。他掂量着手裏的矛,眼睛尋找目標,考慮要不要再希娜發動攻擊后自己也跟着上。畢竟多一隻是一隻嘛。要塞里那麼多嘴巴,張張都得填飽,石頭裏又變不出糧食來,只能依靠他們從早忙到晚。真想不通席爾加特為什麼要呆在那鳥不拉屎的地方不走,而那些蠢貨又都對他敬若神明,半點向左的意見都不容許,早早南下不就全解決了嗎?
一想到家鄉爐子裏的噴香烤麵包,酒窖里的甜膩的蜂蜜酒,還有姑娘,漂亮得像驕陽一樣的姑娘,扎斯咽了口唾沫,暗暗祈禱,向任何一方諸神祈禱。希望今生還能有機會再到南方,讓美夢成真。
在他發愣的當口,希娜已經進入捕獵距離,長矛微微抬起,尖端在陽光下閃爍銀光。遠處草叢簌簌地搖動,其他人皆已準備好,就等着希娜一聲令下。
矛柄在手中捏出了汗,扎斯感到一陣異常的欣喜,就像打了勝仗那樣。但就在這個當口,風向突然變了。最大個的雄鹿似乎聽見了什麼,豎起耳朵,分叉的犄角如同鋼叉。不對,味道有點不對。有什麼東西在靠近我們,這風的末尾帶了一絲肅殺。
扎斯抬起頭,戰士的本能讓他感到危險近在咫尺,而其他野人亦有同感。
有一陣風掠過森林,輕盈得連枝頭都不曾晃動。但馬鹿群卻像聽了雷聲一樣驚恐地發出警報。一時間鹿鳴四起,蹄聲凌亂。
“是影狼!狼狼狼狼——!”
第一聲慘叫在話音未落的時候驚破了森林的寂靜,那光景不亞於一次山崩落到了頭上。馬鹿群開始狂奔,飛快地竄入林中。“真見鬼。”扎斯咒罵道。旋即而來的是晃動的影子,在正午的陽光下,斑斕如同飄蕩的霧氣。
“小心!”希娜厲聲尖叫,扎斯從未見過她如此緊張:手臂僵直如同枯木,身軀緊繃如同弓弦,根根骨節畢露。人雖未移動,眼神卻顧及四面八方。
又一個野人尖叫着倒了下去,氣氛更加令人恐懼。十幾雙閃着鬼火的碧綠眼眸在影子稍慢的時候乍現,隨即就會掀起一陣血雨。
“啊——啊——”被咬去一條右臂的野人倚在一棵樺樹上喘氣,剛哼哼了兩聲,就被另一個影子撕開了喉嚨。影狼拖拽着死屍,留下道道蜿蜒的血跡。
一隻影狼盯上了希娜,覺得她比馬鹿們更加可口,便繞着兜圈子,伺機而上。白涎自它口角滴落,森森利齒閃着寒光。這女人危險了,不知道她會如何對付。扎斯握緊長矛,緊靠過去。
如果單單是狼,也沒什麼可怕,扎斯一個人就可以殺死好幾條。但是對於影狼,這種他來此地后才從野人口中獲知的邪惡生物,卻沒這麼好運。它們是潛伏在陰影中的死神,同他們較量就像在同看不見的影子捉迷藏。不同的是,這影子會咬人,還專門從背後下口。
扎斯問過希娜,這些被稱為‘影狼’的東西究竟來自何方,她以搖頭作為回答。“名字是席爾加特取的。”她在火堆邊對他說,周圍圍着一群野人,每個都用白色的死魚眼瞪着他,彷彿他也是鬼影。“他說這種東西是瓦拉納斯向叛徒們復仇的工具,是寒冷和侍者,同先前你在‘塔山’遇到的那些影子一樣。”
哦!別折騰我了,究竟還有多少見鬼的東西?
扎斯想去幫她,卻害怕自己幫了忙別遭了災。說不定這狼一生氣,覺得希娜不好吃,自已更可口也說不定。
“小狼,小乖乖——”
扎斯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念着如此白痴的名字,反正自己害怕的時候就和白痴沒兩樣。他也像狼一樣,兜着圈子繞過去。很好,沒有被發現。
那隻狼轉了一陣,覺得眼前這女人沒什麼危險,便微微後退。它要進攻了。扎斯看見希娜也舉起了手中的矛,瞄準——她瞄準的似乎不是狼,而是自己?一時間,他愣住了,卻沒有時間多想。果然,狼後腿一蹬,向前猛撲。同時,扎斯手裏的那支矛也飛了出去。
這動作比毒蛇吐信的速度還快。風聲擦耳而過,兩支矛同時命中目標。扎斯的矛筆直地將影狼釘在地上,而另一支矛——希娜瞄準他的那支,剛才呼嘯而過。扎斯扭過頭來,看見一張大張的狼口中央,本該是舌頭的地方長出了木頭的矛柄。希娜的長矛將其貫腦而過,釘在了樹上。
好險,剛才若不是她的矛,恐怕我……。“謝謝。”他乾澀地說,心還狂跳不已。
“謝什麼,鹿沒獵到,要餓肚子了。”
希娜走過去,從狼屍上拔起長矛,擎在手裏。“把它們抬回去。”她用腳踢着黑色的狼屍,朝着其他人喝道,“問問席爾加特,看能不能吃。”
希爾走過來,他是個少見的大塊頭冰川人,一個人扛起兩頭狼屍,走在前面。手裏的長矛同他比起來就像小孩的玩具。
“就這麼回去?”扎斯問。話剛出口,就發現錯了,希娜一個眼神把他釘在了地上。
“留在這兒,喂影子?”她嘴角掛着輕蔑,“如果你喜歡就留下吧,我們走!”
原本完美的狩獵就這樣被打破了。影狼殺死了四個人,拖着屍體奔向森林深處,其它的像風一般地退去。它們一得手就退,絕不會戀戰,這一點是絕對是今天扎斯要值得慶幸的。
返程的路走得很頹喪,希娜原本就不喜歡在狩獵的途中說話,如今更如此。她低垂矛頭,快步走在前面。
達埃羅光滑如鏡的崖壁在下午的陽光下真就如同鏡子一樣閃光,山鷹和金雕盤旋在半山腰,發出尖銳的鳴叫。又得爬這段天殺的路了,這個席爾加特,真應該讓他下來打獵,每天都爬上一次。
“小心,大家跟緊,不要朝下看!”
在希娜的號令下,他們一個接一個攀上陡峭的階梯。
眼前逐漸變得開闊,山風呼嘯而過。同巨大的崖壁相比,這些攀爬其上的人就像小小的螞蟻。扎斯扭頭朝外望去,喝!多麼壯觀!大地、森林、河流……一切的一切,全都如此渺小,在陽光下呈現出藍色的霧靄,平坦一如大海。他的腦袋頓時一片空白,有種想往下跳的衝動。
“喂!別走神!”希娜喝道,扎斯一驚,緩過神來。
“我怎麼了?這階梯怎麼會有幻影?”他問。
希娜背過臉去,手指抓牢了又一塊凸出的石壁,大聲嚷道:“今天是‘魔夜’,會有很多鬼魂出來尋找替死鬼的,所以最好小心!”
他們返回要塞,這裏和十多天前扎斯剛來的時候沒有什麼變化。破舊、凌亂,不同部族的人擠在傾頹的石屋裏,到處鋪滿撒發著味道的乾草和獸皮。白天,男人們外出打獵。而女人,不管是老太婆還是年輕少女,都會呆在家裏,或是蒸煮食物,或是縫補衣服。但是今天,扎斯發現女人們多了一樣夥計,在陶罐里調製着什麼,然後放在火上熬煮,那味道聞起來活像腐爛的沼澤地。
“她們在幹什麼?”扎斯用手掩着鼻子,這氣味叫他胃裏翻騰。幸虧早上沒吃什麼,不然可都浪費了。
“今天是‘魔夜’,她們在調製‘青春之水’呢。”希娜扭過頭來,笑得怪怪的,眼睛直朝着扎斯的褲縫看,“在‘魔夜’里,鬼魂們會四處遊走,一個人是非常危險的。”
莫非她想找我出軌?扎斯呆立原地。素聞卡斯台人從不避諱男女之事,他們可以當著眾人之面大行愛欲。但是,這種邀請出自一個女人之口,還是頭一次。
“快走!別像個傻瓜似地站在那裏。”她眼神里充滿了狐疑,“莫非……莫非你還是個處子,沒碰過女人?”
“怎麼可能,我是個士兵。哪有士兵沒碰過女人的?”
“這就好,我可不想遇着個新手,讓我教他怎麼做。跟緊!”
影塔巨大的身影出現在前方,這是一堵石崖,上面蜂窩似地鑿刻了許多洞口,作為窗戶和門。蛛網一般纖細狹窄的石梯連接着各處,落滿塵埃。這裏有好些路已經被封死,三層以上都上不去。但與外面那些傾頹小屋相比,這裏面既乾燥又清爽,可是卻沒有一個野人願意住在這裏,不論是冰川民、穴居人、臉色被染成靛藍的高山野人,還是那些穿着鹿皮背心、身背大弓的卡斯台人,總之,沒有一個願意。他們寧可在外面風吹日晒,也不願過分靠近這裏。
“達埃羅要塞里藏着影子和秘密,幽靈們不希望被外人聽見。”
希娜冷冰冰地給了他這個答案,除此以外一個字也沒多說。事實上是,除了席爾加特和他的‘大貓’,就只有‘西加林’婆婆,一個盲眼沒牙的老太婆會來這裏,朝着那空無一物的洞頂仰望,似乎在尋找什麼秘密。
當扎斯跨進那陰森森的石廳門的時候,席爾加特正坐在這廳堂中央的一塊石頭上冥思苦想。這石頭很特別,光滑得像面鏡子,能夠照見人影。他的劍齒虎蹲在陰影裏面,一雙眼睛綠光閃動。見到扎斯,微微露出牙齒,然後埋下頭,圈在那裏睡覺。
他還是白費功夫,一無所獲。
這些天來,這位‘北之女士’一直呆在這裏,無有片刻離開。一日三餐均由別人送來,吃完后再有人收走。他的目光始終凝視着洞頂的漩渦花紋,古老、模糊、充滿神秘,有時一望就是半日,然後就會看見他錘脖子後面,不停地走動。
這樣看是看不出什麼來的。扎斯心想,他還說要讓我明白這一切,可他自己現在都不明白……另一個預言,另一個預言就在這洞頂的漩渦之中嗎?
“我們遇上影狼了。這幾天來它們多了好多,膽子也愈發地大。竟然敢衝擊環繞‘達埃羅’的古老靈環了。”希娜扔下手裏的矛,雙臂環抱,“你說,我們還得在這裏等多久?不是說一找到‘烏鴉的使者’就立刻南下嗎?這鬼地方越來越叫人捉摸不透了。”
原來她也有此感啊,我還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比較正常呢。
扎斯直勾勾地看着席爾加特,猜度他接下來會擺出什麼樣的理由……走,還是不走……這空蕩蕩的鬼城裏究竟有什麼秘密吸引他在此駐留?
“烏鴉。”席爾加特睜開眼睛,目光剛好對上扎斯。那雙凝凍一般的綠眸里不帶一絲溫情,就像灰山上的冰雪一樣寒冷。
“是叫我嗎?”扎斯明知故問,他希望他暴跳如雷,這樣才會套出點有用的東西。誰知席爾加特不為所動。“當然是叫你。”他的聲音輕得就像瀕死的人的呼吸,“別一副大驚小怪的模樣。在古老的信仰里,這可是個榮耀的尊稱,代表了‘神的使者’。”
“哦,那我是不是應該是把這個榮耀的頭銜讓給您啊?”扎斯陰陽怪氣地問。叫他頓時噎住了,牙齒緊咬在一起。
“烏鴉。”他話鋒一轉,從石台上站起身,“‘瓦拉納斯’這幾天有沒有給你預示未來的夢境?”
夢?扎斯愣住了,怪啊,這幾天那隻黑翅膀的老鳥始終沒有出現,夢裏只有灰濛濛的一片霧氣,宛如厚密的裹屍布,纏住了一切。沒了它的聒噪,這夢也不正常了,像進了活棺材一樣。
“沒有。”他說。
“沒有?”席爾加特反問。
“真的沒有!”我騙你作甚?
“不對,有東西不對。”他自言自語地說,“那顆星……”
“‘魂星’變暗了。”希娜插話道,“現在變得已經看不見,但是——”
“但是什麼?”
“但是……但是影子的魔力變強了,我能夠感覺到,它的手指無處不在。”她的眼神中突然閃過一絲恐懼,聲音也小下去,“它們現在已經籠罩了這個地方,有更多不該來這個世上的東西溜了出來。我在白天也能聽見幽靈們的切切私語,他們說……”
希娜吸了口氣,“他們說……血之祭奠即將開始……”
“糟糕的事。”席爾加特沉重的呼吸驚動了他的劍齒虎,‘大貓’翻身起來,伸了個懶腰,張開的嘴巴里露出兩排長而鋒利的尖牙。
“該去問問‘西莫爾’的老婦了。”‘北之女士’摩挲着下巴,眉頭泛起道道皺紋,“看看她的夢裏會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