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芝兒的那部片子拍完了,為了慰勞工作人員和增添一點宣傳資料,電影公司老闆請大家吃飯,所有參與工作和有關連的人都請了,自然還有不少記者。
芝兒當然就是女主人,她是電影的女主角啊!看過試片的人包括老闆都說,這部片子一定賣座,一定轟動,芝兒必能一炮而紅——名成利就,那是她做夢也在盼望的事,她立刻就能紅了,就能拿點顏色給李穎看了,她怎能不興奮得連覺也睡不着呢?
老闆請了四桌,因為他們其中有許多是“名氣界”的人物,餐廳特別為他們用屏風隔出一個角落,讓其他的客人不能打擾他們,他們也不會打擾其他的客人。
芝兒一早就來了,她穿了一件今年歐洲最流行的“上大下小”裝,鮮紅色的衣眼遮住了臀部,在下腰處用五彩的錦帶鬆鬆地打個結。修長渾圓的腿上是一雙紅白相間的長統褲襪,腳上是一雙鮮紅的短靴,非常、非常的惹火與搶眼,這樣的打扮在時裝雜誌上是可以見到的,但在台北街頭——芝兒是絕無僅有的一個了!
她活躍穿梭在記者、同行之間,她很聰明,如果和記者關係打得好,她的消息見報率必高,觀眾自然而然就對她有印象,久而久之,也必然接受了她。
她正在和幾個記者講笑話,她有很好的口才,再配上她那生動的表情和誇張的動作,記者們都被她吸引住了,個個聽得入神又津津有味。
電影公司的老闆和導演在一邊滿意地微笑,一個能宣傳自己,推銷自己的明星,正是他們求之不得的。芝兒是天生的明星材料,似乎會場中所有的光芒都被她搶光了。
芝兒對這種情形非常滿意,她喜歡人們注視的眼光,她喜歡別人羨慕的模樣,她甚至喜歡別人的竊竊私議——如果不是她光彩奪目,與眾不同,鶴立雞群,別人怎會竊竊私議呢?她真的非常滿意,她有個感覺,她現在已經紅了,已經是名震一時的大明星了。
看看人已到的差不多,時間也到了,老闆怎麼還不宣佈開席呢?乏兒正想問,卻看見屏風門邊匆匆走進一個女孩子,齊肩的直發,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一件鬆鬆寬寬的白色大毛衣,滿臉的素凈和一身的傲氣。
“李穎來了!”有人叫起來。
圍着芝兒的人幾乎是一起轉頭,一起站起來,一起朝李穎圍過去,一下子就把芝兒冷落在那兒。
芝兒的臉色大變,李穎——有什麼了不起?有什麼吸引力?有什麼新聞價值?記者們為什麼寧願扔開她、冷落她而去包圍李穎?看李穎那樣子,明知有記者的場合也不穿正式一點,一條牛仔褲,算哪一門子的流灑?
記者們包圍李穎似乎是有目的,有準備的,難道台灣目前已進步到像美國一般?作家、編劇比明星還吃香?李穎還沒坐下,記者的問題已經像連珠炮而來。
“李穎,你最近那篇連載的新長篇‘陌上舊人’很引起讀者的好奇,報館收到好多信,讀者也有好多問題,我們可不可以問問你?”一個看來和李穎相熟的記者問。
“我又不是明星,”李穎淡淡地笑。“要我回答什麼?”
老闆和導演也走過來,李穎微微對他們點頭。她總是一副不在乎的漠然。
“那個故事——是不是真人真事?或只是虛構的?”記者問。“或者——”
“或者是寫你自己?”另一個記者搶着說。
圍在一邊的人都笑了,又議論紛紛。芝兒也慢慢走過來,一個新長篇叫“陌上歸人”?寫她自己?她皺起眉頭,很專心地開始傾聽。
“各路英雄,我無可奉告!”李穎搖搖頭,笑了。“我從不解釋自己的小說!”
“但是讀者都想知道,”記者不肯放鬆。“透露一點點有什麼關係?”
“好吧!那是個虛構的故事,人物、情節、所有的一切全不真實!”李穎說。
“不可能!絕不可能!”有人叫。“那個書中的女作家分明是你自己的化身,讀者都這麼認為!”
“那就讓他們這麼認為吧!”李穎一點也不在意。“我餓扁了,還不能吃飯嗎?”
“回答最後一個問題,”最先發問的記者搶着說:“這本小說是否也打算搬上銀幕?你心目中屬意由誰主演?”
“我沒有想過,小說還沒寫好,是否言之過早?”李穎說:“而且——我不認為這本小說適合拍電影!”
“是不適合?或是不願看見由別人來扮演自己?”有人在人群背後叫。
李穎皺眉!把視線移向老闆。
“你們對這本小說已有先入為主的成見,認定了是寫我自己,那麼,任我說什麼你們也不會相信啦!”她說。有些不滿地。“我是老闆請來吃飯的客人哦!”
“好了,好了,我們開席,”老闆立刻挺身而出地打圓場。“大家邊吃邊聊,好不好?”
大家一鬨而散,各自找位子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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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導演把李穎和芝兒安排在一桌,是主人席,桌上還有兩位記者,這是老闆的私心,想要記者明天能為他們多發些宣傳稿。
“好嗎?李穎!”芝兒大眼睛盯在李穎的臉上,那眼光似友非友,似敵非敵,像是在挑戰。
李穎微微牽扯嘴角,又點點頭,算是答覆。
“我看過試片,你演得很好!”李穎說。
“可以一炮而紅嗎?”芝兒揚一揚眉。“你不覺得我白白耽誤了兩年,很可惜?”
“如果說當明星,你算耽誤了六年,”李穎掠一掠頭髮。“明星根本不必念大學!”
“也許吧!”芝兒笑得很特別。“聽他們說,你那本《陌上歸人》是寫自己,是嗎?”
李穎皺眉,難道芝兒也在看?
“不是!”她回答得很冷,很硬。
“說實話,我沒想到你會寫小說,當作家,而且又這麼成功!”
“世界上想不到的事很多,我也沒想到同學中有人會當明星!”李穎不介意芝兒的明顯諷刺。
“我當明星是有目的,”芝兒眨眨眼,很神秘似的。“我想刺激一個人!”
李穎漠然地看她一眼,她明白芝兒的狡計,芝兒想引起她的好奇,她可不上當。
“你若要做的事,我相信你必定成功!”她只這麼說:“被你刺激的人一定半條老命都沒有了!”
“他不老,我也不一定成功!”芝兒聳聳肩,壓低了聲音。“你知道嗎?我和他分居了!”
李穎始終是那副天塌下來也無動於衷的神情。
“現在流行這一套,尤其電影圈子!”她說。
“我們在美國就分居了,”芝兒笑着搖頭。“他只能做個好情人,不是好丈夫!”
“以目前的婚姻情形,好丈夫是浪費,根本沒有用!”李穎又像開玩笑,又像是認真的,她的確是個難懂的女孩。“愛只是一剎那,不再永恆!”
“想不到你也新潮得很,浪漫得很嘛!”芝兒笑起來。“你那個潘少良醫生同意這種論調?”
李穎呆怔一下,芝兒也知道潘少良?思烈說的?
“我不介意他同不同意,他只是一個醫生!”她說。
“我不明白呢,李穎。你是曲高和寡呢?還是孤芳自賞?先說明了,老同學份上,你別介意哦!”芝兒笑。
“都不是!”李穎怡然一笑。“目前我沒有時間和精力來搞愛情的事,我俗氣得很,滿身銅臭,我只追求名利!”
“誰相信呢?你是這樣的女孩?”芝兒哈哈大笑。“李穎說她俗氣得很,滿身銅臭,只追求名利,你們大家聽聽——你們信不信啊!”
有幾個人胡亂地七嘴八舌搭着腔,大多數的人卻在奇怪,李穎從來不跟任何人開玩笑的,她怎麼能忍受芝兒的胡言亂語?
酒菜都上來了,大家開始進餐,又猜拳,又喝酒,熱鬧得很。在這種場合中李穎永遠是冷眼旁觀者,她不參加,別人也永不會鬧到她頭上來,大家都了解她的個性!
芝兒卻不同,她是不甘寂寞,又永遠要表現和突出自我的,她像只花蝴蝶一樣,這一桌鬧到那一桌,那一桌又吵到這一桌。到了後來,她臉也紅了,步履也不穩了,眼看着是醉了。
“別再鬧,別再喝了,芝兒,”導演怕她在記者們面前出洋相,鬧笑話,馬上過去勸阻她。“等會兒不是說好了再去跳舞的嗎?”
“跳舞?好哇!”芝兒又笑又叫。“我打電話叫男朋友來,嘿,就是你說拍電影包紅的韋思烈啊!”
李穎沉默着注視面前的汽水杯,思烈會來嗎?
“行,你叫誰來都行,只要別喝了!”導演扶着芝兒坐下,又轉臉對記者們說:“芝兒太高興了,喝過了頭!”
“誰說我喝過了頭?我可以再喝一瓶XO都沒事,不信我們打賭!”芝兒不依的嚷着。那泛着艷紅的臉兒,更富有野性美。
“信,信!”導演直搖頭。“你先休息一下,等一會兒讓你男朋友來接你!”
芝兒果然安靜了一點,坐在李穎身邊吃一塊西瓜。突然間她轉向李穎,神秘兮兮地說:“我們找思烈出來跳舞,你說好不好?”
“我不跳舞!”李穎硬生生地壓住心靈的震動。她有個感覺,芝兒不是真醉,只是借酒裝瘋!
“你以前也跳舞的,你騙不了我,”喝醉酒的人不會這麼狡猾。“你不想見思烈!”
李穎震驚得幾乎跳起來,芝兒怎麼說這樣的話?芝兒知道她——她怎樣?她根本沒有怎樣啊!
“我不在意見任何人,包括他!”李穎把震動掩飾得很好,她說得那麼若無其事。“你為什麼這麼想?”
“因為我是他太太!”芝兒壓低了聲音在李穎耳邊說:“我知道他的心!”
李穎看芝兒一眼,芝兒是打定主意和她糾纏不清了,是嗎?
“那是你的事,”她漠然說:“我不習慣開玩笑!”
“誰開玩笑?我說的是真話!”芝兒嫣然一笑,站了起來。“我去打電話,你一定要等我!”
芝兒一搖一擺地走出去。
“芝兒醉了,你別介意她,”老闆歉然地說:“李穎,我們能不能談談你那部新小說,我想買下電影版權!”
“不,不行,”李穎立刻說,很認真地。“你可以買其他的,這一本不賣,我——不想拍電影!”
“為什麼?”老闆好意外。“我知道這本書很轟動,讀者反應強烈,拍成電影一定賣座!”
“我說過不賣,這一本!”李穎堅定如山嶽。“無論什麼條件,什麼價錢,我不賣!”
導演也睜大了眼睛,有這樣的事嗎?在這種名利極度敏感的圈子裏,竟有人把錢往外扔?
“李穎,我們一直是合作愉快,莫非你有什麼不滿意?可以提出來講啊!”導演也幫腔。
“這本書——我另有理由,很抱歉,”李穎一臉的堅決,完全不為所動。“我可以專為你們另寫一本!”
導演和老闆對望一眼,人總是這樣的,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想要,何況這一本才開始刊登就轟動的小說,他們決定再想辦法。
“這樣吧,你再考慮一下,”老闆說:“如果你改變初衷,你可以開任何價錢!”
“這件事不必考慮!”李穎笑了。“老闆,故事你還沒看過,你怎麼知道一定適合拍電影?”
“一定適合,一定適合,”老闆一個勁兒地說:“對你的作品,我們一向有信心!”
“好吧!”李穎無可奈何地。“我只能答應你,如果我要賣版權!優先考慮你!”
“謝謝,謝謝!”老闆滿意了。沒有人不愛錢的,他說可以開任何價錢,李穎就心動了,李穎根本是——欲擒故縱,是嗎?
打電話的芝兒回來了,她那黑眸出奇地亮。
“思烈就來,答應得爽快極了,”她對李穎笑。“你知道為什麼嗎?我說你也去!”
李穎忍不往再一次皺眉,芝兒——太過分了。
“很不幸!”她站起來,冷漠地說:“我要走了!”
“哎——不能走,”芝兒立刻阻擋住她。“說好了大家一起去的,你走了多掃興?”
李穎冷冷地推開芝兒擋着的手,眼中光芒逼人。
“我沒有答應過你,芝兒,”她定定地盯着芝兒。“我完全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跳舞啊!什麼意思?”芝兒哈哈笑。她們倆的僵持,又似乎針鋒相對的情形已引起不少人注意。“你也認識思烈的,為什麼一定要走?”
“我不必告訴你走的理由,”李穎終於沉下臉。“而且你這麼做——並不聰明!”
“我自然不及大作家聰明啦,我寫不出‘陌上歸人’那樣的書,”芝兒半真半假笑。“別走,你一走我也沒有興趣了,大伙兒都希望你去,是不是?”
看熱鬧的人趁機起鬨,反正與他們無關,芝兒越鬧得凶越好,免費看戲呢!
“芝兒,算了,讓李穎走,她一定還有事,”導演過來打圓場,他看見李穎臉上毫無一點笑容,他不明白她們,既是老同學,怎麼——情形如此彆扭?“我們大伙兒陪你去,這樣總行了吧?
“好,給你面子,”芝兒拍導演一下,她知道要適可而止,也不能真和李穎翻了臉,到底她還沒有真在電影圈站穩腳。“不過你這麼一走,思烈來了可會失望哦!”
李穎冷冷地看她一眼,轉身大步走出去。聽見背後已經有人問:“誰是思烈?李穎的男朋友?”也不知道芝兒怎麼回答,裏面好多人都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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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兒——這是什麼意思?她這麼做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她像一隻瘋狗一樣,亂咬人,她到底是想對付李穎?或是對付思烈?
李穎好氣憤也好激動,芝兒那樣瘋瘋癲癲的模樣,那種分明另有含義的話,會令在場的那許多人對李穎怎麼想?李穎是不是也有些見不得人的醜聞?李穎和惹火性感的芝兒之間是不是有什麼糾葛?芝兒絕對是有意圖的,四年同學,她絕對了解芝兒的為人,芝兒做任何事都有目的,芝兒——是要對付她?為了思烈?
她一口氣衝到餐廳門口,一輛銀灰色的“保時捷”嘩一聲停在她面前,她看見坐在裏面,神情意外而驚愕的思烈。氣憤和激動一下冒了上采,再也控制不住。
“你趕來做什麼?跳舞?是嗎?”她委屈的淚水直在眼眶中轉。“你那性感的明星太太在裏面等你,還不快去?在這兒發什麼愣?”
思烈的濃眉迅速聚攏,他似乎完全聽不懂李穎的話,又黑又深的眸中跳動着一個又一個問號。
“既然你們已離開了兩年,為什麼又要回來?”李穎把剛才受芝兒的悶氣全發泄在思烈身上,誰叫他這個時候趕來?誰叫他碰到了她?“你們一定要弄得大家難堪,大家難受才滿意?”
思烈彷彿愣往一樣,動也不動地凝望往她。
“我受不了你們,我——再也不要看見你!”她叫。大步朝黑暗的街道上奔去。“你們全是莫名其妙!”
看見她已飛快地奔過一個街口,思烈才震動一下,突然醒來,再也不猶豫地一踏油門,“保時捷”箭般的射出去,一下子就追到了李穎前面。
他用“保時捷”阻擋住了她的去路,一邊打開車門。
“上來!”他說。聲言低沉,雄渾而有力。
狂奔的李穎驟然停步,卻是不上車,也不看他。
“上來!”他再說。帶着無比力量、威嚴的命令。
李穎深深地吸一口氣,把胡亂的、激動的情緒穩定下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為什麼要生氣?要發怒?為什麼要罵他?為什麼要狂奔?只因芝兒的故意失態?故意要她難堪?其實——這也沒什麼大不了,以她平日的個性大可不理會,她為什麼——會控制不了自己?這根本是很可笑的,李穎也會沉不往氣,只因為他要來——唉!他是她永恆的剋星!
“上來!”他的聲音里也有了怒意。“我不喜歡發生這麼莫名其妙的事!”
李穎咬着唇,終於慢慢坐上車。她還沒坐穩,跑車已飛馳過另一個街口。
“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如雕刻般的臉上紋風不動,他是深沉的男人,即使在發怒時。“我不是小丑!”
“你——為什麼?”她問。努力使聲音更冷,更硬,但她做不好,因為他純男性的壓力大強,太大。
“芝兒說——”他看她一眼,皺皺眉。“你沒喝醉酒?”
“發酒瘋的是她,我從沒有喝酒的習慣!”她說。心裏也明白了,是芝兒把他騙來的。芝兒一定是說她醉了。
他沉默一陣,自嘲地笑起采。
“我竟然會相信她的話,”他搖搖頭。“我比豬更蠢!”
她心中流過一抹奇異溫馨,他是為她趕來的。
“我若真醉,不會通知你!”她卻這麼說。她——不怕傷人心嗎?驕傲的女孩!
“我明白,”他的自嘲更濃。“潘少良是醫生,我會記往!可笑的是我一聽她說——竟六神無主地趕着來!”
她咬着唇,心更軟了,剛才所有的怒氣全消失,變成一片歉然,她竟一見了他就不分青紅皂白地罵,她才是完全沒有風度,沒有教養!
”很抱歉,我太——小心眼兒!”她說。
“她令你難堪,是嗎?”他看她一眼,眼光也變柔了。
“也——算不了什麼,”她搖搖頭。“整個晚上她都針對着我,偏偏我又小氣!”
“芝兒的手段——大多數人都受不了!”他搖頭。“讓我替她道歉!”
“不必替她,因為她心中絕無歉意!”她無可奈何地笑。“她回來。我有個感覺,或者——我該離開!”
“李穎——”他意外地。離開?
“就算我全不在意。可是她認定了我,”她搖搖頭。“總不能讓別人看笑話!”
“這麻煩是我帶給你的,我——能幫點忙,以示歉意嗎?”他真誠地問。深沉的眸中翻滾着的是他再也控制不了的情。
“能!”她輕輕嘆口氣。“你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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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穎再恢復梯田阡陌中的散步,一連三天,她在秋風中再也沒有見到思烈。他做到了她的要求,他永遠不再出現在她面前!
她心中無可奈何,永不停止地流血,疼痛着,她是沒有辦法,能不這麼做嗎?芝兒的咄咄逼人,母親的憂愁眼光——是的,做人不要太鏡花水月,虛無縹緲,她是寫小說的,她不是小說中的人物。做一艘驚濤駭浪中的船是辛苦的,是很累的,她累了,早已累了,累得——不想再搏鬥,只想妥協,或者——找一個黃金海岸吧!
三天來她卻無法再寫稿,一個字也寫不出,原來——寫稿的原動力不在她自己身上。這個故事是為他——思烈而寫的,現在他們不再見面,沒有聯繫。故事怎麼發展下去呢?它是個永無結果的小說,會嗎?
只有八萬字,怎麼向報社交待?一個不能完成的故事,李穎寫作的生命就此結束,是嗎?她能替任何故事安排情節,安排結局,這一本不能,絕對不能,一開始她就說過,這結局——該由另一人來安排。然而這另一人——她甩甩頭,不能再想下去,她不想在一夜之間變成滿頭白髮,這是什麼年代了呢?竟真還有為情而苦的人?她的洒脫只是表面,對吧?她是那樣的死心眼兒,這樣的人怕一輩子也沒有幸福吧?
芝兒的那部電影就要上演了,宣傳做得如火如荼,不知是真是假,報上的花邊新聞說,芝兒和台北最出名的花花公子出雙入對,打得火熱。這樣的消息在外人、在影迷看起來覺得很熱鬧、很刺激,但是思烈他——有什麼感覺?無論如何他們還沒有正式離婚,他還是她丈夫!
沒有走到山下她就折回來了,完全沒有那份散步的心情。像天色一樣,日子是灰黯的,也像她的心,與其這樣不死不活,毫無生氣地,那就上台北吧!
回到家裏,看見等在客廳的母親。
“穎穎——”母親欲言又止,母親是最了解她的人。“寫不出文章,沒有情緒,你就到台北去走走吧!”
“不想去!”她搖搖頭。“我想睡覺!”
“穎穎,”母親叫住她。“是不是因為那個韋思烈?”
“不是!我煩自己寫不出滿意的文章!”她否認。
“別瞞我,那天晚上你回來以後,就完全不對了。”母親搖頭。“我看見是他送你回來的!”
“你太敏感,我說過韋思烈是葉芝兒的丈夫,”李穎好煩,怎麼應付母親呢?”媽,讓我睡一陣,下午我約潘少良出去看電影!”
“潘少良今天不值班?”母親臉上有了笑容。
“他說今天早班,三點鐘就下班!”李穎搖搖頭。“我現在可以睡覺了嗎?”
“去,去,如果潘少良打電話來,我替你約!”母親說。
李穎如釋重負地走回卧室,也不換衣服的和衣倒在床上。睡覺——她又怎能合眼呢?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是思烈的影子,揮之不去,她——根本已無法、無力再自拔了,她現在的掙扎只是白費力氣,只是徒增痛苦。韋思烈——是她生命中注定的!
她怔怔地躺在床上,聽着自己不穩定的呼吸,不平靜的心跳,她的心疼痛得那般厲害,居然還能跳?她不如讓心靈滴幹了血,死了倒也乾淨俐落。她情願現在死,因為現在她心中充滿了愛,充滿了思念,死了——一定也美麗,也凄艷,總比乾癟癟無愛無恨、無風無雨也無晴來得好!
思烈現在在做什麼?教書?上課?他不會後悔答應她不再見面的要求吧?他會不會像她一樣心痛?一樣掙扎?一樣了無生趣?他是男人,他不會這樣,一定不會,他一定——不怎麼在乎!
想到這幾個字“不怎麼在乎”,像一根尖針直刺心口,他——是不怎麼在乎她的,是吧?當年是,如會也是,要不然他怎麼連考慮也不要地就答應了她不再見面的要求?傻的是她,痴的是她,活該受苦的也是她!
她這麼一躺就躺到中午,母親進來叫她吃飯時她假裝睡得很熟,母親張望了一陣,嘆口氣,悄悄地退出去。母親會不會把她的情形告訴父親?但願不會,父親那樣的老道學,老古板,不把她罵死才怪!
迷迷糊糊地居然弄假成真,她睡著了。她睡得並不安穩,一連串的亂夢纏擾着她,她見思烈,一次又一次的她為他哭,為他笑,為他快樂,為他失意——然後她醒了,一脖子的汗,一枕頭的淚,她——怎麼辦呢?
看看錶,快五點了,她睡了多久?表壞了嗎?抹一抹臉上未乾的淚痕,走出卧室。
母親仍然坐在客廳。
“潘少良有電話來嗎?”她問。和少良出去散散心是對的,少良是最合適的黃金海岸。
“他今晚沒空,有個病人要開刀,”母親搖搖頭。“他明天一早來!”
李穎搖頭苦笑,有的時候想閉着眼睛,咬一咬牙嫁了人算了,看來——還並不容易。別的人還未必看得上她,她沒有自北流行的人工美,她的鼻子、眼睛、嘴巴全是自然的,沒一磅磅的石蠟。她也鼓不起勇氣去做一對酒窩,加大胸脯,填高臀部,她有的只是一腔執着,一身傲骨,這不值錢,在今天的台北不值錢!
“沒關係,我——去翠玲那兒,”她做出很愉快的樣子。“天氣涼了,翠玲的兒子也該鑽出來了吧?”
“吃完晚飯去?”母親問。
“現在去!”李穎怕母親再啰嗦,轉身回房。“我換衣服,你別擔心翠玲會餓着我!”
她穿了一件真絲襯衫,是今年最流行的畢根第酒紅色,又穿一條同色的薄呢裙子,再拿一件黑絲絨外套,大步地走出來。
“我走了,媽。”她說。
“早點回來!”母親追在背後說。
“媽,我才十五歲嗎?”她笑了。
她反正有太多的時間,她就搭公路局的汽車到台北,黃昏的台北尤其是火車站一帶,簡直是人山人海。好不容易找到一輛計程車,她坐上去——到哪兒去呢?當然不去翠玲那兒。她不能這副德性的去見翠玲,包管被她罵上三天三夜。計程車司機在問,去哪裏?哪裏——啊!“信陵”吧!到那兒去擺個攤子,別管是人約她或她約人?
“信陵”還是老樣子,她隨便找了張桌子坐下,沒有食慾,叫了一杯咖啡——來“信陵”只喝咖啡?難怪侍者的臉色不怎麼好看。
她也不在乎——在現在,她還有什麼可在乎的呢?把心一橫,找個順眼的男人上床,反正還不是那麼回事,難道還能像林黛玉吐血而死,她才不會那麼沒出息!
咖啡來了,她唱了一口,真的,又不夠香濃——算了,講究那麼多做什麼?坐在對面那個男人色迷迷的眼光,分明當她是九流明星!
坐了一陣,不,她也不知道是一陣或是很久,反正咖啡也冰冷了,音樂也停了,對面那個色迷迷的男人也不見——釣到一個隆胸盛臀的妞兒嗎?她看一看錶,上帝,十一點?她的表今天發了瘋?失了常?怎麼會十一點呢?她在這兒坐了五個鐘頭?
胡亂地抓了五張一百元的鈔票,她必須多給一些作霸佔人家座位的補償。然後拿起皮包就往外沖,才沖第一步,腳跟就被粘在地上,坐在酒吧上,目不轉睛望住她的可是——思烈?他——他們終於又見面了!
她的心又亂又緊張,又莫名其妙的喜悅,莫名其妙的溫暖,不痛也不再流血,她竟又見到他
她咬着唇,不受控制的淚就像泛濫的河水,破堤而出,此時此地——她怎能流淚?又怎能被他看到?他——來了多久?凝望了她多久?上帝,她怎麼全無所覺?垂下頭,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她衝出門,衝上樓梯。披在肩上的黑絲絨外套掉在樓梯口,她也不理不管,任由它去吧,只不過一件外套,她不能讓他看見淚水,不能——
衝上街道,四周已是一片寂靜,夜深了,已有初冬的氣息,單薄的衣衫使她感覺到冷。她下意識地用雙手環抱住雙臂,一件外套輕輕落在肩頭,淚眼中,她仍看見是她掉在樓梯上的黑絲絨外套——
轉身欲行,一隻強有力的手握往了她纖細的手臂,才一接觸,她整個人崩潰了,隨着那強而有力的手,她撲進了他的懷裏,任淚水弄濕了他的襯衫。
天地萬物都隨大地靜止在黑夜中,再沒有掙扎,再沒有迴避,再沒有掩飾,再沒有虛偽,也再沒有驕傲。
沉默的哭泣也慢慢靜止,她冰冷而顫抖的手也溫暖了,穩定了。她慢慢站直了身體,慢慢抬起頭,坦然無懼,勇敢堅定的凝視着那張漂亮的、深沉的、卻柔和溫暖的臉。他那總顯得冷漠的黑眸盛滿了一種——一種令人心跳的溫柔,他那感情豐富的嘴唇有種難言的性感,他的專註,他的凝肅,他的溫柔,他的了解,他的傳惜,還有他義無反顧的堅定形成一種好動人、好動人的力量,緩緩的包圍着她的全身,她的心靈。
她深深吸一口氣,如果她在這時死去,她也絕無絲毫遺憾,思烈,這男人中的男人已征服了她頑強、驕傲又固執的心,他們的感情,他們的精神,他們的心靈已合而為一,在黑夜中發出永恆的光輝。
“來,我送你回家,”他緊緊地握往她的手,他告訴自己,今生今世,他永遠不再放手。“太晚了!”
她柔順地任他握着,任他帶她上車。
心靈平靜是那樣快樂,那樣舒暢,那樣安詳的一件事,以往——她真是太傻了,她是在跟自己過不去,是嗎?
“保時捷”平穩地駛在空曠的街道上,小小的車廂里沉默而靜謐,溫柔而愉快,他們都不出聲,他們都不想打破這種美好的氣氛,直到將近陽明山腳。
“為什麼你會在那兒?”她終於問。
“我很悶,想去喝杯酒,結果看見你坐在那兒!”他說。
“你來了多久?”她再問。聲音里再無一絲冷傲。
“四個鐘頭!”他微微對她一笑。他是那種不需要笑就有足夠吸引力的男人,這笑——怎麼說呢?令她心弦震動,永不停止。“我以為你在等人,我以為你不願意見我,所以我沒有過去!”
“我是在等人!”她也微笑,那微笑像一朵盛開的百合。“等一個拿去我心的人把心還給我!”
“我不知道,在你面前——我一無是處,我總是錯,一錯再錯,”他搖搖頭,自嘲地笑。“或者是我遲鈍,或者是我——根本不敢這麼想,我真——這麼幸運?”
“把心放在人家那兒又不被重視是很痛苦,很難受的事,”她也搖頭。“兩年了,我想——我大概註定這一輩子不會有心了,我想把身體當作蒲公英般,任風吹得四分五裂,吹到天涯海角!”
“不行,不能這麼殘忍,”他低吼。“你若四分五裂,被風吹到天涯海角,我就是窮一生的時間、精神也要把你找回來,令你再完整!”
“所以我說——答案原在你身上!”她舔一舔唇,好俏,好女人味的一個動作。
“我太蠢,我真是太蠢!”他嘆息。“好在還不晚,李穎,我們還有機會,還有時間,是嗎?”
“我總是在等着!”她說。
“只要你等,我就有足夠的信心!”他肯定地說:“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攔阻我們!”
她微微一笑,不再言語。他們不需要太多言語,他們的心靈、精神、感情已合而為一,絕對相通的。停車在她家園外,她望着他甜甜一笑,待抽出他掌中的手下車,他卻握得更緊,並微微用力把她拉到胸前。
“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來梯田!”他說。他們隔得很近,他口中的熱氣吹到她臉上,有一絲神秘的微癢。
“不,我不睡覺,”她垂下眼瞼。“我精神很好,我要寫一點稿!”
“‘陌上歸人’?”他輕輕托起她下巴。“你想到了結局?”
她搖搖頭。冷漠,驕傲,洒脫的她也會羞澀,毫無保留的愛使她脫掉了兩年來造成的硬殼,她找回了自我!
“嗯!”她的眸子迅速在他臉上一溜,又躲回眼瞼下。“結局——不是我一個人能安排的!”
“我幫你,我們共同安排那個結局。我要它美滿,幸福!”他說:“我有信心!”
“那還有好長一段路,還得付出許多精神,力量,也許——眼淚!”她說。有絲擔憂。
“不要眼淚,我不要眼淚!”他吻住她。
這不是開始,不是結果,卻——也是開始,也是結果。
李穎,思烈,芝兒,像一團扯亂了的線,糾纏不清,難分難解。真是再無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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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潘少良第三十七次失望地放下電話,房門輕響,護士文小姐探進頭來說:“有位葉小姐來見你!”
少良振作一下,不論來的病人是誰他都要接見,總不能說找不到李穎就連工作也放下了,是不?
“請她進來!”少良吸一口氣。
文小姐出去,立刻就帶進來一個女孩子,是那種看一眼就能令你記牢的女孩子。那爆炸型的頭髮,野而媚的臉。濃濃的化妝,搶眼的新穎服裝——葉小姐?少良心中一動,立刻知道是誰來了。
“請坐,葉芝兒小姐!”少良溫文有禮地。
“你知道我是葉芝兒?”她滿足地笑起采。“你在報上看見我的照片?在電視裏看見我的訪問?你這個醫生真與眾不同嘛!”
少良淡淡一笑,他並不在意芝兒的誇張,芝兒的自以為是,芝兒和他沒有關係,她只不過是個求醫的病人。
“葉小姐哪兒不舒服?”他問。臉上是職業式的笑容。
”叫我芝兒好了,”她眨眨眼。“所有的朋友都這麼叫我,我們也算得上朋友,是不是?”
“是!”少良很有風度。
“說實話,我根本沒有什麼病,”芝兒笑得有絲狡猾。“我是特地來看看你的!”
“看我?為什麼?”少良忍不住皺眉。這個什麼枝兒葉兒的確是個難惹的人物。
“李穎沒告訴你嗎?我和她是老同學,老朋友,老交情,”芝兒一連串地說:“為了李穎,我自然該來看你!”
“她讓你來的?”少良被弄糊塗了。
“怎麼會呢?李穎的脾氣——她把什麼話,什麼心事,什麼煩惱都放在心裏,她才不會跟我說起你,”芝兒比手划腳地,“是思烈告訴我的!”
“韋思烈,”少良點點頭。“我見過一次,和李穎一起在‘信陵’碰到的。你是韋夫人!”
“噓,別這麼大聲,不能讓別人聽見,”芝兒半真半假地。“我和他的關係保密,我不想影響前途,何況我和他是分居了的!”
“哦——”少良呆怔一下。芝兒和思烈分居了?那麼莫名其妙的妒意和不安都湧上來,他想起思烈和李穎的那種驚心動魄的眼光,那——代表着什麼呢?
“很意外?他或李穎沒有告訴你?”芝兒問。
“李穎不背着人講別人閑話,她只講自己!”少良說。
“對,李穎的個性很特別,”芝兒似乎頗有同感。“她有一套很固執的對人處世方法!”
“一個像她一樣的女作家,該有自己的風格!”少良還是淡淡地,但每一句話都幫着李穎。
“你對她一往情深?”芝兒盯着他笑。
“說不上,我們認識不久,還沒到這種程度,”少良說。這個芝兒,打定主意糾纏不清了?“不過,我欣賞她那型的女孩,有內涵!”
“是嗎?”芝兒雖然在笑,眼中卻掠過妒意,她不能忍受任何人讚美李穎,她的笑容也變得勉強。“好像欣賞她的人還不少呢!她的名氣很響!”
“我想——內涵與名氣無關,欣賞她的人也絕不因為她的名氣,不是嗎?”少良忍不往說。
芝兒來見他的目的是什麼呢?
”不知道,因為我不是男人,”芝地聳聳肩。“以女人的眼光——她那一型女孩並不可愛!”
“好在你不是男人,”少良笑起來。“否則豈不多一個對手?”
芝兒眼珠兒一轉——她實在有對過分靈活的眼珠,女孩子眼珠太靈活,總給人狡猾,虛偽,不正經的感覺,她是不是又在打什麼——壞主意?
“你知道嗎?潘少良,”芝兒神秘兮兮地說:“還有一個人也欣賞李穎,發狂地欣賞!”
“哦——有一個人嗎?誰?”少良問。芝兒來此地的目的該不是挑撥離間吧?她似乎針對着李穎。
“韋思烈!”芝兒奇異地笑看。“為了李穎——我看他就快發瘋了!”
“什麼?韋——”少良搖搖頭,住口不說。芝兒是來尋開心,開他玩笑的吧?說了半天——怎麼把思烈和李穎給拉在一起,思烈是她丈夫啊!“葉小姐,我還有病人在等,我們能不能有空再聊?”
“你不相信我的話?”芝兒神經兮兮地指着少良。“潘少良,有一天你碰得頭破血流時可別怪我沒先通知你,我說的話是百分之一百的真實!”
“謝謝你對我的關心,葉小姐,”少良搖搖頭。“我和李穎只是朋友,我相信不會頭破血流的!”
“我知道你不會信,哪有老婆來講丈夫閑話的呢?”芝兒誇張地嘆口氣。“但是,思烈是為她才和我分居,也為她而回台灣,我絕不騙你!”
”不論是真是假,相信與我——沒有什麼關係,”少良神色有些變。“我說過,我和李穎只是朋友!”
“潘少良,你可別以為我安了什麼壞心啊!”她忽然說:“我這個人心直口快,有什麼說什麼,絕對不想破壞你和李穎的感情,真的!”
“我明白的!”少良很有風度地笑。他心裏卻在想,思烈那種男人中的男人,怎麼會娶了這麼一個太太?
“而且我來的最大目的——”她擠擠眼,笑得促狹。“我對你好奇,一定要看看你!”
“你開玩笑,葉小姐,我只是個平凡的醫生!”少良搖頭。遇到芝兒這種人,真是有理說不清。
“真話,”芝兒拍拍他的手,站起來。“即使你只是個平凡的醫生,能擁有李穎那樣的女朋友,你已是不凡!我走了,耽誤了你好多時間,下次請你吃飯,再見!”
也不等少良回答,大步地走了出去。
少良不能相信,芝兒這麼來一趟是為了好奇?為了想見見他!所謂李穎的男朋友?
護士文小姐又探進頭來,少良阻止她再讓病人進來,然後又拿起電話。
無論如何今天不找到李穎他不死心。
接電話的是李穎那和藹、慈祥又親切的母親,她好像聽得出少良的聲音。
“少良,是嗎?”李穎母親說:“你等一等,穎穎剛從書房出來,我讓她來接電話!”
少良長長地透一口氣,他終於找到了李穎。
“李穎!”電話里傳來李穎輕快、開朗又洒脫的聲音。“潘少良醫生?”
“又來了,連名帶姓還加職業的稱呼,是不是要招我入急診室呢?”少良帶笑地抗議着。
“媽媽說你打了十萬次電話來,有急事?”李穎似乎心情出奇地好,說話也愉快又幽默。
“前幾天答應你去看電影,結果有手術要做,現在有空,是不是該補請?”他說。
“這幾天輪到我沒空了,”她說:“我又進入‘戰鬥’狀態,二十四小時全天候的寫稿!”
“那一本《陌上歸人》?”他問。聲音有絲特別。
“別告訴我你也在看這篇小說!”她叫起來。“潘少良,這本小說你不許看!”
“為什麼?登在報上誰都能看嘛!”少良說:“那個女主角有熟悉的影子,有人說是寫你自己!”
“開玩笑,我沒有自戀狂,為什麼寫自己?”她還是叫。“答應我。別再看了!”
“我做事不喜歡半途而廢!”他說。頗有深意。
”好,你若再看就別再見我,”她說:“哪有醫生無聊得去追連載小說的?”
“威脅我嗎?”少良笑了。“到底是不是寫你自己?怎麼緊張成這個樣子?”
“隨你怎麼說,”她沉默一下。“你還沒有說找我做什麼?只為看電影?”
“我們至少一星期沒見面了,是不是?”少良說:“而且——李穎,你一定猜不到誰到我醫務所來過!”
電話里一陣短暫的沉默。
“葉芝兒?”她問。她是極度敏感的人,她竟能一口說出芝兒的名字。
“你是怎麼猜到的?李穎,”少良忍不往嚷着。“你知道她要來?她告訴你的?”
“我能猜到,是因為我了解她!”李穎淡淡地。提起芝兒,她連喜怒哀樂都沒有了。
“那麼你能猜到她為什麼來?”少良感興趣地。這兩個出色的女孩子之間,到底有些什麼?
“自然不是生病!”她肯定地說:“她一定因為好奇而來看看你,而且——說了一些話!”
“說了一些話!”少良輕笑。“李穎,我以為你剛才在我辦公室外面!”
“我這爬格子動物惟一的長處是想像力豐富!”她有些自嘲。
“李穎——”少良猶豫半晌。“韋思烈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是指你們——三個!”
“他的事我不清楚,你該問他!”她否認得一乾二淨。“你該知道我不喜歡理別人的事!”
“葉芝兒說——他們分居了!”少良說。
電話里一下子就靜下來,靜得連呼吸聲也沒有了,李穎——還在聽電話嗎?她怎麼了?
“李穎,是不是我說錯了話?”少良開始不安。
“不是,”李穎聲音很冷靜,而且很遙遠,很激烈。“看來你這做醫生的還真知道不少事!”
“你——別誤會,剛才葉芝兒說的,絕不是我有心探聽別人私隱!”少良尷尬地說。
“她說的自然不只這麼一點,是不是?”李穎冷笑。“只是我不明白,她為什麼選了你來說!”
“李穎——”少良急得滿手是汗。
“她有權說,你也有權聽,”李穎大概真是在生氣了,她的聲音依然平靜,語氣卻——冷酷。“嘴和耳朵是你們的。我希望的是——請你下次不必再對我複述!”
“李穎——李穎——”少良的心直往下沉,他是無辜的,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他只不過隨便說了兩句,李穎真是如此地在意?這在意——是否又太落痕迹?“如果我說錯了,請原諒我,我以為——”
“你沒有錯!”李穎冷然地說。
少良呆怔一下,懊惱和悔意令他真恨不得打自己兩耳光子,他從來不是這樣婆婆媽媽的人,剛才他為什麼要對李穎講那些芝兒說過的話?他原可不提的,他是壓抑不往心中那絲酸溜溜的醋意,是嗎?是嗎?他在忌妒了。
忌妒?他愕一下,那表示他對李穎——他已經陷了下去,是不是?
“李穎,你等我,我馬上來!”他又喘氣又流汗。“我當面跟你解釋,我——”
“不必,你不必來,”李穎漠然地說:“事情並不需要解釋,而且,我沒空!”
“李穎——”少良是不是碰到一堵鋼牆?他再也沒有希望了?是嗎?”我十分鐘趕來,我一定要見你——”
“不,別來,”李穎真像一塊高速鋼,她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厲害?今天以前他們不還是有說有笑嗎?現在他們已不再是朋友?“我沒空,而且——不方便!”
“不——方便?”少民聽不懂,有什麼不方便嗎?這是拒絕的理由嗎?不方便?
“是的,”李穎平心靜氣地說:“思烈在這兒,韋思烈!”
“韋——思烈?”少良腦子裏轟然一聲,真是韋思烈?那麼——那麼——
“芝兒若告訴了你一些話,我可以證明,她說的一切全是真的!”李穎再說。
又一陣子沉默,少良終於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他是個醫生,他原是個修養很好的男人。
“我明白了!”他吸一口氣。“韋思烈是我見過所有男人中最出色的,我想——我不該再打擾你!”
“謝謝你能明白!”李穎的聲音里這才有一絲暖意。
“我不明白豈不自討苦吃?”他笑了。“再見,希望你們有一個愉快的黃昏!”
“會的!”她果然是愉快的,因為思烈?
“你知道嗎?李穎,”他並沒有放下電話。“我又羨慕思烈又忌妒,因為我從來不能影響你的情緒!”
“這不能怪你,少良,”李穎由衷地說:“你的條件比許多人都好,也絕不比他——思烈差,只是,我們認識的遲了三年!”
“謝謝你這麼告訴我,我的信心回來了!”他笑。
“我希望我沒有令你不開心,如果可能,我們還是朋友,”她慢慢說:“至少,我有病時可以找你!”
“一言為定!”他開朗了。是真開朗嗎?無論如何,他是個男孩子!
“不過我不希望真找你,”她笑了。“我怕開腸破肚,我不能忘記你是外科醫生!”
“我說過,我也能治傷風感冒的!”他說。
“好,我記住了!”她說。過了一陣,再說:“少良,如果你真在看那一篇《陌上歸人》的話,就——看下去吧!無論如何,你能——明白一些事!”
“那是一個好故事,不過,我希望結局美滿!”他說。
“現在還不知道結果,有些事是不能安排的,你以為是嗎?”她輕輕笑,有絲無奈。
“是,有些事不能安排,好像愛情”他說。然後,就掛上電話,沒有說再見。
再見與否——緣分也是不能安排的,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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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穎也輕輕放下電話,少良是個知情識趣,很有風度的男孩子,她實在很喜歡有這麼一個朋友,不過——正如她說的,他來遲了三年!
思烈並不在她這兒,她這麼對少良說,只不過令少良死心,她不想敷衍少良,耽誤少良,他不再是十八、二十歲的男孩子,他應該找一個理想的對象,組織一個溫暖幸福的小家庭。這個對象不是她,她應該早些表明立場,她認為自己做得很對!
至於思烈,她也不知道往後的發展是怎樣,結果是怎樣,這一刻——她覺得那已不怎麼重要了,真的!因為她已真真實實地在這一刻得到了他,他的全心全意,他的全部感情,甚至——她已觸摸到他的靈魂!
她很滿足,非常非常滿足,她以為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得到的東西,竟然一下子來到她手中,而且——是她渴望、思念了三年的,她怎能不滿足呢?那滿足的感覺越來越高漲,已經滿溢了出來,已淹過了她整個人——她曾經想,若她在這個時候死去,是不是最幸福的人呢?
她回到卧室加了一件牛仔布和格子絨做的雙面風衣,走進了初冬的黃昏中。
才轉進園子後面的小徑,就看見倚牆而立的思烈。這一陣子他們幾乎每天見面,每一次他來到,都能帶給她一種絕對不同於昨日的新鮮喜悅,他是那麼出色,又那麼可愛的一個男人!
他不再是那種陰冷黑白分明,也不再是那種淡淡的淺米色,他穿一件鐵鏽紅的絲絨翻領運動衫,一條鵝黃色的牛仔褲,那樣的溫暖,那樣濃濃的喜悅。男人的衣服總能代表男人的心情,是不是?
“遲了些,嗯?”他用眼光迎着她。他那黑眸,像永恆的深海,能埋葬所有的女人。
“接了一個電話,”她看他一眼,把手臂伸進他臂彎里。“潘少良!”
“他還打電話來做什麼?”他皺眉。他會忌妒?他這男人中的男人。
她搖搖頭,微笑不語。他不在意芝兒的桃色新聞滿天飛,卻忌妒李穎一個普通朋友的電話。她喜歡這種感覺,他忌妒表示他在意,他是絕對在意她的,是嗎?
“為什麼不說?他打電話來做什麼?”他低吼。本來低沉雄渾的聲音更添力量。
“芝兒去找他,說了一些話,”她仰望着他,淡淡地微笑,微笑雖淡,卻是發自深心,發自靈魂,發自每一個毛孔。“一些——並不重要的話!”
“什麼話?”他停下來。夕陽斜斜地映着他的側面,雕刻般的臉孔格外生動。“她發瘋了?”
“我們不能制止人家不說,不聽,是不是?”她心平氣和地。“於是我就承認一切!”
“你對潘少良承認?”他眼中光芒一閃。
“他不會再來麻煩我了!”她笑。有一絲純真的稚氣。
他想一想,笑了起來。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發狂地忌妒過潘少良!”他說。
“他只是一個醫生!”她搖搖頭。“我對醫生十分敏感,我怕他們過分了解人體!”
“孩子氣!”他吻一吻她的頭髮。“青草味!”
“我原是草,又普通,又不惹人注目的草!”她說。
“是一株驕傲的草!”他搖搖頭。“孤獨又驕傲,一開始就耀花了我的眼睛!”
“你的眼睛總是跟着芝兒轉!”她抿着嘴笑。
“我若不跟着她轉就逃不開你的壓力,”他輕輕嘆一口氣。“你驕傲得從來不知我存在似的!”
“你難道不是驕傲?”她拍他的手臂。
“不是驕傲,是害怕!”他說:“我怕自己會被埋葬在你的驕傲里,我只能——逃!”
“帶了芝兒逃?美麗的逃亡嘛!”她開玩笑。
“芝兒早就知道我的心,”他又搖頭。“她也驕傲,所以才肯嫁給我!”
“目的是對付我?”她心情好得出奇。“其實——那個時候我也有些知道你心中想什麼,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麼總守着芝兒!”
“我也不懂,”他嘆氣。“驕傲的人往往被驕傲誤了,逼自己走進死角!”
“沒這麼嚴重,死角!”她搖頭。“芝兒知道你每天來嗎?她會怎樣?”
“不知道,我不在乎她!”他皺眉。他這種人是適合皺眉的,他皺眉比笑更引人,那會顯得深沉,成熟。
她想一想,再搖搖頭。
“芝兒其實很無辜!”她說。
“是我一個人錯?”他又皺眉。
“我們兩個人的錯!”她想也不想地說。
“很好,”他笑起來。“有你和我一起承擔對與錯,就是下地獄也沒關係!”
“芝兒跟你結婚——只為對付我這麼簡單?”她怔怔地想。“她不會這麼傻!”
“自然也懲罰我!”他說。
“她也愛你!”她說。立刻點頭。“對,她愛你!”
“她若對我有一絲愛情,就不會那樣折磨我,”他眼中漸漸凝聚了一抹陰冷。“她是個自私的女孩子,極端的自私,她只為自己着想。”
“不會,若無感情,結婚對她有什麼好處?”李穎說。
“她——不要好處,她說過,要讓我們一輩子沒有希望在一起!”他臉上浮起一抹暗紅。
“她真——這麼說?”她皺起眉頭。她拚命地搜索記憶,芝兒是這樣的人嗎?
”她是毀滅狂,她得不到的,寧願毀了,大家都得不到!”他說。
“你們——為什麼分居?”她問。這個問題在她心中轉過千百次了。
“合不來!”他搖搖頭,似乎不願深談。
“這麼簡單?”她觀察着他。“我不信。”
“當然——也有另外一些原因,不過——與你無關,”他凝望着她。“我從來沒想過,不,是不敢想像,我在你面前還有希望!”
“是誰提出的?她或你?”她再問。
“我!”他轉開了視線,他在隱瞞什麼嗎?
“思烈,為什麼不肯告訴我實話?”她握往他的手。“你說過,下地獄我們也一起!”
他臉上又浮現了暗紅,好一陣子,才慢慢說:
“結婚以後,她——並不安份!”
“不安份?”李穎嚇了一跳。“在美國?”
他點點頭,再點點頭。
“內心裏我是個很保守的人,也固執,”他難堪地說:“既然結了婚,就該好好維護這婚姻,但是她交很多朋友,多數是洋人,我不能忍受!”
“芝兒——會這樣?”李穎不能置信。
“這是事實,”他顯然是痛苦,有這樣的太太哦!“於是我提出分居,她同意,就是這樣!”
“為什麼分居而不幹脆離婚?”李穎天真地。立刻發覺說錯了。“抱歉,我無意——哎,我不知道該怎麼講!”
“我是要離婚,她不肯,說她那麼做也只為懲罰我,”他苦笑地搖搖頭。“我做了什麼事要她這麼懲罰呢?”
李穎不響,因為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然後我申請回台灣,她也要跟回來,”他說:“回來之後的情形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在容忍她,兩年的婚姻生活,回想起來真和下地獄一樣。”
“她也並不快樂!”李穎說。
“她自找的!”他厭惡地。
“她會不會真是——心理不平衡呢?”她思索着問。“你們的婚姻一開始的基礎就不健全!”
“不能以你寫小說的眼光來看!”他不同意。
“小說不是反映人生嗎?”她反問。
“反映了多少?絕大多數是美化兼誇張了。”他搖頭。他也有固執的時候。“就像你的《陌上歸人》男主角,現實中人若有他的一半好就不得了!”
“你怎麼知道在我眼中你不是這樣?”她凝望他。
他呆怔一下,眼中的陰冷漸漸融化了,為她而融。
“不要美化了我,”他真誠地、深情地說:“否則到有一天你發現真實的我不過如此時,我怕你會失望!”
“我覺得真實的你比我寫的更好些,”她由衷地說:“我寫的你只是表面化,我寫不出你那種味道,那種看起來有絲邪卻絕對正派又善良的味道,我不是個很好的作家,我太主觀,我的筆也不夠尖銳!”
“不管你是不是好作家,你這樣的女孩是我一直追尋的,”他輕輕攬住她。“我不會再放手!”
“萬一——環境不許可呢?”她問。
“不,不會,絕對不會,”他吼起來。“我不許環境不許可,我不答應,你不能說得這麼殘忍!”
“可是我說,是——”
“不許說了,”他一把抓住她。“我再不放過你,李穎,上天下地你得跟着我!”
她很感動,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強硬的男孩。
“是,”她吸一吸發酸的鼻子。“上天下地我跟着你,我們不管環境,不理會任何情形!”
“這才對,”他展顏笑了。“我們已經錯了一次,絕對不可以再錯第二次!”
“誰知道這第二次是不是錯呢?”她低聲說。她是說給自己聽,她並不想讓他聽見。事實上——他們這一次,誰知道是對是錯?
但是他聽見了,他用強有力的手托起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臉孔扳轉過來,面對面地對着他。
“聽着,”他說得直喘氣,他是那樣激動。“不論是對是錯,是生是死,我們都不管它。若是對,讓我們一起抓牢幸福,若是錯,我們一起下十八層地獄,不許後悔。我看見你的小說里寫過,愛無反顧,你自己寫的,你要記牢,愛無反顧!”
“思烈——”她眼圈兒紅了。“事實上,三年來——從第一次看見你,我都是不顧一切的,即使兩年前你和芝兒結婚出國,我也沒有——反顧,真的!”
“這就行了,你還擔心什麼?”他把她整個擁在懷裏。“愛無反顧,對我們已是最大的鼓勵!”
她凝望着他,慢慢地收斂了眼中淚水,化為微笑。
“我記得你一直是沉默的人,怎麼突然多話了?”她說。
“我一直找不到能說話的合適對象,我並非沉默的人!”他搖搖頭。
“但是你知道嗎?你的沉默非常吸引人,”她俏皮地笑。“你似乎把所要說的話都放進眼睛裏,讓你的眼睛代替你的嘴,那種沉默中的眼光,非常地——哎,驚心動魄!”
“我的眼睛是核子發電!”他笑了。“驚心動魄呢!”
“你也講笑話的?”她又意外又驚訝。
“我也是人,普通、平凡的一個人,”他拍拍她的手。“不要把我塑造成一個形象,讓我從你的小說里走出來,我願意——不,我希望是真實的我和你戀愛,和你追尋幸福,和你一起生老病死!”
“講得像我小說里的對白!”她被逗笑了。
“你的每一本小說我至少看了五次,”他說:“我要在你的文字中找尋你真正的性格!”
“找到了嗎?”她仰着頭問。
“驕傲的外表包住一顆柔軟的心,你感情豐富,你——”
“專一!”她打斷他。“愛一個人是很累,很辛苦的事,我怕辛苦,怕累,所以我一輩子只愛一次,只愛一個人!”
“我豈不是擁有了全世界的幸福?”他吻她的鼻尖。
“我早就把心交給你,只是你不在意地任意亂扔!”她說。半開玩笑地。
“天地良心——”他在她耳邊抗議。
“知道嗎?前些日子我又痛苦,又矛盾,我曾經打算隨便找個順眼的人嫁了算了。”她說:“我已經累得掙扎不動了,我真想休息!”
“天!順眼的男人,怎樣的千古恨?”他也開玩笑。這是他原來的個性嗎?不如意的婚姻、失落的愛情令他沉默、令他深沉嗎?“誰?潘少良?”
“不是潘少良,他是個黃金海岸,我的船靠進去必然會安全,穩妥,但是——他不是隨便的順眼男人,他會對我有感情的要求,嫁給他我會痛苦,會內疚!”
“那麼順眼的男人豈不是太可怕的事?”他搖搖頭。“不許再有這種念頭,無論在任何情形下,否則——李穎,相信我,我會殺人!”
“博士也殺人?”她笑。
“我是男人,我有喜怒哀樂,有七情六慾,”他真心地說:“我的修養、學識令我有一個理智穩重的外表,忌妒一來。什麼都敢做的,那是種原始的感情,會令人可能做出比殺人更可怕的事!”
“你在嚇唬我?”李穎站直了。她真的開始不安,因為她想到另一個人,芝兒。芝兒也會忌妒,是不是?
“這是真話,”他坦白地。“上次在‘信陵’見到你和潘少良,我幾乎捏碎手中的酒杯,我忌妒得要死!”
“我的忌妒不會殺人,我會——毀滅自己,”李穎想一想。“不一定是死,是比死更可怕的毀滅!”
“這回是你嚇我?”他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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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已四合,深綠色的山路中已看不清對方的面孔,而且山風轉冷,有真正冬天的意味。
“回去了!”她領先往回走。
“我們去台北吃晚餐?”他追上她,並擁住她的肩。
“不——”她猶豫一下。“在我家晚餐!”
他呆怔往了,除了曾經在她家喝過一杯茶之外,他沒有再進去過,今夜——她的邀請會是個開始?“方便嗎?”他沉着聲音問。
她搖搖頭,再搖搖頭。
“我不知道,”她說:“但是,思烈,你說過上天下地都要在一起,我們總得有個開始,向他們表明態度!”
他想一想,終於點頭。“好!就從今夜開始!”他說。
他知道未必會一帆風順,但他不怕,任刀山油鍋,他已決定闖過去,何況有李穎的陪伴。
她用鑰匙打開大門,挽着他一起走進去。
“我的父母保守,古老,但並不固執,這不是最困難的一關!”她凝望着他。
“我——明白!”他點點頭。他真的明白,最困難的是芝兒,他怎能不明白呢?“給我信心,李穎!”
“我愛你,思烈!”她輕輕吻他一下,帶領他走進客廳。他看見李穎的父母都在,他不擔心,真的不擔心!他有她的愛,所以他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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