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寒流過了,陽光重新照耀大地,和暖的天氣使雅之有興趣走出斗室、走回人群——認識亦凡后,她莫名其妙的疏遠了那一群朋友。她答應了今天晚上的一個舞會。

張正浩說好了八點鐘來接她同去。因為順路又順便,她也不便拒絕——主要的是她根本找不到地方,而且一個女孩子獨自去參加舞會總是不大好。她原想約君梅下起去,但君梅不在宿舍,不知道野到哪兒去了,好久都不照面,大概又有新男朋友了吧?

君梅雖跟她同來自熱帶地區,個性卻完全不同,君梅熱情開放,她能在不同的地方愛上許多不同的男孩子,她對每一個男孩都愛得全心全意,真不明白,她怎能有那麼多心?那麼多愛?馬尼拉那個旅行社的「米高麥哈拉斯」,國泰航空公司那個在飛機上認識的空中少爺,還有許許多多連名字都記不清的男孩子,她真有戀愛的本事。

雅之洗好頭髮,吹乾了坐在窗邊曬太陽,冬天的陽光真短促,一晃眼就消失了,這陽光豈不像君梅的愛情?雅之不由自主的笑起來,她是沒有辦法一次又一次的戀愛,她認為愛該是永恆的,專一的,她若愛上一個值得她愛的男孩子,那會是一生一世的事了。君梅曾說過她傻,不會享受生命,然而——君梅那種千變萬化的愛情就是享受了生命嗎?她情願固執的保有自己的「傻」,她總覺得,做一個有原則的人比隨波逐流好得多!

陽光曬得她懶洋洋的,她隨手抽出一本書,書里夾着的幾張照片唏哩嘩啦的掉了一地,她懶得去拾,她知道是亦凡上次替她照的那一批——哦?吃完火鍋之後,他又像失了蹤一般,幾星期都沒消息,總不會又回南部了吧?這個男孩像一陣風,誰知道他什麼時候又會吹來?

雅之有些煩躁,近來她總會時時想起亦凡,他的影子很自然的會浮現在她腦海里,這真是沒道理,他們最多見過五次面,然而五次——卻深深的印在心裏了。她真的很煩躁,從來沒有過這種情形,從來沒有任何男孩會令她牽挂,她說過只交普通的朋友,絕不涉及感情——她動了情嗎?不,不是這樣的,亦凡是個愛不得的男孩,愛他註定會傷心的,他說過自己是超越愛情的智者,他根本對女孩子沒有真情,她——沒有動情吧?

扔開書,她突然間全無心緒,陽光似乎也消失了。她相信自己沒有動情,她也不是這麼容易愛上男孩子的人,只是——她無法解釋,每個假日她都在全心盼望他的出現,盼望得那麼熱烈;她望着窗外,她緊張的傾聽着有沒有人在樓下叫她「外找」,然而盼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亦凡根本沒有來過,他,真是忘了她吧?

她咬着唇,望着窗外漸漸變暗的天色。她寧願從來不認識亦凡,他沒出現時她是絕對平靜的,她只想念好書,將來回馬尼拉幫父親辦好那間中學。她搖搖頭,亦凡的出現是天意吧?他根本不是找她,他們卻陰錯陽差的認識了,無論如何,他——至少是打破了她的平靜。

天已全黑了,她開了書桌上的枱燈,又聽見響起了吃晚飯的鈴聲。她披件毛衣,匆匆走到樓下。很意外,假期中難得發現程子寧也坐在餐桌前。

「不出去?」雅之拿了自己的一份晚餐,端着過去坐在子寧旁邊。

「晚一點去夜總會!」子寧笑得不熱烈。「你呢?」

「同學有個舞會,八點鐘!」她說。

「斯亦凡陪你去?」子寧問。

「斯亦凡?怎麼會呢?」雅之看一眼子寧,子寧對亦凡還念念不忘?「他又不是我的同學!」

「他不是常來找你嗎?」子寧裝得很平淡,眼中光芒卻是專註的。

「那有這樣的事!」雅之笑起來,露出很好看、很細緻、很整齊的牙齒。

「你不是說過,他女朋友多,生活又那般傳奇,這樣的男孩怎麼會來找我?」

「中興國貿系的王蘋你知道嗎?」子寧說得好唐突。

「不知道,」雅之疑惑的,為什麼提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什麼事呢?」

「有人說王蘋是中興校花,」子寧笑了。

「臉蛋兒是不錯,身材卻像婦人了!」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事?」雅之更糊塗了。

「她最近曾經墮胎,據說是斯亦凡經手的!」子寧壓低了聲音,總算說到正題。

「什——么?!」雅之大吃一驚,不能置信。「誰告訴你的?他怎會是——那樣的人?」

「是你傻,這種事,斯亦凡也不是第一次做,」子寧癟癟嘴,給人很強烈的酸葡萄感覺。

「他們政大外交系的陳小愉還不是一樣?弄得書念不下去,外交官做不成,卻嫁了個外交官躲到國外去!」

「真是這樣?」雅之臉都變白了,這和她心目中的亦凡全然不同,亦凡是瀟洒、開朗、活潑又多變的,而且他是相當真誠的人,他怎麼會一再的做這樣的不負責任的事?

「我騙你做什麼?」子寧翻翻眼睛。

「不信可以去打聽,要不然就直接去問他!」

「不——」雅之深深吸一口氣,卻撫不平已被攪亂了的心緒。

「他的事與我無關,我不會去打聽,更不會問他!」

「別以為我在搬弄是非,」子寧假惺惺的拍拍雅之的手。「雅之,你太單純,我擔心你上當!」

「不可能!」雅之的臉紅了,上當?「絕對不可能!」

「那就好,」子寧坐正了。

「這些閑話說過就算了,你別放在心上啊!」

雅之不響聲,低下頭來大口吃飯。她是不相信子寧說的一切,子寧是在惡意中傷吧?雖然亦凡不是她男朋友,她仍舊很生氣,替亦凡生氣,亦凡知道這些——謠言嗎?亦凡是不是該為他自己的清白說幾句話。

子寧很快吃完飯,一聲不響的就離開了,她真是個可惡的女孩,就這麼破壞了雅之整個夜晚的心情,雅之現在甚至不想去參加舞會。亦凡——真是那麼一個人?

情緒不好,胃口也差,她放下筷子,也匆匆的回到樓上,經過子寧的房間時,看見她正愉快的哼着歌在化妝,似乎剛才那些難聽的話根本不是她說的!

房間裏還散着剛才掉在地上的照片,雅之慢慢的收拾起來。事情一定不像子寧說的那樣,亦凡不是那樣的人——亦凡可是那樣的人嗎?

休息了一陣——其實也只是在胡思亂想。快八點了,正浩一定會準時而來的,他就是這麼四平八穩的人。雅之拿起臉盆去浴室洗臉。回來又為自己化了淡淡的妝,也只是抹了薄薄的粉底、口紅,連粉她也不搽的,她不喜歡脂粉掩蓋了自己原本透明的瑩白。然後,她換了件淺灰色的薄呢裙,一襲紅襯衫,外加一件和裙子同樣質料、顏色的背心,整個人看來清新、明朗,雖然這不是很適合的舞會服裝,卻有着雅之的性格。

八點正,樓下響起了叫雅之的聲音,正浩果然一分鐘都不差的來了。雅之拿起大衣,快步走下去,人家準時,她不該讓人等!

正浩望着她的眼光永遠是專註、熱烈的,今夜她的淺淺化妝,似乎更令他目瞪口呆,半天也回不了神。

「可以走了嗎?正浩!」她尷尬的問。

「啊——是,現在就走!」他如夢初醒,紅着臉一連串的說:「現在就走!現在就走!」

雅之領先走出去,若讓別人看見這情形,多難為情呢?

正浩一路上殷勤的、小心翼翼的把雅之帶到舞會的地方,那是在忠孝東路上一幢新建的大廈八樓,地方很大,佈置得很新潮,是一個男同學未婚妻的家。許多相識的同學都先來了,也有不少不認識的年輕人,模樣都很正派,大概是女主人的朋友吧?

雅之被安置在靠陽台門邊的沙發上,正浩寸步不離的守候在一邊。雅之並不感激,反而有受困、受拘束的感覺,她情願獨自坐着,要不然也該有個像亦凡般的男伴——啊!怎麼又想到亦凡了呢?真——真莫名其妙!

雅之知道自己臉紅了,好在粉紅色燈光昏暗,誰也看不出她臉上的紅暈。音樂也已經在響,不少人已開始跳舞——他們沒來之前,舞會就已開始了吧?是最流行的「哈騷」舞,正浩看雅之一眼,歉然的搖搖頭。

「這種新舞,我不會跳,」他再搖搖頭。「你不介意吧?」

「我也跳不好!」雅之淡淡的。她並不欣賞正浩的太方正、太四平八穩,那使他變得死板兼語言無味,不會跳舞那需要道歉呢?

一扇門開了,閃進來一對光亮出色的年輕人,女孩子穿着細褲管的黑色牛仔褲,黑色馬靴,上身是一件黑色露背緊身運動衫,這種天氣穿露背運動衫,她真勇敢!一頭又黑又亮的長發披在肩上,露出雪白的背和手臂,美妙的隨着音樂舞起來,看不見她的臉,真覺的已能感覺到她的野性美。而她的對手——啊!面對着雅之的那男孩,那黑牛仔褲,黑襯衫,黑得令人迷惑的男孩,竟是亦凡——亦凡?他也來了?和那朵黑牡丹?

「那不是斯亦凡?」正浩驚訝的說:「他怎麼也來了?」

「誰知道?他是女主人的客人吧!」雅之心中波動,聲音盡量裝成淡漠,她不會傻得表現出心中的不寧。

「哦,是的,是的,」正浩恍然大悟的拍拍額頭。「那個黑衣服的野女孩是王蘋,中興的王蘋,女主人王薔的姐姐——原來王蘋是斯亦凡的女朋友!」

「她就是王蘋?」雅之問。心中又浮起了子寧說她墮胎的事,看那苗條的身材,可能有過孩子嗎?

「你也知道她?」正浩似乎好興奮,聲音也大起來。「她和斯亦凡正好是一對,她的男朋友可以用大卡車來裝!」

「我今天才聽見別人說起她!」雅之在說話,眼睛卻緊緊的盯着那邊舞得好起勁的一對。「是中興的校花!」

正浩正想說什麼,音樂停了,舞池裏的人四散回到座位上,王蘋卻環抱着亦凡的腰,嬉笑的,旁若無人的回到剛才他們出來的那扇門裏。正浩獃獃的望着他們消失的背影,要說的話也忘了。

有人遞過一杯桔子水,雅之接住了,狠狠的喝一口,桔子水雖冷,卻也無法令她心中熾熱的、混亂的、難堪的情緒消失。她情願自己沒看見剛才的那一幕,亦凡和王蘋的絕對適合,絕對相稱令她——受不了,是,就是受不了,就是這三個字。使得舞會中的所有光彩都集中在他們倆的身上了!

音樂再響,是慢四步,慢得令人嘆息,正浩已經站起來,雅之無可拒絕的隨他步入舞池。正浩握着她的手在緊張的輕顫,手心還在冒汗,舞步也凌亂了,一次又一次的踏在雅之腳上,他心中越是歉然,那雙腳也越是不聽指揮,他——唉!愛情會使人變傻,變蠢嗎?

雅之偷偷的游目四顧,那扇門沒再開過,亦凡和王蘋也沒有再出來,他們不和大家在一起,躲在裏面做什麼?談情說愛?看來程子寧說的可能是實情呢!墮胎的黑牡丹,荒唐的浪子,看來她只好相信事實了!

好不容易捱完了音樂,雅之長長的透一口氣,正浩卻累得喘息,他是在跳舞?或是做苦工?雅之再望一望那扇緊閉的門扉,亦凡——會再出來嗎?會看見雅之嗎?看見雅之後會怎樣?若無其事的打個招呼,嗨一聲?

音樂又響了,感謝天!是正浩不會的快舞步,雅之專心的拿起桔子水喝。亦凡會出來跳這一曲吧?

桔子水喝完了,正浩立刻接過空杯,他真的對她一秒鐘也不鬆懈,這樣盯女孩法,會令人害怕,難怪他自己也累得直喘氣了。

眼前黑影在晃,雅之凝神注視,黑牡丹王蘋什麼時候出來的?她換了舞伴,一個金頭髮的外國男孩,那——亦凡呢?黑天鵝王子呢?也換了舞伴?

整個舞池找遍了,都沒有他的影子,莫非他已離去?他可是專為雅之看到而出現眺一曲?他的確像一陣風,來去無蹤的!

失去了亦凡,舞會變得毫無意義,雅之也興緻全失,她在想,該找個什麼藉口令正浩送她回家?煩?累?她實在無法再坐下去——一隻突來的怪手從陽台半開的落地長窗伸進來,一把抓住了雅之的手臂,雅之驚呼還沒喊出來,整個人已被拎出去。她又驚又怒,什麼人這麼沒禮貌,這麼大膽,這麼狂妄?這是正正派派的家庭舞會,那兒鑽出來的太保?

「你——」她定一定神,看見那張帶笑的漂亮臉孔。「你真放肆,怎能這樣把我拉出來?」

「居然真是你!」亦凡又搖頭又嘆息,不知道是作狀還是認真的。「你居然會跟那獃子來,真令我生氣!」

「你能來我不能來?」她皺眉,他真豈有此理。

「你忘了我不喜歡看見你跟他在一起?」他直視她的眼睛,他的臉上果然有怒意。「那獃子不配你!」

「請你別管我的事,好嗎?」她氣壞了,他當她是什麼人呢?竟要干涉她的朋友。

「讓我進去好好的坐在那兒,你去陪你那朵黑牡丹吧!」

「不行!」他臉上笑容消失了。

「我不喜歡看見他,你卻偏要跟他在一起,什麼意思呢?故意氣我?」

「你和他有仇,有怨嗎?」她忍不住笑起來,他真稚氣。「我沒穿大衣,這兒好冷!」

「不是藉口,」他用雙手環住她的腰,不許她動彈。「跟我到那邊屋裏,我替你去拿大衣!」

「斯亦凡,張正浩是不是得罪過你?」她只覺好笑,天下竟有他這麼蠻不講理的人。

「憑他也配?」亦凡的臉紅了。「我們走!」

「不——」

「雅之,」正浩的聲音從門邊傳來,他已憤怒得臉色鐵青兼聲音發抖。「你不進來嗎?」

「我——就來!」雅之窘極了,這算什麼呢?亦凡雙手牢牢的環在她腰上。「你等一等,我就來!」

正浩吸一口氣,重重點點頭,好莊嚴的。

「我等你!」他退回屋裏。

雅之搖搖頭,她該怎麼令亦凡放手呢?亦凡像個頑童,他抓住她只為對付正浩,他一向不喜歡正浩的,豈不令她難堪嗎?

「讓我進去,好不好?」她放軟了聲音。「有什麼事明天再說,這兒是別人家!」

「你——真要進去?」他眼光深沉難懂,這一刻他不像頑童,不像是在惡作劇的捉弄人。

「我應該進去,不是嗎?」她說得很好。

「那獃子真對你這麼重要?」他目不轉睛的。

「不是他對我重要,是禮貌,他請我來的!」她說。

「你決定進去了?」他再問。

她聳聳肩,根本不必問。當然是要進去,亦凡的黑牡丹還在裏面跳舞,她不進去又能怎樣?

「是!」她微笑;斯文秀氣。

「你不後悔?」他問得古怪。

「後悔?」她不明白。「有什麼值得後悔的事?」

「原來——是這樣的!」他臉上掠過一抹惡狠狠的紅,猝然放開她。「我明白了,你進去吧!」

「亦凡,」她叫住了轉身欲走的他。

「你在開玩笑,是嗎?你在捉弄我,你——不是認真的吧?」

他默默的凝視她一陣,怒氣全都表現在那一聲冷哼中。

「你說過不後悔的!」他又冷又硬的說。

「亦凡,我——明天到你家去,好不好?」她說。她不以為他真在生氣。

「不必了!」他眼眸中一片冰冷。「我明天沒空,」他狠狠的說:「你進去吧!」

「那麼,後天放學我就來!」她再說。他只是孩子氣吧」

「不必,我後天;大後天,一直到出國那天都不會有空,」他狠狠的說:「你進去吧!」

「亦凡——」她叫。

「他頭也不回的大步走進另一間屋子落地長窗,氣的猛然摔上窗門。

雅之仍在陽台站了一陣,聳聳肩,讓他去發一陣脾氣吧,脾氣過了就沒事的,他有什麼理由專和正浩作對呢?搖搖頭,她回到正浩身邊,這是禮貌,她不能置請她來的人不顧,她認為做得對!

「那傢伙真莫名其妙,」正浩還不能平靜,眼中的火焰會燒死人。「我看他是瘋了!」

「他只是開玩笑,」她故意輕鬆平淡的。

「他本來就是個玩世不恭的人!」

「狂妄,粗魯,野蠻!」正浩的氣還不能消。

「我早說過,這種人是不可理喻的!」

「算了,」雅之趁機說:

「我們回去吧,免得他再開玩笑!」

「好!」正浩想也不想就站起來。「我們走!」

雅之拿起大衣和皮包,先謝了主人,又和同學告辭,才和正浩一起往大門走。

那朵黑牡丹若有所思的倚在大門邊的牆上,她望着雅之,嘴角有隱約的笑意。

「這麼早就走?不多玩一陣?」她問。凝定在雅之臉上的視線帶着些探索的味道。

「我們——還有事。」正浩生硬的說。

黑牡丹王蘋嫣然一笑。

「何雅之,你真有本事,」她說。她竟知道雅之的名字。「你居然把斯亦凡給氣跑了,能告訴我用什麼方法嗎?」

「我——」雅之窘極了,王蘋怎麼這樣問?「你在開玩笑!」

「開玩笑?誰說的?」王蘋睜大眼睛。她真是相當漂亮,只是帶着絲野氣,還有半分邪氣。

「我從來沒見過斯亦凡這麼憤怒過,那張臉——嘿,像鍋底!」

「這——哎!再見!」雅之胡亂的說。亦凡真被氣跑了?他生氣——真為了她和正浩一起?有理由嗎?

「再見,何雅之,」」王蘋揮着手。她根本不看正浩,不當他存在似的。

「如果見到斯亦凡,告訴他我喜歡他生氣的樣子,好像頭髮都豎起來了!」

雅之不敢再逗留,快步奔了出去,迅速的乘電梯離開。

王蘋的話打破了她的輕鬆,亦凡——真生氣了?他說過不要後悔的話,不要後悔——什麼呢?正浩一路上都氣呼呼的一句話也不說,就這麼直送雅之到宿舍門外。

「對不起,雅之,」他是善良、忠厚的。「也許——我也太過分,請原諒我,再見!」

雅之微微皺眉,正浩已跳上計程車飛駛而去。

今夜——到底發生了怎樣的事呢?完全莫名其妙兼荒謬,亦凡那樣洒脫的男孩也會真生氣,難道他和正浩之間另有過節?或是——或是——

亦凡的失常,失去自我控制,會另有原因?

「什麼原因呢?、什麼原因呢?她真的迷惑了,為亦凡!

一大早起床,亦凡就情緒低落,興味索然,雖是星期天,他也不預備外出。

他討厭那陰沉的天色,討厭空氣中過重的濕意,從昨夜開始,他心中就憋着一肚子氣,他今天最好不要見任何人,他不知能否控制自己的脾氣,昨夜在舞會中——

他狠狠的甩一甩頭,大步走進廚房,在這種情形下,他最好做些粗重費力的工作,或者能發泄一下心中氣悶。拿起釘鎚預備完成那拖延了好久的櫥櫃,才釘兩下,鐵鎚不偏不斜的落在左手上,一陣痛徹心肺,他憤怒的漲紅了臉,砰的一聲把鐵鎚扔得好遠。看來今天不只情緒低落,運氣也不怎麼好呢!

他賭氣的回到客廳,把自己拋進又大又軟、海綿堆似的沙發上,為什麼這樣呢?他從沒有這麼沮喪、這麼失神過,觸目所及的一切都這麼不顧心,不合意,恨不得一把火把房子燒個精光。

窗外一陣似曾相識的腳步聲,他皺着眉轉頭望望,果然是那方方正正、四平八穩的張正浩,看他拿着聖經,一本正經的虔誠樣兒,擺明了副上教堂的姿勢。亦凡冷哼一聲,看看錶,張正浩還有時間去接雅之一起去,何雅之——亦凡臉都變青了,那個可惡的女孩,居然讓他當著王蘋那一班人的面丟臉,下不了台,居然不肯跟他到另一間只有他們一夥兒的房間裏,他——他大口大口的吸着氣,那可惡的女孩子!

再向窗外望望,正浩已失去蹤影,他必然是去接雅之,他們昨夜分手時一定約好了,張正浩怎會放棄任何—個接近雅之的機會?只是雅之——她怎麼回事?真那麼欣賞那個木頭似的張正浩?

想着正浩可能和雅之並肩坐在教堂里,他真是更不能平靜了。怎麼回事呢?他真和張正浩有仇?有怨?他甚至沒和他說過話,那兒來的仇?最近真是莫名其妙,顛三倒四的,雅之和正浩在一起關他什麼事?他生哪一門子的氣?

還是——出去逛一逛吧?飛一陣車也好,總比悶在屋子裏胡思亂想好。說走就走,拿了車匙、頭盔,哦!窗外已灑下毛毛雨,倒也痛快淋漓嘛!飛車淋雨,誰說不是此時此刻最好的節目?

一陣計程車聲,咦?有人來了呢!他這米色小屋絕少訪客,誰呢?推開門,他看見挽着一隻皮箱、一個小化妝箱的巴巴拉·林正走進木欄。

「佳兒?你怎麼了?」他走出去,接過了她的皮箱,他始終叫她的中文名字。「你的車呢?」

「別問,行不行?」巴巴拉一甩頭髮,走進屋子就倒在沙發上。「我要在你這兒住幾天,肯不肯,同不同意我都來定了,你總不忍心叫我睡馬路吧?」

「去觀光酒店開個房間,」他皺皺眉,巴巴拉來得不是時候,他情緒不好。

「我這兒又不是收容所,去你的阿雷那兒,別來煩我!」

「別提阿雷,」阿雷是巴巴拉的男朋友。

「見到他我會殺了他!」

「你們吵架也不能拖我落水呵!」亦凡沒好氣的。「我正要出去,可以順便送你去希爾頓!」

「住酒店豈不更被人以為我是‘長駐候教’了?」巴巴拉動也不動。「真不公平!稍有一點名氣的女孩子都被認為是撈、是賣的,我可不冒這個險!」

「你賣不賣、撈不撈,不關我的事,只要別來煩我!」亦凡很沒人情味似的。「請吧!」

「你趕不走我!」巴巴拉全不在意,她那十分有性格的漂亮臉上一派不在乎,事實上她也太了解亦凡,青梅竹馬啊!「在那兒吃的癟?亦凡,不該算在我頭上!」

「要住就別嚕嗦,」亦凡臉色一點也不好。「別以一副管家婆的樣子出現!」

「好心沒好報!」巴巴拉微笑。

「我沒睡好,煮一壺咖啡來喝,怎麼樣!」

亦凡看她一眼,重重的放下頭盔,扔下車匙,不聲不響的走進廚房;不一會兒就端了一杯咖啡出來。

「我這兒只有沖的咖啡,喝不喝隨你!」他說。

巴巴拉也不言語,接過來就喝。她雖然一直在笑,說話也爽朗,但眉宇之間似有心事,亦凡看得出來。他等她把一杯咖啡喝完,才慢慢的說:

「沒睡好就到房裏去睡,用不着苦撐!」

他先把她的箱子和化妝箱拎進卧室。

巴巴拉沒有跟着進去,仍是動也不動的半躺在沙發上。

「亦凡,」她目不轉睛的盯着他。「我和阿雷完了!」

他一點也不意外,看見她提着箱子來這兒,他就已料到是怎麼回事了,每一次她和男朋友吵架、鬧意見,她都是搬家似的就來了,把亦凡的家看成避難所一樣。

「真完或假完?」他說。

「這一次是真的,」她皺皺眉。

「他太專制,太大男人主義,我受不了!」

「受不了也受了一年多,」他冷靜的說:

「阿雷的人並不壞,何況你們也同住了那麼久!」

「那又怎樣?」她倔強的揚一揚頭,十足像不妥協的野貓。「結了婚也可以離,何況同居!」

亦凡望着她半晌,任性如她,不可能受他的影響,他知道,他不會傻得去勉強她。

「只要你認為對就行了!」他淡淡的笑一笑。

「我這兒你住多久都行!」

「亦凡,有你在身邊真是好,」她開心的坐起來,眉宇間的愁悶也淡了。

「不過——我一找到合適的房子就搬,不會麻煩你太久!」

「無所謂,」他聳聳肩。

「你用卧室,我睡客廳,也麻煩不了我!」

「別人不會誤會我和你同居吧?」她口無遮攔的。「亦凡,這麼多年了,我們怎麼竟沒有互相愛上呢?」

他呆怔一下,他從來沒想過這件事,他認識她時她才十二歲,幾乎天天在一起,眼看着她長大,她戀愛,她做模特兒,她成名,眼看着無數男孩子包圍着她,為什麼他不曾想過追她?他無疑比其他人有着更有利的條件和關係,他為什麼從來沒愛上她?而她也沒有愛他?這不很特別嗎?很值得研究嗎?

「我根本不會愛上任何人,當然包括你!」,他說。心中也覺這理由太勉強。

「不信,沒有人能抗拒感情,」她凝視着他。

「剛才我進來時你整個人都不對勁,你那模樣,我看得出,分明受到了感情困擾,你騙不了我!」

「笑話!」他冷笑。

「誰能困擾我的感情?對你都可不動情,何況其他平凡的妞兒!」

「別抬舉我,」她甚是理智。「我們沒有互相愛上是因為太熟,太了解,個性也太相似,我們做兄妹比做情侶更適合一些,絕不能因為我們沒戀愛就表示你不愛別人,你分明強詞奪理!」

「不是強詞奪理,」他坐下來。「我目前連正式女朋友也沒有!」

「王蘋?」她是了解一切的。

「佳兒,你認為我的鑒賞力這麼低?」他怪叫起來,心中隱約浮上另一個影子。「女孩子不能只有一張漂亮的臉,一個動人的身材就行了,你是明白的,不是嗎?」

巴巴拉黑眸靈活的一轉,盯着牆上雅之那幅十六乘二十的放大照片。

「那麼——這一位呢?」她似笑非笑的。

「她?何雅之?」亦凡皺眉,心中莫名其妙的就不高興了。「她的男朋友是住在這條巷子裏的張正浩!」

「是嗎?」巴巴拉看來絕對不相信。

「那天在衡陽路碰到她,你打招呼她沒理會,你就急急忙忙的叫我送你到她宿捨去等,緊緊張張的是為什麼?」

「莫名其妙!誰緊張了?」他誇張的揮一揮手。

「那天原是——約好她吃火鍋,為酬謝她替我打了五十幾封申請美國大學的信,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她搖着頭笑。

「你不承認也沒關係,總有一天我們能看到事實,對不對!」

「事實!」他咕噥着。「我一畢業就走給你看!」

「你走到天邊也一樣,亦凡,我還不知道你嗎?」她說:「除非你不動情,否則——」

「別說了,」他不高興的打斷她的話。昨夜雅之和正浩坐在那兒的情形又兜上心頭,說過不後悔,寧願回到正浩身邊的話,他——是不會原諒她的了。

「你別亂給我和雅之拉上關係,很討厭!」

「討厭就不說了,」她站起來,伸個懶腰。

「我第一次聽你說討厭一個女孩子!」

再看一眼牆上那張雅之的照片,她朝卧室走去。「我睡一會兒,中午請你去吃四川毛肚火鍋!」她說。

「你的中午是什麼時候?下午五點?」他打趣。

「我醒的時候就是中午!」她進去並關上房門。

亦凡仍舊在沙發上坐着。巴巴拉來了,他當然不能再出去,何況窗外的雨漸漸密了、急了,淋這種雨怕會生病吧?他可犯不着感冒一場。

坐着無聊,心中依然浮躁,吃點東西吧!他到廚房去拿一個蘋果,一邊啃一邊往外走,突然,他看見在細雨絲中,一個女孩子用雙手遮着頭,快步朝他的小屋走來,看那身形,看那輕盈的姿態,還有那條長長的棉裙,他心中重重一震,那不是雅之?

自然反應,他迅速的縮回廚房,他才對自己說過,他不原諒她,他不想再見到她——她不是不後悔嗎?她還來做什麼?他已清楚的告訴她別再來,他一直不會有空——

在門縫中,他望見雅之站在矮木柵外面,雙手當然遮不住那麼大的雨,她的頭髮已濕了大半,扁扁的貼在額上。她正向小屋張望,並大聲喊着:

「斯亦凡,你在家嗎?亦凡!」

亦凡皺着眉,硬着心腸不理也不回答,她昨晚已拒絕跟他在一起,寧願回到張正浩身邊,今天再來算什麼?沒有張正浩就想到他?何況——她說不後悔,她該受點懲罰。

「亦凡,你在家嗎?」雅之還在叫,模樣更狼狽了。「亦凡!亦凡!」

亦凡還是不理不應,卧室的門卻開了,巴巴拉穿着長晨褸走出來,她顯然剛換好睡衣,還沒有入睡,左右張望一下不見亦凡,她又走向廚房。

「亦凡,何雅之來找你,你忍心讓人家站在外面淋雨?」巴巴拉搖着頭笑。「你未免太鐵石心腸了!」

「你別管我的事!」他臉色好糟。

「好吧!我不管!」她拍拍手。「你自己出去應付!」

「佳兒,」他沒好氣的叫住她。

「我——不想見她,你去替我告訴她,就說我不在——不,說我回南部了,要很久才回來!」

「真要我這麼說?」她斜睨着他。

「你——哎!去說吧!」他還在生雅之的氣,卻又無法不矛盾,雅之在淋雨呢!

「反正我不見她,隨你怎麼說!」

「你是一時不見她?或是永遠?」她笑。

「你不必知道,只要打發她走開就行!」他急切的。他完全沒料到雅之會來,心中一點也沒想到他該怎麼應付,他以為雅之必定隨正浩去教堂了。

「好吧!」巴巴拉轉身出去。

亦凡仍然把廚房門關了一線,一邊張望一邊側耳仔細的聽着,他要知道巴巴拉怎麼應付雅之!

但——可惡的巴巴拉,她是什麼意思呢?

她站在門邊,現出穿着晨褸的身軀,揚高了聲音對站在雨里的雅之說:

「你找亦凡有事嗎?他還沒起床!」

看不見雅之的表情,可是巴巴拉的晨褸,他還沒起床,會給人怎樣的聯想?也沒聽見雅之說了句什麼,只見她似乎呆怔一下,慢慢的放下遮着頭的雙手,慢慢的轉身,在細密的雨絲中慢慢的消失了。

亦凡再也忍耐不住的砰然一聲打開廚房門,大步衝出去。

「佳兒,你是什麼意思?」她大聲問。

巴巴拉依然站在門邊,再張望一陣,才慢慢的、有所思的轉回身。

「我照你的話把她打發走了!」她淡淡的說。臉上的神情非常、非常特別。「相信她永遠不會再來了!」

「你——」亦凡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這不是你希望的嗎?」她笑了。

他希望這樣嗎?他自己也不明白!

雅之回到宿舍,真是從頭到腳,徹徹底底的濕透了,她沒有跑,只是慢慢的、失魂落魄的走回去,濕透的衣服貼在她身上,在這寒冷的天氣里,她竟然不覺得有什麼受不了的冷。

她是絕對善意的到亦凡家,她希望解釋一下昨夜的誤會和她昨夜必須那麼做的道理,王蘋說亦凡的臉都氣青了,像鍋底,她使他生氣,理當解釋一下。這不過是件小事,亦凡也不過是一時孩子氣,解釋過後一定就沒事了,她是希望擁有亦凡這樣的朋友——即使只是朋

她沒想到,真是沒想到,亦凡沒起床,穿着晨褸的巴巴拉,居然出現在她面前。巴巴拉·林,她記得亦凡說過她有個很兇的男朋友的,但——巴巴拉竟穿着晨褸從亦凡的卧室出來,她當時呆怔、意外、震驚得已沒有什麼知覺了,亦凡——真是那樣一個敗絮其中的人?程子寧口中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話也是真的了?亦凡——真是想不到!做夢也想不到!

回到宿舍,她才覺得難過,才覺得心中疼痛——心中疼痛?那是表示什麼?失去一個朋友?或是——或是受傷?天!她寧願只是失去一個朋友。受傷?怎麼說呢?難道她竟掉進他的網裏了?不,不,他是不張網的,他是不會戀愛的,他是超越了感情的智者,她只是掉進一個無底深淵裏了,是嗎?是嗎?多——可笑的事,她竟掉下去了,在不知不覺中!

許多宿舍里的女孩子都對她投來詫異的一瞥,雅之怎麼了?全身淋得那麼濕,又蒼白又木然,好像受了天大的打擊——雅之一聲不響的關上房門,替自己換了乾衣服,又吹乾頭髮,外表雖已恢復舊時形象,心中疼痛卻絲毫未減,她忘不了穿晨褸的巴巴拉!

她在寫字枱前想了一陣,心中疼痛由它去吧!事情已經是這樣,她也改變不了什麼,管它疼痛是為什麼,不必研究理由了,反正總是疼痛。

窗口的貝殼風鈴燈在響,叮叮噹噹的甚是悅耳,那聲音卻無法令她心中痛楚稍減,她——是莫名其妙的自作自受,人家一開始就已講明了立場,不是嗎?他不戀愛,他的目標在遠方,在將來,是她——又怎能怪她?感情的事又怎能受控制?

她就一直這樣坐着,從中午到下午;從下午到夜晚,她沒有進餐,她也不感覺餓,她始終不能忘了穿晨樓的巴巴拉,亦凡——怎麼真是那樣一個人?難道這些日子他表現出的不是真正的他?

晚餐鈴聲已響過了好久,她已聽見有人吃完飯上樓的聲音,她依然一動不動的坐在窗前,她不會這麼一生一世的坐下去吧?原來動了感情、原來喜歡一個人竟是——這樣痛苦的事,她到今日才明白——哦!正浩也是這樣痛苦的喜歡、愛着嗎?可憐的正浩,可憐的她!

一陣砰砰碰碰,房門自動打開了,雅之皺眉轉身,宿舍里不該有這麼不懂禮貌的人。

「雅之!咦?燈都不開?」燈亮了,照出一張在陰雨中依然容光煥發的臉,是林君梅,和雅之一起來自馬尼拉的同學。「你怎麼了?坐在這兒做什麼?飯也不吃!」

「哦!君梅,」雅之長長透一口氣,比起自己來,君梅是幸福的,她能擁有那麼多的愛,那麼多采多姿的生活,她應該快樂,應該容光煥發。」你終於想起我了!」

「什麼話,我當然時時想起你的,只是忙得沒有空采看你,」君梅熱烈的說。她並不很美,卻熱情爽朗,真誠大方,具有熱帶女孩子的特點,黑黑的皮膚,大大的黑眸,略厚的唇,健美的身材。

「除了讀書外,我有好多排着隊的約會嘛!」

「今天怎麼沒有約會?」雅之暫時放開自己的事,她不想被君梅發現什麼。

「這種鬼天氣,還有什麼興緻去約會!」君梅毫不隱瞞的。「而且,我又那麼久沒見到你了,挂念得很哪!」

「我還不是老樣子,」雅之淡淡的。「有信嗎?」

「我媽媽寫來的,

‘家常便信’,」君梅笑。「喂,什麼時候弄來的貝殼燈?想家了嗎?」

「不是!」雅之下意識的臉紅了,

「這麼大的人還想家?看你,說什麼‘家常便信’,說得這麼難聽!」

「我又不是中文系的,講究那麼多,」君梅在床邊坐下。「你還沒說為什麼不吃晚餐?」

「沒胃口,」—雅之搖搖頭,心中又是一陣難忍的疼痛,臉色變了。「不想吃!」

「雅之,」君梅發現了,一把抓住雅之的手。「你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定有事的,我看得出,快告訴我,讓我幫你!」

「沒有事,你別亂猜,」雅之強裝笑容。

「我的生活完全公式化,會有什麼事呢?」

「是不是你爸爸身體不好?」君梅不放棄。

「或是家裏發生了意外?或是——」

「君梅,不許亂猜了,」雅之制止她。

「家裏面一切都很好,我爸爸才有信來,看你疑神疑鬼的!」

「當然緊張啦!」君梅放開她的手。「我們倆一起從馬尼拉來,山長水遠的,我們要照顧自己,還要惦記家裏,心理負擔不能說不重,看你的神情——雅之,我真擔心你是不是病了!」

「只是淋了一點雨!」雅之說。

「哦!你今天沒去教堂,」君梅想起來。

「你這基督徒風雨無阻的做禮拜,今天怎麼沒去?我只碰到張正浩!」

「我——有點事,很重要!」雅之低下頭。為了向亦凡解釋,她甚至沒去教堂,想不到——唉!

「有了新男朋友?」這是君梅最感興趣的事。

「沒有舊男朋友,說什麼新男朋友?」雅之說。

「咦?張正浩不是嗎?」君梅睜大眼睛。

「難道那個不善言辭的傢伙還沒打動你?」

「說得真難聽,」雅之笑了。即使有笑容,看來仍是勉強。「君梅,你越學越壞了!」

「雅之,」君梅怔怔的望着她。

「我總覺得你有些不對,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真話?」

雅之猶豫一下,可以告訴君梅嗎?但——從何說起?她和亦凡之間並沒有任何「事實」,有的只是她的感覺,她能把自己單方面感覺說出來嗎?

「實在——也沒什麼事!」她深深吸一口氣,心中依然疼痛,沒事嗎?「昨夜我和張正浩、還有系裏其他同學一起去參加一個舞會,玩得不開心倒是真的!」

「看你,這一點小事也掛在心裏,」君梅笑着打她一下。「難道念了中文系,就非得變成林黛玉型?」

「侮辱人嗎?」雅之說。還是開朗不起來。

「好,不跟你胡扯了,」君梅神色一整。

「雅之,穿衣服,我陪你出去吃點東西!」

「我不想去,又下雨!」雅之下意識的皺眉。

「你非去不可,」君梅強迫着。

「除非我不知道,否則我絕不能讓你這麼餓着肚子,走吧,穿衣服!」

「君梅——」雅之為難的。

「聽話,否則我寫信告訴你爸爸!」君梅提出警告。

雅之不得不站起來,離開她坐了幾乎一天的椅子。她知道君梅一定會寫信的,她不希望遙遠的父親為她擔心,她只好依從君梅的話。

穿了大衣,又披上雨衣,君梅還帶了把男用大黑傘,她們並肩走在又冷又濕的街道上。雨還是那麼又細又密又急,這種雨真使人受不了,傷感、綿長,標準的悲劇電影氣氛。

「我寧願像馬尼拉那種大雨,唏哩嘩啦的兩個鐘頭就雨過天晴,」君梅說:

「就算颱風雨也比這痛快得多,我討厭這種婆婆媽媽、凄凄慘慘、半死不活的下它個幾天幾夜,煩死人兼悶死人!」

「別埋怨了,掌管天下萬物、萬象、萬事的上帝既然造了這種雨,必有這雨的價值和益處!」雅之說。

「抬出上帝來了!」君梅咕嚕着。

兩人走進一家小餐館,也許是因為過了生意最旺的晚餐時間,人很少,只有稀疏的兩、三桌。雅之要了排骨麵,君梅只要了一客點心。

「喂,我認識了一個新男孩子,很棒,」君梅忽然神秘兮兮的說:「我很傾心,希望能把他抓牢!」

「我覺得——這種事不該女孩子太主動!」雅之說。

「別頑固了,幾十年前的思想,」君梅拍拍她的手。「我喜歡的就全力去爭取,這沒有什麼不對,更不羞恥,男女平等了嘛!」

「我總覺得不大好,」雅之笑了。

「什麼樣的男孩子會令你這麼傾心,不惜主動?」

「高大、英俊、瀟洒,還有那麼兩分邪氣,」君梅沉思着說:

「我就是喜歡帶有那麼一絲邪氣的男孩子,我覺得那才有男孩子味!」

「邪氣!」雅之搖搖頭,她可不敢領教。

「還有就是他對什麼事都不在乎,不緊張,弔兒郎當的,」君梅笑得沉醉,她是真的傾心了,這一次,「我就是喜歡他那份特別的氣質,好吸引人!」

「這一回我真希望你能安定下來,別再作戀愛遊戲了!」雅之真心的說:「愛得太多,我怕你終有一天會麻木!」

「麻木?多可怕!」君梅拍拍胸口。「若是抓得牢他,我是甘心情願的安定下來,真話!」

「那就祝你成功!」雅之開始吃面。不知是胃口不好,或是面的味道不佳,雅之盡了最大的努力也無法把那碗面咽下去,勉強吃了些排骨,喝了點湯,就付錢離開。

兩個人在馬路上走了一陣,也沒什麼話好說了,君梅停下腳步。

「不送你了,我從這兒回宿舍!」她說。

「好!」雅之欣然同意。「反正我也近!」

「再聯絡!」君梅揮揮手,朝另一方向去了。

雅之慢慢走在雨里,這回她有雨衣、雨帽,自然不會狼狽,反而能領略細雨中的特殊情調。其實,這種綿綿細雨也沒什麼不好,它像是一種輕輕的耳語低訴,無聲的向人們訴說著它短暫一霎那生命中的遭遇。雨也該有生命的,是不是?從它變成雨,從天空中飄下來到落在地上那一段極短暫的時間,可不可以說是它們的一生呢?從天空到地下,它可能遭遇到什麼?一些小飛蟲?—陣寒風?每一滴落在地上,屋頂上,傘上,車頂上,人身上,樹上,水中的雨滴,可會有不同的感受?

雨——可會有感受?

她已走到宿舍門前,雨可會有感受?她也不禁為這問題失笑,一滴雨的感受——若另外的人知道她這麼想,會有怎樣的反應?大笑?

宿舍門外昏暗的燈光下站着一個人,一個男人,他靠在牆上,似乎站了好久、好久,久得整個人已僵硬了似的。這人怎麼回事?這個時間,這種雨里,居然不穿雨衣不打傘,他不怕淋得生病?

再走兩步,雅之心中巨震,這人,這站得僵硬了般的淋雨的人竟是——亦凡?他為什麼來?看他那凝肅的臉,眸中的深刻,還有那頭上、身上、臉上的雨,雅之心中不由自主的又疼痛起來,痛得幾平無法忍耐。

「你——斯亦凡,」她聽見自己發顫的聲音,疼痛還加上了無邊的激動。「你找——人嗎?」

亦凡不出聲,只是站直了身子。他一定是站了許久、許久,他的頭髮在滴水,他的衣服已濕透。哦,亦凡,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我——我能幫你什麼忙嗎?」雅之舔舔唇,亦凡的模樣震動了她全身每一根細微的神經,即使前面是比無底深淵更可怕的刀山,她也只好往下跳了,她沒有辦法,真是沒有辦法再控制自己感情。

亦凡走向前一步,右手一抬,

「咔」的一聲,一柄自動大黑傘彈開,他伸向雅之,把她完全罩在傘下。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雅之的聲音啞了。他帶了傘來而自己卻這麼淋雨,為什麼?為什麼哦?

「你——可願陪我走走?」他說。陌生而生硬的話,絕對不像平日的他。

「你全身都濕了,你一定要立刻換衣服!」她關切的,一股酸酸的感覺直往鼻子裏冒。

「你還沒回答我的話!」他奇怪的、目不轉睛的望着她,一種新的、從未有過的感覺浮現心靈。

「我——陪你走回家,先換了衣服再說,好嗎?」她溫柔地望着他,那種溫柔發自心底。

他眨一眨眼睛,邁開大步往前走,那柄大黑傘依然只是遮在雅之頭上。

「為什麼不遮你自己?」她仰望他。他給她一種全新的、令人滿心喜悅的形象。「你不能再淋雨了!」

「別理我,我該淋雨!」他硬綳綳的說。

雅之吸一口氣,她真不懂他到底在搞什麼花樣,他那語氣是情意動人的。

「早晨——我曾經去找過你!」她說得吞吞吐吐。

「我知道!」他點點頭。

是巴巴拉告訴他的?她真大方。

「我是為昨夜舞會的事,」她低下頭慢慢說。不看他,她會感到自然得多。

「王蘋說你生氣走了,——如果你是真的生我的氣,我該道歉!」

「不需要」他還是硬綳綳的,他為什麼來?

「我當時實在以為你在開玩笑,」她又舔舔唇。

「你不會真的和張正浩有芥蒂,你們又沒有仇怨!」

「我沒有開玩笑,」他臉上、眼中全是雨,很凄迷的「我不喜歡看見你和他在一起!」

「但是——他是我的助教、而且我們系裏面的人都去參加舞會,你沒有理由針對他!」

「我沒有看見其他人,只看見他!」亦凡說。他實在孩子氣得很,和他成熟的外表木相配。

「事實上是大家一起參加,只是我和他住得近,他負責接送我而已!」她說。她可以不解釋的,不是嗎?亦凡有什麼資格管她的事呢?

「我不喜歡!」他說。

「我——不明白,亦凡!」她囁嚅的。他一再說「不喜歡」,必然有個理由的,不是嗎?

「你——可惡!」他一把抓住她的手。

「天下最可惡的女孩子就是你,何雅之,就是你!」

「你——你——」雅之又是意外,又是驚訝,又是心跳,又是模模糊糊的喜歡。

「你想打敗我,你想笑話我,」他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五指如鐵鉗,雅之絲毫動彈不得。「你——你逼着我說,逼着我自己承認,你——可惡!」

「你誤會了,那有這樣的事,」她被他緊緊抓住,他們已站在米色小屋外面。

「我為什麼要打敗你呢?我為什麼要笑話你呢?我根本沒有逼你承認什麼,亦凡,你真的誤會了,我一直當你是好朋友,最好的朋友!」

「扯謊,你心中重視的分明是張正浩那獃子,」亦凡狠狠的把她扯進矮木欄,扯進房子,他扔開雨傘,濕淋淋的站在她面前。

「你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裏,你——可惡!」

「不,不是這樣的,」她咬着唇,眼淚往上涌。

「張正浩只是助教,你不同,你是好朋友,惟一的最——好的朋友,真話!」

他定定的、緊緊的、目不轉睛的凝視着她,想從她臉上看出她是否說了真話。

「早上來——你就是要告訴我這些?」他低聲問。

「是——巴巴拉說你還沒起床!」她臉紅了,一抹嬌羞使她看來光芒四射。

「你相信她的話嗎?」他盯着她不放,似乎怕她在一轉眼間就消失似的。

「我——不知道,」她吸吸鼻子,她是相信的,她難過、她心中疼痛了一整天。

「她穿着晨樓,她沒有理由騙我!」

「你——就對我這麼沒有信心?」他用力一扯,她整個人撲進他濕漉漉的懷裏,一下子她變得昏昏沉沉,天,這可是真的?

「我——我—一她面紅心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可惡,你相信所有的人就是不相信我,」他用雙手緊緊環在她腰上。「你聽了什麼小人的閑話?你對我有偏見,有成見,我——是你想像中那麼壞嗎?我是嗎?是嗎?你自己知道,我——侵犯過你嗎?你說!你說!」

「不——不是偏見、成見,我——也沒有說你壞,」她又慌又亂,又害怕又喜悅,還有些說不出的甜蜜。「我從來沒說過你壞,那些閑話、謠言,我也不信,你——你放開我,好嗎?」

「不,我不放開你,」他固執得驚人,那深深的黑眸中光芒逼人。「我不許你走,我要跟你說清楚,我——」

「放開我,我不走,」她掙扎着,他要做什麼呢?「我答應你不走,我會聽你說話,每一句話!」

「不!」他的雙手更用力。「你騙我,我一放手你就會走,我知道!」

「亦凡,」她輕輕嘆口氣。「我不知道你誤會了什麼,我是真的願意留下聽你說話,真的!早晨回宿舍之後,我——心裏整天都不舒服,我不相信我會看鐠你,你絕非像她們說的那樣不堪,我——寧願相信自己的眼睛!」

「真是——這樣?」他呆怔一下,眼中有了笑意。

「是——我想這些日子——我都在騙自己,我拒絕承認一件事實,我一直過得很難受,也痛苦,」她吸吸鼻子,勇敢的說:

「和你共處的時光是最快樂難忘了,但是我們共處的時間不多。每一次假期我都在盼望你出現,我注視着宿舍大門,我傾聽着每一次樓下的呼喊,我一直盼望到失望,到——絕望為止。你不會知道,我從來沒有這麼渴切盼望過,從來沒有,我——很害怕,我拒絕承認,我一直很矛盾,對你,尤其一我早知道你要出國,更是超越感情的智者,我承認了無異是自討苦吃,你真的不會明白,那實在是一段——很難捱的時間!」

「雅之——」他睜大眼睛,張大了嘴,整個人都呆了、傻了,這是他永遠都想不到的,那淡淡的、彷彿對他毫不重視的女孩子,竟——竟——天!是真的嗎?不是做夢嗎?「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

「要怎樣你才能相信呢?」她輕叫。

「感覺是在自己心底,我不能為你證明什麼!」

「雅之——」他輕輕的,迅速的擁她入懷,溫溫柔柔的吻住她。

這吻——或者可以證明一些只存在於心底的感覺,會嗎?

雅之推開他,滿臉紅暈,嬌羞與滿足,這吻是為她證明了一件事,只是——

「巴巴拉呢?」她擔心的問。

「出來,佳兒,」他叫,開朗、愉快的。

「該你解釋了」巴巴拉微笑的倚在門邊,她將解釋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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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在深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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