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寒流去了,陽光帶來了溫暖,也帶來了頗重的濕意。
雅之從文學院大樓走出來,下午沒課,該回羅斯福路的宿舍呢?或是到學校女生宿捨去看林君梅?君梅和她一起從馬尼拉來此地升學的,又是中學同學,兩星期沒見到她了,雅之也很挂念。正在猶豫不決,背後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下意識的回頭望望,找她嗎?哎!張正浩!心中微覺窘迫,卻也展開了微笑。
「雅之,回宿舍?」正浩顯然是為她而趕來,他斯文的臉上浮起一片溫柔。
「不——還沒決定!」她搖搖頭又再笑一笑,決定說真話,因正浩是老實人。「我正想去找君梅或是回去!」
「我就在這兒等你決定!」正浩脹紅了臉,像是鼓了好大的勇氣說這話的。
雅之考慮一秒鐘,很快的作了決定。她從來是開朗坦率的,她願以真誠待人,若她說不回去必令正浩尷尬,她不願有這種情形發生,寧願自己委屈點!
「好!我回宿舍,」她主動的說:「一起走!」正浩眼中立刻有了光采,整個人也熱烈起來。
雅之把一切看在眼裏,說話、行動也格外謹慎,並非要防着什麼,正浩是絕對可信靠的朋友,她所要保持的就是目前這種普通朋友關係,她絕不能被正浩誤會了她有任何鼓勵或暗示的情形。事實上,從上周末正浩家中的聚會後——她終於還是去參加了,她一直儘可能的疏遠他,感情若被誤會,就太可怕和遺憾了,她很理智。
走完長長的校園柏油路,走出校門,他們都沒有說話,原本他們就不熟絡,這一刻格外生疏了似的。
「哎——」正浩輕咳一聲,總算找到一個話題。「今天比較暖和,你沒穿長棉裙了!」「棉裙送去乾洗,上次在你家巷口弄髒了,」她說,「這種濕濕的回南天,溫暖的也不舒服!」
「你們廣東人叫這種回暖做回南天?」他問得笨拙。
「今天吹的是潮濕的南風,不是嗎?」她笑,「但我不是廣東人,廣東話也說得不正確!」
「哦!我以為僑生都是廣東人!」他傻傻的摸摸頭。
她暗暗搖頭。人與人是不能比較的,同樣是男孩子,同樣是大學生,怎麼有的就幽默風趣,有的就言詞無味呢?上帝造人並非公平呢?
「這只是一種誤解,因為許多僑生講廣東話!」她說。
他看來有些懊惱,是怪自己怎麼拙口笨舌嗎?她的宿舍就要到了,偏偏他又想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他真差勁,他直埋怨着自己,鼓起好大的勇氣追上她,怎就不能好好說一句話呢?
「雅——雅之,」他一急,口舌更不靈活了。「你認識斯亦凡,你們是朋友?」
雅之眉心微蹙,怎問得這般唐突?
「算是朋友吧,」她不置可否的答。「也不怎麼熟!」
「不熟——你怎麼去他家?」正浩這回問得更糟了,這不該他說的,對嗎?
「我並非存心去他家,」雅之脾氣很好,她知道正浩不是有意這麼問的。「我去你家經過那米色屋子,我記得以前好像不是那樣的,正在懷疑,他走了出來,很巧的碰到了,就進去坐坐!」
「他搬來不久,但——我知道這個人!」正浩說。眉宇之間有些不屑。
「哦?!你們認識的,是不?」她淡淡的問。她一點也不在意正浩對亦凡的態度。
「我不認識他,只是知道他!」正浩神色凝重。「他的名聲不太好!」
「是嗎?」她看他一眼,頗不以為然,和亦凡相處了兩次,她只覺得他特別,他風趣,他個性不穩定,他有點怪,但——很吸引人,她完全感覺不出他有什麼不好。「一個大學生說什麼名聲呢?」
「台北的大學就那麼幾間,誰能不知道誰呢?尤其像他那種——花花公子!」他更冷峻了。
「花花公子?!」雅之失笑。怎麼可能呢?亦凡是有點稚氣,有點浪漫,也很是不穩,卻怎麼也不像花花公子。「我承認他是個相當羅曼蒂克的人,卻絕非花花公子!」
「這又不是我說的,」他脹紅了臉,聲音也大了起來。「大學圈子裏好多人都知道,政大的斯亦凡又風流又花,我——也沒存心詆毀他!」
雅之想起亦凡說自己是個「超越感情的智者」,再想想那花花公子的外號,忍不住大笑起來,這一笑就更令正梏無地自容了。
「雅之,相信我,我並不是背後詆毀他,」正浩惶惑不安的。「這話我根本不會對任何人說,除了你——我怕你上他的當!」
雅之搖搖頭,再搖搖頭,收住了笑聲。
「對不起,我笑不是因為你的話,,我——是想到另一件事,」她正色說:「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不必為我擔心,我和他是最普通的朋友,根本沒有上當的可能,他——說句實話,傳言不可盡信,他並非那麼可怕!」
正浩看來有些失望,雅之根本不重視他的警告。
「希望如此!」他悻悻的說。
宿舍到了,雅之在門外站定,沒有請他進去的意思,他是很知趣的男孩,絕不會令人討厭。
「我回去了。」他說,腳下卻沒移動。「雅之,有一部舊文藝片上演,十年前拍的,MOMENTTOMOMENT,珍絲寶拍得最好的一部戲,,聽說很好,晚上——你想不想去看?」
何雅之十分意外,這麼多日子來,正浩從未正式而單獨的約過她,今天這麼勇敢——是勇敢吧?可是斯亦凡的事刺激了他?
「對不起,正浩,」她微笑的說,非常婉轉。「你知道星期六或假期我的事特別多,要回信,要整理房間,要溫習功課,電影怕沒有時間看了!」
「那——就算了!」他垂下頭,隱藏了一臉的失望。「以後還有機會的,再見!」
她也說再見,轉身走進宿舍的紅色大門。
剛才她的拒絕會不會太殘酷、太冷、太硬?她的理由絕不充分,回信,整理房間,溫習功課,全是瑣碎事,根本不能當擋箭牌的,只是——上次從亦凡窗中見到正浩的神色,使她真的怕了,怕了那份感情,她不想接受,自然就不能敷衍,她——並沒有做錯,是嗎?
周末的宿舍總是靜悄悄的,約會啦,拍拖啦,所有的女孩子都在忙碌,當然得除了雅之。雅之真是心如止水,很能管束自己,普通的朋友,大伙兒的聚會她絕對參加,,表現也熱烈,活躍;但是單獨的約會,不該在目前,她很理智。
天氣潮濕,剛換了床單也不覺得乾燥,坐在上面膩膩的,難受得要命,她只得坐在書桌上給父親寫信,她計劃好,寫完信就睡一覺,起來後去逛逛附近的書店,回來晚餐,然後洗澡,再到樓下看看電視影集,十一點上床,這也算相當豐富的節目了吧?
鋪開郵箋,剛寫好「親愛的爸爸」五個字,有人在走廊上怪叫:「何雅之有人找!」叫得好大聲,恐怕全宿舍的人都聽見了吧?雅之扔下了筆,快步下樓,倒不是急於見人,是怕那驚天動地的聲音再喊起來。
奔到會客室門口才想,會是誰呢?去而復返的正浩?班上的同學?君梅——不,若是君梅,她必直衝上樓了,誰呢?她不會有很多「訪客」的!
會客室里的人令她意外的張大了眼睛,卻也莫名的高興起來。斯亦凡,看他似笑非笑的倚在門框上,一條舊牛仔褲,一件鐵鏽色胸前鑲鹿皮的毛衣,雙手環抱胸前,瀟洒得甚至——可惡。
「咦?!看見我就傻了嗎?」他促狹的說:「是不歡迎呢?還是過分歡迎?」
「都不是,」雅之緩過一口氣,笑得好甜——笑容是由心底自然發出的,對亦凡和正浩完全不同,卻根本也控制不了。「只是意外,你怎麼會來找我?」
「怎麼不會?理由多着,」他一連串的說:「第一,你上次答應陪我吃牛排的話沒兌現,第二,你的照片沖洗出來了,第三,陽光這麼好怎麼能躲在斗室里?」
「根本不成理由,」她不示弱的揚一揚頭。「第一,我根本沒有答應一起去吃牛排,第二,那些照片根本無所謂,我原也不打算看,第三,我的‘斗室’中陽光燦爛,我根本不必外出也能享受它!」
「牙尖嘴利的小丫頭!」他搖頭笑罵。「限你五分鐘上樓換衣服,我帶你去旅行!」
「自說自話,莫名其妙!」她不認真的。「誰答應你了?」
「答不答應我都來了,我這人絕不肯不戰而退,達不到目的絕不罷休,你考慮吧!」他好整以暇的盯着她。
「你真無賴!」她笑。奇怪的,她竟欣賞這無賴,或者不過分的無賴,是性格的表現呢!
「快點上樓!」他指指樓梯。「我不會等得太久!」
她歪着頭俏皮的咬着唇,她似乎在考慮,心中卻早巳答應了,和斯亦凡共度一個周末,豈不比剛才安排的節目好得太多?「既不願等,我也不換衣服!」她看看自己的牛仔褲燈心絨外套,換什麼呢?又不是赴宴!
「好!這就走!」他眼光一閃,是讚美。「不過,我還是喜歡你那條怪棉裙!」
雅之不理他,對門邊的女工阿月交待一聲,請阿月替她鎖門,就這麼隨他出去。
門外停着一輛兩百CC的大型摩托車,車頭上掛着兩個硬殼帽子,他隨手遞一個給她。
「帶上,上車,」他命令着。「坐穩點,抱牢我的腰,撞傷你是我的責任,跌下來可就要你自己負責了!」「你能不能說句好話呢?」她戴上帽子,坐在後座,又抱牢了他的腰。「真作怪,到你家這麼近的路,又是帽子又是車,像要長途跋涉呢!」
「誰說不是!」他說著,摩托車嗖的一聲就飛了出去。
雅之只聽見耳邊是呼呼的風聲,速度快得睜不開眼睛,。她是第一次坐這嚇人的玩意兒,只得動也不動的抱牢了他的腰,閉着眼睛任他飛馳!
似乎越來越快,車還沒停止的意思,去那兒呢?他溫州街的家早該到了啊!勉強睜開眼睛,什麼地方呢?似乎是往景美、新店的方向,真要長途跋涉?
她也不問,來都來了,問又如何?而且她心中對他的信念十分堅強,她肯定他不是壞人,她真是一點也不擔心,去任何地方和去他家又有什麼不同?
又向前飛馳一陣,過了新店,折人一條窄窄的石子路,這可顛簸難行了,坐在摩托車上比走路還受罪,何況他還是開得那麼快。再過一陣,石子路走完了,摩托車也突然停下來。
雅之睜開眼睛,跳下車,這是個怎樣奇妙的地方?四圍可望見的地方全是竹子,粗粗細細、深深淺淺、老老嫩嫩的竹子,右邊的竹林外,卻是一個好大好大的池塘,塘里生滿了荷葉,綠綠的一大片,令人全身舒暢。
「這是什麼地方?」她深深吸一口氣。「你怎麼發現「這是我的私人風景區,」他開玩笑。「是我專有的。」
「總是胡扯,」她嬌俏的白他一眼。「準是你什麼女朋友帶你來過,對不對?」
「現代那找得出這麼朴,這麼素,這麼‘出世’的女孩子?」他癟癟嘴。「跟我來!」他拖住她的手,大步朝池塘那方向走去。
「一片竹林,一個池塘有什麼了不起?」他說:「有竹林的地方多了,有荷葉的池塘更數不盡,來吧!」
一口氣繞過了池塘,又是一片竹林,竹林中間顯然是人為的小路,完全不落痕迹,好像竹子是天生,小路也是天然的。小路的盡頭是——怎麼說?幾間茅舍?卻是怎樣的茅舍呢?
那根本是完全用竹子編織而成的屋子,連屋頂,連窗戶,連門都是粗細不同的竹,看來古雅朴抽,卻氣勢不凡,一種超凡脫俗的清秀,一種不沾人間煙火的飄逸,什麼人住在這兒?這樣的不可思議!
「喜歡嗎?」他伸開雙手,深深吸一口氣。
「很驚奇,很意外,」她老實的說:「我沒想到現代的台北附近有這樣的屋子,也根本沒有想像過,叫我來參觀,來玩玩,我會喜歡,叫我來住,我不習慣!」
「說得很好,很誠實,」他拍拍她。「當初我發現這兒也是這麼想,畢竟我們是世俗人,缺少仙氣,靈氣!」
「你發現的?有人住嗎?」她眨眨眼。
「不知道,也沒見過人,」他搖頭。「這不必研究,我們坐一坐,休息一陣,呼吸一點靈氣,抖落一身的俗塵,這不是很好的事嗎?」
「就怕主人不歡迎!」她小聲說:「我們到池塘那邊去吧!」
「放心!就坐在竹林里,我來過許多次了,」他仍舊握住她的手,帶她退回竹林。「從沒有人干涉過!」
「我猜是個隱士,世外高人!」她壓低了聲音。
「還練武功,修仙呢!」他笑。
坐在竹林的地上,真覺得舒暢、清新,就連那空氣中的溫度也好像降低了。
「怎麼發現這兒的?」她好奇的問。
「我說過,我是個‘不安於室’,無法把自己拘於一隅的人,」他半開玩笑的。「當我覺得心中塞滿了廢物、廢氣時,我就會到處亂走,亂跑,找一個能發泄的地方,靜一靜,呼吸一下,再回到家中,我又變成全新的人了!」’
「你有很多這樣的地方?」她問,很意外的。
「不算多,也不算少,」他聳聳肩。「台北的俗氣已經蔓延出來了!」
「一個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會就這樣的尋覓?」她沉思說:「你是現代的、野心的、不羈的,是不是?」
「我卻是矛盾的,」他笑,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有雙重個性,雙重人格!」
「是嗎?」她皺皺眉,有的時候,她真分不出他話中真假。
「很可怕吧?」他揉揉眉心,很不自然的掩飾。
「不是可怕,是奇怪,」她說:「尤其奇怪的是,你怎麼會讓我來?」
他不出聲,臉上閃過一抹特別的神色,整個人突然間就躺在地上,閉上眼睛,也不知道做什麼,似乎突然間就忘了身邊還有個人。
「喂,你怎麼了?」她問。這人莫非有毛病嗎?
他直瞪瞪的聽着,就是不聲不晌,臉色也變得沉寂,剛才的得意,剛才的神采飛揚都消失了。
「想嚇我嗎?沒這麼簡單的,」她推推他。「我才不會上你的當,更不會害怕。」
他還是不響,眉心也緊緊的皺在一起,像是被打擾了一樣。
「喂!斯亦凡,你說話啊!」她叫起來。「莫名其妙的不出聲,你發神經嗎?」
他睜開眼腈,漠然的看她一眼。
「走吧!我們回去!」他逕自跳起來,往竹林外走。
「喂!喂!等我。」雅之也跳起來,奔跑着追上他。這人怎麼回事呢?說變就變,無緣無故的,在一秒鐘之內就趣味索然了似的,「你不能不帶我回去!」
「那也說不定!」他跨上摩托車,戴上帽子,發動了引擎,嚇得雅之慌忙跳上去,,還沒坐穩,已射了出去。
雅之緊緊的環抱住他的腰,這一刻——奇異的,她覺得他的身體也都變冷了,他真是個奇怪的人,情緒變化得那麼突然,剛才——可是她的話得罪了他?她沒說什麼啊?什麼原因使他由晴變陰?或是——竹林里的靈氣觸動了他心裏某一根不明的神經?
像來時一般的風馳電掣,他們回到市區,根本沒有讓雅之開口表示意見的機會,當車停了,她能睜開眼睛時,已停在那幢小小的、精緻的、與眾不同的米色屋外。
雅之默默把帽子脫下來,又默默的掛在車頭,他依然那麼漠然騎在車上,無論如何,這是令雅之尷尬不安的,她有個感覺,似乎真是她得罪了他!
「我想——我回去了!」她還是保持好風度,她不是個喜怒無常的人,也問心無愧。「謝謝你剛才帶我去那個地方,再見!」
說完,也不等他回答就轉身走,她幾乎猜得出來他必然還是那副陰陽怪氣狀。
「慢着!」他怪叫起來,回身就捉住了她的手臂。「誰說要你回家了?」
她眉心微蹙,這個斯亦凡又霸道又孩子氣,這種情形下還不許她回家,這算什麼呢?
「我想是我得罪了你,」她輕輕掙扎一下,掙不脫他的手,他竟握得很緊呢?「我道歉,你放手,好嗎?」
他臉上浮起一抹狼狽的紅色,又懊惱又着急又生氣似的,不放手也不妥協。
「不許走,」他是孩子氣的,很矛盾的孩子氣。「你的照片——還有牛排!」
她凝視他一陣,怎樣才能了解他這樣的男孩呢?狂風驟雨似的,有十個或一百個不同的面貌,不同的性格,一秒鐘之內就變了,怎麼變得了呢?
「下一次,等你情緒好的時候!」她笑一笑。她喜歡他這種孩子氣,有點一撒賴的味道。
「不行,」他漠然的臉漸漸鬆弛,漸漸有了笑意,后,竟又慢慢恢復正常。「怎麼無端端的就走?」
「無端端?」,她叫起來,正常的,他是那樣可親。「怎麼說無端端?剛才若不是動作快,差點回不來市區!」
「哪有——那樣的事?」他望着她,眼中也有了暖意。「我的脾氣怪,情緒莫名其妙的低落,什麼都變得不對勁——喂!何雅之,你不是真生氣吧?」
「生氣倒不至於,你發怪脾氣,情緒突然低落時可會打人?」她半開玩笑問。
「不會!」他肯定的搖頭。「不理我,過一陣子就會好!」
「那一陣子的時間可難捱了!」她笑。
「別諷刺了,行不行?」他放開她。「進去,進去,照片是一流佳作,我預備寄去美國參加春季沙龍!」
「開玩笑嗎?」她也恢復了好心情,那一陣脾氣莫名其妙就消散了。「那些怪模樣?我不許!」
「怪模樣?!」他鎖好摩托車,打開木欄的小門。「那是藝術,明白不?藝術!」
「自吹自擂的藝術!」她望一望門上那串菲律賓貝殼燈,正隨着微風叮哨響。「你謙虛點吧!」
「別打擊我的自信,何雅之!‘他叫。又生龍活虎了。「我們打賭,若得獎如何?」
」得獎我請你吃飯!」她隨口說。進了房子,有一股說不出的親切感。
「只是吃飯?」他眨眨眼又搖搖頭,在沙發后的人牆櫃裏拿出一疊照片。「毫無誠意!」
她接過照片,只看第一張她就呆了,原以為無所謂的照片竟那樣生動、那樣自然;那樣有生命,那笑、那皺眉、那怪臉、那掩唇、那閃避,都像正在進行的動作一樣,無論光線、無論角度、無論取景都恰到好處,甚至眼中的神采,臉上輪廓的層次都清晰分明,那根本不是一張平面的照片,是立體的!
「你——學過攝影?」她疑惑的望着他,他每一方面都令她意外和驚異。
「研究過!」他自得的笑。「喜歡攝影,最主要的,我對‘美’的反應敏銳,相機不是受我的手指控制,是受我的眼睛和我的感覺控制!」
「又唬人!」她不信。
「真話,是心神合一,」他嚴肅起來。「有的時候我真覺得相機和我已結成一體,是我的眼睛和感覺在照相!」
「真的——這樣?!」她呆住了,有這樣的事?
突然之間她發現一件事,這樣的男孩——她怕永遠也無法了解他,他是那樣與眾不同,他不像其他任何一個人,或者——他真是一個超越的智者,是嗎?
又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帶微笑的陽光蒸幹了空氣中最後一絲濕意,難得的清爽,令人精神振作。
雅之很早就起床,看了一陣聖經,又習慣的祈禱,然後去浴室洗頭,她總是喜歡自己洗頭,理髮師把人的頭髮都弄得死死板板,看上去像一個模子裏出來的,無論如何也沒有自己卷一卷,吹一吹自然。喜歡自然的一切,她認為惟有自然才能更表現青春光芒。
剛洗完頭,還沒回寢室吹乾,樓下有人在大叫:「何雅之外找。」這種「外找」的叫法是程子寧專利的,她怕子寧那些過分的玩笑和惡作劇只好用大毛巾包住濕濕的頭髮,三步兩步的跳下樓。
子寧倚樓梯口似笑非笑的望着她,笑容里竟有一絲能覺察的嘲諷。
「誰?誰又來了?什麼事?」雅之一頭霧水。
「還有誰呢?」子寧反身把她推進會客室,留下一串不是善意的誇張笑聲。
雅之凝定視線,哎——怎麼又是他?斯亦凡!
「看你那怪模樣,印度留學回來嗎?」他眯着眼睛看她,從睫毛縫裏射出的光芒也十分逼人。
「我回台灣留學!」她一邊用毛巾抹乾頭髮。反正已經讓他看見了,也就樂得自然,何況濕頭髮也算不得怪模樣。「怎麼你又來了?」
「不能來?不歡迎?」他誇張的搖頭,那一件紅的厚毛衣令他有一種奇特的孩子氣。「只有你那個張正浩能來?」
「說什麼張正浩,」她放下毛巾。「他從來沒來過!」
「就要來了」他擠擠眼。「快些,不想碰到他就快點跟我走!」
「這算什麼?恐嚇?討好?」她笑。「他來不來也沒什麼了不起,我不必迴避他,而且我一頭濕發,再不吹乾就馬上傷風了!」
「到我家去吹,我是一流理髮師,」他轉頭向外望望,很認真似的。「我吹的髮型一定使你煥然一新,走吧!衣服也別換了!」
「開玩笑嗎?」她搖頭。正浩真會來?他開玩笑的吧!「我這樣子能走到街口?」
「怕什麼?別人的眼光對你那麼重要?」他還是望外面。「快點,快點,否則他來了我不負責!」
「他真要來?」雅之半信半疑的往外看。「你怎麼知道?」
「到我家去就告訴你,」他從頭到腳打量她一次。「小姐,除了頭髮濕,你全身都很美麗、整齊,為什麼還不走?」
「去你家——做什麼?」她已經答應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約會,他的邀請就是沒有辦法拒絕——是不想拒絕。
「去了再說,」他似乎真的着急。「別在這兒乾耗,我不喜歡看張正浩的臉色!」
「你可以不來,你可以不看他啊!」她笑了。他這個人總給人矛盾又莫名其妙的印象。
「快!快!」他伸手拉她。「放好毛巾就跟我走,再拖拖拉拉我就動手了!」
她搖搖頭,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奇怪又這麼特別的男孩子,他不止有一百種形象,有一百種不同的脾氣,還有百分之百的孩子氣。為了張正浩,他就一定要她去他家?他和張正浩有仇?
「走吧!」她說。跟他去總比痛苦困難的找理由拒絕正浩好些,看來這樣的事是天註定的。「不過話先講好,不許再亂髮怪脾氣!」
「怪脾氣是千載難逢的,」他拖着她往外走。「我也不對普通人發脾氣呢!」
「那我是否受寵若驚?」她挑戰的。
「不必,」他逕自跨上摩托車。「幫我氣氣那個自命正人君子的張正浩就行了!」
「氣他?」她坐在摩托車盾座叫。
他揚聲大笑,摩托車飛也似的直射出去。
從她的宿舍到他米色小屋只要五分鐘,五分鐘之後,她已坐在他的客廳里吹頭髮了。那是什麼一流理髮師?看地七手八腳,越幫越忙的情形,真令人啼笑皆非。
「斯亦凡,張正浩得罪過你嗎?為什麼要氣他?」她一邊吹風一邊問。
「不為什麼,能氣倒別人是件開心的事!」他坐在另一張沙發上,欣賞似的凝視她。「喂!有人告訴你你長得不錯,蠻秀氣的嗎?」
「你是虐待狂!」她不答他的話。「無緣無故的想氣倒別人,就怕你用的方法不對,張正浩根本不會為我不在而生氣,恐怕被氣倒的是另外的人吧!」
「要不要打賭?」他胸有成竹的。
「沒有興趣!」她橫他一眼,不認真的。「你怎麼不去找你的女朋友,凈做這些無聊事呢?」
「我的女朋友不是你嗎?」他半開玩笑,很不正經的。
「油腔滑調不是幽默!」她皺眉。「我發覺你這個人從來沒有正經過!」
「再正經也沒有了,」他攤開雙手,神情是誇張又做作,聲音卻頗正經。「若不是女朋友,我有那麼好的耐性等你吹頭髮?」
「不說這個,」她臉紅了,他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常令她窘迫,真難對付。「你怎麼知道正浩一定去找我?」
「這還不簡單?」他吹一下口哨,揮一下拳頭。「一大早穿得整整齊齊,活像要去法院公證結婚,又滿面笑容,滿懷希望的走向你宿舍,你說是不是找你?」
「被你一形容還能聽嗎?」她不信的搖頭。「但是我沒看到他,只看到你!」
「嘿!我一看那模樣,立刻騎摩托車追過他,來個先下手為強,把你拖出來再說,」他非常自得。「其實像他那種四平八穩,方方正正的人,應該找個一成不變,三拳打不出一句話、半絲笑的女孩子,你怎麼適合他呢?」
「斯亦凡,你不缺德嗎?」她口上這麼說,心中也頗有同感,她是不適合正浩的。
「天地良心,你這麼活’的人,他是自討苦吃,將來哭的日子在後頭,我可是為他好!」他又說。
「不管你是安什麼心,我說你全是多餘的,」她放下吹風機。「張正浩和我之間,就像‘一’字這麼簡單,這次你是自作聰明了!」
「是不是自作聰明馬上便可分曉,」他促狹的望一望窗外。「等會兒你可以看見他垂頭喪氣,無精打採的回來,我的話馬上就可以得到證明!」
「你簡直無可救藥!」雅之對着鏡子望一望,頭髮樣式吹得很好,很自然。他不理會她的話,吹一聲口哨,又是搖頭又是讚歎。
「你是長得挺標緻的,難怪張正浩那獃子着迷,」他嘖嘖有聲的說:「若我不是定力深厚,不是超越了感情的智者,我伯也逃不過!」
「簡直——越說越不像話,」她脹紅了臉。「我回去了,不聽你的胡說八道!」
「喂,喂,喂——」他一個箭步衝到門口。「好不容易把你請來,怎麼能走?一天的節目還沒開始呢!」
「誰答應了什麼節目?」她沉着臉,心中卻是愉快,一天的節目,和他共同擁有的啊!
「誰稀罕答應?」他癟癟嘴,盯着她。「我和你是心有靈犀,是早有默契的,是嗎?」
「自說自話兼皮厚!」她笑了。他那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話令她的愉快浮到臉龐上,他是令人難以拒絕的男孩!
只是——她接受的只是友誼,單純的友誼!
他又半眯着眼在打量她,上上下下放肆的張望,又不知道他心中打什麼鬼主意。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他說。果然十分放肆。
「剛才在你宿舍會客室里看見你濕頭髮的樣子,嘿,幾縷黑黑的頭髮貼在雪白的脖子裏,真性感!」
性感?哦!看他在說什麼?雅之這麼大了,清清秀秀的她從沒和這兩個字拉上關係,性感,該是濃濃艷艷,高頭大馬,三圍豐滿的人,她像嗎?
「斯亦凡,你再這麼不正經我就走,」她紅着臉提出警告。「我不喜歡這種過分的玩笑!」
「玩笑?我千分之一千的正經!」他舉手發誓,臉上竟沒有惡作劇的神情。「你別以為性感是肉彈型女人的專利,在我眼中的性感只是一種有韻味的、令人心動的感受,你可別把我的意思想歪了!」
「無論如何我不喜歡這兩個字!」她眼中又有了笑意,性感只是一種有韻味、令人心動的感受,是她想歪了吧!
「你不喜歡,這兩個字依然存在,我不講,而心中仍然這麼想,這有什麼不同?」他皺着眉望着她。「你不喜歡一個人——心中想什麼就說出來的誠實人,你喜歡虛偽?」
「也不是,只是——性感往往使人聯想好多其他的事,」她搖頭。誰喜歡虛偽呢?「而這個時代的人已把這兩個本來不錯的字用壞了!」
「你對文字太敏感了!」他笑起來。
「忘了我是中文系的?」她隨手擺—擺頭髮,那又是個好有女人味的動作。
他想說什麼,忍住了,他發現雅之是個內心相當固執也相當保守的人,她完全不像來自熱帶地方的女孩,更沒有一些僑生來到台灣、遠離父母的管束后的放浪,因為她念的是中文系吧?
「忘不了你是把海外中國文化發揚光大者!」他說:「喂!等我們看見張正浩經過之後就開始工作!」
「工作?」她聽不懂。「什麼工作?」
「你足可勝任愉快!」他微笑着指指窗外。「別出聲,躲到窗帘後面,他回來了!」
「雅之並不關心正浩的樣子,卻又不想被正浩看見自己又在亦凡的屋子裏,她迅速的躲到窗帘後面,亦凡已輕輕為她掀開一角窗帘。
果然是正浩,果然是一副垂頭喪氣、無精打採的樣子,那張善良正直的臉龐,看來陰沉沉的,毫無光彩,他——怎麼了?只因為找不到她就如此?他怎能這樣輕率就付出自己單方面的感情?他怎麼有把握對方一定會接受?哎!這個在功課上那樣出色的男孩子,在這方面怎麼卻這樣傻、這樣盲目?他豈不是在跟自己過不去?他以為……以為……雅之該等他?她心中十分懊惱,正浩這樣子,可是以往自己的隨和鼓勵了他?以後她是否該改變對正浩的態度?或是暗示的拒絕他?「是不是?」亦凡吐出一口長氣,倒進沙發里,他臉上的神色有着奇怪的誇張與不自然。「我可沒騙你吧?張正浩像面臨世界末日似的!」
雅之沒有理會他,卻真的開始心煩了。這是她不希望見到的情形,在感情的事上,她絕不想傷人,但,看來正浩已經受到傷害了,是嗎?她該怎麼辦?
「怎麼?何雅之,你捨不得?你心痛了?」他促狹的,「你可以去安慰他呀!」
「別這麼缺德!好嗎?張正浩又沒得罪過你,他也未必一定是去找我的,你何必故意把事情搞得這樣彆扭——捨不得什麼呢?你似乎專要想辦法去刺激他似的,真莫名其妙!」她說。
「嘿!脾氣發到我身上來了,」他裝出好委屈的樣子。「我做錯了什麼呢?」
雅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她心中不平靜得厲害,卻也沒再跟他鬥嘴,這件事也不能怪亦凡,她是很冷靜、很理智的,不安和激動也只是一剎那!
「對不起,」她微微一笑,溫柔而真誠。這不該怪亦凡凝望她一陣,,臉色也變得更正經,更嚴肅。
「我並非有心和張正浩過不去,他碰釘子,他失望,全是他的事,」他盯着她慢慢說:「我只是——不想使你尷尬,你不是一個善於拒絕的情場高手!」
雅之眨眨眼,開始了解,也開始感激。亦凡真真假假,誇張的言辭之下是絕對的善意——對她。「事實上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抿一抿唇,坦白的說。這一刻她有個奇異的想法,亦凡就像一個可以訴說,可以分擔的哥哥一樣。「我從來不曾對他——我不知道他心裏怎麼想,這麼久,我根本不曾和他單獨相處過!」
他了解的展顏一笑,雅之的坦白帶給他十分溫馨的感覺。從來沒有女子這麼對待他,她是可愛的,可愛得就像——小妹妹!
「我相信不關你的事,是他一廂情願,」他過來坐在她旁邊,拍拍她的手安慰着。「你可以不理會他,對一個你完全無意的男孩子,你的態度可以強硬一點!」
「但是——」她為難的眨着眼,怎麼說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溫柔的再抬拍她的手。「你不願意傷害他,又不好意思告訴他。可是,這種事不能敷衍,不能拖,否則會帶給自己更大的麻煩!」
「我跟他天天見面,他是助教,又不是那種輕佻的人,」她說的完全是真心話,對亦凡——一個像哥哥般的人不必再有所保留,有所顧忌吧?「如果太直、肯定的做法,我真的做不出,何況他也沒有對——我表示過什麼!」
「表示?」他不同意的輕叫起來。「他還不夠麻煩你嗎?常常陰魂不散的就夠討厭了,是不是?」
「你對他到底有什麼成見?」她突然問。亦凡呆一下,成見?是嗎?
「簡直開玩笑,」他笑起來並不很自然。「我跟他連話也沒說過一句,有什麼成見呢?我只不過是替你生氣,牛皮糖似的,一個男孩子成天纏住你,我替你煩!」
「也——沒有那麼嚴重,」她把心中的懊惱拋開了。「張正浩從沒有煩到我,是我自己覺得窘!」
「何必替他掩飾?」他抓起她的手,若有所思的端詳半響。「這樣吧!何雅之,我免費、無條件替你出頭,替你做惡人,如何?」
「怎樣出頭?怎樣做惡人?」她睜大眼睛。
「簡單之至,」他是誇張,他是不自然,雅之真的看得出,卻又不懂,亦凡的內心絕對不像他外表那麼容易了解,容易被人接受。「我們做給他看,讓他知難而退!」
「做給他看什麼呢?」她還是不懂。
「你是真的不懂還是裝蒜?」他怪叫着,臉上有一抹狼狽的色彩。「我出頭——當然是以勝利者的姿態出現啦!讓他感覺到、看到我是你的男朋友!」
「這——」她呆住了,男朋友可以假裝的嗎?又——何必假裝?「這怎麼可以?」
「怎不可以?這是惟一最好、最快、也最乾淨利落的方法,」他說出了剛才的話,整個人都輕鬆起來。「難道你不相信我斯亦凡的演技?」
「不是不相信,只是不好,」她固執的說:「不接受他卻不必騙他,謊言終會被揭穿的!」他有點意外,雅之竟拒絕了他絕對好意的提議?他臉上那絲狼狽變成漠然,笑容也消失了。
「隨你,」他誇張的攤開雙手,又回到他那張單人沙發上。「隨你,反正好好壞壞都是你自己的事!」
「你——生氣了?」她望住他,他還是孩子氣得很,為這件事也會生氣,值得嗎?「誰生氣了?」他甩一甩頭,心中暗暗警惕。怎麼了?今天怎麼回事?一早起來就不對勁,看見張正浩穿得整整齊齊,滿懷着希望的經過,他就不高興,也不知道那兒來的一股勁,騎了摩托車就直闖入雅之宿舍,莫名其妙的將她接了來。剛才正浩回來時候的垂頭喪氣,無精打采,竟帶給他十分痛快的感覺。又自告奮勇的要假裝雅之男朋友。他在做什麼?莫名其妙到極點,雅之的事誰要他着急了?偏偏她還不領情呢!
「還說不是生氣!」她笑,秀氣的開朗像窗外一涌而入的清新空氣。「真沒有想到大名鼎鼎的斯亦凡也是那麼孩子氣!」
「算了,算了,」他跳起來。「不提這件事了,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還是開始工作吧!」
他逕自走進卧室,把雅之丟在客廳里,他又說開始工作,什麼工作呢?
很快的他提了一部打字機出來,拿了一疊打字紙和一大堆信封,往茶几上一放。
「來吧,我們開始。」神情已在這麼短短的時間裏恢復正常。
「到底是什麼工作?你根本沒講過!」她皺皺眉。
「你會打字的,是嗎?」他說:「你在馬尼拉念中學是念英文的,當然會打字,來吧!這一疊美國大學的申請表格和申請信你替我打!」
「打申請信?」她真的呆住了,不因為那厚厚的一疊信,而是——他說的「一整天節目」就是打字?
「你會打字,幫幫忙,朋友嘛!」他自說自話的笑。「我早知道你樂意助人的,是不是?」
「你這狡猾的狐狸!」她也笑了,打字啊!誰想得到呢?一天的節目!
「別罵!別罵!」他賠小心的坐在一邊。「打完信我們出去吃飯,然後看電影,再到我的‘私人觀光區’拍照,捕捉黃昏時的美麗,然後上夜總會去晚餐,看錶演兼跳舞,這節目你滿不滿意?」
「若是打字的酬勞,太多了,」她眼中凝聚了更多笑意。「若是你編排的節目——你還能更俗一點嗎?」
驀然,他的臉紅了,一直紅到耳根。
「我原是個俗氣的人,你——曾經以為我不俗嗎?」他自嘲的問。
天氣陰陰沉沉的像就要下雨,從昨夜開始,氣溫就直線下降,中午聽天氣報告說只有八度,雅之裹緊了身上那件「功夫熱」的棉襖,仍舊覺得寒風刺骨。
她真後悔在這種天氣里跑到老遠的北門口郵政總局來拿郵包,其實明知郵包里也沒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只是她前一陣寫信回家時要父親寄的幾個銀制的「幸運骨」小飾物,那是女同學托她買的;還有一個和亦凡大門口掛的相同的貝殼風鈴燈。如果為了走這一趟而傷風感冒的話,就實在太冤枉了。
雨已經沒頭沒腦的淋下來,又冷又濕,那是雅之最怕的情況,她站在郵局外的公車站前,懊惱極了,明知會下雨,穿什麼長棉裙呢?才剛付了「昂貴」的乾洗錢拿回來,這麼在濕漉漉的馬路上一拖一走,豈不變成了抹桌布?明天乾洗店的老闆娘看見她一定會眉開眼笑了。
很心急,偏偏每班車又都擠得要命,這一陣冷雨把所有人都趕上公共汽車了。雅之嘆了一口氣,忍痛坐一次計程車吧,左右張望一陣,竟連一部空車都沒有,她今天真是出門不利了。
不想再站在這交叉路口喝西北風,她決定往博愛路那個方向走,運氣好或能碰上一部空車。說走就走,挾好小郵包,微微拎起長棉裙,先奔過這一小段沒有屋檐的街道再說。穿長裙實在不適合奔跑,尤其是厚厚重重的棉裙,她狼狽得一塌糊塗,頭髮淋濕了,棉裙上也沾了一大片泥水漬。
罷了,罷了,先護着頭髮別著涼,棉裙由它去吧!命中注定它要變成抹桌布,也是沒辦法的事;索性瀟洒一次,任它在濕馬路上拖吧!以前不是有個以招搖出名的女明星故意穿了件毛皮長大衣在雪地上拖着走,把歐洲許多洋男人唬得目瞪口呆的嗎?雅之拖着棉裙也能唬倒人?
走完整一條博愛路也沒叫到計程車,好在除了過一個十字路口之外全是有屋檐的,但已半濕的頭髮,也很夠瞧的了,如果不傷風,起碼也會令她頭痛一整天。站定在「功學社」門口,這兒是最熱鬧、最擁擠的地方,叫到車的機會也大些吧?
等了十分鐘,計程車偏偏和她作對,經過的全部都有人,看樣子除非她走路,或是到公共汽車站去,她是回不了家的!
她氣餒的靠在石柱上,望着街道,望着行人,望着不是空車的計程車。望着毫不妥協的雨,她真是一籌莫展。第一,她不能走路回去,太遠,雨也太大;第二,她也不願往回走到火車站去。她只能這麼無可奈何的等着,等着一輛空車,一個好心的司機停車在她面前。
星期六,行人卻不多——可能都在車上,也可能躲在溫暖的家裏。她原也該在家裏,在溫暖的床上,誰叫她要急着領回「和亦凡一模一樣的」那盞貝殼燈呢?該她受罪!
啊!星期六,亦凡會來找她嗎?
想到亦凡,心頭湧上一陣莫名其妙的情緒。自從上次她濕着頭髮被他帶回他家之後,整整四個星期沒見過他的面,沒聽見過他的任何消息,他這個大忙人,忙着和女孩子約會?忙着申請美國的大學?忙着攝影?忙着完成他廚房的裝修?或是忙功課?不論他忙什麼,總不該——不該四個星期,整整一個月不照面、沒消息,他們已經是朋友了,不是嗎?
雅之依然靠在石柱上,經過的依然沒有空車。亦凡是朋友,至少雅之心中這麼認為,不但是朋友,而且是和其他同學、朋友不同的「特殊朋友」,他們是「純友誼」的,他這麼說過,但——他竟不再出現,好像整個斯亦凡已經突然間消失了一樣。這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雅之等待過、盼望過,希望他突然出現,希望他來到她面前。與他共處,那是快樂和滿足的,就好像在馬尼拉的家中和親朋共處一樣,只是——他不再出現,非常失望!
盼望一樣東西而盼不到一定會失望的,除非無欲無求,否則只能忍受失望的侵蝕。雅之是個樂觀而堅強的人,也夠開朗,她盼望了四個星期,情緒從高降到低,今天出門時,她已完全放棄對他的盼望。他不會再來了,他就是這麼一個人,他有太多的事要做,太多的女孩子要應付,怎麼會再記起她呢?她不是他的‘女’朋友,只是朋友,她——原不該對他存有希望的!
望着手中的郵包,她笑起來,實在莫名其妙,為什麼一定要父親寄一個和亦凡一模一樣的貝殼風鈴燈呢?這是毫無意義而且幼稚的,一模一樣又如何?她希望他驚喜?他已不再來!
又一輛坐着人的計程車馳過,她搖搖頭,運氣實在太壞,沒理由一部空車也不來啊?站直一些,或者——勉為其難的走回火車站吧?就在這個時候,南洋百貨公司那邊走過來一個熟悉的人——熟悉?!剛站直的雅之呆住了,的確是熟悉的人,才在想不會再出現的亦凡竟大步朝她這邊走過來,他手上撐着一把大黑傘,傘下遮着一個非常漂亮、非常時髦的女孩子!
雅之心中有一秒鐘的猶豫,她該轉身去躲開他,或是大方的和他打招呼?還沒作出決定,亦凡已經看見了她,他似乎意外的眨眨眼,然後展開一抹很自然也很普通的微笑。
「嗨,何雅之。」他點點頭,雨傘依然遮在那光芒四射的女孩子身上。「等人嗎?」
雅之不置可否的淡淡一笑,也不出聲,看着他們大步走開了。好半天她才回過神來,「嗨,何雅之,等人嗎?」生疏冷漠得一如對校園中不熟悉的女同學。他不記得他們曾有的愉快共處時光?他忘了他們的純友誼?男孩子真是難以了解的動物,而且令人心冷!
她摸摸濕頭髮,又看一眼沾滿泥點的棉裙腳,她讓他看見了最狼狽的樣子,真是不值,今天真是倒霉透了,拿什麼鬼郵包呢?誰稀罕什麼貝殼風鈴燈呢?真想就這麼扔掉那裝燈的盒子。意外的,一輛空計程車停在她面前,是一個好心的司機吧?
她跳上車,說了地址,長長的透一口氣,靠在椅背上。她淋着雨的喝了半天西北風,等了一世紀的計程車,原來只為碰到斯亦凡和他漂亮時髦的女朋友,這若是天意,未免太不近人情吧?
從司機座前的望後鏡中看見自己,果然狼狽,雅之搖搖頭,笑起來。莫名其妙的是她自己,碰不碰到斯亦凡又有什麼不同?就算他們友誼仍存,也不過到此為止了,她根本不想交男友,他也一樣,她何必小心眼呢?再狼狽、再難看,又有什麼關係?
計程車開得飛快,車窗外一片雨水迷濛。許多人都說台北的計程車又快又亂,她倒不怎麼覺得,馬尼拉的計程車司機才是標準的橫衝直撞飛車黨,比起台北來,台北的還算得上斯文呢!
胡思亂想一陣,計程車已停在她的宿舍門外,她第一次覺得宿舍竟這麼溫暖可愛。付了車錢,跳下車,她又看見了此時此地不該出現的一個人——斯亦凡!
「嗨,斯亦凡,」她完全學着他剛才的口吻、語氣。「等人嗎?」
他似笑非笑的倚在大門上,手中還是握着一把大黑傘,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是啊!」他笑得可惡。「你又穿這條好看的怪棉裙了!」
「一點也不怪!」她掠掠頭髮,心裏非常輕鬆。「當然,不能算時髦!」
「時髦是什麼?」他擠擠眼。「古靈精怪?」
她心中有些後悔這麼說,怎麼提起時髦呢?她可是在暗示他剛才的那個女朋友?她真小心眼兒,這算什麼呢?
「你繼續等人吧,」她努力保持自然的微微一笑。「我得吹乾頭髮,換一套乾衣服!」
「慢着,快點吹,快點換衣服,我就在這等你!」他說。說得理所當然。
她皺皺眉,就在這兒等她?什麼意思?她完全沒有跟他出去的念頭,今天以前她還在希望他出現,而今天,她已放棄希望——她原也不必對他抱希望!
「你等吧!」她不認真的搖頭。對他這樣出色、出眾的男孩子,她擺不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面孔。「吹乾頭髮我換睡衣,我現在最希望的是睡眠!」
「睡覺?你簡直浪費生命,」他怪叫起來:「這種天氣最適合吃火鍋,打邊爐,你想浪費我買的牛肉、牛百葉?」
雅之咬着唇,心中迅速的轉動。他們是「純友誼」的朋友,原不該斤斤計較,誰也沒規定他該每星期來找她,他記得她就夠了,不是嗎?她不該這麼小心眼兒!
「看在火鍋的分上,」她嫣然一笑,清秀可喜。「頂多十分鐘,頭髮一定吹得干!」
「這才像話。」他開心的笑着。「喂,你拿的是什麼?你老爹寄給你的救濟品?」
「我是難民嗎?」她驀然臉紅了,她絕對不能說出那一模一樣的貝殼燈。「你進會客室坐着等吧!」
「免了,站在這兒更輕鬆愉快些!」他聳聳肩,做一個怪臉。「我怕在裏面被人品頭論足!」
「開玩笑!誰會這麼無聊?」她也不堅持,逕自走進去。
他意外的出現,令她的心情好得出奇,她不明白他怎麼會這麼快就等在這兒?他怎麼來的?那個漂亮的女孩子呢?他真是神出鬼沒!
雅之放下郵包,迅速的吹乾了頭髮,棉裙反正髒了,也不必換,只把微濕的棉襖換了件大衣,立刻下樓。樓梯邊,她遇見似有所待的程子寧。「嗨!」她隨便打個招呼就走。
「雅之,你知道送斯亦凡來的人是誰嗎?」子寧叫住她,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誰?」雅之好意外,這有什麼關係呢?子寧怎麼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最紅的模特兒,巴巴拉·林」子寧又是一笑。「你回來晚了,巴巴拉自己開車,好帥!」
「是嗎?」雅之一點也不在意。原來剛才那漂亮、時髦的女孩子是巴巴拉·林——台北時裝界之寶,她也是亦凡的女朋友?
「斯亦凡在門口等你?」子寧問。她為什麼總關心亦凡的事呢?這女孩子!
「他請我吃火鍋!」雅之照實說。
「好節目!」子寧拍拍雅之,上樓而去。
雅之也不在意大步走出去。
亦凡姿勢不變的倚在門口,一副懶洋洋的樣兒。
「我以為你冷得結了冰!」她看他一眼。
「程子寧那傢伙鬼鬼祟祟的在做什麼?」他站直了,好像抖落了一身冰雪。「女孩子若都像她,全世界的男人都要去當和尚了!」
「你說什麼?」她皺眉。「別亂批評人!」
「實話!」他的手落在她肩上,把她帶到他的大黑傘下。「女孩子若像你就不錯,要不就像巴巴拉!」
「巴巴拉·林?」她問!「最紅的模特兒?」
最紅的模特兒?」他冷冷的笑,有嘲諷的味道。「在我眼裏她永遠是那個十二歲的小女孩!」
「十二歲的小女孩?」她不明白。走在他傘下,他身邊,他手臂的環繞下,有非常安適的感覺。
「她是我的鄰居,在南部。」他解釋。「看着她長大!」
「嗯!青梅竹馬!」她淡淡的笑。
「忌妒?」他也笑了,亮晶晶的眼睛盯在她臉上。
「沒有這份空閑。她很漂亮!」雅之說。
「不漂亮不會紅,她那一行要靠臉、靠身材吃飯,」亦凡坦白的。「她漂亮得相當有性格!」
「你們倆看來很相稱!」她由衷的說。
「別悶我了,相稱?!」他哈哈大笑。「你想讓她的男朋友拿刀來斬我?」
「有這麼凶的男人?」她睜大眼睛。
「巴巴拉敢愛敢恨,性格堅強、硬朗——男朋友不凶能制服了她?」他說。
「說得真難聽,制服!」她搖頭。「什麼時候也得找個人來制一制你才行!」
「你不就是嗎?」他站在米色小屋外。「在馬路上看見我連招呼也不打,冷冷淡淡的一笑,害得我心中七上八下,是不是得罪了你呢?於是連爬帶滾的就趕來了!」
雅之再搖頭。「冷冷淡淡的一笑,招呼也不打」,這從何說起?她只是——哎!也不必解釋了,一點意義也沒有!
「巴巴拉的汽車會爬、會滾?」她笑他。
「真厲害,有私家偵探呢!」他打開大門讓她進去。
客廳里迎面一張大照片,二十寸乘十六寸的,雅之咬着唇,那不是她嗎?她竟神采飛揚得如此這般,她竟光芒四射得令自己吃驚,那真是她嗎?是何雅之?
「你自己放大的?」她驚喜的問。
「那還用問?」他傲然一笑。「這屋子裏哪樣東西不是我親手製作的?」
「你這樣的人讀什麼書呢?越專的學問越會限制你多方面的才華!」她由衷的說。
「還才華呢!我差點請不到你吃火鍋!」他說。
「你根本不誠心!」她歪着頭,俏皮的看他。「如果不碰到我,你會想起我,你會想起我這個人?」
他定定凝視她半晌。
「我曾回南部三個星期!」他終於說:「很重要的事!」
「去相親?訂婚?」她開玩笑。「連學校也不去了?」
「大學只是一塊墊腳石,我說過的,」他一點也不在乎。「上不上大學是小意思,我的目標在出國之後!」
「很不切實際的想法,」雅之不同意。「基礎打不好,憑什麼出國後會好?」
「哎——不說這問題,」他甩一甩頭。「雅之我回南部時,你想我了嗎?」
「莫名其妙,為什麼要想你?」她臉紅了。
「是啊!我又不是張正浩,為什麼要想我?」他說。
「你別把張正浩扯進來,」雅之不高興了。「他和我跟本役關係,我根本不要交男朋友!」
「睜眼說瞎話,我呢?可是男朋友?」他笑。
「男性的朋友!」她說。
他搖搖頭,脫下身上那件咖啡色的GARGOAT隨隨便便往沙發上一扔,瀟洒自然。
來吧!我的女性朋友,」他揮一揮手用命令的語氣說:「廚房裏有一斤菠菜,一棵黃芽白,你去把它們洗出來,等會好吃!」
「斯亦凡,」她大聲抗議了。「你每次總用那麼多方發把我騙來替你做苦工,打字、洗菜,下次還有什麼?」
「洗地,抹窗子!」他毫不在意的聳聳肩。「女孩子,不先學會做家事,以後怎麼嫁得出去?」
「嫁不嫁得出去與你無關!」她又好氣又好笑。
「無關?」他睜大眼睛說得驚天動地,那模樣十足的惡作劇。「何雅之,你對我全無真誠!頂多五年之後,當我爬上世界的尖端時,你不嫁給我?」
「我會考慮,如果二十年後我仍舊嫁不出去的話!」她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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