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以玫——”子庄倒退兩步,以玫怎麼全知道?“請不要再說,求你,你猜得不對,別再說。”

“那是真的了,是不?”她盯着他看。“那個女學生是誰?出名嗎?是誰?”

“以玫——”子庄臉色蒼白。

大門突然開了,莫恕站在門邊,滿臉鐵青的站在門邊,他盯着子庄,目不轉睛的盯着子庄。

“莫——莫先生——”子庄口吃的,整個人呆怔住了。

“你——很好。”莫恕冷冷的、硬硬的說:“很好。”

然後轉身大步沖回卧室,砰然關上房門。莫恕回來,他在門外聽見了一切?天!

“喲,原來時間到了,看我們聊了多久,”以玫似乎完全不在意。“我走了,不耽誤你,明天再見。”拿起她的大手袋,大步走出去。

子庄呆若木雞站在那兒,莫恕說“你很好,很好。”是什麼意思?天地良心,他什麼都沒有說,然而——莫恕誤會的,是的,莫恕誤會了。

早晨起床,子庄懷着一顆又緊張、又不安、又盼望着的情緒等以玫來到。

以玫會來的,是不是?想着以玫,他下意識的望一望莫恕的卧室,他的房門緊閉,難道莫恕還沒起床?

學琴的那個男孩子一遍又一遍彈着,九點半了,莫恕還不出門,平日他總是在以玫要來之前避開的,他不喜歡看見以玫--他今天莫非想和以玫當面衝突?

不,不,莫恕不是這樣的人,他從不和人衝突,他會避開,很猛烈的對自己發脾氣,他不和人衝突。

但是他為什麼不起床?不出門?昨天--他真的很生氣,是不是,事實上子庄真的什麼都沒說,所有的事全是以玫猜的--可惜莫恕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機會。

他再看一看莫恕的卧室門,終於忍不住走過去,輕輕的敲兩下,再敲兩下。

“莫先生,你起身了嗎?莫先生?”他低聲下氣的。

裏面沒有反應,一絲反應也沒有。

“莫先生--”他搖搖頭,退開。

或者莫恕想多睡一陣,他不應該又敲門又叫的。

但是--鋼琴聲這麼的大,這麼的響,莫恕真能睡得着嗎?平日他都是很早起身,最不願賴在床上--

“莫先生--”子庄覺得不對,又去敲門。“莫先生,你在裏面嗎?莫先生。”

彈鋼琴的男孩子停下來,轉過小瞼兒望着子庄。

“陳老師,我來的時候看見莫先生坐車走了!”他說。

“什麼?”子庄心中大震,右手一扭,房門開了。

裏面果然沒有人,床、桌、椅子上出奇的整齊,和平日的凌亂絕對不同。

子庄心急如焚,怎麼會這樣呢?他也起床很早,怎麼沒看見莫恕離開的?

打開衣櫃,一種可怕的“空”撲面而來,裏面一件衣服也沒有。還有,眾多的書籍也都一起不見了。

“莫先生去了哪裏?你知道嗎?他告訴你了嗎?”

子庄一把抓住在門邊張望的男孩子。

“我不知道。”男孩子只有十來歲,嚇了一大跳。“我對他說早,他沒理我。”

“他坐車?是不是坐車?坐什麼車?快告訴我,快!”子庄急得瞼都脹紅了。

“計程車。”男孩子搖搖頭。“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子庄六神無主,知道莫恕坐計程車走也完全沒有用,全香港有多少輛計程車?誰會知道莫恕去了哪兒呢!

“你今天先回家,明天再練,”子庄焦急又失神的對男孩子說:“我有事,我要去找莫先生。”

“莫先生提着箱子,還有一個男人送他上車,”男孩子突然想起來。“五十多歲的男人。”

“什麼樣子的?”子庄心中浮起一線希望。

“嗯--禿頭的,有一點胖。”男孩子想一想。“穿一件唐裝。”

“禿頭,有一點胖--灰色的唐裝?是不是?”子庄問。

“是灰藍,灰藍的。“男孩子點頭。

“行了,你快回家,明天見。”子庄拿了一點錢,鎖上大門,就直衝下樓。他奔到隔壁大廈,看見那個微胖、禿頭、穿灰藍色唐裝的管理員福伯。

“福伯,莫先生呢?”他一把抓住驚愕的福伯。“你把莫先生送到哪裏去了?”

“莫先生--去上工啊!”福伯揮開了子庄的手。

“上工--上什麼工?什麼地方?”子庄連聲問。

“難道他沒有告訴你嗎?”福伯摸摸禿頭。“那可是正正式式的一份工啊!還有地方住。”

“福伯,求求你,快點告訴我,到底莫先生去哪裏上工了?我--我有重要事情找他。”子庄急如星火。

“他欠你錢?”福伯皺眉。“不是--怎麼會呢?他是我的老師、我的義父、我的恩人,我不需要他出去工作,我要找他回來。”子庄忍無可忍的叫起來。

這叫什麼?急驚風遇上慢郎中?“義父?他多大年紀,你也不小了,怎麼做得了你義父?”福伯固執的搖頭,他認定了子庄是找莫恕麻煩的。

“哎--義兄也行,總之--我是要找他回來,我不能讓他自己在外面。”他真是急得頭殼頂冒煙。

“告訴是可以,但是--莫先生是好人,我看得出,如果你找他麻煩,我會替他報警的。”福伯說。

然後他說了一個地址,子庄頭也不回的衝出去。

他叫了計程車趕去那地址,那是紅堪區一處新建的地區,許多幢相似的大廈聚在一起,和美孚新村類似。

子庄找得滿頭大汗,終於看見那幢大廈,他不顧一切的衝進去,看見管理處那兒坐着了一個人。

不是莫恕,不是莫恕。

“請問--有沒有一位莫先生,莫恕?”子庄問。

“新來的阿莫,是吧!”那個管理員很老了,講話慢吞吞的。“現在沒輪到他當更。”

“那麼--他人呢?他是住在這兒的。”子庄急切的。

管理員懶洋洋的胡亂用手指點一點,也不知道他說什麼地方,子庄不敢再問,循着那方向找去。

那是一條冷巷,旁邊有一扇小門,門是半掩着的,雖是大白天,裏面也是黑黝黝的。

子庄猶豫一下,輕輕推開木門。

裏面有一張尼龍床,床上躺了一個人,誰說不是莫恕?在這小小的,只有五十呎左右的空間裏,他看來是平靜,是心安理得的。

“莫先生--”子庄才開口,眼圈立即就紅了。

莫恕皺皺眉,他很意外子庄這麼快就找來這兒。他慢慢坐起來,很平靜的說:“你不教學生?這個時候?”

子庄哪還有心情想到學生呢?學生又怎樣?能比莫恕更重要嗎?

“請跟我回去,莫先生,”子庄誠誠懇懇的說:“我若做錯了事,請你教訓我吧,不要這樣懲罰我。”

“錯了,子庄,我無意懲罰你,你也沒有做錯事,我只是真心希望做點工作,不要變成廢人。”莫恕說。聲音里沒有絲毫火氣、意氣。

“你哪能做這種工作呢?莫先生,你是在糟蹋自己,你忘了曾是最好的音樂家?”子庄懇求着。“求你跟我回去,你回家之後要做什麼都行。”

“子庄,我們都不是孩子,你一向知道我的脾氣,決定了的事一定不更改,”莫恕搖頭。“你回去吧!”

“你不走我也不走。”子庄揚一揚頭,要莫恕回去的念頭是堅定的。“我知道你在生氣。”

“回去吧,不要讓學生等你。”莫恕臉上有一種看破紅塵的淡然。“我會照顧自己的。”

“讓我來照顧你。”子庄搖頭。

“你當我七老八十了嗎?”莫恕淡淡的笑。“我才四十齣頭,我還算年輕力壯,我還是可以做事的。”

“不要做大廈管理員,”子庄大叫。“我情願去死也不讓你做這份工作。”

“這份工作不好嗎?低級嗎?”莫恕冷冷的問。

“不是不好,不是低級,但你是個音樂家,是最好的,你應該做音樂有關的工作,管理員不適合你。”子庄說。

“我認為適合,”莫恕說:“而且這兒環境不錯,工作也輕鬆,看看門,寫寫管理費的單據,每個月就八百塊錢了,我為什麼不做?”

“你是為了這八百塊錢薪水?”子庄不能置信。

“當然不是。”莫恕搖搖頭。“我想換個環境。”

“莫先生,你是真要離開我了?”子庄的眼淚流下來。

“不要太感情用事,這是你最大的缺點,”莫恕說.“我只是出來工作,我會常常回去看你。”

“不,不行,你一定要跟我回去,”子庄哀傷的眼睛凝視着莫恕。“我不能任你這樣--作賤自己。”

“作賤自己?”莫恕輕輕嘆起來。“職業不分貴賤,以勞力換錢是天公地道的。”

“不論你說什麼,你要跟我回去。”子庄蹲在莫恕面前。“莫先生,只要你願意,音樂界會萬分歡迎你回去工作。”

“不,我已厭倦音樂的事,而且--像我這麼潦倒的人,還有什麼靈感創作?”莫恕說。“莫先生--”子庄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總覺得莫恕是因生氣而離開。

“你好好地回去,好好工作吧,你是有前途的啊!”莫恕拍拍他。“我現在休息一下,就要開工了!”“你叫我怎能好好工作呢?”子庄搖頭。“這樣的環境,這麼小的地方,連窗都沒有,你怎麼住呢?你分明--在折磨自己。”

“這些年來,我已經把自己折磨夠了,我出來工作,是不想再折磨自己,你不明白?”莫恕嘆一口氣。“我明白,我完全明白,只是--”子庄想起以玫,所有的事全都是以玫惹出來的,現在她怎麼了?按時來上課卻不得其門而入?“莫先生,我會照你的意思做,我會叫何以玫明天不要再來。”

“我沒有這麼說過,也不是我的意思,”莫恕皺眉。“你要教誰,你收什麼樣的學生,與我沒有關係。”

“我知道你不喜歡何以玫,她太多話了,又是女的。”子庄是老實,怎能這麼一五一十的說呢?

“我不喜歡我就不教,但不是說你。”莫恕沉聲說:“不要再說下去了,我叫你回去。”

“莫先生--”子庄站起來。

“回去!”莫恕突法發脾氣,聲音粗暴,非常不耐煩。“不要再來麻煩我,聽見了嗎?”

“你--”

“我的事我自己作主,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任何人都不能過問,:莫恕吼着。”你還不走?你一定要我趕你走嗎?你今年三十了,是不是?難道還不能獨立生活?”

“不,不,不是這樣的--”子庄又急又怕。

他是怕莫恕的,雖然莫恕不是真兇。

“那就走,不要再煩我。”莫恕指着門口。“我不欠你什麼,你也不欠我什麼,不要做出這一副婆婆媽媽的樣子,我討厭看見。”

“是--是--我走。”子庄慌亂的退到門邊。“我下次再來,請考慮我的話,你不必做這份工作。”

莫恕一言不發的站起來,砰然一聲關上房門,把可憐兮兮、太善良、太重感情的子庄關在門外。

子庄頹然在門外站了一陣,看着那緊閉的門扉,他知道今天是絕對無望的了,莫恕不可能跟他回去--他一定要求到他回去,無論多委屈,無論用什麼方法。

他慢慢走出冷巷,那個老管理員看他一眼,慢吞吞的、有氣無力的問:“找到阿莫了嗎?”

“是莫先生,不是阿莫,你要尊重點。”子庄怪叫。一口氣衝出去。

一路上他都想着那四、五十呎左右,又沒有窗的小屋子,那似乎是大廈中的通天改成的,加一個頂就住人了,還說不是折磨自己,那樣的地方空氣又壞,連轉個身都沒有地方。

他是一定要求莫恕回來的,一定。計程車停在他家樓下,付了錢,他心事重重,無精打採的走上四樓,然後,他看見倚在門邊的以玫。

“你--怎麼還沒走?”他皺眉,自然沒有好臉色,他是個什麼事都寫在臉上的人。

“我來上課,課沒有上,我自然不會走。”她似笑非笑的。“你要出去,為什麼不先通知我?”

“我--臨時有事,”子庄又矛盾了,一看見以玫就矛盾。“你回去,以玫--也別再來了!”

“什麼?”以玫怪叫。“你答應教我的,怎能出爾反爾一點信用也沒有?”

“我--有困難。子庄不看她。

“不行,我上課還不到一個月,你沒有理由不教。”

“我沒有收過你錢。”子庄脹紅了臉。以玫呆怔一下,是呵!她還沒付過錢,子庄不教是無可指責的。

“怎麼是線的問題呢?”她又笑起來,她實在是十分工於心計。“我說過,我找遍了全香港,你是最好的,無論如何我不放棄。”

“以玫--求求你,我有苦衷。”他嘆息。

“苦衷?”她眼珠兒一轉。“莫恕?”

“你不必理什麼事,我請你不要再來,或者--我替你介紹一位老師。”他說得很誠懇。

“開了門進去再說,好不好?”她微笑。“站了一個多鐘頭,腳都快斷了。”

子庄猶豫一下,終於打開大門,讓她進去。

“子庄,”一進門她就抓住他手臂。“你怎麼能這麼狠心不教我?我的希望全寄在你身上啊。”

“我--”他的心好亂,好矛盾,簡直不可收拾。

“教我啦!最多以後我不惹莫恕就是,我可以保證。”她仰起臉,她口中熱氣直吹到他臉上。

“以後--你也惹不到他了!”他搖頭,黯然神傷。

“怎麼?他--怎麼了?”以玫嚇了一大跳,莫非發生了什麼意外?

“他走了!”他頹然說。

“走了?”她的眼睛亮起來。“這豈不正好?”

然而子庄心中卻不是這麼想,莫恕--怎能走呢?

早晨九點半,那個學琴的男孩子仍在練習時,以玫就來了,她不但聰明而且精明,她一定要子庄教她,不容他有拒絕的機會。

練琴的男孩子看了她一眼,繼續練習,子庄為難的把她拉到屋角。

“我說過,請你今天不要再來了。”他認真的。

“我沒有答應。”她不在意的笑。“你何必那麼固執呢?莫恕又不真是你老豆。”

“我們不要談到第三者,何小姐。”子庄看來是下定決心了。“你已經帶給我太多麻煩,請不要再打擾我。”

“我帶給你麻煩?天地良心,是那個莫恕自己發賤,關我屁事?”她不客氣的。

“不要傷人。”他沉下臉。“請回去吧!”

“你怎能出爾反爾?現在說不教就不教,叫我一時到哪裏去找先生?”她大聲責問。

“我可以給你介紹。”他正色說。

“和你一樣好。”她望着他,她不相信子庄和莫恕之間的感情那麼重要。

“藝術領域裏很難比較,我覺得他足夠資格教你。”他慢慢說:“你在他那兒會比較有前途。”

“如果我不同意呢?”她似笑非笑。

“不同意--我也沒辦法,我是一定不教的了。”他肯定的說。

“沒有見過你這種蠢人。”她嘆息。“莫恕真對你有這麼重要?”

他不響,算是默認。

“喂--如果我把莫恕給請回來,你肯再教我嗎?”她突然說。是異想天開吧?

“只要他回來,又同意你來,我沒有問題。”他說。

“好,我去試試。”她眼光一閃。“地址呢?”

“紅磡一個新建的新村。”他說了地址。“是大廈的管理員,下午班的。”

“自作孽!”她冷哼一聲。“不是說要管貨倉嗎?怎麼變成管大廈了?”

“我也不清楚,是隔壁大廈管理員福伯介紹的。”他說。

“莫名其妙,自甘墮落。”她說。

“不能這樣說,那也是一份正正式式的工作,只是,他那樣出色的音樂家,實在太可惜。”

“好吧!我去找他回來。”她說:“他回來之後你就不能推三推四了。”

“當然。”他點頭。“我並非不願意教你,只是--你明白我的苦衷吧!”

“魚與熊掌?”她笑。“我現在就去。”

“以玫--他在冷巷裏面的一個小房間裏,不當更時他會一直在裏面。”他說。

“放心,論口才,我比你強得多。”她頗自負。“很少事情本小姐出馬還搞不定的。”

“莫先生的脾氣不同別人,你千萬忍耐。”他說。

“何只忍耐,我會低聲下氣。”她笑,有一絲頗為狡猾的意味。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他連連點頭。“你是不是現在就去?”

她皺皺眉,然後又點頭。

“如果不明白的人,真會懷疑你們同性戀。”她說。

他呆怔一下。他不明白,以玫總愛講一些粗俗的、難聽的話,她似乎常常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女孩子。

以玫看他一眼,又拋下一句話就自行走了。

“我成不成功,我都會回來的,你等我。”她說。

他會等,當然會等。不只是她,他最渴望的還是莫恕的回心轉意,他不是忘本的人。

然而,何以玫真是那麼誠心的去求莫恕回來嗎?

她坐計程車到紅磡那個新村,依照子庄的地址,找到了那棟大廈。

那只是中下層的樓宇,有着共通的特點,就是面積小小,每一戶也不過四百尺,然而樓下的管理處卻頗為堂皇,這是個重視外表的世界。

問過管理員,她在冷巷處找到那個通天改建的小房子。

房門是虛掩着的,她猶豫了一下,終於敲響了門。

“進來!”低沉的聲音,很有男人味道。

是莫恕嗎?她開了門。

一個男人半躺在尼龍床上,穿了一件白色底衫,一條好舊的牛仔褲,頭髮又濃又厚,配着兩條濃眉,眼光很冷、很黑,像一把劍。

他一看見是她,濃眉立刻鬱結起來。

“莫恕?”她不能肯定的問。上一次見他--似乎不大相同,她以為他該更老些,眼前這個人大約四十歲左右吧?“我是何以玫。”

“出去!”他低吼。

他根本不給她面子,不給她機會。

以玫揚一揚頭,她不是普通的女孩子。

“你嚇不倒我的,莫恕。”她冷笑:“我既然是來了,必然有來的理由,我不會就這麼出去。”

“我不認識你,我不理你的理由。”他憤怒的。

“不要以為是陳子庄叫我來的,他還指不動本小姐。”她有些潑辣的,是吧?“我來是為了我自己。”

他皺皺眉,還是躺在那兒不動。

看真了,他該是個很有吸引力的男人,至少有成熟的男人味,不清秀,臉上有着風霜、滄桑,然而他才四十歲。他這樣的男人實在不適合做看更的,當管理員,他該運用凝聚在他雙眸中的智慧,他該是人人仰望、崇拜的名人,他該更有作為。

“我知道你可能是目前香港最好的音樂家,因為你的徒弟已經出人頭地。”她停一停,說:“跟我回去。”

他冷冷地笑起來,很有嘲弄的味道。

“你這自以為是的女人。”他說,不屑的。

“我是否自以為是,那是我自己的事,”她臉色微紅。“我告訴你,陳子庄今天已經不肯再教我了。”

“與我何關?”他不看她。

“關係太大,我可能就此失去名成利就的機會。”她說。某些時候,她也流露出幼稚。

“名成利就,哈,憑你?”他分明故意刺激她:“天底下盡多不自量的女人。”

她果然被激怒了,女人最不能忍受就是被人看小,被人輕視。

“你要不要和我賭?我一定成功!”她咬着牙。

“不,打賭?無聊!”他嗤之以鼻。

“你--你為什麼對我有成見?我又沒有得罪過你。”她是絕對苦纏到底了。

“我不認識你。”他冷冷地。

“我認識你,我知道你叫莫恕,我是你徒弟陳子庄的學生,你也是因我而離開家,你推不掉。”她說。

“因為你?往自己臉上貼金。”他的話絕不留餘地。

“無論你怎麼說、怎麼罵,你一定要跟我回去。”她忍受了一切。

“跟你回去?”他故作輕佻的笑了。

“你知道嗎?你這麼一走,可能就毀了陳子庄。”她一本正經的。“他已無心工作。”

他皺皺眉,真是這樣?

“他是三十歲的成年人,他會負責自己。”他生硬的。

“你們在一起那麼多年,你該了解他的個性。”她以為打動了他。“感情上,他脆弱又善良。”

“哈!脆弱善良?”他怪笑起來。“那就是說他是個傻瓜,是白痴。”

“回去照顧他吧!他十分需要你。”她柔聲說。

“少跟我來這一套,小姐,我莫恕油鹽不進。”他說。

“你--受了一個女人刺激,也不能恨盡天下所有女人、女孩子,不是每一個人都那麼壞。”她忍不住了。

“那是我的事,”他的眼中湧起暗紅,突然從尼龍床上坐起。“我愛、我恨全是我的事,你是什麼東西,你給我滾得遠遠的,我討厭看到你。”

“你終於說實話,你討厭看到我。”她心中激動得厲害,莫恕實在太傷人了,“我--像那個女的?”

“你這不要臉的女人。”他憤怒的扔過來一個搪瓷杯子,碰到牆上,跌在地上,叮叮噹噹的響起來。“我看見你就討厭,你走,你滾,你永遠別再出現--”

“莫恕,你侮辱人已經夠了。”她說。眼中已有淚珠,她也只不過是個女孩子。“你的脾氣也該發完了,就算我像,我也不是那個傷你的女孩子,你不應該恨我,更不應該折磨自己。”

“走,你走--”他激動的喘息。

“我一定會走,但--你答應我回去,”她不放鬆。她是沒有理由的,一定要子庄教才能名成利就,香港目前那許多紅歌星是怎麼來的?“至少--你考慮。”

“我若回去,子庄肯教你?”他略微平靜一點,那眼光仍然滿是諷刺。

“那不是問題,你回去才重要。”她搖頭。

“你真那麼渴望名成利就?”他把視線移到她臉上。

“誰不渴望呢?”她笑了。“一個在泥巴里打滾、長大的女孩子,她自然嚮往爬得更高,能享受高處的榮華富貴。”

“局處--未必是榮華富貴。”他冷笑。

“即使不是,我爬過了,我也不怨,不後悔。”她激動的。“我還年輕,我為什麼不能試試?”

他望着她半晌,誰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你去試吧,我要休息。”他拒人於千里之外。

“莫恕--”她叫。

“告訴子庄我很好,你多求他幾次,他一定會回心轉意的再教你,他心軟,”他又倒在床上。“走吧!”

“他能回心轉意,你呢?能嗎?”她問。

他心中一震,他還是不明白,憑她這麼聰明,那種外型,就算不是子庄教,她一樣可以成名,她為什麼要低聲下氣的一再求他?有另外的原因嗎?

“我一個看更的,你不要浪費時間了。”他轉身面牆。

她深深的吸了口氣,正待轉身離開,心中一根細小的神經扯動了。正如陳子庄所說,這是個惡劣的環境,房間小得可憐,連一扇窗都沒有,他怎能住在那裏面呢?他這麼做--完全是因為她,她放肆的侵害到他的往事、他的傷心事,原是她不該的,她有什麼權利這麼做呢?莫恕完全與她無關,她--她開始自責。

“莫--恕,”她自己也不相信會說這樣的話。“我誠心的請求你回去,子庄在精神上是依賴你的,至於我--你討厭我,我以後不再去上課就是。”

他很意外,真的很意外,是她說的話嗎?她原是個放肆的、自以為是、狂傲的女人!

“我可以另找老師,我不想破壞你們的感情,我知道你們親如父子、兄弟、師生,你們這麼多年相依為命,我--不應該破壞。”她再說。

他緩緩的又翻轉身,緊緊的注視她。

他要知道她不是在演戲,因為他不信任所有的女人。

“不想借子庄名成利就了?”他冷笑。

“我可以走另外的路,找另外的老師!可能--成就不會很好,但--我可以這麼做的。”她點點頭。

他看見她眼中閃過的一抹真誠,是真誠吧?

“你為什麼會突然改變心意?”他問。

“我--不知道,我不是很善良的人,我的同情心不大,而且我一向自私,做事不擇手段。”她搖搖頭,再搖搖頭。“我要求你回去是真的很誠心的。”

他想一想,又自嘲的笑起來。

“我總是上女人的當。”他說。

“你肯回去了?”她驚喜的。

“我沒有這麼說。”他沉下臉。“這工作也不能說不做就不做,我是個男人,要有責任心的。”“你會辭職,是不是?”她幾乎跳起來。

他不響,好半天都不吭聲。

“莫恕,對於我做過的事,和說過的話,我--感到很抱歉,希望你不要以為我是個壞女人。”她說。

“壞女人?你是嗎?”他看着她,語氣平和多了。

他已--回心轉意了嗎?

莫恕沒有回來,也沒有消息,子庄簡直坐立不安,茶飯無心,他甚至沒辦法教學生。

他又再去過莫恕工作的大廈,但莫恕的門緊閉,根本不見他,這一次--莫恕是決心離開他了,是吧?然而那天以玫來過之後說,莫恕可能回心轉意。

回心轉意卻不見他,可能嗎?是以玫騙他,以玫或者根本沒見過莫恕,以玫只想求子庄再教她,是嗎?

子庄沒有再教她,子庄說過,除非莫恕回來,除非莫恕肯諒解、肯答應,他不教以玫。

以玫很不高興的離開了,一星期沒再來過。她--不會再來了吧?他又不是唯一的老師,只要肯出錢,以玫可以很容易找到老師,她不會再來!

她不來的這幾天,奇怪的是--子庄總是想着她,念着她,或者她是他唯一的女學生,或者她是他最接近的異性,或者她的美麗,他真是想念她。

然而莫恕--那是對他有恩有義的人,他似乎不能兩者兼得,他只能沒有考慮的放棄以玫,因為他善良。

善良的人往往自己痛苦,是嗎?

這段時間沒有學生,他約好了人在唱片公司見面,他們要討論錄新唱片的事。

他一邊走出大門一邊想,他有什麼方法可以求得莫恕回來住呢?莫恕是無論如何要回來的,但怎麼求呢?他試過,以玫試過,莫恕全然無動於衷,怎麼辦呢?

才幾天時間,他就看來瘦了、憔悴了,他從小受莫恕保護,他是經不起風浪的,一點點的打擊,一點點挫折都會令他受不了,都會令他倒下來。

他真的覺得自己像是失去依傍,連做起事來也沒有信心,他好苦惱,怎樣才可以把莫恕請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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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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