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口氣走上四樓,何以玫累得直喘氣,白皙的臉兒也泛出了淡淡的嫣紅。她看一看門牌,並沒有錯,是這兒了,門牌下面有一個“陳”字,陳子庄,是她要找的人。她用力按響了門鈴。
沒有人來應門,門縫裏隱約傳出一陣陣鋼琴聲。她等了一陣,漂亮的黑眼睛裏露出了不滿,這個陳子庄好大的架子,明明在家卻不開門?
她再按鈴,重重的,長長的,狠狠的,她既然來了,她就一定要達到目的,她是個絕不容易妥協的女孩,決定了的事,她一定要做到,無論其中過程如何,又有多困難。
終於,鋼琴聲被她死按著不放的門鈴聲所打倒,琴聲消失,她聽見腳步聲,隔着鐵閘,她看見一個年輕的男孩子。
“請問找誰?”那年輕男孩子非常清秀,有一股說不出的孩子氣,雖然他看來有二十六、七歲了。
“陳子庄,他在嗎?”何以玫說。她是個略帶野性美的女孩子,像一隻小野貓,有一絲隱約的侵略性和野心。
“在,請進來。”男孩子眼中有一抹奇異的光芒。
鐵閘開了,她很快的走進去。
很簡陋的一個小客廳,兩百尺左右,一組古老過時的舊沙發,一個巨大的書架,上面堆滿了書和唱片,一部不很講究的音響組合,另外就是一架很舊卻抹得很亮、很乾凈的鋼琴。
“請坐。”男孩子搓搓手,望着以玫,臉也紅了。
“我是何以攻,”以玫看一看關着的兩扇房門,是卧室吧?另外走廊盡處必是浴室和廚房,很普通的房子。“陳子庄呢?我是專程來見他的。”
“請問——何小姐找他做什麼?”男孩子的視線一直停在以玫臉上,顯然被她那種眩目的美麗耀花了眼睛。
“找他學唱歌、學樂理、學彈琴。”以玫一口氣。帶着絲諷刺意味,她是不滿那個陳子庄的架子大。“我不會平白無故的來找他聊天吧?”
“哎——請別誤會,”男孩子“請呀請的”,一直都好客氣。“我不知道,我總得要問問——”
“到底陳子庄見不見人的?”女孩子咄咄逼人。“我可不是白要他教,我要付錢的。”
“哎——是,是,”男孩子急了一頭汗,臉紅了。“你已經見到了,我是陳子庄。”
“你是陳子庄?”以玫幾乎從沙發上跳起來,可能嗎?她聽見這個名字差不多十年了,但這男孩子——“你和我開玩笑,陳子庄不可能這麼年輕。”
“我的確是陳子庄。”男孩子摸摸頭髮,不敢正眼看以玫。“我也並不是你想像中的那麼——年輕,我三十歲了。”
“三十歲?那你二十歲就成名了?”以玫怔怔的望着那張清秀,帶稚氣的臉。
“也不能算成名,我——我——”子庄訥訥的。他能唱一首好聽的歌,能彈一首動聽的曲子,能寫一首美麗的樂章,卻是那般不善言辭。
“好,我們開門見山的直說,”以玫的個性直率,乾脆俐落。“你肯不肯收我這學生?我的嗓子不錯,也有一點鋼琴、樂理基礎,你可以試一試。”
“可是可以,但——”子庄似在猶豫。
“我想學唱歌、學作曲,我是希望成名。”以玫立刻說:“我知道只有你可以教我,我不要那些只懂教唱時代曲的老師,我的野心不止於此。”
“我想——”子庄看以玫一眼,下了決心似的。“好吧!我答應教你,但是——我不能保證你成名。”
“這個自然,你放心,”以玫笑了。“只要你肯教我,收我做徒弟,成名——是必然的,我有絕對信心。”
“那麽——”子庄想說話。
“我希望每天都能來上課,”以玫更快的打斷他的話,她是個十分主動的女孩。“我希望盡量利用時間,我是急於成名。”
“這個不是問題,我可以安排,”子庄微微有些不安。“我的學生不多,我——收得很嚴,很挑剔。”
“很嚴?很挑剔?你甚至沒有替我試音。”以玫笑了。
“你——你是比較例外,”陳子庄的臉又泛紅了。“你對自己有很強烈的信心,我相信——你是可以。”
“可以什麽?一學成名?”以玫開心的問。
“那還得看你的努力,成名也許容易,但成名不是成功,想成功——是必須下一番苦功的。”他說。
“成名不是成功?”以玫很不以為然。“既然能成名,必然就是成功了,有什麼不同呢?”
“成名和成功是不同的。”子庄搖搖頭,卻似乎難以解釋。“慢慢的你也許會明白。”
“我不明白,我認為成名就是成功。”以玫說。
“成名是表示有知名度,這知名度或是因為宣傳,或是因為有人力捧,但是——這並不表示真正好,我的意思是許多有名氣的人,也只不過——只不過——”
“浪得虛名?”她尖銳的說。
“哎——差不多,”他又臉紅了,現在真是絕少見到他這樣的男孩,絕少。“所以如果你想跟我學習,你必須努力,我是希望你成功,不只是成名。”
以玫皺皺眉,她還是不同意子庄的說法,然而他是老師,她要跟他學,她聰明的不跟他辯論。
“我儘力而為。”她笑笑。她是個反應絕對敏捷的女孩,她具備了許多成名的條件,如美麗、勇敢、大膽、聰明,但她也能成功嗎?
沒有人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她不擔心,她想的只是成名,只希望名成利就,至於成功不成功——那是另一回事,正如子庄所說,成名不是成功。
“那麼——明天開始上課吧!”他說:“每天早晨十點,時間上你有困難嗎?”
“沒有問題,我是在全心投入學習階段,我用整天的時間都行。”她說。
“整天我不行,我下午有其他學生來。”他立刻說。
“怎麼會整天呢?我說笑的,”她搖搖頭。“整天跟着你,我怕付不起這筆學費。”
“我的學費並不很高,如果你有困難——”他體貼的。
“不,沒有困難。”她立刻說,信心十足的,而且頗為驕傲。“我不會求你減價。”
“我——哎!”他難為情的苦笑了。
“明天十點鐘我會準時,”她站起來。“很謝謝你肯收我,沒來之前我曾擔心過,介紹我的人說你不隨便收學生的,是不是?”
“我——”他搖搖頭,訥訥不能成言。
“還有,我忘了介紹自己,”她笑着說:“我,何以玫,二十歲,曾經當過美容師,現在是模特兒,小有名氣,卻不是我希望的,我要出人頭地,大紅大紫,能唱、能作曲、能彈琴,至少要比陳秋霞好。”
子庄皺皺眉,陳秋霞!為什麼要和她比?
“你的目標只是陳秋霞?”他顯然是失望的,是她的目標定得不夠高,眼光也不夠遠。
“我自然想和披頭四,想和卡本特,想和海倫萊迪,想和鍾拜亞絲比,”她是非常聰明,立刻見風轉舵。“但是——可能嗎?目標不要定得太高,否則失望會大。”
“也許——你有道理。”他點點頭。“不過——我希望目標能隨進步而升高,才永遠不失追求的精神。”
“我會,我明白的。”她笑着點頭。“明天見。”
正預備離開,一扇關着的房門開了,走出一個男人——一個與子庄絕不相似的男人。
那該是中年人,有四十歲吧?穿上一條好舊的牛仔褲,一件好隨便的T恤,頭髮很長、很亂,腮邊有青青的鬍鬚沒有清理,臉上神色冷漠,非常的不近人情似的,尤其那雙黑眸,有一抹令人退縮的憤怒顏色。
他冷冷的看以玫一眼,又看子庄,一句話也沒有說的就打開大門,逕自走出去。
以玫呆怔一下,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男人,彷彿全世界的人都得罪了他,都虧欠了他似的,他的眼中容不下任何人,他對世界只是個冷眼旁觀者。
他是誰?他怎麼會住在子庄屋子裏?
以玫不敢立即出門,她不願在樓梯上遇見那個奇異的、令人不安的男人,她只能再等一陣。
“那一位——是誰?”忍耐一下,終於還是問。
“我——很難說清楚我和他的關係。”子庄說。
子庄眼中有一抹敬佩,有一抹友愛。“他可以說是我老師,也可以說是我朋友,也可以說是我兄長,更可以說是我義父,甚至——他也算是我的恩人。”
“哪有這麼複雜的關係?你在開玩笑?他到底是你什麼人?”以玫的好奇心被引起了。
“我已經說過了,他是我的師、友、父、兄和恩人,”子庄搖搖頭,道:“沒有了他就沒有今天的我。”
“真是——這樣?”她忍不住叫起來。“難道你們之間還有一段故事?”
“也不是什麼故事,”子庄搖頭。“是一段往事,真真實實的,他收養了我、教育了我、栽培了我,就是這樣!我原本只是個孤兒,他從孤兒院中領我出來。”
“哦——”她拖長了不能置信的聲音。“是這樣的?那麼——他是誰?”
“莫恕。”他恭敬的說。
“莫恕?”她搖搖頭,沒有聽過這名字。
“你可能不知道他,但十多年前,他是最好的、最出名的聲樂家、作曲家、鋼琴家,我
不及他一半。”子庄真心誠意的說。
“是嗎?是嗎?”以玫一看大門,眼中射出一種十分耀眼的異彩。“他真是那麼出名?那麽了不起?”
“你可以問一問你的父母或長輩,他們或者知道他,他是一個天才,一個真正的天才。”他由衷說。
“但是——一個天才,最出名的音樂家怎麼會突然之間就失去聲名、光芒的?他又不是靠一張臉吃飯的明星,還怕青春消逝?”
“這——自然有原因的。”子庄似乎不願說,也不敢說,只輕輕帶過。“可是我敢肯定,只要他願意,他現在仍然是最好的,我不及他一半。”
“你已經說過兩次了,你不及他一半。”以玫笑起來,半開玩笑的。“這麼說,我應該拜他為師了,對不對?”
“對!如果他肯教你的話。”子庄輕輕嘆一口氣。“除我之外,他絕對不肯教任何人,尤其女孩子。”
“怪癖?成見?”她問。
“不知道。”子庄說:“像他那樣的天才音樂家,的確是有些怪脾氣的。”
“我怕怪脾氣的人,我還是跟你學比較好,”她嫣然一笑,非常美麗動人。“我喜歡你的親切、友善。”
他也笑了,他喜歡聽她令人開心的話。
“我會盡我所能的教你。”他說。
“好!我走了,”她拉開門。“要我預備的書、琴譜、歌譜之類,請你給我一張名單,我可以去買。”
“暫時不必,我這兒有,”他似乎不當她是學生,而是一個朋友。“你得從最基本學起。”
“再見。”她轉身出去,留下一個動人的微笑。
子庄關上大門,猶自怔怔的站在那兒發獃,剛才的一切不是夢吧?!的確有個漂亮的女孩子來過,的確留下一抹動人的微笑,的確——她明天還會來,不,她每天都會再來,這真是太好了。
子庄喜歡以玫,幾乎是一見就喜歡她,所以才絕不考慮就收她做學生,這不是他平時的作風,他一直是很嚴謹的。是的,他是嚴謹的,生活嚴謹、行為嚴謹、作風嚴謹,他的生命中除了音樂之外幾乎沒有溫柔,全是硬綳綳的,因為他生活在莫恕的身邊。
莫恕對他要求嚴謹,他不能有半絲放鬆,這樣二十多年的努力,他算是成名了,也算有少少的成功。然而——他到底是個年輕男孩子,他也嚮往溫柔,也嚮往愛情,也嚮往伴侶,可是他不敢去爭取,不敢去找尋,因為莫恕不喜歡,因為莫恕討厭女孩子——他不能令莫恕失望,不能讓莫恕不高興,他只能默默嚮往。
以玫是他第一個接近的女孩子——莫恕會不會不高興,他收了這個女學生?啊!莫恕會不會不高興?剛才莫恕出門時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會不會生氣?
想着以玫,想着莫恕,子庄又矛盾、又不安,來回的在客廳里踱步,什麼工作也不能做了。
大門在響,他駐住了腳,望着默默進來的莫恕。
“莫先生——”子庄一直是這麼稱呼莫恕的,這是莫恕的堅持,他的確是個怪人。
莫恕看他一眼,漠然坐下。
“那女孩子走了?”他冷冷的問。
“是——她走了。”子庄偷偷看他——非常不安。
“你決定收她、教她了?”莫恕看他一眼。
“是——”子庄真想找個地洞逃走。“她是很誠心的,我看她也聰明,潛質不錯。”
“潛質?你試過了?”莫恕沒有表情的望住他。
“哎——”子庄心中一陣顫抖,他是有些怕莫恕的。“她說了些各方面的基礎。”
“你信嗎?女孩子的話?”莫恕絕不動容。
“我——我不知道,”子庄脹紅了臉,又開始冒汗。“我以為多收一個學生,對我們的經濟有些幫助。”
莫恕深而難測的眼光望住他半晌,沒有人能懂得他在想什麼,他是深沉的。
“是的,對我們經濟有幫助。”他漠然說。
“莫先生——”子庄更不安了。
“你決定的事,我沒有意見。”莫恕竟這麼說:“反正是你教她,不是我。”
“不,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推了她。”子庄說。
“不必。”莫恕搖頭。“你教她,但要小心她。”
“小心她?”子庄不大明白。這是莫恕的關心?
“一開始你不提防女孩子,傷害就來到了。”他說。
“傷害?她只是我的學生。”子庄說。
“是的,她只是你的學生。”莫恕夷然一笑,非常的看得透這個世界。“我希望她只是你的學生而已。”
“莫先生——”子庄呆住了。
“既然答應,就要盡心的教,”莫恕慢慢說:“是你的學生,不能丟你的臉。”
“是。”子庄欣然受教。“我會儘力。”
莫恕再看他一眼,轉身回房。
他那樣一個大男人,每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做什麼?他不悶?不煩,不厭?他是那樣心如止水?
他是個怪人,莫恕。
以玫開始在子庄那兒上課。
她並不是很有天分的學生,她的歌喉普通,學過鋼琴,卻只彈完最基本、最淺的“拜而”琴譜,對樂理也只知道一些皮毛。然而她用功,非常的用功,非常的勤勞,非常的虛心。子庄開始時的一些不滿,也因而消失。在音樂方面不能人人是天才,只要不太差,加上努力也可以了。
子庄對以玫還有種說不出的好感,那種異性的吸引力是絕對的。他原本就很少接觸異性,何況是這麼美、這麼光芒四射的女孩子。
每天早晨起身,他就開始期待以玫的來臨。九點鐘還有個學琴的男孩子,他教得非常心不在焉,匆匆結束,打發了男孩子,他就一心一意的等以玫十點鐘來到。
以玫是很準時的,她不會浪費屬於她的任何一分一秒鐘,她付了兩小時的錢,她就要子庄教足兩小時,她可以算是比較現實的女孩子。
當然,目前的社會誰又不現實呢?
以玫又來了,她穿一條細褲管的緊身牛仔褲,一件淺黃色鬆鬆寬寬的襯衫,頭髮束在腦後,非常洒脫、非常清爽,和平日的艷光四射又自不同。
上課的時候她是絕對聚精會神的,子庄也教得非常開心,他一心幫助她成名、成功,他那份超出一個老師的熱誠,任何人都看得出來。
以玫聰明剔透,她滿意於自己的魅力,她幾乎已有十足的把握來“控制”子庄,她的音樂老師。
教完半小時樂理,通常都有五分鐘休息,子庄會喝點水,透口氣,或去洗手間什麼的。
“怎麼一直都沒看見莫恕?”以玫突然問。
“莫先生——”子庄停下喝水的動作。“他不在。”
“每天這個時候他都不在?”以玫揚起頭,黑眸中有一絲不信任的光芒。
“是——他去散步。”子庄說。頗不自然。
“散步?”以玫笑了。“每次我來他都去散步,他一定不喜歡見到我。”
“不,你別誤會,”子庄連忙說。額頭開始冒汗。“莫先生個性比較孤僻,他不喜歡接觸人,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另外學琴的學生來,他也出去散步?那豈不是從早上散步到晚上?”她笑笑,嘲諷的。
“不,也不一定,”子庄的臉也紅了。“他多數早上去。”
“是這樣嗎?”以玫還是笑,那種笑分明是不信任。
“是的,是——其實——莫先生並不喜歡我收女學生,我以前也從沒試過。”子庄終於說。
“奇怪,他對女孩子有成見?”以玫叫了起來。
“我不知道,”子庄搖搖頭再搖搖頭。“對於莫先生的私事,我不清楚。”
“你們不是情如父子嗎?”她問。眼中光芒有絲狡猾。
“是——當然,就算親生父於,也不可能互相知道得一清二楚,每個人都有所保留的。”他說。
“好吧!我不問這個問題了,”她搖頭。“你是老師,我不想令你難堪。”
“不是難堪,我不慣背後談論別人。”子庄說。
“正人君子。”她笑。
放下玻璃杯,他預備開始教彈琴。
他先彈一次給她看,講解一下該注意的地方,然後讓她試着彈,他就坐在她旁邊。
他的內心是非常不平靜的,每當他坐在她身邊時。
他們靠得很近,他們是合坐一張長長的琴凳,自然是接近。他真的從來沒有這麼接近過任何女孩子,她身上的香水味一陣陣的飄過來,他的心弦也為之拉緊——
“我彈得對嗎?陳老師。”她停下手指,轉過頭來。
面對着那張漂亮卻有絲狡猾的臉,他吶吶不能成言,整個面龐脹得通紅。他們之間的距離不到一尺。
“對——對——很好。”他幾乎是“逃”的站起來。他是老師,他明白自己身分,他只能逃開。
或者——莫恕說得對,他不該接受一個女學生。
以玫又笑起來,笑得莫名其妙,她似乎以看他的尷尬為樂似的。
“你很害怕我?我是太空來的?”她笑着說:“或是你受了莫恕的影響?”
“不——請不要誤會莫先生,他無意影響我,真的。”他不安的抹抹汗。
“我誤會?怎麼可能?我有什麼理由誤會他?”她哈哈笑。“我甚至不知道他的臉是方是圓。”
“那就好,”他慢慢走回座位,慢慢坐下。“我們再開始,今天——耽誤了一些時間。”
再開始彈琴,他目不斜視,眼觀鼻,鼻觀心,以玫的吸引力要他盡了全身的力量才能平靜自己。
四十五分鐘后,他再開始教她唱歌。
對子庄來說,這是比較輕鬆的事,他們不必再靠得那麼近,他不必再去努力使自己的視線不轉向她。
以玫練習了一陣,他又糾正她的錯誤,時間就這麼過去,兩個鐘頭真是飛逝而過。
“我走了。”以玫把歌譜、琴譜、樂理的書籍全放進一個大帆布袋。
“再見。”子庄站在門邊。
“是不是我一走那個莫恕就回來?”她像個頑皮的孩子,眨眨眼睛又皺皺鼻子。
“我不知道。”子庄臉又紅了,一個愛紅臉的老師。“他總是回來吃午飯的。”
“哦——你燒飯?”她好奇的朝廚房張望一眼。
“不,當然不,我們包伙食,”他搖頭。“兩個男人都不會燒飯,只好吃外面的。”
“以後你們其中一個結了婚就行了,”以玫說:“我會很快有個師母嗎?”
“你——”子庄面紅耳赤,眼看着以玫飄然而去。
關上大門,他長長透一口氣。以玫一走,他身上再無壓力,絕對的輕鬆自然。
以玫對他的壓力代表什麽?他沒經驗,他完全不知道,只是——以玫是可愛的。
大門在響,他知道是莫恕回來了,這麼準時?以玫一走他就回來,真是為了避開她?
“莫先生,回來了?”子庄說。
莫恕看一眼空着的鋼琴,漠然點點頭。
“教得順利嗎?”莫恕問。
“很好,她的天質不是最好,但勤能補拙。”子庄說。
“在音樂上,勤未必可以補拙,”莫恕不同意。“天分該是最重要的,否則事倍功半。”
“是。”子庄點頭。他很尊重莫恕,永不和他爭論。“好在她也只不過是要求做一個比普通好一點,能作曲的歌星。”
“虛榮,”莫恕冷冷的哼一聲。“歌星。”
“我想——她是看在金錢分上,歌星的確比一個音樂家、歌唱家能賺更多的錢。”子庄老實說。
“錢?”莫怒冷笑了幾聲。“我們也需要錢。”
“那不一樣,”子庄臉紅了,他突然感到莫名其妙的心虛。“我們——自然不會當歌星。”
“當歌星和教歌星沒有什麼不同。”莫恕很不客氣。
子庄呆怔一下,他絕沒想到莫恕對以玫成見那麼深。他學的是正確的音樂,私心裏,他也看不起流行音樂,但以玫——例外。
“或者——我可以改變以玫,我改教她正統音樂。”子庄是天真的。
“她學正統音樂?聲樂或鋼琴?”莫恕笑起來。“她那種唱流行歌曲的嗓子?”
“莫先生——”子庄脹紅了臉。
門鈴響起來,莫恕走過去開門,讓包伙食的人送午餐進來。
“不要講那女孩子了,太無聊。”他說。
他們幫忙把菜、飯放在桌上,送走了那包伙食的人,就各據方桌一邊進餐。可能是因為剛才談起以玫的事,餐桌上氣氛並不很好。
“我——可以問你一句話嗎?莫先生。”子庄說。顯然是鼓了很大的勇氣。
“問我為什麼討厭你的女學生?”莫恕笑。
“這——我覺得你有成見。”子庄紅着臉。
“女人——自私、冷酷,犯不着和她們打交道。”莫恕說:“我們不至於沒錢開伙食。”
“以玫並不是那樣,她很好。”子庄說。
“當然好,因為她目前要求你教她,怎能不好?”莫恕看得很透。
“但是——”子庄吸一口氣,不知道該怎麼講。
“我承認她很漂亮。”莫恕促狹的。
“不,我不是說漂亮,”子庄的臉更紅了。“她真的很用功,表示她真心向學。”
“真心向學?或是追求名利?”莫恕看子庄一眼,冷冷的搖頭。“子庄,你很喜歡她?”
“不,我只覺得——我是說——”子庄一直搖頭,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我說過,你有權決定你自己的事,我無意干涉你,”莫恕喝半碗湯。“你認為她好,是可造之材,你就教她,但是——你不要太天真、太感情用事。”
“我不會——事實上,她只是學生。”子庄十分不安。“你若認為不好,我——總是聽你的話。”
“並無不好。”莫怒放下筷子。“你不必一定要聽我的話,我是我,你是你,我們是兩個人,你小時候我曾幫過你,但現在你又幫回我,我們誰也不欠誰的,所以你不必處處顧忌着我。”
“不是顧忌,是尊重。”子庄很真誠。
“你要說尊重就尊重好了。”莫恕笑。他的頭髮、鬍子、衣服雖然都不整潔,四十歲,他依然漂亮,依然充滿一種中年人的魅力,像醇酒。“我卻不想約束你,免得你將來恨我。”
“我怎麼會恨你呢?我從小就跟着你,我的心中早當你是父親、是兄長,我會聽你的話。”於庄說。
“不,我的年齡絕對不可能是你的父親,兄長還勉強,”莫恕笑了。冷冷中帶着說不出的瀟洒。“可是我自己長年弔兒郎當,我憑什麼資格做你的兄長?”
“不論你認不認我,我心中是當你父兄,”子庄百分之一百的真誠。“世界上我只有你一個是親人,不論你怎樣,你是我最敬佩、最愛的人。”
“敬佩我什麽?長年流離浪蕩的不工作?”莫恕點起一枝香煙,一口口慢慢吸著。“還要你賺錢來養活我,我有什以可敬佩的?”
“你不要這樣說,莫先生,”子庄臉上掠過一抹痛苦。“你的事——雖然我不怎麼清楚、怎麼明白,但我知道你有原因、有苦衷、有難處,你是最好的音樂家,以前是最好的,現在也是最好的,你作的曲子無人能及,你唱歌、你的鋼琴——我知道你有苦衷,我真的知道。”
“苦哀!錯了,”莫克哈哈大笑,太誇張的笑聲,反而失去了真實。“我有什麼苦衷?我不工作只不過懶,只不過不求上進,我這麼一個人,怎麼還是最好的?”
“你是最好的,”子庄堅決、肯定的說:“沒有人能夠比得上你,我也比不上你一半,你騙不了我。”
莫恕皺皺眉,立刻又笑起來。
“什麼工作,什麼地方?”子庄大大驚奇。“怎麼從來沒聽你提過?”
“才說好,”莫恕平靜的。“是個貨倉管理員。”
“什——么?”子庄眼睛睜大了,瞼也脹紅了。“你去替人家看貨倉?不,不,絕對不行,我不同意。”
“我已經答應了!”莫恕半絲也不激動。“是日班的,早晨八點到下午五點,只是坐在那兒,就有錢拿,反正我有的是時間,為什麼不去呢?”
“不,你一定不能去,”子庄激動得站起來。“說什麼我也不讓你去,絕不能。”
“為什麼?”
“因為你是莫恕,唯一的莫恕。”子庄大聲說。
因為他是莫恕,是理由嗎?
以玫再來子莊家裏上課時,她感覺到子庄的情緒非常的不安,看他的眼光也充滿了矛盾,他怎麼了?想了一下,她立刻就明白了。
她是冰雪聰明的,又出道得早,子庄那種老實大男孩的心怎能不明白呢?
子庄是為了她和莫恕而這麼矛盾,這麼情緒不安的,是吧?莫恕不喜歡子庄收女學生,不喜歡子庄接近她,可是子庄心中明明是喜歡她,所以子庄矛盾不安了。
她為他的矛盾和不安而開心,她只不過來了一星期,就可以搖動莫恕在子庄心目中的地位,她該為這一點驕傲,她是有魅力的。
“子庄,你有什麼心事?能告訴我嗎?”她在休息時問。她已改口叫他的名字,又是那樣不落痕迹。
“心事?沒有,沒有,”子庄避開了她的視線。“最近比較忙——哎!忙。”
“因為我來了才忙嗎?”她笑。她不只聰明,還十分狡猾,她很會利用自己魅力。
“不,不,當然不,你只不過是一個學生,”子庄紅着臉不停的搖頭。“我忙其他事,我有其他的工作。”
“哦!除了教學生,你還有其他工作?”以玫問。
“是!我作曲,我和唱片公司有合約。”他說得有些結巴。“有時候錄唱片時,我得伴奏。”
“這麼說——你和唱片公司很熟,很有關係,是不是?”她歪着頭看他。
“很熟,是很熟,”在她面前,常常他顯得手足無措。“我根本就是做這行的。”
“子庄啊!以後有機會你可以替我介紹嗎?”以玫說:“這個世界啊,關係最重要,有關係的話就算不怎麼好,唱片公司也會力捧,也會紅。”
“我介紹你什麼?”子庄不明白。
“唱片公司的人咯!”以玫笑。“在你來說是輕而易舉的,對我就關係重大了!”
“你想做什麼?灌唱片?”子庄皺眉問。
以玫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珠一轉,笑了笑。
“當然不是說現在,我是說我學成了之後,”她撒嬌似的說:“我是你的學生,總不能替你丟臉啊!”
“你說得對,”他點頭。“不是任何人、任何歌星都能灌唱片的,一定要有水準、有資格才行,我雖和唱片公司熟,也絕不會隨便介紹人去。”
“我明白的,你是出名的作曲家,自然要愛惜羽毛。”以玫微笑。“不過你放心,我這學生絕不會丟你的臉。”
“也不是這個意思。”他不只老實,還忠厚。“我是說——如果你本身功夫不到家,還是多一點學習和訓練比較好,我不是指我的名譽。”
“無論如何,我是會聽你的話。”她說得好甜。
子庄滿意的笑了。以玫會是個好學生,會有前途,莫恕說的——可能太偏激了,是吧!雖然莫恕是好意。
“我們——再開始吧!”子庄搓搓手。“我不想浪費你的時間。”
“好。”以玫坐在鋼琴前。突然她又想起一件事。“子庄,我有兩張演唱會的票,美國來的‘第五度空間’合唱團,你願意去聽嗎?”
“你說什麼?‘第五度空間’——啊!他們來香港的演唱會。”他恍然大悟。“他們是不錯的,在流行歌曲界曾享盛名,可是——聽說他們改組了,有兩個隊員離開。”
“你去聽聽,好不好?”她望住他,看來非常誠懇。“人家送了我兩張票,不去很可惜。”
“我去——”他呆住了。“我——我和你去?”
“你陪我。”她跳起來抓住他手臂,不停的搖晃。“我最不喜歡一個人,你陪我。”
“但是我——”子庄脹紅了臉。他是想去的,可是陪女學生去——這未免說不過去,而且莫恕會不高興。
“不管,不管,你一定要陪我去,”她抓住他不放。“一個人參加悶死人。”
“哎——我考慮一下,”他尷尬的。“我考慮一下。”
“考慮?”她似笑非笑的望住他。“是不是怕莫恕不高興?你為什麼那樣怕他?”
“不,不,不是莫先生——”他又窘又不安。“我怕抽不出時間,我這——”
“不信,你就是怕他,”以玫癟癟嘴。“你又不是三歲小孩子,為什麼怕一個他那樣的人?”
“請別誤會,不是怕——是尊重。”他額頭開始冒汗。
“證明給我看。”她笑。“如果不是怕他,你就陪我去,我才會相信。”
“不需要證明——”他益發瞼紅了。“以玫,不要開玩笑,我們開始彈琴。”
“不,你不答應我不上課。”她頑皮得像個小孩子。
他猶豫半晌,掙扎半晌,終於咬着牙,好像決定第三次世界大戰般。
“好——我去。”他點點頭。
“那一言為定,不許黃牛啊!”她帶着勝利的笑着。“今天晚上七點半,我在演唱會的門口等你吧!”
“好!七點半。”他說。
決定陪以玫去,他心中很是高興,他原是喜歡去的,只為莫恕的影響太大——他擺脫不了,他終於擺脫了,他決定去。
他有一種說不出的輕鬆,卻又有一陣難以解釋的內疚,他知道莫恕不會喜歡他這樣,理
智上,他自己也覺得不應該去,但在以玫面前,理智不能理直氣壯。
他們開始練鋼琴!以玫依然很開心、很專心,而子庄卻是極不平靜,想東想西,精神完全不能集中。那種內疚的感覺也越來越厲害,終於,他停下來。
“怎麽了?子庄。”以玫詫異的。
“我不知道,我覺得好像做錯了事,良心不安,”他嘆一口氣。“我想——我還是不去。”
“不行,你答應過我的。”她叫起來。“你是老師,又是大男人,怎能出爾反爾?”
“我——哎,我很難解釋,或老我太古板、太保守,又太原則性吧,我認為還是不去好些。”他說。
“我想是你太善良,”她冷冷的癟嘴。“你認為莫恕有恩於你,於是你對他百依百順,像個奴隸一樣,我看哪,人家正利用你這善良的弱點,叫你一生一世不敢背叛他,受他利用。”
“不,你千萬不能這麼說,這絕對是錯誤的,莫先生絕不是那樣的人,他絕不是。”他鄭重的否認。“他絕對不是利用我,他對我的栽培是絕無企圖的。”
“還說沒有企圖,你現在是不是賺錢養他?這不是利用是什麼?”她冷笑。
“你怎能這樣說,莫先生以前教我、養我、栽培我,今天他——哎!我養他又有什麼不對?”他說:“你——怎麼總是針對着他呢?”
“我是為你好,你不會以為我和他有仇吧?”她搖頭。“我只是看不慣——你這麼大一個人,他還管得厲害,還一些自由也沒有。”
“他沒有管我,我的一切是我自願的。”他說。
她沉默一下,突然又說:“那個莫恕,他年紀又不老,怎麼不做事,一天到晚遊手好閒的?”
“這——他自然有原因。”他皺眉。
“什麼原因?有絕症?受了刺激?女人?”她好奇的一連串問。“他多大了?”
“這是他的私事,我不便說。”子庄搖頭。
“我的天,居然有你這種人活在這個時代,你像個一成不變的老古董,又臭又硬。”她極度的不滿。
“人活着是該有一點原則。”他正色說。
“為了原則你要吃苦一輩子?”
“我不覺得吃苦。”他搖搖頭。
“你當然不覺得,可是在我們旁觀者看起來你就大吃虧了。”她搖頭。“你年輕,你有才華,你應該更有名氣,更有前途,你應該有更好的享受,你該賺更多的錢。現在你為了他只好放棄許多。”
“誰說的?誰這麼說的?”他激動起來。“全無事實根據,胡說八道,我怎麼是為了他
放棄了許多,反過來說是他為了我——而且我不稀罕更好的享受,不稀罕賺更多的錢,我很滿意目前。”
“你太傻,你根本不適合這個時代。”她說:“這是個人人拚命往上爬的社會,錢是最基本的一切,你不要錢又不要爬得高,你的思想太落伍了!”
“落伍也好,跟得上時代也好,我還是我,根本不會改變,”他嚴肅的望住她。“以玫,以一個學音樂的人,你心中有太多的名利,你的成就不會太高。”
“你——什麼意思?”她皺眉,開始不悅。
“當然,我只是個音樂老師,我不能管你的思想,”他慢慢的,真誠的說:“但是我希望你真的有成就!真的成名,你——畢竟是我唯一的女學生!我真是希望你好。”
“然而成就是什麼?像你這樣?像莫恕那樣?我不要那樣的成就,”她冷冷的笑。“成就根本是兩個字,一點也不實在,我要的是看得見、抓得住的,我要我的名字天天見報,我要全香港的人都認識我、喜歡我,我要賺許許多多錢,這才是我心目中的成就。”
“以玫——我很失望。”他嘆口氣。莫恕是對的,莫恕早看出以玫不是他們同一種人。
“為什麼失望?我不用功?我的學習進度不夠快?不夠好?”她又笑起來,改變是非常的快。“你是老師,你說過,不管我的思想,對不對?”
“是——以玫,你還是去找另外的老師吧!我怕我教不好你,會令你失望。”他搖頭。
“不,不對,你是最好的老師,來之前我已經調查過了,”她不同意。“要想學好唱歌、鋼琴和樂理,只有你一個人能教,其他老師辦不到。”
“可是——我是落伍的。”他垂下頭。
“你真固執,子庄,”她抓住他的手。“是你的善良、忠厚使思想落伍,但你是最好的老師,你只管教我,其他的一切——我自有辦法。”
“自有什麼辦法?”他任她握住手。
“名成利就。”她眼中射出異采,非常的信心十足。“我一定會做到,一定。”
“當然——如果你認為我幫得了你,我會繼續教你,我已經答就過了,”他望着她那美得野性的臉發獃。“只是——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再批評莫先生。”
“你總是那麼幫他,這正是你的可愛處,”她嫣然一笑。“我答應你,以後我再不說他便是。”
“其實他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而且他在音樂方面的造詣、修養絕不是我可以比得上的,”他真心說:“如果他肯教你,你會事半功倍,提早達到目的。”
“他教我——他肯教我嗎?”她眼中光芒又是一閃。
“這——不知道,多半不肯。”他說。
“說了不是等於白說?”她不高興的摔開他的手。“他為什麼不肯教學生?”
“我——哎!他對學生灰心,”他說:“以前他有很多學生,大多慕名而來,男的、女的,其中很多人都成名了,有的更紅極一時,後來——他不肯再教,直到如今。”
其中一定有個理由的,不肯再教——一定有個理由的,是不是?絕不是灰心這麼簡單。以玫很聰明,她只是這麼想,並沒有問。現在還不是問的時候。
“有沒有辦法求得他再收學生?”她問。眼光熾烈。
“大概沒有。”他望她一眼。“尤其是女孩子。”
女孩子!這就是原因吧?女孩子。
“他的脾氣一直這麼壞?”她問。
“不,以前他很健談、很愛笑、很爽朗,”他搖頭。“他以前和現在完全不同。”
“他的改變是突然的?”她試探著。
“當然不是,他——”子庄住口不說:“人不可能無緣無故的就突然改變。”
“我明白了,他受了刺激,一個學生令他灰心、失望或者——傷心,一個女學生。”她笑。
“以玫——我可沒這麼說。”子庄嚇了一大跳。
“我猜的。”她哈哈笑。“他愛上一個女學生,對不對?他以前一定是個風流人物,感情豐富,後來——女學生成名了,不愛他,他就大受刺激,變成今天這個遊手好閒的怪物,對不對,哈,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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