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曲

終曲

“我--不,不,不開心的並不是我,我--哎--”子庄嘆一口氣。“莫先生,以玫根本--從來沒有在乎過我,她是故意做給你看的,你還不相信嗎?”

莫恕搖搖頭,大步走上公路。

他真不想再挽回一切?

以玫在台上唱歌,她臉上是很美、很討人喜歡的笑容,她的歌聲也輕快動人,但是沒有人知道她的內心完全不是這回事。她一點也不快樂,她甚至情緒低落。

她一直在笑,怎能不笑呢?花了錢的聽眾們誰願意見到一個苦口苦面的歌星呢?這是職業性的悲哀。

台下的人並不太吵,也沒有令人難以忍受的猜拳聲,比起許多歌星來,她算幸運了。可是--說不出為什麼,她十分厭煩,真想扔開“咪”就走,再也不站在台上拋頭露面了。

她自己也奇怪為什麼會有這種心理,以往她不是一直盼望名成利就嗎?現在她似乎已抓到了名成的邊緣,他已經開始了成功的第一步,怎麼就厭倦了?

屬於她的第一張唱片據子庄說銷路很不錯,只要再加點宣傳,做多一點廣告,說不定還能問鼎今年的金唱片。金唱片?她暗自搖頭,香港的確是宣傳的世界,明明不可能的事,也

能借宣傳而達到目的。

她真的不以為自己該得金唱片,她唱得只是普通,但是加強宣傳,好吧,她就以金唱片為目標。

一曲唱完,她聽見掌聲--她清醒了,看她,唱歌表演的時候還這麼的胡思亂想,一點都不能集中精神,這成功--真的是天曉得,還有人拍手呢?

她再唱一曲,益發不能專心了。心中總有那麼多思緒轉來又轉去,臉上的笑容已虛偽到連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好在唱完了,她在掌聲中就退回了後台。

唱完這個合同就停止吧!明明沒有心情唱歌,何必站在這兒自欺欺人呢?她不在乎這份薪水,真的。

侍者遞過來一張紙條,又是哪個無聊客人?看一看名字--林雅竹,她又來了?來做什麼?

“蕭夫人請你過去坐一坐。”侍者說。

以玫考慮一下,點點頭。大概雅竹又有什麼話說了,去聽聽吧!或者--雅竹唱了莫恕的新歌,她來示威一下呢?

以玫走過去,發現雅竹的檯子還有另一個男人,一個陌生卻甚有氣派的男人,五十歲左右,面貌普通,氣派卻真是不凡。

“蕭夫人。”以玫微笑一下。

她其實並不討厭雅竹,只是有些忌妒,雅竹何其幸運,能擁有別的女人夢寐以求的一切。

“以玫,來,我替你介紹。”雅竹說。那個男人已經禮貌站了起來。“他是我先生蕭玉山。”

“哦--蕭先生。”以玫呆怔一下,才伸出右手,她實在沒想到蕭玉山會陪雅竹來夜總會。

“很高興認識你。”蕭玉山是客氣而生疏的。

像他這種有錢的人,絕少可能帶太太來這種不是一流的夜總會,今夜真是難得。

“我聽了你的新唱片,唱得很好。”雅竹說。

“你不是為了唱片而來找我吧?”以玫笑。

“當然不是,我只想你見見玉山。”雅竹說得好奇怪。為什麼要以玫見玉山?他們之間全無關連啊。

“蕭先生是名人,我在報紙上見過了。”以玫說。

雅竹微笑,很真誠的。

“你一定會認為我莫名其妙,是不是?”雅竹說。

“但是--我只想你明白,除了玉山的富有之外,他本身是一個值得託付終身的男人,他能給我安全感與幸福。”雅竹又說。

以玫皺眉,為什麼要告訴她這些?

“結婚十年,到今天我仍然認為我的選擇正確,”雅竹再說:“不是錢,是人。”

“但是--你不必對我說這些的。”以玫終於說。

“我不希望你誤會,我想幫你。”雅竹看玉山一眼,他始終是淡淡的微笑着。

“幫我?幫我什麼?”以玫問。“我以前並不認識蕭先生。”

“不是這意思,我是指莫恕。”雅竹坦然說。

“他--與我沒有任何關係。”以玫變色。

雅竹當著丈夫的面提莫恕,她不怕蕭玉山吃醋?

“年輕人都喜歡逞強,但是逞一時的意氣可能就變成永恆的悔恨。”雅竹心平氣和的。

“你--後悔了嗎?”以玫忍不住說。

“我?當然不,直到目前,我沒有可後悔的事,”雅竹肯定的說:“你這麼說--你是根本不明白我們當年的事。”

“我不需要明白與我無關的事。”以玫倔強的。

“有關,而且大有關係,”雅竹認真的。“以玫,你也不想拿自己一輩子的幸福開玩笑吧?”

以玫不語,目光定定的望住雅竹,她實在猜不透雅竹今夜帶丈夫一起來的目的。

“以玫,我說一句很真的話,”雅竹又看玉山一眼。“十年前的女孩子肯為一個男人的真誠而下嫁給他,今天的女孩子卻是只為愛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以玫點點頭又搖搖頭,有些明白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她開始相信雅竹的誠意了。

“我認識玉山幾乎和認識莫恕同時,那時候我並沒有名氣,我們一直是朋友,直到幾年之後,”雅竹對玉山笑一笑,很溫柔含情的。“我很清楚,娛樂圈子裏的人一到顛峰就該是退休的時候,沒有人能永遠在高峰,也不可能擁有一個連一個的巔峰,所以我立意退出,當然,女孩子結婚該是最好的一條路。”

以玫聽着,這是一段她一直想知道的往事吧?

“嫁給玉山根本是我不必考慮的事,他的真誠是我永遠不必懷疑的,”雅竹無奈的笑一笑。“可是--我似乎觸怒了莫恕,我很意外,我不知道為什麼,一直以來我和他是師生、是工作夥伴、是朋友,甚至我當他是哥哥。雖然關於我和他的緋聞傳得很多,但這原是無風也起三尺浪的圈子,莫恕應該比我更明白。”

雅竹搖搖頭,嘆一口氣,玉山很寬厚的握住她的手,給她無言的鼓勵與安慰。

“後來,當我和玉山結婚那天起,莫恕也退出了這個圈子,十年來,所有的人都說他是為我,但是--十年前他甚至沒有對我暗示過什麼,我們一直被冤枉着。”她又說。

“那他--為什麼自我放逐十年?”以玫忍不住問。

“我不知道,真的,他沒有說過,任何人都不知道,我相信就連子庄也不清楚。”雅竹笑了。“一直以來子庄都以為他是因為我。”

“不是嗎?”以玫問。

“當然不是。”雅竹搖頭。“十年來我們一直避不見面,就是怕這謠言再傳開,傷害了無辜。”

“但是--”以玫看蕭玉山一眼,還是說了

“你曾經去找過他。”以玫說。

“是。那是在他復出之後,”雅竹坦然的。“玉山也知道,我去--實在是好奇,我想探出他退隱十年的原因。”

“探出了嗎?”以玫問。

“沒有,但是卻意外的知道他為什麼復出。”雅竹說。

“為什麼?”以玫眨眨眼。

“你。”雅竹指着以政。“我看得出,他喜歡你。”

以玫的臉一下子就紅了,立刻又做出一副不屑狀。

“不要開玩笑,他心中只有你和子庄,我算什麼?”她冷哼一聲。“我根本不信你的話。”

“你一定要信,他喜歡你。”雅竹再說:“而我也知道,你近來的一切--也只為刺激他。”

“笑話,你似乎比我自己還更清楚我,”以玫小聲叫着。“我為什麼要刺激他,他與我根本就無關。”

“感情的事--以玫,相信我,絕對不可意氣用事,真的。”雅竹搖頭。

“我意氣什麼?”以玫冷笑。“報上不是一直在說,你將復出唱他第一張唱片嗎?”

“我?”雅竹看玉山一眼,笑起來了。“你相信嗎?你認為可能嗎?”

以玫皺眉,難道又是無風起浪?

“雅竹將會很忙、很忙,”一直沒出聲的玉山忽然說:“忙得不再有任何時間來做別的事,因為我們有了第一個孩子,她將忙着做媽咪。”

“哦--”以玫呆住了。

是這樣的嗎?雅竹將忙着做媽咪,報上所有的消息全都不正確?是--這樣的嗎?那麼--以玫以前最怨恨,最不能釋然的事豈不--全是誤會?雅竹根本從來沒打算過要唱莫恕的第一張唱片?那首‘下午的旋律’。

“我們希望你幸福。”玉山和雅竹站起來。“你冷靜考慮一下,不再意氣用事,幸福只在一念之間。”

也不等以玫回答,他們已相伴着飄然而去。

幸福只在一念之間,是嗎?

子庄真是在努力替以玫的唱片加強宣傳,幾乎全香港九龍的大街小巷都有海報,報紙、

雜誌上都有廣告,電台也不停的在播。一下於以玫的名字就街知巷聞,這種人海戰術,無孔不入的宣傳手法顯然十分有效,唱片銷路直線上升。

真正開心的是唱片公司老闆和子庄,老闆在商言商,當然希望賺錢,捧紅一個歌星就是金礦,而子庄是單純的開心,他對以玫--真是再無任何幻想了。

無論他是否愛過以玫,他們之間的一切已成過去,因為他明白以玫的心從來不會在他身上,感情原是雙方面的,他勉強不得。

他開始不當以玫是個普通朋友,是個事業上的夥伴,似乎--並不困難,他以前是太傻了,為什麼一定要任性的把事情弄糟呢?

他實在後悔,可是--他完全幫不上忙,他已盡了力,莫恕和以玫兩方面都無動於衷,他再也沒有辦法。

姻緣天定吧?人是強不過命運的。

今天以玫要到唱片公司來一整天,這是宣傳計劃中的一部分,以玫親自為賣出的唱片簽名,當著聽眾、歌迷的面簽上款,該是很吸引人的吧?

以玫到得很準時,卻顯得並不熱心,懶洋洋的在簽名,神情有些落寞。

“以玫,累嗎?不舒服?”子庄輕聲問。

“不是,”她淡淡的搖頭。“子庄,非要坐在這兒為每一個買唱片的人簽名?”

“當然,廣告已發出去了,不簽名怎麼行?別人會以為我們騙人。”子庄搖頭:“怎麼?你不願做?”

“其實--完全沒有意義。”她說。

“我希望真正喜歡我唱歌的人買唱片,不要因為我的簽名。”以玫說。

“別傻,以玫,你不想得金唱片?”子庄意外的。

“得了金唱片又怎樣?”她自嘲的笑。“不是真正憑我自己的本領。”

“現在許多歌星都是這樣的,得了金唱片當堂身價不同,對你的聲譽很有幫助。”子庄說。

“誰知道我還能唱多久?”她搖搖頭。

陸續的有人來買唱片,要簽名,以玫一直機械式的做着,心中思維卻飛得好遠,好遠。

當年雅竹並不愛莫恕,難道是他單相思?可是他說過,他根本沒愛過--這真是令人莫名其妙,他們都沒有愛過,這件事卻傳了十年,莫恕的退隱十年又是為什麼?

雅竹說幸福只在一念之間,的確是句好有道理的話,非有過經歷是不足以了解的。

雅竹也說過愛情需要更多些的真誠--以玫不明白,她該怎麼做?若她採取行動,會有效嗎?

她採取行動--唉!她能採取什麼行動呢?她是女孩子,她要維持至低限度的自尊,是吧?

屬於她的愛情為什麼這樣多波折?這樣多困難?難道她沒有資格擁有一切?莫恕--為

什麼對她漠視成如此這般?她是那樣的不足惜?

突然之間,她什麼心情也沒有了,放下手中的筆,推開面前的唱片,黯然的嘆一口氣,從來堅強的她也忍不住淚盈於睫。

為什麼她不能擁有愛情?這是為什麼?

站在她面前買唱片的一個男孩子突然感到驚愕、詫異的望住她,顯然被她意外的眼淚嚇倒了,凝視她一陣,抓住那隻簽了一個“何”字的唱片,轉身而去。

大概沒有人等在那兒要她簽名了吧?有--也沒有辦法,她是再也控制不住內心如狂潮澎湃的感情激動,為什麼她總是不能得到她渴望得到的?命運為何對她如此苛刻?

她默默的無聲的哭泣着,大地似乎都為此靜默,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彷彿許多年代、許多世紀都已過去,那失去愛情的心已逐漸老去。

慢慢的,她抹一把眼淚,坐直了一些。發泄過後人是會舒服些,至少心裏不再那麼悶。無論她能否擁有愛情,日子總還是要過下去,生命依然延續着,那麼,即使再不喜歡,再無心情,工作該是她唯一的寄託,是嗎?

工作--她看見又有人站在她面前,又買唱片要求籤名吧?香港人就這麼容易上宣傳噱頭的當,要她簽一個名就買唱片,也不管喜不喜歡她的歌,這多劃不來?換了她是無論如何不肯的。

她吸吸鼻子,頭也不抬的拿過面前的唱片,草草的簽了何以玫三個字,又把唱片推給那人。

是個穿灰色長褲的男人,他拿起唱片卻沒有離開,這些人真貪心,有了簽名還不夠?等在這兒還想怎樣。真是莫名其妙到極點。以玫再也無法掩飾內心的厭煩,她不怕得罪人,大不了再也不唱歌。

“站在這兒做什麼?領救濟金?”她極不客氣,極刻薄的說。

話一說完,人也呆住了,站在她面前的這個人不是聽眾,不是歌迷,不是任何一個人,是--怎麼會呢?怎麼可能呢?莫恕?他來買她的唱片?他來要求她簽名?莫恕?她--可是想得太多、太苦而生出的幻覺?

她是呆住了,再也不能說話,再也不能動,像被一根魔針定住了,心中竟無任何一絲喜怒哀樂。

莫恕來--為什麼?為什麼?

他也不動,只深深的、定定的凝視着她,神色是嚴肅,是鄭重,是--驚心動魄的,他--他--想要做什麼?他為什麼不說話?

以玫的呼吸開始急促,麻木、枯槁的心開始活動,開始有感覺,那感覺--是一種疼痛的喜悅,是的,疼痛中又有絲難以言明的喜悅。

她終於又見到了莫恕,在這種情形下。

當然,無論如何她不該先說話,是他來,他該說一些話,她只願聽,只願等。

但是,他什麼也不說,像是傻了一樣,他那麼望着--他從來沒有看過她嗎?他望得幾乎痴了。

然後--好久、好久之後,他震動一下,彷彿從一個夢中醒來,他雙手抓住唱片,他那麼沉着、冷漠的人,竟也會局促不安。

“我--我--”他訥訥的不能成言。

以玫深深的吸一口氣,她有着一個感覺,似乎--有一絲春天的氣息,是嗎?

莫恕“我”了半天,也說不出話,他從來不是這樣的人,難道他也在緊張?不安?

終於,他什麼都沒說出來,卻在以玫面前放下一疊紙,是五線譜的紙張,他寫的新曲?以玫驚喜的看一眼,第一張上面寫著“下午的旋律”。

“下午的旋律?”她脫口而出。

“是的,我答應過你的。”他終於說話了。

“你--”以玫心中百感交集,這算什麼?失而復得?她以為永不再屬她了。

“我離開過一段時候,可是我沒說過不回來,”他似乎找回了冷靜、理智。“我想--現在我是該回來的時候。”

“回來--”她失措的。

“新唱片要開始錄音,這對我是重要的,”他認真的說:“至少,是生命的轉折點。”

她望着他,只是望着他。

“這張唱片,我決定由你來錄。”他終於說。

由她來錄,這--怎麼行呢?其中有許多波折、許多恩怨,他們甚至不屬於一家唱片公司--

“我伯--不行。”她吸一口氣。“現在--和以前也不一樣,我有合約。”

不知道為什麼,見他回來,她心中不但全然不怨不恨,竟再無一絲芥蒂。

“我能安排。”他十分有把握的說,他的確是對一切都有把握、都有信心,除了愛情。

“但是--”

“這些曲子--從開始到現在都預備由你唱,我從未考慮過別人,”他說。這算是剖白嗎?“因為--它們只適合你,真的,只適合你。”

哦,他作了一批新曲子,竟是完全只適合她的,上帝,這--實在是公平的,太公平了!

“我不知道能否--唱得好。”她說,充滿喜悅的。

“用‘心’來唱,一定能唱得好。”他說。

“用‘心’來唱?”她望着他,心中的笑意漸漸擴展到臉上。“我從未試過。”

“一個人一生中總要試一次。”他說得十分含蓄。“而且--‘下午的旋律’,那是我的心曲,我相信除了你沒有別人能唱得好。”

“莫恕--”她激動的。

“你肯嗎?”他盯着她看。

“我--肯。”她深深吸一口氣,出乎意料之外,一切都太美好了,只是--“你才四十歲,旋律已到了下午?”

“我不再是朝陽,也不再屬於清晨,”他慢慢的,滿有感情的說:“下午--是中年情懷,淡中有醇,它最像我,誰說不是‘下午的旋律’?”

“然而下午--離黃昏近了,太短暫。”她搖搖頭。

“下午該是離--永恆近了。”他笑起來了,非常光芒四射的一種笑,從未在他臉上出現過的。

“永恆?”她說。是--一個允諾、一個保證,是嗎?她終於聽見他說這句話,她終於擁有了允諾。

“是的,永恆。”他和藹的笑。

永恆,也許來得遲,也許要經過許多波折、困難、阻礙,有心去追求,它卻必然來到。

“下午的旋律”,又誰說不是永恆呢?

轉載信息:織夢方舟http://www.dreamark.org掃描:netslacker校對:0010400

whm整理製作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下午的旋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下午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