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穿出黑暗的小徑,他在公路上攔了一輛車,就直奔九龍市區。

越往前行,眼前的一切就越熱鬧,五光十色的霓虹燈,熙來攘往的行人,一副令人迷失的圖畫。

以玫再一次迷失在裏面?

到了以玫駐唱的夜總會,門口掛了張她好大的照片,這表示她的身價更高,人更紅了。

照片中的以玫,還是以前的樣子,莫恕心中掀起了一陣難以言喻的感覺,搖搖頭,他走了進去。

時間還早,以玫不會這麼早來,莫恕默默的在最冷僻一角坐下。

他叫了一瓶酒、幾碟菜,然而——他食不下咽,以玫的事不是真的吧?只是宣傳,只是宣傳——

這原是個宣傳的世界。

然後,終於有歌星出來唱歌,也有些人出來跳中國舞,來來去去的都不是以玫。

莫恕耐心的等着,她總會出來。

十點鐘,終於聽見那個嗲聲嗲氣的司儀說出了以玫的名字。

台下掌聲如雷,以玫似乎是紅了,她已不再是駐唱歌星,她有了自己表演的時間。

她穿了一身白色,非常的光彩奪目,這個圈子裏的人就是這樣的,越紅就越漂亮,連神采都不同了。

莫恕默默的坐着,強抑了心中的激動,他要見她,他始終可以見到,不必心急。

以玫開始唱歌,人紅了並不表示歌一定好,她唱得還是沒什麼進步,子庄怎麼教的?

這一次,以玫在台上沒有看見他,他坐得很遠,又是被人擋住的角落,何況——以玫的眼光只在中間那一台,是那個花花公子?莫恕的心又痛了,這——還可挽回嗎?替子庄。

他真是想替子庄挽回,他沒有想過自己,雖然他的心一直在痛。

四首歌唱完了,以玫在掌聲中退回後台。

莫恕付了錢,慢慢往後台走。

他是唱片公司的,出示了名片,他被放進去,一門之隔,後台是這樣的鬧烘烘。

前台完全看不見,也聽不到的鬧烘烘。

歌星們忙亂的預備,換衣服,趕出場,有人不見了東西,有人在怪叫怪吼——

莫恕是冷靜的,他一眼就看見了以玫。

她正提着化妝箱預備離開,莫恕記得,她還得趕去另一家夜總會。

以玫匆匆往門邊走,並沒有看見他,他來的目的是見她,自然不能任她離開。

他伸出右手,擋住了她的去路。

“你——”以效一台頭就看見他。

她臉上不只是驚慌,還有憤怒,她睜圓了眼睛,即使化了濃妝,依然能看見她臉上的鐵青。

“你——放開手,攔着我做什麼?”她冷硬的說。

“我有話要跟你說。”他目不轉睛的望着她,那眼光是真誠而嚴厲的。

“我沒有空。”她揚一揚頭,毫不考慮的往前走。

“慢着。”莫恕跟着向前。“我只講幾句話。”

“哼!”以效恨恨的走着,一步也不停。

“以玫——”一直走出夜總會大門,莫恕才一把抓住她。“停下來,聽見沒有,我有話說。”

“你的話我憑什麼一定要聽?”以玫揚起臉,絕不示弱的。“你以為你是誰?”

莫恕一窒,慢慢放開她的手臂。

“我——是不再有說話的資格,但是——你何必要那樣做?”他沉痛的。

“我怎麼做與你又有什麼關係?”她冷笑。

但是她沒有離開的意思。

“自然——沒有關係,只是——以玫,我們曾經是朋友。”他垂下頭,痛苦的避開她的視線。

“我們曾經是朋友?哈!”她大笑一聲。“你倒很記得‘朋友’這兩個字。”

“我們的事——也不必再談,我只希望——”

“你來,既然不談我們的事,那麼,你來做什麼?”她毫不客氣的打斷他的話。

“我只希望——你能對子庄好一點。”他說。說得一點也不理直氣壯。

她深深吸一口氣,再吸一口氣,曾經幻想過許多種再見莫恕的情形,卻沒有一次是這樣的。他再來,依然只是為了子庄。

她怎能不嘆息,怎能?

“但是你這樣——我怎能心安?”他說。

“當然,你只求自己心安。”她嘲弄的。“人家的感受,你就全不在意了。”

“也不是——以玫,我這麼做——你是應該諒解、了解的。”他困難的。

“諒解、了解你只求自己心安,而把別人的感情當皮球一樣踢?”她尖銳的叫。“該說你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或是最笨的?”

“你可以罵我、誤會我,但——不要那樣做。”他還是不敢正眼看她。

“我做了什麼?要你遠遠的跑來勸解我一番?你簡直對我仁至義盡嘛!”她冷笑。

“我——我看了晚報。”他悶悶的說。

“那又怎樣?我不能或不該交那樣的朋友?”她很不給面子。“那樣的朋友又令你不安了?”

“但是子庄——”

“子庄是你什麼人?又是我的什麼人?”她強硬的。“你要對他好,為他犧牲你的一切,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你難道有理由、有資格要求我像你一樣為他犧牲,對他無條件的好?你當我是什麼呢?”

“我——”莫恕難堪的。

“既然自知理屈,還來做什麼?”她瞪着他。“你不尊重自己感情,不尊重別人感情,你——根本不是人。”

“以玫——”

“不必再說,我要趕時間,而且——我有約會。”她冷然說:“我不希望再見到你。”

“以玫,”他搖搖頭,沉痛的。“我這人——不足惜,也不必再提,子庄對你是全心全意的。”

“荒謬,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有什麼資格去決定、左右別人的感情?”她問。

“我——”他說不出話。

“你不要我,是你我的事,你沒有資格要我去接受另一個人。”她凝視他。“感情——原不能代替,你應該明白這道理。”

“以玫——”

“而且——子庄在你眼中是最好的,你又怎知他在我眼中如何?”她又笑了起來,笑得——有些暖昧。“你又怎知我不是真愛那花花公子?”

“你——對這種事不能玩火。”他說。

“玩火?”她冷笑。“玩火是什麼?是沒有好結果?那麼我和你呢?也算玩火?”

“但是——那種人沒有安什麼好心,你很聰明,你應該看得出來。”他真心的說。

“那我該感謝你的關懷?”她盯着他。

“以玫,我來——至少你該相信我的誠意。”他說。

“我說過感謝。”她冷冷的。

“你——子庄晚上還來接你下班嗎?”他問。

“為什麼不問他?”她似乎不經意的朝街口望一望。

“如果你真——怪我,你罰我好了,不要玩火。”他說。

“莫先生,你說笑話,罰你?”她笑得誇張。

一輛雪亮的平洽四五○跑車停在她面前,她微微一提裙子,側一側頭,留下一個難解的笑容,揚長而去。

就是那個花花公子大色狼吧?

莫恕心中疼得麻木了,好半天他才緩緩轉身,消失在人群之中。一根大石柱後面轉出一個人,那是神色特別的子庄。是子庄,他聽見了一切。

深夜,以玫獨自乘電梯上樓,對付某一些人,她是頗有手段的,她不許那花花公子上樓,他就只好乖乖離開。走出電梯,她就看見了子庄。

她一點也不意外,子庄在夜總會接不到她,他就一定會等在這兒,子庄根本就是這麼死心眼兒的人。

“等了很久?”她淡淡的問。

一邊打開了大門,側身走進去。子庄猶豫一下,也跟着進門。他一直沉默着。

“我和一個朋友去宵夜。”她扔開皮包,打開燈。

她說得那樣自然,似乎完全沒把他放在心上似的。

“我知道。”子庄的聲音很平靜。

詫異的反而是以玫,子庄不生氣、不激動?

“夜總會的人告訴你的?”她坐下來。

“我——根本沒去夜總會接你。”他也坐下來。

這更令以玫意外了,怎麼回事?子庄一直表現得死纏爛打,不到黃河心不死,他——居

然不去夜總會接她?

“哦——”以玫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

“以玫我覺得你這麼做——很傻。”他忽然說。

“我這麼做?怎麼做?”她呆怔一下。

她真是不知道子庄指什麼而言。

“那個和你一起宵夜的朋友,”子庄的神色很莊重。“你是故意和他在一起的。”

以玫皺皺眉,她是故意和那個花花公子在一起的?是吧!事已至此,故意與不故意又有什麼分別呢?

“故意?不,他只是一個朋友。”她故作淡然。

“以玫,如果是我錯——我會認錯。”他困難卻萬分真誠的說:“我也願想辦法挽回一切,就只希望你——你不要這樣。”

“你做錯了什麼?我不知道啊!”她說:“我和朋友去宵夜,絕對與你無關。”

“我不是說與我有關,我——我——是指——他,莫恕。”子庄費了好大的力量才說出來。

“他——他又怎麼了?”以玫眼光閃一閃,她開始有點明白,子庄終於是想通了、看透了!感情原不可勉強,更不能代替。

“你和那花花公子在一起是故意做給他看的。”子庄吸一口氣,沉聲說。

“怎麼會呢?我為什麼要故意做給他看?他和我——又有什麼關係?”以玫的聲音誇張得絕不真實。

“以玫,我現在終於明白以前——我錯得多厲害。”他嘆息:“我現在只求你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

以玫眼中的光芒變了幾次,她搖搖頭。

“沒有什麼需要彌補的,子庄。”她說。

這是她的真心話,彌補什麼呢,莫恕根本沒有真正重視過她,或者說沒有真正愛過她,莫恕心中始終是林雅竹,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否則以雅竹今日的身分地位,有什麼理由復出灌片,當然是為了莫恕。

她何必要彌補?她根本從來沒有真正擁有過。

“以玫,我是絕對誠心誠意的,”他認真的說:“給我一個補救的機會,否則我會一輩子不得安樂。”

“不要口口聲聲說彌補,”她淡漠的笑一笑。“目前這樣不好嗎?我只希望唱片的銷路好,令我扶搖直上,你忘了嗎?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

“不是,你根本不怎麼重視名成利就……有一個時期你幾乎完全放棄了唱歌,你忘記了嗎?”他盯着她。

“那個時期——我神經不正常。”她自嘲着。

“不是,為了莫恕你願放棄一切。”他肯定的說:“只可惜那時——我並不懂得這些。”

“以前的事不提也罷。”她搖搖頭:“喝咖啡嗎?”

“不,我只要談這件事。”子庄是固執的。

“我不明白,你怎麼突然——改變了?”她問。是啊!子庄怎麼會突然改變的?

“我——以前太蠢。”他嘆一口氣:“我幾乎做錯了一件令我一輩子都後悔的事。”

“為什麼會變聰明的?”她笑。

“也許——成長,”他低下頭立刻又抬起來。“而且——我看見他。”

“看見他——莫恕?在哪裏?”她驚訝的。

“你轉場子的時候,”他吸一口氣。“我看見他跟着你出來,我也——聽見你們講的話。”

“你——”以玫呆住了,半天都回不了神。

“我一直錯怪他、誤會他,”他搖頭。“我實在是個最自私、最小器、最卑鄙的人,我很慚愧,我實在對不起他,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那就不要說,”她也搖頭。“子庄,無論如何,過去的事不想再提。”

“你——不願挽回?”他驚異的。

她笑着搖頭,很難懂的神色。

“子庄,所有的事不是你想的那麼單純。”她說。

“單純?”他睜大眼睛。“如果沒有我,事情根本就簡單得不得了,是我弄糟一切。”

“不是,不是你,”她說:“如果沒有你,結果還是一樣,相信我,結果還是一樣。”

“不可能,絕不可能!”他叫。

“子庄,你信不信?雖然你和莫恕相處二十年,我卻比你更了解他,”她說:“他——該怎麼說?莫恕不是你和我能真正看得透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搖頭。

“哎——我是說——感情上他是固執的,他不會因時間而改變。”她終於說。

他想一想,搖搖頭。

“不可能,我知道你指林雅竹,但——”

“事實如此,”她無可奈何的笑。“林雅竹終於答應復出,唱他第一批歌曲。”

“之——並不表示感情。”子庄怔一怔。

“不表示感情是表示什麼?”她笑:“莫恕說得對,子庄,你始終是太天真了。”

“他——說我天真?”他問。

“不諳人情世故。”她又搖頭。

“但是——他今夜來找你,難道不表示他對你關心?”他說。今夜莫恕的話實在令他感,也令他慚愧。“關心的是你,不是我。”她說.“我死我活、我富貴、我沉淪,你看他會不會理?”

“不要這麼偏激,他也關心你。”他說。

“別人若真關心我,我能感覺得到,”她搖頭。“但莫恕關心的是你,只是你。”

“你——為什麼不給他機會使你們好好的談一次?”他一廂情願的。

“我和他還有什麼可談的呢?”她拍拍沙發扶手。

“以玫——”

“我們不談這個問題,”她說:“我相信白己的看法和感覺,我也覺得自已做得對。”

“以玫,我根本不相信你的話。”他盯着她。“你不可能變得這麼快,前些日子你見到像他的人還神不守舍,現在——我怎麼也不相信。”

“這麼說,我也不該相信你真的看透,想通一切。”她笑。

“以玫,這件事——總要解決。”他說。

“不是已經解決了嗎!”她說:“他的一走了之,不就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嗎?”

“他的走是我逼的,我說過。”他說。

“他若真對我好,任誰也逼不走他,我也說過。”以玫似乎已堅定了立場,再也不肯轉變。

“以玫,你是——再也不肯原諒我們?”子庄問。

“你知道這根本不是原諒與否的問題,”以玫還是搖頭。“你什麼都好,子庄,就是有點婆婆媽媽!”

子庄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但他還不放棄。

“我不在意你怎麼說我,我也很清楚自己的缺點、毛病,我只希望你能再考慮一下。”他真誠的說。

“還要我考慮些什麼呢?子庄,這件事上,我從來沒有機會主動過。”她說。

“現在一切的主動權都在你手上。”他說。

“你不覺得遲了嗎?”她笑。

“你——不是真打算和那花花公子在一起吧?”他說。他開始擔心,開始不安。

“我現在不想明天的事,不必費腦筋,明天總是會來,船到橋頭自然直。”她說得像在開玩笑。

“以玫——我不相信這麼做會幸福。”他盯着她看。“你們根本沒有愛情。”

“我再也不相信世界上有愛情。”她說。

“以玫——”

“我不想再談,我很累,想休息,子庄。”她說。

“好吧—我走,”他站起一陣。“但是——如果我證明林雅竹的事並非如此,那你肯不肯重新考慮?”

以玫皺眉,沒有立刻回答。

“我一定能證明的,以玫,”他說:“你回答我。”

“我不知道,或者那時候我已結婚了呢?”她笑。

“不會,我明天就去找他,我一定要找到,”子庄的眼中有一抹堅定的光芒。“你不會明天就結婚。”

以玫搖搖頭,再搖搖頭。

“子庄,你不但天真,還有一股傻勁,”她說:“事實上,你很本不必證明什麼給找看,我完全不覺得他——和我還有什麼關係。”

子庄也搖頭,用不信任的口吻說:“你不是這樣的人,我知道,你絕不是這樣的人,你故意這麼說的。”

“子庄,你相不相信緣分,我和莫恕——或者可以說有緣無分吧!”

是嗎?有緣無分?

這一次,子庄是改了婆婆媽媽的毛病,坐言起行,第二天一早就坐在莫恕唱片公司陳經理的辦公室,他那堅決肯定的態度令人不能不信,若他不能得到莫恕的地址,他一輩子也不離開。

大家原都是朋友,更清楚他同莫恕的關係和感情,自然不會趕他走。他從早上坐到下午,唱片公司的人都下班了、離開了,他還是像磐石般的坐着。

他甚至沒有吃午餐,只是喝了一杯茶。

“子庄,回去吧!”陳經理嘆一口氣。“或者今夜我去替你問問莫恕,明天約個地方見面。”

“不,我要他的地址,我現在要見他。”子庄不為所動。

“你聽見我打電話給他,他不肯見你。”陳經理真是左右為難。

“他不見我是他的事,但我一定要見他,”子庄搖搖頭:“而且——我是絕對善意的。”

“我也不十分清楚你們為什麼弄成這樣,但是——子庄,不是我說你,有時侯你實在太孩子氣,除了作曲、教音樂、教唱歌,你凡事不經大腦。”陳經理說。

“我知道我錯,所以我要道歉,要挽回。”子庄說。

“哦——”陳經理眼光一閃,是道歉和挽回?那麼,這個現成的好人不妨一做了。

“主要的,我勸他回家,”子庄吸一口氣,他彷佛嗅到一絲希望的氣息。“自他離開,我們那個家就一直空着,很可惜,也不安全。”

“你為什麼不搬回去住?”

“他肯原諒我,我一定搬回去。”子庄說得非常誠懇。

思索半晌,考慮半晌,陳經理終於點點頭。

“如果真是這樣,我該給你地址。”他說。

“難道你不相信我?”他站起來。

陳經理再凝視他一陣,終於寫下一個地址。

“你去吧!那個地方很好找,在沙田一下車就能見到,很獨立、特別的一區。”他說。

“謝謝,謝謝你。”子庄激動得臉都脹紅了。“謝謝。”

轉身,大步奔着出去。

趕到沙田,天已昏黑,果然是一眼就能望見那用鐵絲網圍住的獨立地區,穿過小徑,家家戶戶的燈光都已在望了,狗吠聲也一陣陣傳來。

子庄突然緊張起來,莫恕——肯見他嗎?會用什麼樣的態度對他?肯接受他的道歉嗎?

莫恕——現在在做什麼事?作曲?沉思?他的模樣似乎沒什麼改變,脾氣呢?個性呢?

子庄真的緊張,走上樓梯,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呼吸。

終於站在莫恕家的門口,他聽不見裏面有任何聲音,也看不見燈火,莫非莫恕不在?

深深吸一口氣,他按下門鈴。

只等了十秒鐘,大門就開了,沒有鐵閘,他和莫恕就這麼面對面的站着。

“莫——莫先生,”子庄的聲音在發抖,臉也變了。“我——可以進來嗎?”

他終於又叫莫恕為莫先生了。

莫恕沒出聲,也沒有任何錶清,既不驚奇,也不意外,既不歡迎,也不拒絕,既不喜歡,也不惱怒,是一張完全沒有喜怒哀樂的臉。

他側一側身,這表示讓子庄進來,是嗎?是嗎?

屋子裏是安靜的,沒有電視聲浪,沒有人聲,沒有廚房裏的聲音,簡直冷寂得似乎沒有人住。

子庄看見桌上有一疊五線譜,是莫恕的新作吧?他不敢問。

“是我強迫陳經理給的地址,你不要怪他。”子庄望着莫恕,像個求饒的孩子。

“我沒有怪他。”莫恕冷淡的。

“我——我——莫先生,我——”子庄結結巴巴,就是講不出那個“錯”字,認錯是很困難的一件事。

“我想——你下次不要再來了,”莫恕說,還是那麼平靜、淡漠,很“出世”的味道。“事情已經過去。”

“不,不,莫先生,不——請你原諒我以前的錯,我知道自己錯了,”他是誠心誠意的。“我做的一切事都——莫名其妙。”

“唱片推出了吧?”莫恕忽然提出個好遠的話題,顯然不願和他談私事。

“是——莫先生,請你搬回去住,好嗎?”子庄凝視着他,眼眶也紅了。

“我這兒很好、很清靜,我很喜歡。”莫恕不置可否的搖着頭。

“但是——那是我們的家。”子庄說。

莫恕看子庄一眼,很難懂的一眼。

“你搬回去吧!”他說。

“不,除非你原諒我,你先搬回去,否則——”子庄很固執的搖着頭。

“我怪過你嗎?”莫恕問。

“沒有,但是——我知道錯了,我內疚。”子庄說。在莫恕面前,他可以暢所欲言,不必擔心什麼。

“男孩子要放開胸懷,內疚——很傷人的。”莫恕說。

“你原諒我,你回去?”子庄天真得很。

“或者——過些時候吧!”莫恕說。他不想為這件事和子庄爭論,他有一定的主張。

“你——看見報,也看見那個人吧?”子庄問。

他們都不必言明卻都能了解,“那個人”當然是以玫的那個花花公子啦!

“是。”莫恕臉上文風不動。

“她是故意這麼做的,她做給你看。”子庄說。

莫恕皺眉,子庄不正常了嗎?

“不要太天真,”莫恕淡淡的搖頭。“她有做任何事、認識任何人的權利。”

“但是——但是那樣一個人,明明沒有真心,我——唉!我好抱歉。”子庄自責的。

“人家有沒有真心我們看不見,而且——我們沒有資格去干涉她的朋友。”莫恕說。口氣對子庄真是沒有一絲芥蒂。

“可是她分明有意做給你看,而且——她根本不喜歡那個人,她根本不快樂。”子庄說。

莫恕沉默了一下,他——在想什麼?沒有人能知道。

“我願意跟你談其他事,否則——你回去吧!”莫恕說。

子庄搖搖頭。

怎麼同事呢?莫恕和以玫似乎都走進了牛角尖,他們分明互相愛慕的,為什麼要這樣呢?傷人傷己。

“你那些歌——真給雅竹唱?”子庄問。

“會嗎?”莫恕笑了。“不能否認她適合唱我寫的歌。”

“蕭玉山同意?”子庄再問。

“那是他們夫婦的事,我管不了。”莫恕說。

“外面傳——雅竹為了當年和你的感情而復出。”子庄小心的問。

“感情。”莫恕笑起來。“今時今日在這個社會上,感情兩個字還會被人抬出來用嗎?”

“是不是呢?”子庄不放鬆。

“該去問林雅竹本人,對不對?”莫恕淡淡的。“我是個健忘的人,什麼事一過都忘掉了。”

“包括感情?”子庄問。

“當然包括感情。”奠恕笑。

“她——說你沒有忘情雅竹。”子庄忽然說。

“什麼?”莫恕皺眉,這話是以玫說的?“她太看得起我,在世界上我最難忘情的只是

我自己,我根本是一個絕對自私的人。”

“不是真話,你最不自私。”子庄幾乎是在叫。

莫恕搖搖頭,再搖搖頭,心中卻流過一抹溫暖,他似乎又得回了子庄,是嗎?他那相依為命的兄弟。

“每一個人都自私,包括你,包括我。”他微微一笑,這是今夜第一次笑容。“所不同的只是程度。”

“不,不是你,你絕對不自私,真的——”

“我們談談工作吧!”莫恕打斷了子庄的話。“你把全都精神放進作曲嗎?”

“沒有,我精神不能集中,”子庄搖頭。“離開冢,一切都不習慣。”

“搬回去吧!”莫恕說。

“你那張由雅竹唱的新唱片,預備用哪一首歌作主題?”子庄問。

似乎,他們又恢復閑話家常,像以往一樣。

“‘下午的旋律’,”莫恕說。

“這首歌——不是本來要給以玫唱的?”子庄望着莫恕。

莫恕的冷靜、淡漠在這一剎那,好像淡了、散了,只是一剎那,他又平靜了。

“誰唱都一樣,只不過一首歌而已。”他說。

“對某些人來說,意義不同。”子庄說。

“某些人。”莫恕自嘲的笑了。“我已經脫離人群,把自己孤立起來,‘某些人’對我已沒有意義。”

“人怎能脫離群眾,把自己孤立呢?你始終都要回到人群的。”子庄認真的。

“到時候再說吧,”莫恕搖搖頭:“我現在不怎麼打算明天的事。”

子庄呆怔一下,這豈不是和以玫相同的口吻?

“那首‘下午的旋律’——是不是寫你自己?”子庄問。

莫恕也呆住了,子庄怎能這樣問?莫非——子庄真的已明白,已了解他的心境?下午的旋律。

“我只是作曲、作詞,算不上寫自己,”莫恕有一抹難言的難堪。“而且這曲子已作好一個多月了。”

“我能不能先聽一次?”子庄問。

“等——出唱片時吧!”莫恕搖頭拒絕,忽然之間,他有逃避的感覺,他怕子庄看穿他。

“你以前總把作好的曲子先給我聽。”子庄說得稚氣。“是你不原諒我?或是這曲子特別?”

莫恕搖搖頭,叫他怎麼說?怎麼解釋?

“我給你一份,你帶回去聽吧!”他只能這麼做。

子庄接過他遞過來的兩張五線譜紙張,充滿好奇的先看一眼。

“回去自己彈琴,再看。”莫恕阻止他。“現在——我們出去吃飯。”

“出去吃?家裏有材料嗎?我來做。”子庄收好那首曲子。

“沒有。”莫恕說。“我不喜歡進廚房,多半出去吃,除非颳風下雨。”

子庄突然想起那天下雨,以玫誤認行人是莫恕的事,他暗暗嘆息,若不能令他們和好如初,是他的罪過,他硬生生的分開他們的。

“我們到九龍市區去吃,好不好?”他說。莫恕肯跟他到九龍,似乎希望又濃一分。

“我們附近有一家餐館不錯,不比大酒樓差。”莫恕說:“去吧!我現在習慣早睡。”

子庄有些失望,卻也不勉強,只要他知道莫恕的住處,他總能求得莫恕回心轉意,他相信自已能做到。

他們相偕出門,似乎從沒任何事發生在他們中間,非常的融洽、和睦。

“雅竹怎麼和你聯絡上的?”子庄忽然問。他實在想弄清楚莫恕心中對雅竹如何。

“她來找我。”莫恕淡然說。

“我覺得她好怪,既然嫁了富翁,為什麼又一再的來找你呢?”子庄說。頗不以為然。

“應該可以說朋友之間的交往。”莫恕說。

“她不怕外面傳謠言?她是名流夫人啊!”子庄說。

“你——想知道什麼?子庄。”莫恕停下腳步。

“我——我——”子庄被看穿心事,有些訕訕然。

“你還是關心自己的事吧!”莫恕輕輕拍一拍他。“我知道以玫這麼做令你很不開心,你該想辦法——怎麼把那花花公子趕走,而不是到我這兒來談雅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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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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