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寶黛三題
寶黛愛情三題
1、神話——給愛一個理由
寶黛愛情似乎誕生於一個神話。
西方靈河岸有個三生石,三生石邊生長着一株絳珠草,得了神瑛侍者之甘露澆灌,受天地精華,脫草木之質,修成女體,只因未報神瑛侍者灌溉之德,五臟六腑里結着一段纏綿不盡之意,遂要隨神瑛侍者下世為人,把一生的眼淚都還給他。
與後來精描細鏤的現實場景比起來,這個緣起不算絕妙,甚至抽去這一段也無妨,它想加上些東方神秘主義的色彩,還是想說寶黛戀情原本宿命?倘若真是一種宿命,那似幻似真的初見,時嗔時喜的輾轉,那些掙扎、抗拒、煎熬、遲疑、絕望、死寂,全成了早已寫就的程序,那些被赴死般的激情所推動着的人,豈不成了上天的提線木偶?
當然不是這樣,與其說愛情誕生於神話,不如說神話誕生於愛情,愛着的時候,你是不是老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我會愛上這個,而不是那個人?你困惑地回望來路,非但平靜如斯,毫無預兆,反而插着一些亂七八糟的指路牌,每一個都險些指向歧途。
托馬斯老覺得,他的妻子像是從順水飄過的籃子裏揀上來的,他不明白,那麼多偶然的一個組成體,為什麼會改變他的命運。愛着的人總有相似的眩暈,因為愛到超出理性,愛得無法解釋,他注視着心愛的容顏,不知道是哪些浪花、哪些水珠奇妙的合力,使他們相聚?不,僅有相聚還不夠,有那麼多人,都比這個人更有可能,是什麼,讓一個靈魂和另一個靈魂,在那千分之一的瞬間,發生了同樣細微的顫慄,並且打撈出來,懸挂在心靈的上空?
你找不到答案,苦惱之極,那麼多的付出竟是為了一種不可解釋的東西,你只好扯上宿命與前緣,給時時在你心中轟鳴着的問題一個結果。
於是,三生石畔的故事誕生了,這個神話,是為愛情且喜且驚着的人,給自己的一個理由。
2、贈帕,愛情能夠點石成金
病榻上的寶玉惦記着黛玉,想了個辦法把襲人支走——他是怕襲人吃醋嗎?當然不是,襲人被確定為準通房丫頭時,黛玉還和湘雲一道去恭喜她,小老婆只算半個主子,她們不在一個水平線上,襲人沒有資格吃黛玉的醋。但是襲人會拿大帽子壓寶玉,一番冠冕堂皇的道理加上“我都是為你好”的苦口婆心,直噎得寶玉沒話說。寶玉不想招來這麼一節政治課,只有使個“調虎離山”之際,讓心思相對單純,和他關係比較清白,因此不會另生枝節的晴雯到瀟湘館看看,林妹妹在做什麼呢。
晴雯說,這白眉赤眼地跑過去也不像啊,怎麼搭訕呢?寶玉覺得也是,又實在想不出什麼話好說。晴雯建議他拿個東西當由頭,寶玉想了一想,順手撈了兩條舊手帕,讓帶給林妹妹,一向毛躁的晴雯猶覺不妥,萬一林姑娘認為你是打趣她,惱了怎麼辦?寶玉笑道:你放心,她自然知道。
晴雯來到瀟湘館,黛玉還以為寶玉是在哪兒得了“上好的”手帕,晴雯說就是兩條家中用舊的,黛玉不由納罕,細心揣度,終於體貼出送手帕的意思來,不由心醉神痴,余意纏綿,且喜且憂中,寫下來《題帕三絕》。
寶玉何以要送兩條舊手帕,黛玉又從中悟出了什麼,自然不會像蔣玉菡與寶玉互贈汗巾子,以私密之物表達親密之情,一開始那樣鄭重其事,回家就轉手送給襲人了。似這般俗套,寶玉不會拿來褻瀆黛玉,他要表達的,必是一天上人間從未有過的意思,不可言說,言必不盡其意。
既然如此,似乎再沒饒舌的必要,但仍想明知不可為而強為之,試解我理解到的贈帕之意。
不妨借一首更久遠的詩為舟,引渡到彼岸。是李商隱那首《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篷。
少年時候,迷戀前四句,長大成人,則對後面四句漸漸有了深切的體驗。隔座送鉤,原是酒桌上遊戲裏一個必須的動作,卻因彼此有情,一個隨意的手勢,也成了愛的表白。笑語喧嘩,觥籌交錯,桌上人只看見金鉤飛快地傳遞,只有兩人能體味那一遞一接間異樣的溫度。
上帝說要有光便有了光,愛情也是如此,它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寶玉隨後撈起的那兩張舊手帕,就因為載了他無盡的愛與牽挂,敵過了那一切“上好的”手帕,為黛玉所珍重。
舊小說里的信物,非金即玉,總是祖傳的寶物,瓊瑤小說里的男女,動輒海誓山盟,無不用力過猛,一看就是愛情小說而不是愛情,其間區別如同雞精與雞湯。真正的大師卻四兩撥千斤,愛情不是單摘出來的一個奇怪的東西,而是融入生活,就像那個順手撈起的手帕,樣樣可以傳情達意。
只是,這樣一種表述,未必每個人都能理解,你在這廂意味深長,他(她)那邊卻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乃至刨根問底,讓人跌倒。抒情就像講笑話,只能說一遍,若是聽不懂,刨除悟性太差的,就是入戲不深,打不好這愛情的啞謎,所謂多情反被無情惱。不是每一樁愛情都有這樣電光火石莫逆於心的一閃,它可遇不可求。
曾經無數次地回味寶玉說“你放心,她自然會懂”時的笑容,那樣自信、溫存,充滿愛者的光明與慈悲,他確信通過這兩條舊手帕,他的林妹妹,能將所有的情意都接收到。
3、託付——最後總是慈悲
我始終相信,寶玉所以娶了寶釵,是遵從黛玉最後的心愿。
不然就沒法解釋,紫鵑只說了句你妹妹要回蘇州,寶玉頓時紅頭漲臉,整個人死了一半,好容易醒轉過來,對紫鵑說,我只告訴你一句話,活着,咱們一道活着,不活,咱們一道化灰化煙,又說,若是已經訂下寶琴,我怎麼還會是那個光景呢?
又有很多次,寶玉對黛玉說,若你死了,我就去做和尚。這樣的他,又怎麼在黛玉死去之後,若無其事地為人夫為人父?
可判詞上分明寫着,縱然齊眉併案,到底意難平,他確實娶了寶釵,也許,真的還生了兒子。
其中必有一個緣由,峰迴路轉,別有洞天,高鶚的辦法是讓鳳姐做壞人:瞞消息鳳姐設奇謀。令俞平伯一曬:這奇謀,不值一個大。想想看,要是那樣,當寶玉向著他的幸福伸出手去,蓋頭下卻出現一張意料之外的面孔,以他自稱的為黛玉也弄出一身病來的“多愁多病的身”,怕不口吐白沫立即昏厥,喜事也成了喪事。它不像紅樓里的情節,倒更像如今家庭倫理雜誌里的故事,聳人聽聞,破綻百出,卻因強烈的故事性,擁有最為廣泛的讀者。
也有說是元春指婚的,那又怎樣,若寶玉的愛情能夠臣服於一道諭旨,在貴妃姐姐的威嚴中收斂所有叛逆性,做一個俯首貼耳的臣子,回頭再對黛玉說,你看,責任在肩,我也沒辦法。似此嘴臉,倒是影視劇里自私男性的面孔,黛玉也白為他陪了一世的眼淚。
必然有個緣由,我不知道它是什麼,生活有無數的可能性,向四面八方無限沿展,我姑且也來猜一猜。
我想,應該是黛玉的託付,病入膏肓之際,黛玉最不放心的就是寶玉,她知道一旦她辭別世間,寶玉便不復“這個光景”,她曾為這承諾暗喜,但這一刻,她唯一的願望,是他能夠好好活下去,她希望有個人陪在他身邊,最好的人選便是寶釵。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之後,黛玉改變了對寶釵的看法,這不但讓寶玉驚喜,也使讀者們愉快,那樣美好的兩個女孩子,能成為朋友而不是相互猜忌,豈不是世間一道風景,愛情之外,紅樓夢裏寫友誼同樣不俗。
黛玉深服寶釵的溫柔與理性,也知道寶玉對於寶釵有着或多或少的戀慕,而且,黛玉死後,賈母和王夫人她們很可能將寶玉妻子的人選鎖定為寶釵,黛玉希望,寶玉能夠接受寶釵,將時日延續下去。
最後的時刻,黛玉向魂銷骨立的寶玉含蓄地表達了這想法,她要他們倆在一起,要他們彼此安慰,最後的黛玉,應該有一種大慈悲,愛情與友誼的光芒聚攏在她靈魂上方,甚至暫時壓下了死亡的氣焰。
不喜歡高鶚寫的黛玉焚稿斷痴情,她冷冷清清地躺在病榻上,賈母們很絕情地不來看她,事後還抱怨她“有些呆”,天哪,曾經那麼討人喜歡的黛玉也忒寒磣了點?我也不喜歡黛玉臨死時候那一聲高呼,那不是黛玉的做法,是司棋的做法,黛玉只會咬緊牙,把疼抵進心裏,如果還是要向外涌,那就散到骨頭裏,總之,以她的清高,以她此刻的絕望到底,決不會抱怨一句。至於那句沒完的“你好……”,是你好狠心,還是你好好過吧,都不像黛玉的口吻。若她真的淪落至此,我估計,她會像晴雯那樣,輕聲地喊自己的母親。高鶚寫這一段,過於強烈的對比,極度的抒情,簡直和瓊瑤劇有一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