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賈寶玉的愛情觀
《紅樓夢》的第三十六回《識分定情悟梨香院》是非常重要的一回,在我看來,它簡直就是賈寶玉感情的分水嶺,使他的感情從“與生俱來的一段痴病”變成了有過生命體驗與深刻思考的選擇。至此,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的關係也有了很大的改觀,從小兒女的慪氣鬥嘴一下子上升到生命的相互欣賞與依戀。
《紅樓夢》裏有那麼多出色的女子,不少都和賈寶玉毫無感情糾葛,但是她們都是賈寶玉喜歡的女子,牽動了賈寶玉對於生活的柔情,可見這並非是一部以愛情為主題的書。我覺得《紅樓夢》真正想表述的是對於生命的感慨,對於生命之美之虛幻的感慨。
賈寶玉一生下來就有着強烈的悲劇意識,在溫香軟玉的包裹中,他又依戀又彷徨,因依戀而更彷徨,因彷徨而更依戀,他知道生命的本質是必然消逝。知道這世上種種最後都必然成空,所以當命運使你身陷幸福,其實就是將你陷入沒頂,在它釜底抽薪之際,要怎樣的靈魂才能承受?
一開始寶玉的人生理想是在女孩子裏混,混一天算一天,女孩子是最美好的事物,有着最純潔的特性,甄寶玉挨打的時候,他總是“姐姐妹妹”的亂喊,他覺着這名字便抵得過痛。他以此皮肉之苦以此化解,賈寶玉則以此抵禦人生的大悲傷,只要能和姐姐妹妹們在一起,他就能忘記時光的流逝,死亡的逼近,他的夢想是讓死亡成為一個不速之客,拜訪他的那一瞬,他依然身處於女子們的溫柔馥郁之中,他還發狠說,那一刻之後就讓他徹底消失吧,化成飛灰——飛灰還不好,還有形有跡、有知有識,不如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也就散了。
對於生命的大孤獨,賈寶玉是生而知之,他第一個對策是靠女孩子的好來忘卻,他希望所有的好女子都能團結在自己身邊。有一回他看襲人的表妹好,就想怎麼也得把她弄到園子裏才好,被襲人一通搶白之後,雖然絕了向外發展的念頭,在園子內部,卻依然是“看每一朵花開,看每一個女孩”,四處討好,樣樣操心,不但落下“無事忙”的名聲,還讓顰兒也生氣,寶兒也多心,還害得金釧跳井,自身被笞,他的第一策略就此山窮水盡。
一份生命怎麼可能承載這麼多的愛,不管我們怎麼為賈寶玉辯護,也不得不承認,他的策略里仍有幾份富家公子的任性,不懂得生命與生命是相互成全的,是付出與收穫相輔相成的,一對一時才能夠傾注全力,得到一個最飽滿的結果。
賈寶玉的“博愛”精神是佛家所說的“所指”,非得血淋淋地砍掉了,才能得到“能指”,對於他來說,命運如一個過於嚴厲的老師,在給了他一個教訓之後,才會告訴他真理。在賈寶玉犯下一系列錯誤之後,他終於遇到了一個感情範本,只是重要的事件多半在我們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生,當賈寶玉因與金釧逗趣反落得沒趣的那個下午,當他隔着花蔭看見那個單薄的女子苦苦畫“薔”時,他並不知道這一刻對自己意味着什麼。
謎底在數日後揭曉,這中間賈寶玉已經首先被他老爹飽揍一頓,只是政老爹的皮鞭似乎並沒對這個不孝之子發生什麼作用,像賈寶玉這樣的天才,能給他啟悟的總是那些最天然純粹的事物。
然而挨了一頓打之後賈寶玉的心情怎麼著也不會好,百無聊賴中就想去聽一出《牡丹亭》還就想聽齡官的,可是就有不買帳的,齡官不但聲稱“嗓子啞了”,不肯唱,還站起來躲避,賈寶玉從來沒被人這樣厭棄過,他突然發現並不是每個女孩都願意拿感情來葬自己,向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他又難堪又詫異,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兩段迷惑是一個謎底,而這個謎底是如此動人,這個無依無靠的女孩愛上了賈府里的公子,愛得深沉絕望,他不在身邊的時候,他的名字就是她唯一的鑰匙,一筆一劃寫出來就是豁然開啟,她從這裏走進他心中,可是同樣是寄人籬下的他能給她什麼天長地久的承諾?她是一個戲子,是愛情使她勇敢,彆扭着,使着小性子,可那都是愛而不能得的焦躁與不安,因為她想用眼淚葬的那個人不能給她這個資格,這樣強烈的感情,怎能不使賈寶玉相形見絀?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這一輩子,不能指望所有的人都陪着你,更不能指望所有的人都用眼淚葬你,只能夠期待一個生命來與你的生命對照,“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只要有一雙眼睛看到過你的靈魂你的人生,即便終有一天灰飛煙滅,你的這一生也就真實地存在過了。
這雙眼睛屬於林黛玉,魯迅說《紅樓夢》,華林之中,遍佈悲涼之氣,呼吸感知於其間者,惟有寶玉一人。在我看來,卻不盡如此,可以這麼說,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愛情不是緣定三生,不是木石前盟,這些不過是作者的修辭,他們的感情是建立在對於生命之美的共同感知與不舍上的的,他們不關心塵世的經濟學問,仕途前程,他們永遠直接地逼向生命的本真,去為所有美好的生命扼腕可惜。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當這些句子一字不落地吹進林黛玉耳中時,她心醉神痴,眼中落淚,她的靈魂不期然與賈寶玉的靈魂到了一處,而等到她隨口念出那首葬花吟,感慨生命的奢華與殘忍時,竟能讓賈寶玉意亂情迷,慟倒在山坡上,他們這一刻的相通,不只是一對戀人的相通,而是兩個有着共同的生命哲學的人的相通,這其實是寶黛愛情的真正主旋律。
《紅樓夢》寫到這裏,已經到了高潮,但是兩個人還只是發現了問題,卻沒有共同的解決問題的辦法,就算心神相通又如何?他們一下子陷入了巨大的茫然之中,他們總是說錯話,做錯事,他們必須等待命運給他們一個解決問題的契機。
於是故事就走到了梨香院,當賈寶玉終於明白“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知道一個人只有一份眼淚時,他的生命哲學走到了第二步,他認定了林黛玉。這個問題解決之後,大觀園裏一片祥和之氣,林黛玉似乎也與他心有靈犀,也不跟他慪氣了,也不吃薛寶釵的醋了,甚至還“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和薛寶釵情同手足不說,連薛寶琴也視做親姊妹,哭哭啼啼恩恩怨怨全沒有了,他們剩下的是賞雪吟梅,聯詩作對,是群芳夜宴,興盡而歡,知人生苦短而及時行樂,雖然其中也有抄檢大觀園這樣的不和諧音,但是都不是他們主觀上造成的,他們無暇旁顧,一心享受着美好人生。
只是,這樣的享受與了悟中隱藏着巨大的不真實,他們沒有經歷過真實的痛苦,困惑與了悟皆建立在優越的生活上,而這何嘗不是一種假象?林黛玉說“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霜刀劍嚴相逼”,那是她過於敏感,事實上,賈府上下,誰敢拿她怎麼著呢?就是王熙鳳也得讓她三分。所以老有人覺得林黛玉和賈寶玉無病呻吟,雖說一個天才總能比別人感受到更多,可是假如我們設想一下,如果賈寶玉和林黛玉擁有更為真實的生活,他們的人生哲學決不是這樣,一宗容易變更的哲學肯定不是成熟的哲學,於是《紅樓夢》繼續朝下發展。
我們看不到曹雪芹的后四十回,而高鶚的后四十回又是如此可笑,他一點也不希望賈寶玉成為一個具有悲劇色彩的詩人哲學家,他像賈寶玉的爸爸那樣給他包辦了一個最美好的前程。先是中舉,再成高僧,還不忘留個遺腹子來續煙火,可謂想得周到。可是我們要這樣一個賈寶玉又有什麼意思呢?他優越得讓我們摸不着頭腦。
真正的賈寶玉到哪裏去了呢?曹雪芹究竟有沒有寫出后四十回呢?誰也不知道。但是撇開這個難以確信的存在,我們一樣可以找到賈寶玉,他在第一回里就已經出現,他說他現在已經一無所有。對於賈寶玉來說,生命是個不斷被剝奪的過程,首先告訴他不可以成為一個任性的孩子,索要不屬於你的一份,接着又把他以為屬於他的一份也拿走,真正給了他個“赤條條來去無牽挂”,當他窮困潦倒,痛失至親,瓦灶繩床、舉家食粥,真實的苦楚和虛幻的孤獨交纏在一起,這時他又依靠什麼來排遣?
所有心靈的武器都被繳了械,只能去依靠心靈的力度,用《霸王別姬》裏那個老頭的話說,就是得“自個成全自個”,也就是說,自個賦予人生一種意義,回顧時便毫無惶惑之感。
就是曹雪芹寫作的原因,當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已成春夢了無痕,當摯愛也成心事終虛化,他自己給自己的人生髮現了一個新的意義,那就是記載下這一切,當生命以文字的形式栩栩如生地再現,誰能說,這一切都是子虛烏有?誰能說我和我愛的生命都如煙花般轉瞬即逝?
好像是貝多芬說過,我真害怕自己配不上所經歷的苦難,應該說,曹雪芹或者賈寶玉不曾辜負他無論在心靈上還是肉體上所有的遊歷,隨着他寫作的深入,隨着他新的生存使命的越來越堅定,他會發現,沒有人再能從他這兒剝奪什麼了,他甚至要感激上天,將所有的假象層層剝離,就是要慢慢給他一個真理,我想,如果我們能夠看到曹雪芹的《紅樓夢》的后四十回,賈寶玉未必就會去當和尚,他在空門之外已經了悟,而且在空門之外更能夠了悟,他又何必追求這樣一種形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