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思嘉在她的服裝室里逗留了四個半小時,剛從法國帶回的新裝依然靜靜地掛在四周,一件也沒試。
龐逸在樓上休息,她把自己關在這兒,但她的心早巳飛了出去,飛到潘烈那兒。
一生中從沒有這麼強烈的慾望,她想見潘烈,這個時候。這是很奇怪的情緒,如果龐逸不是現在回來,不是在樓上休息,她也許並不一定要在“這個時候”見潘烈,龐逸影響了她的情緒。但是她沒有去,她把自己困在服裝室里,讓矛盾折磨自己。她動也不動地坐着。她的心早已飛出去了。
黃昏的時候,龐逸從樓上下來。休息過後,精神是好轉了,但睡得眼腫、鼻腫的樣子並不好看,儘管他神態溫文,關懷。
“滿意嗎?”他指指四周的新裝。
“一件也沒有試。”她一點也不隱瞞。
“為什麼不——”他懂了,不再問下去。
嫁一個年紀大的丈夫最大的好處,是他能懂所有的事,不必她多費唇舌。
“出來坐坐,噢?”他小心翼翼地說,“不要把自己悶壞了,思嘉。”
她慢慢站起來,慢慢隨他走出去。前後多少日子?她對他的感覺就完全不同了,當然感覺只是她的,任何人都不會知道,但——感覺是不能做戲的。
是!她無法強迫自己的感覺也做戲。
“很久沒有開派對了,”他坐在起居室中那張大而柔軟的沙發上,“請朋友來熱鬧一下?”
他以溫和的眼光注視她,在徵求同意。
她淡淡地搖頭,一點興緻也提不起:“我那部戲還沒拍完。”
“戲是另一回事,我們的生活是另一回事。”他說。
“遲些吧!”她不置可否。
“頭髮也自己洗,懶得連美容院也不願上?”他故作輕鬆,“你沒找秘書陪你?”
“今天沒戲拍,不必講究。”她說。
“記不記得以前沒梳好頭不肯見人的事?”他笑。
她淡淡地搖頭,突然說:“我倒想試試獨自去旅行的滋味。”
“哦——什麼事情令你有這種念頭?”他意外。
“不知道,也許是電視。”她指指前面的一排電視,“那些電視影集的情節,很吸引人的!”
“你是指‘愛之船’那一類嗎?”他笑起來,“安娜說,去年她參加一個旅行團,坐郵輪的,船上都是比我更老的老夫婦,退休之後享受落日餘輝。”
安娜是他的秘書之一。
“我不是說那些。”她被惹笑了。“我永不相信郵輪或飛機上的艷遇,那些人不惹人厭已夠感謝了!而且——我不要艷遇。”
“你說獨自旅行。”他說。
“沒有原因,只是這麼想。”她無聊地看着手指。
面對他,她已開始覺得無聊,以前那麼多日子怎麼過的?她一直以為自己愛龐逸。
“想——就去吧!”他微笑,“去哪裏?”
他的話里有太多的寵和愛,他永不違背她的意思。
“不知道。”她搖頭。答應得這麼爽快,她又有點不滿意,“剛剛開始想。”
“或者——你喜不喜歡和蘇哲同游?兩個女人有伴,一定會有更多樂趣。”他說。
“蘇哲?!為什麼是她?”她反問,心裏立刻浮起一個念頭,他——可是故意的。
“她能陪你,也能照顧你,而且我們是朋友。”
“別把我當成小孩子,我能照顧自己,”她說,“如果真是旅行,我希望單獨一個人。”
他凝視她良久。
“幾時要去,去哪兒,只要告訴我就行了。”他說,“我會儘快替你安排好。”
“不要安排——”她說,看見他有些異樣的臉,立刻說,“我的意思是——如果去,我不要安排,只買一張飛機票,到了一站再考慮下一站。”
“我怎能放心?”他衝口而出,‘“思嘉,別忘了你的身分,太不安全了!”
身分!是,身分!有時候身分是個擔子。
“我知道去不成,想想也不行?”她終於這麼說。
“我不作無謂的胡思亂想,”他說,“想了之後又做不到,滋味並不很好。”
“你從來沒有幻想過?”她反問。
“年輕時或許有,”他考慮一下,“不過那些幻想也很實際,後來漸漸地也變成了事實。”
“所以說幻想未必不能成事,對不對?”她笑。
“長大以後我只做有把握的事。”他說。
“我看見你曾冒險。”她說。
“那所謂的冒險,其實心中已有七成把握。”他笑,“譬如我當時想找潘烈拍戲,看似冒險,卻明知一定成功,這是眼光。”
他突然就提起了潘烈。
思嘉的聲音靜止,神情也在這一剎那靜止。
她完全沒有掩飾自己,一絲也沒有。龐逸自然看得見,他是那樣精明。
“潘烈在歐洲名氣很響。”他又說。
她真懷疑,他分明是在試探她?
“也許他在那邊得緣。”
“他的片子很賣座。”他又說。這些話其實不說也沒關係,完全無關痛癢:“他們說他是東方最具明星氣質的演員。”
“外國人看的是東方功夫。”
“他們看的是他,潘烈本身。”他又說,“我在想,如果請他拍一部文藝或寫實片,歐美人也會接受他。”
“是嗎?”
“你不以為然?”他望着她。
她心中又有反感,他是故意說潘烈,說那些話的,是不是?他在試探她。
“你想要我說什麼?”她語氣不怎麼好。
第一次,她在他面前用這種語氣。
結婚的日子裏,他們別說沒任何磨擦,就連重一點的話也沒互相說過,這種不好聽的語氣更沒試過。
他彷彿驚愕住了,望了她半晌。
“我只是想說——我想拍這樣一部文藝片或寫實片。”他看來是絕對的認真,絕對的真誠。
她吸一口氣,把心中莫名的不滿和反感壓下去。
“沒有可能。”她說。
“是——”他若有所思地搖頭,“我永遠得不到潘烈的合作,甚至,得不到他的友誼。”
“你常把不可能的事拿出來想,這不也是不實際的一種?”她忽然想到。
“我承認。我做一切事情都能按部就班,得心應手,除了潘烈。”他苦笑,“偏偏對他不死心!”
“這沒有理由。”
“我明知沒有理由,”他說了一半就停住,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是——我不肯認輸。”
認輸?!對潘烈?!他們之間有賭博嗎?
“我想潘烈並沒有跟你賭。”她說。
“我和自己賭,”他望着她,“有時候我也很不懂自己,都快五十歲的人,還這麼執着。”
“執着與年齡無關,對吧?”她笑起來。
“是,與年齡無關。”他專註地對着她,“思嘉,今天回來之後,你這是第一次真正在笑。”
她呆楞一下,立刻,情緒又變得低落。
面對着龐逸,她永遠解不開心中的矛盾。
“你看來情緒很不穩定,思嘉。”他說。
她心中紊亂,在考慮着措詞,有衝動說出自己的矛盾,又有股力量在壓抑。
“很悶,我告訴過你了。”她只能這麼說,“拍戲、生活都是一成不變,很悶。”
“我提議放下一切出去走走,你又不肯——”
“我肯,但不想和你一起——”話已說出來,她吃驚,但已收不回來。
他並不意外,更不像她那般吃驚,好象一切理所當然。
“每個人都會有情緒波動的時候,何況你那麼年輕。”他慢慢說,“思嘉,明天我們辦手續,你去旅行。”
“不——”
“別提拍戲,別提任何事,那不重要。”他的肯定無與倫比,“重要的是你找回平靜,令自己快樂。”
但是旅行能令她平靜、快樂嗎?她不敢說!
“我不旅行。”她吸一口氣,不想自欺欺人,“老爹,別替我安排去任何地方。”
“為什麼?”
“因為我——”她再吸一口氣,她希望分辨得出是勇氣?或是其它,“我真的沒什麼事,今夜情緒不穩,明天可能就好了!”
她自己也嘆息,勇氣沒有及時湧上來。
他定定地審視她,他是寬厚、仁慈的,他溫和平靜的眼光不但有愛,還有包容一切的力量。
“如果是這樣,就太好了。”他點點頭,再點點頭,“思嘉,你記住,我所要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的幸福,快樂。”
“我沒有說過自己不幸福,不快樂。”
“那就好,”他長長地透一口氣,“即使你情緒低落,思嘉,我也覺自己有罪。”
“怎麼會想到罪呢?”她勉強笑,“我能不能說你情緒不好也是我的罪?”
“那不同,我是丈夫,我比你大那麼多。”他說。
“丈夫妻子之間是平等的,年齡更不是問題。”她只能這麼說。
她不能對一個委屈求全,低聲下氣的人要求太多,是不是?她不能太過分!
是!她不能太過分!——同時,她也想起,這委屈求全低聲下氣是不是龐逸的計?
一個處處懷疑丈夫的妻子,上帝!他們之間的幸福早在她心飛出去時也消失了吧?
“或者,我們到外面去吃一頓?你想去夜總會坐坐?或者——”
不,不,都不是這些,無論龐逸再說什麼,都無法抓住她的心了,她的心巳從窗戶飛了出去,她的心在潘烈那兒,在那家叫“老藤”,但不知街道名的小咖啡店中’,她的心在——
“思嘉,你在想什麼?”龐逸輕喚。
她斂一斂神,美得令人心軟的眸子停在他臉上。
“龐逸,請別再說,我什麼都不想,”她低聲說,“我只想安靜一下。”
安靜?!龐逸呆住了,臉色也慢慢改變。
臉上的血色一點點地消失,眼中光芒也慢慢淡去,他望着她,目不轉睛地望着她,或者——他是希翼自己聽錯了,看錯了,但——不,不,她看來是那樣矛盾,那樣不耐,那樣煩躁,那樣的不快樂——
“對不起,思嘉,”他吸一口氣,慢慢站起來,“我太打擾你,對不起。”
帶着一臉失神和異樣的蒼白,他轉身慢慢地出去。
他走得並不沉重,也不頹喪,只是——那麼走出去。他是個堅強的人,他承受得了一切,是吧?
他是——完全明白了她的心意,雖然她什麼都沒有說。她知道,他已完全明白。
她說不出心中的感受,眼看着他這麼走出去,卻沒有一絲想叫住他的意思。不是冷酷,只是——無奈的理智。因為她知道,即使叫他回來,他們也找不回從前的一切。
她任他走了出去。前面的路是什麼她並不清楚,更沒有把握,但她己任他走了出去。
整晚,思嘉獨自在床上輾轉。
龐逸沒有回卧室來。她不知道他去了哪裏,甚至不知道他在不在這幢大屋裏,她和他之間已無任何一絲心靈聯繫,連感覺也消失。
感情的幻滅就是這麼冷酷決絕,一絲兒也勉強不得。做了那麼多年戲,今夜才有這領悟,領悟雖來得遲,畢竟還是來了。
思嘉的心並不亂,當龐逸退出起居室的一剎那間她已冷靜下來,非常地透澈澄明。
她知道他這麼退出去是表示什麼,她沒有後悔也不慶幸,她只是表明了自己態度,如此而已。她不曾要求他做什麼,他是自己退出去的,是不是?
太冷靜了,反而令她沒有了睡意。她竟然可以在這個時候想看一點書。
隨手抽出一本詩集,她半倚在枕頭上慢慢翻着。
演戲的這些年她很少看書,她不是很用功的演員——她也從來沒當過自己是演員。她靠的是天生的外貌,演技,別人稱她為明星,她當自己是戲子。她覺得戲子兩個字比較傳神,做戲的人嘛!
很多同行都說要充實內涵,磨練演技,不斷地求進步才能長久立於不衰之地。她覺得自己根本什麼都沒做,角色派到手上就演,甚至沒用太多的時間去揣摩個性,她只要把自己放進故事就行了。
對!就是這樣。她每次把自己放進那虛假的故事裏,隨着故事的開展再生活一次就是了,真是這樣!這其實是很容易的事,什麼演技、內涵,她真是沒注意到。
但是所有人都贊她好,演技好,氣質好,性格好,有深度,她是目前最紅的女明星。她不知道,她大概是那種天生的戲子吧!
以前人總說戲子無情,不知道他們從哪一個角度來看。沒有愛情?不說情?不談愛情?誰知道呢?彷彿戲子不是血肉之軀似的,幾千年這麼下來,戲子真無情?
她輕悄地翻一頁書,她無情?像她今夜這麼任龐逸離開,是無情吧?
或者,她把感情都給了戲?給了故事中的人物?她不知道。替人生活一次,總不至於是空白的吧?她塑造的角色下都很動人嗎?動人的就是情!
她的情給了所演的角色,她告訴自己。
任龐逸離開是一件事,她認為,她心已飛到潘烈那兒又是另一件事,兩事不能混在一起講,否則就不公平。她任龐逸走出去也不是因為潘烈,那個時候她心中真是需要安靜,只是這樣。
令她意外的是,他一走開,她就安靜了。
又翻一頁書,她仍舊沒怎麼注意內容。人生如翻書,一頁一頁地過去,誰又真正注意每字每句,每頁每篇?日子是流着走的。她的日子真如流水行雲,除了戲裏留下清晰影像,往日已依稀不復記憶。就算兩年前結婚,那被形容為最轟動的婚禮也似乎很遠了,她只不過多了個伴侶。龐逸只是伴侶。
她看看空了一半的床,奇怪的是心中無一絲憐恤,感情的事就是如此決絕?或她全不動情?她不知道龐逸是否永遠不再回到這張床上,她也不怎麼重視。重要的是,她已在適當的時候,表達了自己的情緒。
前面的路誰都要走,快樂的,哀傷的都不是問題,大家一樣走上去,她一點也不擔心,至於路上的變化——她不想猜,走向前去自然會知道,是不是?
再翻一頁,她瞄瞄窗邊已出現魚肚白,天快亮了,陽光下的日子和黑夜會完全不同吧?視線再落到書頁上,她看見清清楚楚地印着兩個字,“戲子”!戲子?!是寫她嗎?急忙往下看,短短的一首詩,卻字字躍進她心中,令她的心一下子掀起了巨浪。
“請不要相信我的美麗
也不要相信我的愛情
在塗了油彩的面容之下
我有的是顆戲子的心
所以,請千萬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當真
也別隨着我的表演心碎
親愛的朋友今生今世
我只是個戲子
永遠在別人的故事裏
流着自己的眼淚”
怎樣的一首詩?!那不是她一直想講,一直在她心中轉動,卻沒能具體說出來的話嗎?是誰,是誰用這樣細微體貼的筆替她描繪了出來?是誰?
她的美麗,她的愛情,她的悲哀,她的表演都不真實,塗滿了油彩的面容只是顆戲子的心。誰說不是?誰說不是她總在別人的故事裏流自己的眼淚?誰說不是?她只是個戲子,也許天生,也許後來的習慣,她只是個戲子,她的身體裏,已不再有自己!
是——這樣的吧!
這麼多日子來,她沒有了自己!
她的淡漠,她的冷感,她的不起勁,她的一成不變,她不再有自己,只是個戲子,一個演戲的工具!
她!超級巨星的葉思嘉,觀眾眼中最亮的那顆星星,全身披戴着高貴榮華綵衣的她——竟沒有自己!
龐逸只娶了一個戲子,怎樣的悲哀,怎樣的不幸?
天亮了,她也隨即起身。一夜沒睡,她精神依然很好。今天將有很多事要做,是不是?
梳洗之後,換了一身雪白運動衫,她輕鬆地下樓。她是輕鬆,心中已再無負擔,不是嗎?她只是個沒有自己的戲子,有什麼負擔呢!
龐逸在早餐桌上等她。
“早。”他如往日船溫暖和照。
“早。”她也微笑。
竟然看來全無芥蒂似的。
“睡得好嗎?”他問。看來有點憔悴,他的年紀,憔悴是理所當然的。
“幾乎沒有睡過。”她搖搖頭,“我看書。”
“你很少看書的,以前。”他凝望她。
“是我錯。”她誠心承認,“昨夜才發覺,看書會令我得益,能有所領悟。”
他再望她一陣,淡淡搖頭。
“我們——是不是該談一談?”他問。
“老爹,我——”她內心還是有絲不忍。
“昨夜我想得很多,”他打斷她的話,“我不能假裝不明白,我情願面對現實。”
她美麗的眼睛垂下去又掀上來。
她什麼都沒說過,他真的知道?
“我已演了太多的戲,我覺得累,”她說,“昨夜面對你時,我覺得累,我——失去了演技!”
她不是指真演戲吧?
“怎能這麼說呢?覺得累就該早告訴我,”他柔和地說,“思嘉,我能接受你的任何話。”
她考慮半晌,終於坦然說:
“失去演技,龐逸,以後我再也演不下去了!”停一下,她再況,“你恐怕得再找一個女主角。”
他的眼眸變得更深,但慈愛依然。
“我明白了。”他點點頭,再點點頭,聲音也低了下來,“我不會勉強你演戲,這會很痛苦,我明白。”
“龐逸——”
“但是我一樣開心,因為你曾是我戲中的女主角,而且是最好的。”他說。他極有修養,即使黯然也是。
“我不是好女主角,也不會把戲演完。”她吸一口氣。她看來是那麼真誠,那麼坦白:“是真的,我發覺性格已變,我不再適合這角色,我演不下去——”
“是,是,我真的明白,”他伸手輕拍她的肩,“這是一定的道理,任誰都明白。我不能勉強要你演下去,否則成不會好,大家也都——難受。”
“你——”
“我說過,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歡的事。”他認真地說,
“何況——這只是個角色。”
“龐逸——”她眼圈紅了。
“你有絕對的自由,”他低聲說,“思嘉,若我不能令你快樂,我有何資格做你的丈夫?”
“可是我——我——”
“不要再說了。”他溫柔地扶着她,“你明白,我也明白,我喜歡看你開心的樣子,我們可以做到令—切事情都圓滿。”
圓滿?!有可能嗎?總有人會受傷,雖然他堅強,但他總是人,是血肉之軀,他真能受得了思嘉就這麼離開他?
“不會圓滿,但——我別無選擇,”她吸一口氣,“面對你,我的感覺已全然不同,我假裝不來,龐逸,我必須單獨地靜一靜——我怕已無法再像從前。”
“是,我也感覺到。”他輕嘆,“以前是我太自私,我把你困在我的王國里,我忘了你也需要陽光空氣——”
“我並沒有缺少陽光空氣——”她叫。
“黃昏夕陽怎足夠照亮你!”他無奈地說。
“請別這麼說,不能比較,這不公平。”她立刻制止他,“不是任何問題,只是——我不想再當女主角。”
“是,是。”不知道他在想想什麼,“事實上,頭一次見他,我已開始害怕。”
“害——怕?!”她不明白。
“從開始他就沒有掩飾過自己,”他揉一揉眉心,以掩飾自己的尷尬,“他不顧一切,勇往直前的樣子,我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
“你早知道他?”她反問,“你還一直拉攏他?”
“或者我方寸大亂吧!”他笑,“我想以退為進,又想他成為我朋友,又想施恩於他——總之不象我平日做的事,一塌胡塗。”
既然龐逸早知道他,也該知道她並非早就接受他,其至目前——她也還沒完全接受他。她從來沒想過背叛龐逸,但感情的事——怎麼講呢?
“最近的日子我知道你很難受,很矛盾。我看見一切。”他輕嘆一聲,“我不想這樣,我只希望你快樂,可是又幫不了忙,我只能自責。”
自責?!這——又是什麼話?這件事裏他最無辜,他還自責?
“龐逸,整件事情上——”她為難地說,“改變的是我,提要求的是我,你不該自責,這令我慚愧。”
“我恨自己不能令你快樂。”他臉上隱約有一抹特別的光芒,“思嘉,現在我問,我要怎麼做才能幫得了你?”
她呆住了,真的!她竟然說出這樣寬大的話,她不能相信世上有這樣的男人,他若是真心的——不,她該相信他的真心,她該看得出。
“不,龐逸——”
“你的名譽不容受損,你的形象也不容破壞,這是我不能允許的。”他認真地說,“你是千萬人的偶像。至於我,讓別人說我是個風流的小老頭兒吧!”
思嘉心中湧上一股暖流,這就是以前龐逸吸引她的地方。他的寬大仁慈,他的善體人意,他永遠把別人放在第一,他——但這些優點不是愛情,真的,她現在明白了,她不能再任自己錯下去。
“不,這不公平。”她本能地說,“我們目前不必說這些。我要先拍完那部戲,然後——我離開,我去旅行,去很遠,去很久,久得人們都忘記我時才回來。那個時候,我們再來談所有的事。”
“你真——這麼想?”他問。
他心中也明白,這難道不是她的仁慈?大家都有名譽地位,她不要他難堪。
“是。”她吸一口氣,努力排開潘烈的影子,“我今天要求單獨清靜一段日子並非——因為任何人,你一定要相信。不論他對我怎樣,我——我的決定仍在我心中,不,我的意思是——我沒有任何決定。”
他淡淡地笑起來,他自然相信她。雖然沒有愛情,但兩年多的婚姻也令他十足了解她的為人,內心裏,她保守,道德觀念重,她不是面對一段婚外戀曲不改色的女人。她的矛盾、掙扎全在他跟中。他真的了解她。
“我相信。”他點點頭,再點點頭。“不過,你不必這麼做,你能自我流放到幾時呢?這不切實際。”
“愛情的事本來就不切實際。”她吸一口氣,終於說出這兩個字。
他默然。
他擁有了世人羨慕的世界,卻沒有愛情,這算不算失敗?這從來沒在他字典中出現過的字眼。
“老爹,讓我拍完戲走,我躲到歐洲去,沒有人認識我,一年半載后——”潘烈在她心中電光火石地閃一閃,她覺得幸福像針一樣地扎了她一下,痛呢!“一年半載后我改頭換面出現,就沒有人認識我了!”
“我會讓你走。”他絕對大方。“留下你的人留不住你的心有什麼用?一切你——自己作主。”
“真的?!”她眼中閃着異彩。
“我騙過你嗎?”他溫和地說。
她凝望他丫陣,疑惑地問:
“我——傷了你嗎?”
“年紀越大心越硬,這是定力。”他微笑。“我心甘情願這麼做,我希望你快樂。”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是不是?可是她也沒有再追問下去。有的事是不必追根究底的。
“那——我就這麼走?”她俏聲問。
還有一點點擔心,擔心什麼?卻又說不出。
“你就這麼走。”他寬厚地,“你可以帶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其它的事——留下給我辦。”
她望着他,突然捧起他的手,整張臉放下去。
“把快樂給了我,你自己卻留下難題,”她有點嗚咽。“老爹,我無以為報。”
“你陪了我兩年多,這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他像拍一個女兒。“思嘉,我一無所憾。”
“我——非走不可,”她吸吸鼻子。“我從來不知道愛情是這樣的,這是真話,如果不離開,我一定會死掉。”
“我明白,我完全明白。”他微笑着說。
愛情能令人死掉,誰說不是?他內心何嘗不是有同樣感受?只是——他的年齡,他的經歷,他的仁慈,還有他對她寬厚的愛令他忍受了一切。
他可以忍受,他受得了,他這麼告訴自己!而她,二十七歲,她還年輕,她該追尋!
“你不會明白。”她的眼淚像孩子。“因為你不曾愛過,它——它真的會令人心痛心碎的,以前我不知道,我以為只是小說和電影中的說法,但——老爹,那種感覺是真實的。”
“我相信你說的一切!”他再點點頭。突然間,他的頭髮好象白了許多,他的人彷彿老了許多,但他微笑——一切只是錯覺吧?他在微笑。
“我知道你會相信,世界上只有你最明白我,”她再吸吸鼻子。“你肯不肯告訴我,我做錯了沒有?”
然而對與錯,他心如刀割,微笑依然。
“做得對。如果是我,我也這麼做,”他似乎悠然地說,“一輩子還有那麼久的時間,你總不能一個人挨下去。”
“我卻對不起你。”她說。
“感情的事沒有誰對不起誰。”他再刺自己一刀,“如果我碰到愛情,我會象你一樣做。”
“真的?”她仰望他。
第—次發覺,她要仰望他,雖然他身材比她矮,她象孩子仰望一個大人——兩年多前若是這樣,只當他是“大人”,那該多好!歷史將會重寫,一切都將不同——
“真的!”他的聲音卻是真實。
從那天開始,龐逸再也沒有回到曾屬於他的那半張床上,雖然,他和思嘉仍處在同一屋檐下。
思嘉把全副精神投向於拍片,無論如何,這部戲一定要儘快完成。她顯得情緒穩定,精神暢旺,一抹從未出現在她臉上的神采飛揚着,她象換了一個人似的。
沒有人知道她和龐逸的協議——是協議吧?包括每天通電話的潘烈。
不告訴潘烈是她的決定,她和龐逸,她和潘烈是兩件事,她要分開來處理,她不要其中有拖泥帶水。
她甚至有意不見潘烈。
她是有理由的,她的確是忙,趕戲嘛!潘烈也深知其中苦況,何況他自己也忙,忙着拍完這套戲,在聖誕上演。誰都要搶好檔期。
他們說好了拍完戲見面——那一定是極特殊的一日,他們倆的希望和嚮往都集中在那一天上面,一定非同小可,一定驚天動地,那麼多的思念阿!
今天提早收工,才七點鐘,對潘烈來說,簡直是大好訊息。他忙着打電話找思嘉。她不在家,不在片場,也沒有出外景,這個時候,她能去哪裏?
龐家的女傭告訴他龐逸在家,他卻不想跟龐遜講話。雖然口頭上強硬,他對龐逸卻內疚至深——他也不願去想這內疚,否則他只有放棄思嘉。
然而放棄思嘉?他寧願死!
找不到思嘉,他好失望。難得一晚假期,他又不想浪費。他找思嘉的目的是告訴她,他那間小小的體能訓練學校已籌備得頗有眉目了。
許培元和蘇哲都在幫他,所以進行起來特別順利,培元甚至已答應當教練。他們在經濟上又不愁——潘烈願意拿出所有的財產。他們地方找好,職員請好,現在就等招學生了。
但是找不到思嘉。
考慮了幾秒鐘,潘烈打電話給蘇哲,和她談談體能學校的事也很好啊!
蘇哲在家等他。他到的時候,看見她已預備好晚餐。
“還有別人嗎?”他望着兩對筷子。
“只有我和你。”她笑,“遲些許培元會來。”
“我找不到思嘉,”他坐下來說,“我想把學校的事告訴她,她一定高興。”
“學校到底是她或你的願望?”蘇哲問。提到思嘉時,她神情有些特別。
“她的,也是我的。”他很認真地說,“我總要做些事,不能一輩子拍戲。”
“不再想積聚龐逸那麼多的錢財了?”她笑。
“那是不可能的。”他搖頭,“當初太幼稚。”
“是為情所迷!”她半開玩笑,“那時叫你去搶銀行,你大概也會去。”
“沒有這麼嚴重吧!”他笑得陽光閃耀,“蘇哲,你認為思嘉會去哪兒?她不在家,不在片場,沒出外景。”
“女人有太多的去處。逛銜,洗頭,喝茶都行,她可能做其中任何一樣事。”她說。
“不會!”他說得十分肯定,“我知道,她不會做這些事,如果有時間,她會見我。”
“常常見?”她反問。
“大概兩星期沒見,”他想一想,“只通電話,我們把思念存積起來。”
“怎麼你說話也文藝起來?”她忍不住笑,“思嘉也這麼想?這麼講?”
“我不知道。今夜突然好想見她,卻找不到。”他很失望地說,“等會兒再打電話試試。”
“她有事,不會這麼早回家——”蘇哲衝口而出。
“你知道她去了哪裏,是不是?”他眼睛變大了,“你怎麼知道她有事?”
“下午——碰見她。”蘇哲只好說。
“她不拍戲?她一個人?哪兒?”他連串問。
“銀行。”她簡單說,“她在辦事。”
“銀行?”他皺眉。印象中,這些事都有秘書代勞,那需要思嘉親自去?“她說了什麼嗎?”
“沒有。”蘇哲垂下眼帘,“不過她看來神情開朗,愉快,樣子和以前有些不同。”
“是嗎?是嗎?”潘烈立刻興奮了,“那是因為我,你知道嗎?是我令她改變。”
“若思嘉這麼說我才會信。”蘇哲笑,“思嘉很有主見,個性又強,她不容易受人影響。”
“你一定要相信,跟我在一起她真的很快樂。”他着急地說,“任誰都可以看出來。”
“好吧!我相信你。”她搖搖頭,在感情一事上,他又執着又孩子氣。
“有沒有見過龐逸?”他忽然問。
“沒有。什麼事?”
“我——想知道他有沒有反應。”他老老實實地說,“我相信他知道我們的事。”
“你肯定他知道?”她凝望着他。
“我做事很不顧一切,也不掩飾,”他困難地說,“我知道這麼做很不對,卻控制不了自己,但他——一直沒出聲。我知道他一定看得出來。”
“他的修養不會令他有反應。”她說。
“感情與修養無關,”他說,“如果我是他——我會很不客氣,或者——殺人。”
“你是你,他是他,如果你和他一樣,思嘉根本不必有所選擇了。”她說。
“我是不是對不起他?”他真心地問。
“道義上是。”她很理智,“可是你忠於自己感情。”
“感情沒有罪,你是這麼想的,對不對?”他立刻說。
她考慮半晌,搖搖頭: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如果不傷及第三者,應該沒罪,但——我不知道龐逸是否受傷。”她說。
潘烈呆楞半晌。
“他——會受傷嗎?”
“無論他多強,他也是人。”蘇哲提醒,“只是——我們可能永遠看不見他的傷口。”
“如果是我,我不掩飾傷口。”他叫,“為什麼要掩飾?有陽光空氣,傷口才會好得快。”
“那——你該去問他,”蘇哲說,“潘烈,你預備一輩子不同龐逸講清楚,—輩子不面對他?”
“我——”他臉上掠過一抹為難,“該見他嗎?”
“你自己想。”蘇哲笑,“你給我的感覺是凡事光明磊落,難道這件事上你不能?”
他又呆楞半晌,然後說:“我該見他!”站起來,說,“我現在去。”
“現在?你考慮清楚了?”她急了。他怎麼說起風就是雨呢?這件事他太沉不住氣了。
“是。”他肯定得無與倫比,“你說得對,我要面對面跟他講清楚,我要一切光明磊落。”
他以衝鋒的姿式奔出去,把蘇哲的聲音扔在背後。
到龐家,立刻求見龐逸,幾乎,他沒有等候就見到了。龐逸——也在等他?
驟然相見,潘烈的激動掩不住吃驚,是龐逸原來就有那麼多白髮?這麼蒼老?或是最近的事?
“請坐,潘烈。”龐逸友善,和藹如昨,他那大事業家的氣派隱現。
“不——我站在這兒就行了。”潘烈深深吸一口氣,
“我來——只想說一件事。”
“好,我聽着。”龐逸陪着他站。
他還是帶着雍容的微笑。還是那樣的親切,就象第一次見面一樣。
潘烈再怎麼也興不起—點敵意。如果有敵意,他的話是否更容易講些?
“我——”潘烈咬一咬唇,俊臉上—遍血紅,他所有的勇氣全涌到臉上,他必須這麼做,這是他一生的幸福,“我必須告訴你,真誠的,我——愛思嘉。”
他以為龐逸必然變臉,他以為龐逸必須大發雷霆,他以為——錯了,龐逸什麼改變也沒有,就那麼站在那兒,連微笑也沒收斂。
他只是那樣望着潘烈。
“我說——我愛思嘉!”潘烈的激動就快不受控制,“你聽見沒有,我愛她。”
“聽見了!”龐逸聲音里有永恆的平靜,“但是,這話你是否該對她說。”
“但是你——是她丈夫。”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丈夫並不是主宰。”他慢慢地、安詳地說:“我無法主宰她的思想、感情、意志,她是獨立的個體。”
“你——”潘烈後退兩步。
“很感謝你來告訴我,令我感覺到你對我仍然尊重。”龐逸吸一口氣。
“但是——但是——”潘烈真的傻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他該怎麼做?全不是他能想像的場面。
“如果我像你這般年紀,我會像你一樣,”龐逸再說,“只可惜我老了。”
“不,不,龐先生——”
“我老了,連嫉妒都不該!”龐逸苦笑,“老年人的嫉妒會很小家子氣,很卑鄙,我不想自己這樣。”
“可是我——”潘烈背脊冒汗,什麼也說不出了。
“我並不是拱手讓你,我並沒有這麼大的度量。龐逸子,對我來說,重要的是思嘉的抉擇,我愛她,我要她幸福、快樂,只是這樣。”
思嘉的抉擇?一剎那間,潘烈明白了,他覺得自己完全懂得龐逸的心,龐逸的感覺,他覺得——他喉頭咬住了,眼光濕了,龐逸,怎樣的一個人?
“龐先生——”
龐逸拍拍他,搖搖頭,轉身走開去,甚至沒給他一個說“謝”字的機會。
也不必說“謝”。這根本多餘的字,在他們三個人之間,沒有任何言語可以表達。那麼,就讓無言代替一切吧!
潘烈深深地再收一口氣,轉身走出龐家華麗的客廳,美麗的花園,站在昏暗的街道上。
他真是做夢也沒想到龐逸會寬大仁慈得近乎——偉大,他實在非用這兩個字來形容不可。他一直以為龐逸不懂愛情,不懂感情,然而——誰更有情?為了愛思嘉,他竟可以放棄她,怎樣的感情?
忽然潘烈覺得冷,覺得汗顏,和龐逸相比,他——豈不太卑微?他只是不顧一切地得到,他——
摩托車在身邊停下來,他看見了彷彿洞悉一切又神情平靜安詳的蘇哲。
“上車來,讓我載你一程。”她來得這麼及時,使他及早結束了慚愧和矛盾——再下去,他會放棄自己所做的一切?他不知道,但——剛才他確有絲後悔。“想什麼?能否告訴我?”
“龐逸和我——”
“不要比較,感情的事尤其不能!”蘇哲理智地說,“你的,他的不可能相同,執着於你那份已足夠!”
他心中一震,果真這樣——已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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