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潘烈的車急速地衝到龐逸家大門口,發出難聽的煞車聲之後,嘎然而止。

他從車上跳下來,毫不猶豫地急促按鈴,一聲又一聲,在靜夜中發出刺耳的聲音。

兩三分鐘后,管家被着晨樓半跑着出來,經過花園看見鏤花鐵門前的潘烈,他顯然呆住了。

“潘先生,這麼晚了,你——”

“找葉思嘉。”他的激情令他不顧一切,“請通報,我一定要見她!”

管家很為難。他自然認得潘烈,是巨星,是主人貴賓,然而這個時候——

一個女佣人在背後出現,她說:

“夫人請潘先生進去。”

管家立刻開了大門,把潘烈迎到大客廳里。女傭送上茶,並開了走廊上及附近的燈。

“夫人就下樓。”女傭悄然而退。

思嘉是在五分鐘之後出現的,她披着長發,臉上素凈得沒有一絲化妝,只有身上的白色運動裝是臨時換的。

男管家隨後在她背後出現。

“隨便預備一點消夜,然後你去睡吧!”思嘉淡淡地吩咐,“潘先生走時我會關大門。”

“是。”管家退下。

潘烈一直用熱烈的眼光凝視她,她卻仍能表現得那麼淡然,這真不容易。

“這麼晚了還來找我,有急事?”她迎望着他。

她再也不避開他的視線了,這是進步嗎?

“我——剛去蘇哲那兒,我急於把我們的事告訴她,我希望有人分享我的快樂,”他一口氣說,“她的話令我立刻趕來,我不必傻得再等許多年。”

她柔柔的眉心漸漸聚攏,慢慢說:

“我們有什麼事?”

他一震,她——下午、晚上都是好好的,怎麼現在突然又說這樣的話,這麼快就反悔?

“我們——我們不是——不是——”他脹紅了臉,一個字也說不下去。

“蘇哲的什麼話又令你想立刻趕來我這兒呢?”她再問。

“她說——”他已如當頭淋了一盆冷水,剛才一腔激情已變冷,他還有什麼心情說話?

“事實上,潘烈,我們只是同遊了兩天,這並不代表什麼,是不是?我不知道你向蘇哲說了什麼,但想來都不對,我相信你沒有想清楚。”

她是想否認一切?或是不喜歡把這事告訴蘇哲?潘烈一點也分辨不出。

他越發覺得,她太陌生,太遙遠了。

他的失望立刻浮在臉上,他完全不能掩飾自己的喜怒哀樂。

“對不起,我——是沒經過考慮,”他的聲音也低沉下來,“我只是太開心,我希望有人能分享,我告訴她,並沒有任何意思,因為她是最了解我,我也最信任的人!”

她沒有出聲,沉默半晌。

或者,她也矛盾?這件事直到目前她都無法說服自己,第三者又怎能了解呢?她怕鬧笑話,面子對她是極為重要的。

“她不會到處亂講的。”他再補足一句。

“我不擔心這個,”她極快地掩飾了自己的情緒,“我甚至不知道你講了什麼。”

“我只是說——說我已向你表達了感情。”他紅着臉。

她眼光一閃,想說什麼,忍住了。正在這時候,女傭來請他們用消夜,打斷了話題。

“我知道現在來是太冒昧,我可以立刻走!”他悄聲在她旁邊說。

“吃消夜吧!”她站起來,“剛才我也只不過在樓上看書,門鈴響時我在窗前看見是你!”

是思嘉吩咐女傭下來請他進來的吧?

消夜很精緻,是粥和四碟小菜。廚房能在這麼短的時伺弄出這麼好的東西,看來真是訓練有素。

“管家他們——會不會亂說話?”他冷靜下來就開始擔心,他是這麼衝動的人。

“你怕嗎?”她望着他。

“不,我擔心的只是你。”他說。

“到現在才來擔心我?”她笑,“以前做那麼多令我尷尬的事呢?”

“我——”他孩子氣地傻笑,“我是個常常被感情控制的人,我衝動,對不起。”

她只是笑,沒有回答。

“龐逸有電話回來嗎?”他問。

“他打來,我不在,管家接的,”她淡淡地說,“他明天早晨會再打。”

“他打來你不在,他會生氣嗎?”他問。

“從嫁他到今天,我沒見過他生氣。”她淡淡地說,“他修養極好。”

“我卻極沒有修養。”他自嘲。

“人是不能這麼比較的,因為每一個人本質上都大不相同。”她說得平和,“各人有優點和缺點。”

“龐逸也有缺點?”他問。

她想一想,搖搖頭。

“極少找到他的缺點,”她說,“我相信他有,但不多,我不是個積極的人,所以一直發現不了!”

“你自己說的,你不是積極的人。”他笑,“有一天你可能會積極起來嗎?”

“誰知道呢?”她淡淡地笑,“你會突然有一天冷靜和理智下來嗎?”

“也許我會,那會是所有事情圓滿解決之後。”他說。

“你認為世界上有圓滿嗎?”她反問。

“從前也許沒有,但今後我會努力達到。”他拍拍胸口。

她真不知道他的信心從何而來,她真是從來不曾鼓勵過他啊!

“你剛才說——有件事不必傻得等許多年之後,”她問,“什麼事?”

“蘇哲說你不是真要我有龐逸一樣的財富和地位。”

“蘇哲說的?”她皺眉。

“對不起,我痛苦時把所有的話都告訴她,她為我分析。”他坦白地說,“她一直是我的好朋友。”

“還有一位男的,也是運動員——”

“許培元,他是我的夥伴。”他笑,“我不是很合群的人,我只有他們!”

“蘇哲是個女孩子。”她提醒。

“我們之間沒有性別之分。”他說,“你把題目扯遠了!”

“好,”她想一想,“蘇哲為什麼要說那句話?”

“我想——我當局者迷,她比我看得清楚。”

“也許——她能了解我?”她低聲自語。

“什麼?”他沒聽清楚。

“沒什麼。”她抬起頭,“你還沒說今晚來的真正目的。”

“沒有目的,”他有點窘,“我只是想不必再等許多年後,我開心得發昏,我只想立刻見你。”

“你仍不覺得自己傻嗎?”她搖頭。

“也許別人認為傻,我卻永不後悔,”他認真地說,“若再來一次,我仍選擇這條路。”

她再搖頭,卻沒再說什麼。

“我不是那種會被表面所迷惑的人。”過了一陣她說。

“我也不會,只有你——例外。”他說,緊緊地盯着她。

她被望得極不自然。

“你會——一直把拍電影當成職業?”她胡亂找話題。

“不,我心中真正的意願是開一間類似體育學校的學校。以前我是想培育有潛力的體育人才,現在卻有點改變,我希望也能為電影界提供一些真正好身手的演員。”

“哦——”她很意外。

“拍電影之後使我了解到,大多數的電影明星都用替身,全是自己做所有動作的,只有我一個。”他想一想,“如果每個明星都能自己做到所有難度高的動作,不是會令電影更精采?”

“很好的構想,你預備幾時開始?”她問。

“不能開始,”他有點靦腆,“我的錢必須全部存起來,我希望能有龐逸那麼多。”

“龐逸擁有事業。”她說。

“我不能急,只能慢慢一樣樣來。”

“蘇哲不是告訴了你一些話嗎?”她笑。

“是真的?是不是?是不是?當時你那麼講只是為難我?”他問。

“我對你的構想很有興趣。”她不回答他。

“那——”他凝望她半晌,“明天我開始做。”

“你太衝動,講這話先經過大腦了嗎?”她責備地問。

“我的好朋友都會幫我,我想過,教練不成問題。”他笑,“我開學校,想來學生也不成問題。”

“這麼多好條件,不必等了,的確!”她笑,“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

“不,成功之後,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他充滿希望。

“受不起這麼大的禮。”她接頭,“我寧願見你這方面的成就,拍戲你雖好,你自己卻不喜歡!”

“我可以繼續演戲,我只是不願聽你自稱戲子。”他衝口而出。

“我的確是。”她低唱,“我有很多副面具,也許做得太精緻了,你看不出來。”

“你還認得自己的真面目嗎?”他慎重地問。

“等會兒我上樓找一找,也許還找得到。”她俏皮地說。

“記得!”他把寬厚溫暖的手放在她纖長的手上,“找到后留下來,明天我要看。”

她只是那麼望着他,沒說好或不好。

這回他看清楚了,她的眼神不再複雜難懂了,她清澈而穩定,非常非常地樣和。

“思嘉——”他的心熱切起來,下意識地緊握了她的手,並捧到自己胸前,“思嘉——”

她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紅暈,眼光閃動——只是一剎那,她把手用力收回去。

“你還是——回去吧!”她站起來送客。

“思嘉,我——”他吃了一驚,又後悔極了,他是不是太過分了。

她臉上沒有慍色,有的彷彿只是些羞怯。她也羞怯?

“明天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不是嗎?”她的聲音也不平靜,她努力控制還是泄露了出來。

“是——我回去了!”他的喜悅充滿心胸,“明天我會先做事,然後來見你!”

“你不一定要來見我,”她自我掙扎着,“我們——可以通電話。”

“你講什麼我都依你,只要你不拒絕我!”他說。

她微微盯他一眼,領先走出去。

管家還等在那兒,忠心耿耿的。

“請送潘先生出去。”思嘉說完轉身上樓。

潘烈望着她背影,真的迷惑了!她真的有很多面具?

思嘉躺在床上,精神奕奕。

潘烈突然衝上她家,趕走了她所有的睡意。她完全不知道,一個男人激動起來可以不顧一切。她沒有這種經驗,龐逸是溫和而略冷淡的,完全不能否認,潘烈的激情引起她內心的波濤。

面對潘烈,她必須裝得那麼冷淡,這件事簡直越來越難做了,即使她是個好演員,也抑制不了心裏面的真正感情起伏。

她說自己是戲子,她是高估了自己!

潘烈提醒她記得上樓找尋真面目,然而真面目——她不知道,現在臉上的難道不是真面目?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有面具。

人很奇妙,有時以為很了解自己,想真了,卻又彷彿什麼都不知道。

思嘉好矛盾,該怎麼應付潘烈?不,不能說應付,她發覺對潘烈——已不止只是好印象那麼簡單了。

她喜歡接近他,也極想接近他,跟他在一起時心臟跳動都快些,那是很愉快的時光。但她知道不能接近他,更怕接近他,因為他是火。

她擔心自已有一天會燃燒起來。

她的臉也發起燒來,她不得不承認,潘烈是個令她心動的男人,這種心動以前沒有嘗過。也許潘烈說得對,以前她不曾擁有過愛情!

愛情——她在電影裏演過,在小說中看過,的確不同於她和龐逸間的,他們太平淡,太順利,太沒有火花。愛情該是潘烈那種。潘烈——她不自覺地露出了微笑,被這樣強烈如火燒,更被尊重的愛情現在正環繞着她,問題是她接不接受!

她深深吸一口氣。問題是她接不接受!

她接不接受?

矛盾過後,心裏留下—抹輕嘆。

她是明星,是演員,用她自己口氣說是戲子,她本該是這麼執着、保守的人。加上她性感的韻味,她天生於眉宇之間的風情,誰相信她內心這麼傳統?她的內心覺得婚變是罪過,外遇更是不可饒恕!她的內心甚至不屬於這個時代!

看看掛在牆上的結婚照片,她和龐逸都在笑,似乎是幸福,又似乎不是,那笑容是那樣淡,淡得不可能掀起任何漣漪。

一個在銀幕上演遍天下愛情戲的人,居然不懂愛情,這是怎樣的諷刺?她覺得可笑,又莫名其妙地覺得可悲,她這樣光芒四射,紅遍整個東方的女人,竟不懂愛情。如果碰不到潘烈,她的一生就這麼默默過下去,但是,現在遇到了潘烈,她又該怎麼辦?

她又想起冷感的事。

她真冷感?或龐逸令她如此?象剛才,潘烈只不過緊握了她的手,她就象火燒般的難耐,她不得不甩開他來平抑自己!

冷感——因人而異吧?

電話鈴突然響起來,雖然她沒睡着,也嚇得跳起來,抓住電話,還不停地心跳喘息。

“喂——”她不安。

她以為是潘烈,只有他才會這麼做,才會這麼不顧一切,只有他!

“思嘉,我,龐逸!”遙遠而不真切的聲音,“電話太晚,沒嚇着你吧?”

龐逸?立刻她就失望了。

“有一點點,我已睡了。”她說。

“對不起,我急於打來。”龐逸的歉意很深切,“兩天多了,我沒有聽見你的聲音。”

這樣的話以前他也說過,她曾經很感動,但今夜聽來——她覺得肉麻,汗毛都豎了起來!

“工作——順利嗎?”她扯開了話題。

“工作不成問題,永遠難不倒我。”他自負地說,“我已買了兩套非常好的電影。”

“那很好,什麼——時候回來?”她沒有話題了。

“你要我回來的話,明天我就回來,”他平靜而愉快,“否則我想多等幾天,多看兒套戲。”

“還是做正事重要。”她說。

對他的平靜愉快,莫名其妙地有了反感。

“那麼,四天之後,星期天我回來。”他說,“很對不起,打擾了你的睡眠。”

她沒出聲。

他不必這麼說的,明知道她該入睡,此地是深夜——忽然之間,她覺得背心發涼,一個意念冒上來,再也無法平抑下去。他並非真想聽聽她的聲音,而是故意在這時打電話看她在不在家?

會——這樣嗎?

醜惡,想吐的感覺一起湧上來,是——這樣嗎?

“還有事情嗎?”她強忍那難受的感覺。

“原本就沒有事,只想聽聽你的聲音。”他說,“你好好休息——”

“如果我現在不在家呢?”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這分明有負氣的味道。

“我——沒有想過,”他明顯地呆楞一下,“你不拍夜班戲,除了應酬極少晚上出去。我真的沒有想過。”

“好。再見。”她的心很冷。

“我會再打電話來。”他說。

“也在深夜?”她問。

“不,當然不會。”他溫和地笑了,“或者我今夜也不該打,看來真的打擾了你!再見。”

她甚至沒再出聲就掛斷了電話。

龐逸是現在或一直用這種不着痕迹的方法在刺探她?龐逸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她?

她的心更冷,更硬了,她從來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她還一直在為潘烈的事而矛盾,卻原來——龐逸根本沒真正相信和放心過她!

龐逸把她看成什麼?一個戲子?所謂戲子無情?

深夜,獨立守着一間大房間是痛苦的,尤其當她的心是如此的不平靜。

她把枱燈扭亮了一點,順手拿出本書,或者看看書吧!是龐逸的電影理論書藉,越看越悶,她放棄了,再找一本電影雜誌,還沒翻開,就看見封面上潘烈的照片。

潘烈穿了一身黑粗布的古裝,非常的粗獷、剛強,一臉孔的正義,一臉孔的俠氣,手上抓着一柄刀。那抓刀的手卻修長細緻,不象那些懂功夫的打仔明星,倒象個儒生——他的眼睛沉鬱深沉,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憤怒,有一抹難言的反叛。

思嘉第一次真正看清楚了他,在一張照片上。

照片沒有那樣光芒逼人,照片不會逼着她閃避,但照片依然強烈地震動着她的心。

掩上照片,她不能再看下去,否則今夜休想入眠。

把自己舒服地安置床上,但怎麼也閉不上眼睛,今夜似乎發生了很多事,但——實在並沒有什麼事。她心中的感受千變萬化。

幾乎過了整整一個鐘頭,她仍然沒有睡意,她想起了蘇哲。她是個了解一切的人,能跟她談談嗎?

這念頭一起就再也抑制不了,她起床拿出電話簿,找出蘇哲的電話,沒有再考慮地就撥了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才聽見蘇哲惺忪的聲音。

“喂!什麼時候了?知不知道?”蘇哲顯然被激怒了,“不管你是誰,你不知道現在該休息嗎?”

“對不起,蘇哲,我是葉思嘉。”她窘迫。

“啊!思嘉,”蘇哲在一秒鐘之內就清醒了,“怎麼會是你?你在哪裏?你有什麼事?”

“我在家。”思嘉忽然後悔打這電話,她該說什麼?“我——睡不着,想找你聊聊天。”

“龐逸呢?”

“他去了英國,對不起,我太冒昧了——”

“不,”蘇哲說,“其實我剛睡着——”

也許是驚覺着講錯話,立刻停口。

“你也剛睡着,三點多了,你在做什麼?”思嘉問。

“我——當然寫稿,”蘇哲像是強打哈哈,“也好,我現在睡意全無,我們聊到天亮吧!”

“行嗎?你還要上班!”

“我慣了,幾個通宵不算什麼,我們的工作就是如此!”蘇哲爽快地說,“喂!有沒有興趣開車來接我?我們找個店吃東西,肚子餓了!”

“好,我立刻換衣服來,”思嘉被蘇哲的豪氣感染了,“你等我,十五分鐘。”

“我在大廈樓下等你!”蘇哲愉快地說。

思嘉換上牛仔褲,隨便披了件外套,進車房,跳上她的跑車怒吼而去。

她才離開,管家房裏的燈光亮了,可是她沒看到。

十五分鐘,兩個女孩子見面,兩人互相凝視一陣,無言的了解在彼此心中擴大。

“上車吧!我肚子也餓壞了。”思嘉也變得爽快。只不過大半夜,她變得和以前大不相同。

蘇哲亮晶晶的眼睛在思嘉臉上停留一陣。

“剛才潘烈找過你?”她真的了解。

思嘉點點頭,然後又說:

“他走後龐逸又來電話。”

“於是你就睡不着了?”蘇哲笑。

“我睡不着的原因是——我發現情形原來和我以前想像的完全不同。”思嘉說。

“我不明白。”蘇哲皺眉。

“我會慢慢告訴你,我們可以一直談到天亮。”思嘉說。

蘇哲又望着她,是誰令思嘉改變?潘烈?龐逸?或是她自己?

一連幾天,思嘉、潘烈都各自拍戲,沒有見面的時間,但潘烈的電話不停,總打到片廠里。思嘉有空便接,沒空就不聽,很自然地看出,她不再拒絕“他是個朋友”的這種念頭。

星期天思嘉沒通告,全公司的人都知道龐逸今天回來,他們絕對不會在這個日子派通告給她。

思嘉反而閑得無聊。

潘烈還沒打電話來,她不知道他要不要拍戲,心中浮浮蕩盪,無所依歸似的。又不想主動打電話給他,還沒到那種程度吧?

龐逸今天會回來,但她更希望聽到的是潘烈的電話。也不一定要見他,但知道他的動向,聽到他的聲音至少能令人定下心來。

她現在就是不能定心。

她自己洗頭,又慢慢吹乾,用橡皮筋束在腦後,換了件純白運動衫,她走下來。

女佣人迎上來請她接電話,她眼睛立刻亮起來,類似小女孩初戀的緊張與興奮湧上心頭,她奔向電話——拿起來時她深深吸一口氣。

“我是思嘉。”她幾乎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思嘉,”是龐逸的聲音,竟是龐逸,“我已到了機場,立刻就回來。”

“啊——你,”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失望,“這麼早就到?”

“我馬上回來。”他溫暖地說,“你等我。”

他掛斷。她在懷疑,是不給她回答的機會?怕她說要外出?或迫不及待地要見她?

這懷疑一起,立刻被自己否定了。以前她絕對不可能這麼想,龐逸對她是無微不至的,但是現在——她不知道,是否為人性中的劣根性?

龐逸回家,她自然不能再有任何計劃,她只能等他回來。其實她常常等他回來的,心中從未沒有過不耐,今天——她竟覺得時間難耐。

因為龐逸回來了。

她到電視室里看電視,一套不知所云的舊片子——也未必是電影不知所云,可能是她心神不屬。

龐逸是在一小時之後到家的,衣服也沒換就直奔進來,他的眼光依然溫暖平和,但神色疲乏。

“很抱歉,你一定悶壞了。”他第一句話這麼說。

“並不問啊!”她努力微笑,“只有今天沒開工。”

“我不是故意這麼久才回來,實在是精採的電影不少,我想多買幾套。”他象在解釋。

“我完全沒有怪你的意思。”她說,“真的。”他審視她良久。

“精神不錯,”他點點頭,“片子拍得順利嗎?”

“如果我說——我不拍戲了,你會怎麼想?”她不回答,卻提出個很突然的問題。

“我會說太好了。”他想也不想,“我也可以立刻把我的事業交給接班人,我陪你走遍天下。”

“原來你喜歡我不拍戲,你怎麼不早說?”她問。

“我從來不想左右你的意願。”他坐下來,“你喜歡做什麼都好,我總是依你。”

她緊緊地盯着他,想看出他有多少分真誠。她怎麼——怎麼連他的真誠也懷疑了?

愛情里真容不下一粒沙,夫婦之間相處也是,一生懷疑,那就如洪水破堤泛濫,恐怕難以收拾了。

“你不必事事都依我。”她說。

“為什麼?”他反問,“你難道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但是我——”她想說我不需要那麼龐大的事業,不要那麼富有,不想那麼耀眼的光芒和名氣。但話到口邊又忍住了,現在——還不是時候!

“你怎麼?”他是真的緊張,“厭倦了,疲乏了?好!明天我讓那部戲停下來,你想拍時再拍,否則就由它放在那兒吧!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歡的事。”

“那怎麼行呢?這部戲已排在聖誕上映,快拍完了,花了那麼多錢——”

“錢不算什麼,只要你快樂。”他認真地說。

這是句好話,裏面有好多愛心、容忍和犧牲,但聽在思嘉耳朵里,竟有了相反的作用。錢——龐逸有數不清的財產,他就以錢來作後盾,以錢來作武器,以錢來作感情的度量衡——是吧?

“這件事與快樂無關,”她淡淡地說,“我不想浪費,也更不是不想拍戲。”

“那你剛才說——”

“我只是隨便說說,你別放在心上。”她搖搖頭,“而且,除了演戲,我還能做什麼?”

“不要低估了自己,太多的事情你都可以做。”他和煦地笑,“如果你願意,甚至可以開一家計算機公司。”

她皺眉。

她和計算機公司真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她開計算機公司——還不是他能有大量的金錢支持,她高高在上,下面請了一大班人替她做。那是她做嗎?是他的錢罷了!

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這麼突然地對他的錢有了反感,不能怪以前有人講閑話,說她是因他的財富下嫁。

“這很荒謬!”她忍不住說,“我連計算機是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個戲子。”

戲子,這兩個字是她第一次對龐逸說。

“思嘉,你——受了委屈?”他神情變了,很擔心,“是什麼事令你不開心?”

“怎麼可能呢?”她笑起來,“拍片的所有工作人員對我尊敬如女神,這不是誇張,他們都知道我是誰。”

她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講,她知道的是這話講出來可能傷龐逸,但她還是講了。

龐逸本已擔心的臉上有了巨大的變化。

“思嘉,你——可是不滿意我?”他沉聲說。

她吃了一驚,沒想到龐逸也是這麼敏感的人。

“不,怎麼可能呢?”她換了一個表情,“我只是在胡說八道,你別理我。”

她笑,笑得很開心似的。

也是第一次,她發覺自己在龐逸面前有做戲的感覺。

做戲——她輕嘆。誰說她不是戲子?戲裏戲外她都不由自主地做戲!

他凝定視線在她臉上,良久,終是看不出任何破綻。

“你真頑皮,跟我開玩笑!”他格搖頭,不再追問下去。

他總是溫和的,永不在她面前尖銳,強烈,他總是適可而止。

“也不算開玩笑,”她優美地掠掠額前細碎頭髮,“一個人在家有時會有很多稀奇古怪想法。”

“以後我盡量陪你。”他說,“上次你在法國訂的那批衣服我也替你帶回來了。”

“謝謝。”她輕描淡寫地說。

對時裝她一直狂熱,新裝到手,她總會興奮,至少會表現熱烈,但今天她只輕描淡寫。

他望着她好久。

“你甚至不想試試?”他提醒。

“到穿時再說吧!”她搖搖頭,心思不在這方面,她無法提起興趣。

“夫人,”女佣人進來,“你的電話。”

“接進來。”她順手拿起身邊的電話。

立刻,她聽見潘烈的聲音,愉快、深情又帶着陽光似的燦爛。

“清晨五點鐘出外景,不敢打電話吵醒你,現在巳拍完回來,”他總是那麼熱烈,“出來嗎?”

她的精神已集中,神情也不再淡漠。

“龐逸剛回來。”她說。

“啊——”他吃驚又恍然,“他回來了!那豈不是今天也見不到你,思嘉。”

“是小事,對不對?”她不看一邊的龐逸。

“是大事。我一心一意等着今天見你,我們已三天沒見了。”他的聲音、語氣都急切。

“我來了一批法國新裝,”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說,或者——龐逸的面子,“等一會兒要上樓試。”

“思嘉——”他弄胡塗了,這與新裝有什麼關係?

“有空再通電話。”她先掛斷。

龐逸只是望着她,並沒有問是誰。

“我去試衣服,”她的主意是臨時改變的吧?“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要!我恐怕要大睡一覺。”他站起來,捶捶腰部,“老了,經不起飛機的折騰。”

“不要說得這麼悲觀,”她笑,“老,其實最重要的是心理,不是身體。”

“我身心俱疲。”他站起來。

“為什麼?”她當然仍是關心的,是她丈夫,“工作太多?壓力太重?”

“不知道,也許是吧!”他避開她的視線,“我覺得很累,每一方面的,而且——緊張。”

“緊張?!”她完全不懂。

“是。”他點頭,卻不解釋,“思嘉,有沒有興趣跟我一起去度假?”

“我們總是一起度假的。”她說,有一絲不願,不明顯卻真實。

他又望着她一陣,不知他是否聽出了那絲不願。

“去地中海曬太陽,好不好?”他說,“那兒是你最喜歡的地方。”

她沒有立刻回答,思緒卻已飛遠。

地中海的陽光更適宜另一個人,那一個令她不由自主發熱的男人,若是——

“我們去一個月!”龐逸再說。

她望着他,和他去一個月?心中那絲不願變大了,更大了。

小勤鼠書巢LuoHuiJun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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