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十姐便是某次游湖時見了楚揚,自此魂縈夢牽直至出閣時分。
楚揚的懦生斯文、俊朗無儔、遺世獨居傲然不屈,又帶點孤寂氣息的姿態神情,的確讓揚州城內少女們春心蕩漾難以自拔。
“笑什麼?”楚揚問道。
“沒事,想到我十姐出嫁前哭得稀哩嘩啦,就覺有趣。她以前老愛夥同其他姊姊們欺侮我,像個土霸王似的,但沒料即將作為人婦時卻哭得慘然,眼腫得連爹娘都要不認得她了。”慕平由懷中掏出藏着的青瓷杯,倒滿了酒邀楚揚共飲。
“她畢竟是女兒家。”琴聲停歇後,楚揚伸手握住那隻屬於自己的杯子,將杯內暖酒一飲而盡。
“先別提姊姊了,酒是新釀的,嘗起來如何?”慕平問着。
慕平祖業釀酒,父親為酒商,家中開了個酒庄。前陣子爹打算交付生意予他,便開始教他制酒釀酒之法。但他不甚聰明,最初多釀酒不成反變醋,怎麼學也學不會,爹為此還發了好大一陣怒。
後來是楚揚要他勤以補拙,將爹所說過的釀酒步驟一一記下,每日反覆練習,他才漸漸發覺竅門,掌握祖傳技藝其中巧妙之處。
對於楚揚的幾番相助,慕平是感激的。在慕平的心中,楚揚不僅是良師益友,更為行事的圭臬黃范,他幾乎將楚揚當成了自己的兄長般愛戴,並且敬重有加。
“有些精進了。酒烈嗆口,是白乾吧!”楚揚品着酒香,如此猜測。
“楚大哥真是厲害,這麼一喝便分出來了。”慕平自己嘗了些,覺得過辣,張嘴揚了揚舌,苦着臉連忙跑進屋裏找水喝。
楚揚只是笑着,笑看慕平毫不遮掩稚子心性的真性流露。
“實在是太嗆了,令人無法落喉。怎麼這麼烈的酒竟有人喝,如此烈酒不是傷身的嗎?為何買酒的人仍是絡繹不絕呢?”慕平端了盞茶由屋內出來時,雙頰酡紅,向來不勝酒力的他只要沾上一滴水酒,便會整張臉轟地漲紅起來,燥熱不堪。
“那是,借酒澆愁的人多。”
“澆愁?又澆什麼愁呢?”
“等你大點自會明白。”楚揚說道。
“楚大哥你又來了,我們不過相差三年,不是三十年啊!”
慕平與楚揚這麼般私下平往已有數年,瞞着爹、瞞着娘、瞞着所有的人,他幾乎幾天便翻過牆與楚揚相見,他們相談甚歡,談天說地暢所欲言。
也許是上頭那十個姊姊未出閣前老愛欺壓他的緣故,他分外喜歡楚揚,總覺得行事穩重的楚揚若真能是自己的兄長那就好了。至少他被十個姊姊圍攻時,還有個楚揚會幫他。
聊着聊着夜深露重,晚風吹起寒意,他們遂移至主屋之內繼續焚香鳴琴,把酒言歡。
“楚大哥彈的是什麼曲子?”慕平問着。
這曲楚揚似乎十分喜歡,偶有鳴奏,慕平其實對曲並不了解,只對楚揚悅耳琴聲有感,然而此曲在楚揚琴下不斷響起,倒讓他起了興趣。
楚揚不答。
慕平覺得楚揚的神情在他詢問的這刻里閃過一絲傷懷,楚揚的眸黯了。
“楚大哥不便說?”慕平疑惑不解着。
“......等你大些......自會明白......”楚揚的聲音里透露着些許無奈。
“你不說,我又怎會明白。”慕平咕噥幾聲道:“現在不明白,再大些仍是不明白。你老跟我打啞謎。”他自顧自地念着,感覺有些累了,眼半合,頭擺得歪歪斜斜。
“今早我裝作與你不相熟識,擦肩而過,你沒怪我吧?”楚揚轉了話鋒,刻意不讓慕平專註於曲名上。
“咦?”略有困意的慕平端着茶盞,疑惑地望着楚揚。“楚大哥怎麼這麼說?”
“我們原本熟稔,卻為揚州人故,只得佯裝互不相識。”
“那該怪的人應該是我。”慕平低下了頭,十分過意不去。“我怕爹責罰,怕娘姐止,這些年來在外頭偶遇見你也當成生人似的,是我怯懦沒用。楚大哥為人正直又有長才,若非那些流言蜚語,肯定能一償抱負而蜚留在揚州志不得伸。我只是個小小酒商之子,能結識楚大哥已是萬幸,楚大哥妄自菲薄了。”
“別這麼說。”楚揚停下了琴。
慕平生性單純,這些年若非有慕平傷心時陪着他,歡笑時陪着他,他不知自己會成了什麼樣,或許就此一蹶不振任命運捉弄,孤寡落寞一生,老死揚州也不一定。
“你肯攀過牆來,又怎會是怯懦?”楚揚開口。
“唉......”慕平嘆了口氣,趴倒桌上,伸出手指撥弄青瓷杯。“都十六了,怕東怕西,臨街小我兩年的阿牛聽說跟着商隊到京城經商去了,商行弄得有聲有色,爹老拿我跟那個阿牛比,比得我不知該躲往哪去。”
“你爹不是已教你釀酒,要將酒庄交託予你?”
“爹還是不放心的。唉......”慕平又嘆了口氣。“爹都說過,姊姊們一個比一個聰明,生下我時還以為我也會跟姊姊們一樣,成個要不得的兒子,哪知卻笨得要命,連姊姊們一看就懂的釀酒法,我也得花上大半個月去學。我爹的兒子如果是楚大哥的話他一定會開心許多的,楚大哥聰慧萬分、熟讀詩書又待人有禮,拿出去跟別人家的兒子比肯定不會輸的。”楚揚手指一僵,琴音紛亂,止了。
“啊......”慕平小小叫了一聲。楚揚自幼被雙親送來揚州不予理會任其自生自滅,他這番提其爹娘,想必又觸痛楚揚的傷心事。
“天色已晚,你回去吧。”楚揚收起了琴。
“楚大哥,你生氣了?”慕平一張臉垮了下來,帶着歉意,不知如何是好。
“沒有。”楚揚神色平穩。
“你生氣了!”慕平很肯定地說:“不然你怎麼要趕我回去。”
慕平趕緊斟了杯茶到楚揚面前,賠罪似地道:“我不是有心的,楚大哥喝了這杯茶,勉力其難原諒我吧!如果你氣我,那我真是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了。”
“天色真的已晚。”楚揚看了看窗外月色。慕平明日還得學釀酒,不似他終日閑散無所事事,他可以晚睡,但慕平不可以。慕平要是睡少了,便一整天恍惚虛散,到時又會被他爹叨念了。
“那我斟酒向你賠罪。”慕平將那壺難喝辣口的白乾往自己茶盞中倒,滿至盞緣,就要溢出。
“你明知自己喝不了什麼酒。”楚揚搖了搖頭。
“我喝。”慕平端起茶盞,憋了氣,一大口咕嚕咕嚕地灌下肚。
“哇啊,好辣!”黃湯下肚后,胸口似有把猛火燃燒,慕平痛苦地倒在桌上一手緊緊抓住胸口衣襟,一手貼着冰涼桌面。
楚揚笑了一聲。
“楚大哥你笑了,我聽見了。”慕平連忙爬起身來,紅通通的臉頰上一雙水靈的眼綻着淚光,望向楚揚。“你會笑就是不氣了,你原諒我了?”
“傻瓜,我幾時怪過你?”楚揚無奈淺笑。
像這樣的夜,這些年來,反覆過着。慕平的心思不甚縝密,楚揚明白,所以不論慕平說些什麼,他皆不放在心上。
喝了一大碗白乾的慕平說沒幾句話,便歪歪斜斜地倒在桌上起不了身了。
楚揚本該叫他回去,天就快亮了。然而凝視着慕平清秀俊雅的容顏,楚揚的心卻些微悸動着。
“平兒......”他喚着他的名。
“唔......”慕平囈語了聲,眼瞼微動,酒意加上日間忙碌操勞,又困又醉睜不開眼。
秋至了,沁涼如水的夜裏透着些許寒意。楚揚攜來披肩為慕平蓋上,小心翼翼地,怕吵醒了好夢方酣的他。
“少爺。”福伯在門外待着。
“你先去睡吧,明日再收拾便成。”楚揚撤了長年相伴左右的僕人。
“那麼奴才先行告退。”福伯的腳步聲緩緩遠去。
慕平睡了會兒,不安穩地動了動,曲起枕着頰的手臂往前拉直,嘴裏嚷着幾聲酸,想來是枕得太久,手給睡麻了。
“平兒,到床上歇息吧!”楚揚輕聲喊着。
慕平淺淺嘆息,回應予他。
楚揚思量片刻,躊躇猶豫后,伸出雙臂將慕平抱起。慕平身上有酒香傳來,醺醺然,令楚揚腳步漂浮彷彿踏不着地。
慕平的額靠住了楚揚的胸膛,雖隔着層層衣衫,但慕平身上的微溫傳來,楚揚凝住了氣息,胸口緊着,原本輕輕拖扶住慕平身子的雙臂不知怎着,讓心裏頭興起的一陣陣悸動騷擾,想緊緊地、緊緊地將懷中的慕平圈抱。
慕平打了個酒嗝,瞬時瓦散了楚揚所有綺想,楚揚連忙將慕平放往榻上,為他蓋起被子,退時踉蹌幾步,跌入梨花椅內。
碰觸到慕平身子的手指劇烈顫抖着,夢揚低首以手蒙臉,眼裏心裏凈是慕平純凈無邪的睡顏。那些妄想,糾纏住他的所有心緒,扼住了他的呼吸。
他能說嗎......能說嗎......
說那隻彈予他聽的琴音......說那為他而鳴的曲名......
忍不住的悲愴襲來,楚揚止不住自己手間的顫抖,止不住胸口的激蕩狂潮。他不知自己為何會如此,但在慕平身邊他總會失態、總會無法控制自己。
慕平的笑是他殘存性命中唯一美好的事物。是他對慕平太過珍視了嗎?這份長久以來兩人相互依持的情感,卻每每在他碰觸慕平時,瓦解曲扭。
他能說嗎......能說嗎......
說那曲子的名......說他此生唯一的希冀......
天將亮,屋外雞啼傳來。
慕平一個驚醒由床板上坐起身,往外看了看天色發覺天已泛白,大喊了聲糟,猛地翻下床拿起鞋就要離去。
“楚大哥你怎麼沒叫醒我?”慕平嚷着。怎知,房內空蕩僅有迴音,楚揚人已走,並不在房內。
“楚大哥......”慕平覺得奇怪,遂停下了腳步在廂房中四處探着。
桌上酒罈見底,兩壇白乾被喝了個精光,房內有些糟亂,酒杯茶盞落了滿地,廂房木門半合著,忘了帶上,慕平遍尋不着楚揚,愣愣地發起呆來。
以往他至楚宅,楚揚總寸步不離留在他身邊,說話也好、不說話也好,醒着也好、睡着也罷,楚揚皆未曾離去,更從來沒像今日這般讓他醒了卻見不着人的。。[幸福花園]
“去哪兒了?”他搔着頭。
而後轉身見着曙光初露,他慘了聲連忙往外奔去。要是讓爹娘發覺他不在自個兒房內,那可就糟了!
踏着福伯搬來的石塊徹成的階,慕平雙手一撐、雙足一蹬便躍過不是太高的圍牆,而後在自家的庭院裏左閃右閃躲避晨間已醒的僕人,溜回自己的房內。
匆忙着房門,慕平這才鬆了口氣。然而想及楚揚無故失蹤沒來得及叫醒他,慕平就滿肚子疑問。
楚揚向來是細心到家,對他左右叮嚀的,今日是怎麼了,竟把他留在他房裏睡,而人不知去向。
窩回床上,慕平想不透楚揚的失常,楚揚明知他若被發現在楚家過夜,這幾年私下往來的事便會曝光,到時他爹娘肯定會大發雷霆,而後再拿什麼妖人之說阻止他們見面。
他皺着眉。然而天才剛亮,該上酒庄的時候未到,他心想還可以貪睡些時刻,於是便卷着被子合上了眼。
就這麼想着楚揚,又慢慢睡去。
自那日由楚揚家回來后,為了家裏最後一個即將出閣姊姊的婚事,慕平陪着爹娘採辦嫁妝採買一堆必需之物,加上爹又教了他幾樣新釀酒法,慕平一日忙來,閑時早已日落西山,他雖有些惦着楚揚,然而回到房中卻總沾床就睡,再提不起力氣翻過那道矮牆。
姊姊出閣那日整座揚州城沸沸揚揚,十姐的夫婿是京城富甲一方的絲綢商家,家世顯赫到連遠在揚州的他們都時常聽見那絲綢商行的名號。
臨出門前,姊姊拜別爹娘,又哭得像淚人兒似地,方上好的胭脂水粉全糊成一片,怪是嚇人。
姊姊離去前,叫了他的名。“平兒,你給我過來。”她的語氣沒有將為人婦的嬌羞,而是如昔的土霸王氣味。
“怎麼了?”慕平以為姊姊缺了什麼,連忙向前。
“你啊,你這個不成材的給我好好記着!”姊姊兩手一捏,掐住他的頰,往左右拉開。“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這麼一走,爹和娘以後就只能靠你了。你要爭氣些,打理好家裏酒庄,別讓爹娘擔心。”
“痛、痛、痛!”慕平疼得淚水都快掉下來了。
這時姊姊的眼眶再紅,又落了淚。“爹和娘將所有希望寄托在你身上,這個家就剩你了,你要懂事些,曉不曉得?”
突如其來的語重心長,讓慕平一愣。
是啊,這個家的擔子在姊姊們出嫁后,落到了他的身上,他在姊姊的淚水背後感覺到姊姊期望他守住家業的心。
“我會的,你放心吧!”靜了半晌,慕平緩緩開口。
他的應許讓姊姊含笑蓋下紅蓋頭,安心地隨着夫家敲鑼打鼓熱門的迎親隊伍離去。
姊姊離開的這日,慕平站在門外目送花轎遠走,當想及從今而後再也難見到姊姊,慕平也感受到了身為慕家長子該負上的責任。
他是該收起玩兒性,學着沉穩學着應對了。轉眼間,爹娘已老,他不可再這麼放任下去,讓爹娘憂心。
鄰宅那頭,一席白衫人影自街角而來,開了楚宅門,形單影隻地入了內。
慕平一聲楚大哥放在嘴裏開不了口,他們連視線都未曾交集,楚揚便毫停留進了楚家門。
今日,或許往楚揚那去一趟吧。他與楚揚許久沒見了。
“平兒!”大廳之內,爹招手叫着他。
慕平回過神,連忙走到爹的跟前去。
“你姊姊都嫁了好歸宿,如今就只剩你了。”慕鴻與妻子容氏相視一眼,而後容氏轉過身來對兒子道:“如何?揚州城內,可有喜歡的姑娘?”
慕平愕然。
“你爹的意思是,倘若你沒有喜歡的姑娘,那你爹便作主為你討媳婦了。”容氏笑臉盈盈。女兒都嫁了,他為人母的責任也盡了一半,如今就剩這個寶貝兒子而已。
“就算有也沒用,你姊姊們各個嫁得好,我也早為你定了門親。”慕鴻嫌妻子言語迂迴,直接搶過話便道:“對方是書香門地、官宦世家。婚期待擇好良辰吉日便會訂下,先告訴你是讓你有個準備,現下沒事,你去酒庄再學怎麼釀酒吧!”慕鴻為兒女們訂親的對象不是一方權貴,便是富甲之流,他時候到了便幫兒女辦婚事,半點也不容許他們反抗。慕平愣愣地不知該說些什麼,那日為姊姊辦嫁妝時爹說的原來不是玩笑話。
“還愣着幹嘛?不快去酒庄?”慕鴻見兒子杵着不動獃頭獃腦的,一股氣便起來了。
“......”慕平張着口,半晌無語,直至被父親吼了,這才帶着不知所以的神情舉步離去。
“唉,這孩子真是令人擔憂。”容氏搖了搖頭,“如今就只希望他娶生子后,性子能精明沉穩些。”
慕鴻哼了聲:“上輩子定是造了孽,千辛萬苦盼來的兒子,竟長了顆豬腦袋。”
“平兒天性純稟,不過是單純了些。老爺別這麼講了,兒子會聽見的。”
“事實便是事實。”
這晚,慕平睡着睡着輾轉難安:心裏頭有種不平靜的焦心,耳里不知為何盪起了楚揚的咳嗽聲。
他翻起被子呆了半晌,仰望置於桃木柜上由酒莊裏帶回的一壇酒。酒罈烏黑黝髒的瓷身布着怎麼擦也擦拭不去的痕迹,塵封的壇口從新酒入內埋入土底起,已曆數十年未曾打開。
想着想着,他遂起了身穿好衣衫,趁着夜深無人,踏着細碎星光走過假山假水亭台樓榭,在偌大的庭園中迂迴而行,直至那麵灰粉牆前才停下腳步。
猶如慕平所想,鄰間庭院小亭之內楚揚的琴聲斷斷續續,伴着幾聲咳,在寒意驟生的夜裏響着。
時節近冬,江南草木未凋,雖無霜雪凍寒,但這麼樣的夜既深且濃,不適合楚揚室外而居。
他透過漏窗凝視着楚揚側顏,楚揚俊朗英颯,神色間有抹淡然深愁,他望着望着,本該翻牆而過,然而腳卻像生了根似地無法離地。
他不來時,楚揚總擰着眉,愁緒深鎖,猶若孤魂。
福伯早已跟他說過不下百回,意思要他時常過來探望楚揚,唯有他在時楚揚才得開懷,他本以為那只是老人家多慮,怎知數月不見,楚揚真是消瘦不少,而且,又犯病了。
一壺酒,慕平擱在高牆上。楚揚聽見些微細響,側過臉來。
“平兒。”楚揚喚着。
楚揚神情中沒有見着他的驚訝,慕平怎麼覺得楚揚彷彿一直在等着他似地,那神色之中有抹失而復得的強烈情緒,但升后隨降,隱入了骨血之中,不再輕易浮現。
初次,慕平遲疑了。他突地覺得心裏有種不相識的莫名感覺游移來回著,止住他向來都會翻牆而過的舉動。
他由漏窗往小亭望去,楚揚停下琴音,往他走來。
楚揚神色蒼白,唇間血色盡褪。
怎麼楚揚在他不見的這幾個月裏又病成如此,慕平自責着這些日子忙於家務,抽不出閑來探望楚揚,楚揚在揚州沒有朋友唯一知心的就只他而已,他都不來,又有誰能打散楚揚獨居於此的落寞神傷呢。
“不過來?”隔着漏窗相望,楚揚平穩地道。
“月色掩映,漏窗桿欄石雕影子落在楚揚面容之上,斑駁交錯着。慕平幾乎有種錯覺,看見了楚揚平靜的表面下,傷痕纍纍的心。
“我送酒來給你。”許久許久,慕平才擠出了這句話。
“怎麼了?”楚揚察覺慕平的遲疑。
“十姊前些時候出嫁了......”慕平低下了頭,想釐清望見楚揚時心裏激蕩的,是些什麼。
“嗯?”楚揚淡然淺笑着。
“十姊叫我要懂事些,家裏就只剩下我可以撐着這個家,爹和娘都老了。”
“那麼你回去吧,天色已晚,你明日還要上酒庄習酒。”楚揚沒有強留,他轉了身就要離去,然而旋步時腳下輾着的枯草卻發出了極為刺耳的聲響。
“楚大哥!”慕平忽地叫住了他。“如果我以後都不能過來,你會如何?”
楚揚的聲音平淡中帶着沉寂。“不會如何,就是同以前一樣,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
第二日慕平在酒庄地窖封酒入瓮時,家裏僕人突然前來,對他道:“少爺,老爺請您回去一趟。”
“發生什麼事了?”慕平洗凈雙手后抹了乾淨,身上仍殘留桂花酒香。
“說是媒婆來了,要少爺您趕緊回去。”
“咦?”慕平皺着眉,爹交代的事情都還沒弄完,他這會兒回家一趟事情想必得留到是有兒個才能弄妥了。
慕平向酒莊裏的小廝們交待一聲,便匆忙地走過幾條石板子街,穿越揚州嬉嘩人群,往家宅回去。
沿路上不時有熟人對他打招呼,向來不懂該如何面對外人的他虛應幾聲,便急步離去。
才入了大廳,便聽爹洪聲道:“未來媳婦家世顯赫又長相清秀,如此才配得上我家平兒。”慕鴻朗聲笑道。
“不知此女性情如何?”容氏問着一旁媒婆。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媒婆露着鑲金大牙紅絲帕掩嘴笑着:“大家閨秀大方得體,蘭心蕙質秀外慧中,生得是沉魚落雁花容月貌,更入得廚房出得廳堂。老爺夫人看這丹青就知道了,能娶得這麼個好媳婦,平少爺可真是有福了。”
“平兒,你回來啦!”容氏看見踏進大廳的兒子,連忙招手呼喚:“過來看看,這就是你未來的媳婦了。”
高堂在上,為了唯一一個兒子的終身大事忙着樂着,慕平見雙親歡欣神情,倒也染上了廳堂內的歡喜氣氛。十姐出嫁后才卸下的紅燈籠紅幔簾沒隔多久,又要結上了。
他接過父親手中丹青,望着捲軸內清秀典雅的女子,慕平唇際一抹笑意掛上,忍不住有腦海中描繪將來妻子的模樣。
是怎麼樣的一個女孩兒,將與他攜手一生?
稍晚不回酒庄,慕平接着往圍牆而去,但卻見昨夜那壺酒仍擱在高牆之上,楚揚沒有取走。
慕平也不知兩人間是怎麼了,雖由幼而長無話不談,但終究已脫離小時相膩嬉耍的閑散時光,漸漸地各有各需要忙的事情,愈益疏遠了。
翻過牆,他提着酒走過楚家荒涼的庭院,四處尋着楚揚。楚宅與他家差不多大,但他家裏人多熱鬧,即便是十個姊姊出嫁了,府里的僕人婢女仍是成群成群,尋常時候不管往哪處走,都有人聲嘈嘈。
然反觀楚揚宅第,不過隔了道牆卻天地之別,不似他家光景。
楚揚這頭也是江南庭園佈景,然而無人整理總是蕭瑟之感,唯一貼身僕人福伯年紀也大了,府務也是能做多少算多少。楚揚食衣住行樣樣簡樸,過了多年自己動手的日子,倒也沒想過再多買幾個僕人回來。
大廳裏頭空空然,楚揚房裏也不見人。慕平繞了兩圈有些泄氣,心想或許楚揚出外去了,晚些才會回來。
他許久沒來,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翻過那道牆,沒見到楚揚的面便也不想那麼快回家去。
把玩着酒壺耳朵,慕平在楚揚房裏待着。楚揚的琴就置於桌上,他閑着沒事做,無聊地捻弄琴弦,錚琿聲響,曲不成調。
經過了段不長不短的等待,長廊外終於傳來吱嘎聲響,慕平豎起耳知道那是楚揚的腳步聲,楚揚一步一步行道,伴着幾聲咳嗽筆直朝着廂房而來,慕平趕緊收起撥弄琴弦的手正襟危坐。
“你來了。”楚揚推開房門見着慕平在內,沒多大的驚訝,他早在尚未走近前便聽着了凌亂弦聲,這整個宅第早已空蕩,除了慕平沒人會碰觸他的琴。
“嗯。”慕平點頭。
“這麼早,用過膳了沒?”
“待會兒回去再吃便成了。”慕平感覺他與楚揚間愈益生疏,連家常閑聊都有着份距離。
“拿酒來?”
楚揚這一問,慕平猛是點頭。“這壇酒許久之前便想帶來了,只是近日太忙沒法子過來。”慕平連忙由懷中拿出品酒用的杯子。
這對青瓷杯是官窯所產逸品,他開始習着接掌酒庄生意時爹特意送給他的。青瓷杯有着瑰美色澤,是難以燒出的雨過天青色,這對杯子價值不菲,酒入其中能凝香聚氣濾下辛辣,是他愛不釋手的寶貝。
楚揚沒有品酒之習,學着喝酒也是他帶酒來開始。楚揚府中更無賞酒用杯,是以這雙生成對的青瓷杯順理成齊便由他所出,供兩人飲酒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