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酒肆陰暗無光,無人聞問。
他後悔了,他真的後悔了。
他不想失去楚揚,他不想......
月落星淡,白霧薄蒙的早晨,天仍有那麼一丁點灰。
慕平的腳步聲在行人稀少的青板路上響起,他額上滿布斗大汗珠,眼裏含着再無法強忍的淚,倉皇地奔着。
上了小橋,過了潺潺綠水,拂起兩岸青茫煙柳,踏過霧濕石板子道,他難以克制的情緒在楚揚倒下那刻潰堤而出。
直奔至了醫館之前,他猛地舉起雙拳槌擊醫館門板,巨大的聲響在寧靜的晨間突兀響起。
誰人家裏養着的犬吠着,夾雜雞啼破曉,擾醒了枕河人家一方恬靜好夢。
“誰啊?”屋裏傳來,一名年過半百的老人家身着中衣,邊繫着身上衣帶邊快步前來應門。
“大夫,大夫救命!”門才開,慕平慌亂地抓住醫者的手,就要往回拖去。
“等等,這位大爺,我尚未拿藥箱啊!”大夫揉了揉犯疼的額邊,大清早被這麼吵醒實是有些難受。他往回拎了藥箱,這才隨慕平離去。
回到了酒肆之內,大夫一進門便瞧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楚揚,大夫連忙走近為楚揚切脈,而後喚過慕平。“他身子這麼弱,不好躺在地上。大爺,還麻煩你幫個手,將這位爺送進房裏。”
慕平點頭,連忙趨向前來與醫者一同將楚揚往樓上他的廂房送去。
安置好楚揚后,大夫立即拿起銀針為楚揚針灸療治,慕平瞪着雙空洞無的眼遠遠退在後頭,坐在自己房內的椅上動也不動,看着血色盡失的楚揚。
一個時辰過了,天大亮,朝陽穿透窗紙透進房內來。大夫鬆了口氣,拿起被子蓋在楚揚身上,收好藥箱零碎之物,后開了張藥單與慕平。
慕平仍是僵着遠望楚揚。
大夫搖了搖頭,將寫妥的藥方塞入慕平手中。“大爺,且先照這帖葯一日二次煎服,隔幾日我會再來看看,記着別讓這位爺動氣傷心,這位爺身骨天生有損,肯定自娘胎便帶病,他啊,氣不得怒不得、心傷不得鬱積不得。若傷心動氣則必大病一場,這回是來得早,命撿回來了,如要再有下回,那可真是神仙難保。”
慕平望着單子發愣,點了點頭,由懷中掏出了碎銀與大夫。“勞煩你了。”
“應該的。”大夫收過診金后搖頭離去。
慕平握着那張單子半晌,混亂的心緒好一會兒才自糾結中抽出,他搖了搖頭,拭去眼角無用的淚,摸了摸懷中所剩無幾的碎銀,出門往藥材行抓了些葯回來。
向來遠庖廚的他,買回了葯,但火生了半天才生起,又在廚房裏找了半天葯盅,好不容易東西弄齊了,才現到底幾碗水煎熬成藥,他忘了問那大夫。
掩面倒入葯后,將葯盅蓋上,他沮喪地跌坐泥濘塵土地上,他始終笨手笨腳一事無成,自幼而長從未變過。
像他這麼個無用之人,楚揚為何始終牽挂?
煎熬了幾個時辰的葯湯倒入碗裏,端進房內置於桌上,燒燙的碗沿讓慕平的手指紅腫不堪,然而他只抹了幾下,便靠近床邊小心翼翼地探視楚揚。
“楚......楚大哥......楚大哥......”連喚幾聲,不見楚揚轉醒,慕平有些慌,不知該如何是好。
楚揚若不醒,這葯不喝,熱便不退,病就不好,他從來未遇過這等情形,有些手足無措地在床邊跺足着,不知該不該叫醒楚揚。
後來,葯湯也涼了,慕平仍是舉不定主意,他無法預料倘若喚醒楚揚,會再發生什麼事。
心裏頭怯意驟生,最後他選擇遠離楚揚,坐在門口一張梨花椅上,遙望着楚揚,望着楚揚胸口起伏,以確定楚揚尚有一息存在,沒有離他而去。
“楚大哥,你千萬別有事,千萬千萬別有事。”慕平喃念着。
幾個時辰後天昏暗了下來,他沒有起身點燃油燈,只是從眼觀換為耳聽,聽着楚揚微弱鼻息,一呼一吸,在晦暗無光的夜裏微微響着。
入夜時,突地楚揚氣息越來越微弱了,慕平顫抖地走至楚揚床畔,伸出手指探着楚揚鼻息,他發覺楚揚氣若遊絲,忽有忽無。
“楚大哥......楚大哥你別嚇我......”慕平身出顫抖的手,試探般輕輕搖晃了楚揚身軀。
然而楚揚仍是不動,無血色的臉龐在微微透入的月色映照下蒼白得駭人。
“楚大哥!”慕平劇烈地搖起楚揚,他害怕楚揚真的會就這麼離他而去。“楚大哥......你醒醒,快醒醒啊!”
楚揚沒有回應,他的慘白猶若屍首,無半絲得以存活的跡象。
慕平痛苦地跌坐床畔,雙手緊握着楚揚手臂,搖晃着。“別走,你別走,我什麼都答應你了,求你留下來,留在平兒身邊。”大夫騙了他,他說楚揚的命救回來了,然而聽聞楚揚愈漸薄弱的氣息,慕平胸口疼痛不已。
耳際響起他與綉娘新婚那夜,福伯拚死越過兩家分界的牆來,開口說的那席話。
您若狠盡不理會人,不啻是將他往死里推,求生不能。
福伯的話語,哀怨凄滄,在靜得叫人害怕的寂夜裏不停回蕩。
他的閃避一再重傷楚揚,楚揚的心,猶如揚州那把琴,散得支離破碎。
他不想的,他從不想傷害楚揚。他只是怕,怕這世俗難容的情愫哪日攤開,會使兩人萬劫不復,受盡旁唾罵。
他只顧着自己,一直以來卻捨棄了楚揚。
他不該,是不該。
痛哭失聲,慕平悔恨地任淚奔流,失去綉娘后,他再也無力承受任何打擊,若是楚揚離他而去,那他便真的一無所有,徒剩罪孽。慕平痛苦悔恨着,是他傷了一個深愛着自己的人,害得楚揚為他魂牽夢縈痛徹心扉,是他害慘了楚揚。
一聲咳嗽,在慕平的哭泣聲中響起。
楚揚淺淺吸了口氣,而後興起一陣劇烈的咳。
“楚大哥!”慕平睜起倉皇雙眸,探至楚揚面前。他的手,自握緊楚揚以來,便沒放開過。
猛烈的咳后,楚揚喘息着。他微睜着目,有種奈何橋畔走了一遭再回來之感。
“葯......先喝葯吧......”慕平慌忙地想鬆手,往桌上拿葯。
楚揚的手掌反握住了慕平,死緊地,直到令慕平要覺得痛的地步。
“你的手會再傷的。”慕平望着那裹着白布的手,慌亂着,淚不止。
楚揚緩緩開了口。“你不該再對我好。我若死了,對你對我,皆有好處......”
“不,你不會死的。我們要回去揚州,我會與你回揚州,楚大哥你一定要好起來,別舍平兒而去。”慕平僵着的手不敢使勁,怕是一個使勁,便會再傷楚揚絲毫。楚揚的心已盡破碎,無法再承受絲毫打擊。
“你為何要說這話......”楚揚幽幽地轉過頭來,望着淚流滿面的慕平。他想伸手拭去慕平眼淚,但卻又怕手中緊握着慕平的手若放,慕平又會離的他遠遠,不再與他想見。
“我後悔了。我不要我死,不要你就這麼離我而去。”多年來的糾葛牽纏讓彼此走到今日地步,在以為將失去楚揚那刻,慕平才逼迫自己認清事實。
他是愛着楚揚的,自揚州起,到了,遷至蘇州,他對楚揚的牽挂從來沒有淡過。只是,他一直一直便礙於兩人皆為男子的身分,這太過驚世駭俗,他怕人指指點點,於是不斷逃離,不斷傷楚揚心。
但如今,走過半生,多少風波皆已渡過,人生再無剩下什麼。
他該面對的人,揚州雙親,姐姐們,綉娘,他無緣疼惜孩子,嫁為人婦的楚楚,都已遠他而走,至此爾後他的性命徒剩荒涼。
這生,為承歡父母膝下,為繼承慕家家業,他犧牲了楚揚,令楚揚孤寂半世,如今他回想起一切便覺悔恨,倘若再失去楚揚,那他再獨留世間也無用處。
“雖哭......你若要我不走......我便不走......”楚揚張着龜裂的唇,緩緩說著。對於慕平,他有太多不舍,他見不得慕平傷心,只願慕平有日得以開懷。
“楚大哥,是我對不起你。”慕平懊悔不已。
“前些日子......我接到揚州來的信......揚州的花已經開了......福伯說沒了你日日爬上那堵牆......藤蔓綻得四處都是......”楚揚鬆開了慕平的手,想抹去他的淚,但淚水不止,濕潤了他的掌心。
慕平不再躲避楚揚的碰觸,他閉起霧氣瀰漫的雙眼,靜靜坐在原處。
“福伯他還好嗎?”慕平聲音哽咽。
“福伯老當益壯......就是日夜盼着兩個少爺早日回去......前些日子他信中還念着我這小少爺......和慕家小少爺......現在不知如何。”
“我們都不小了。”慕平淡然笑了。
“是啊,都過了那麼些年。”然而雖過這麼些年,他對慕平,始終沒變過。
慕平泛着淚光的眼化得柔和,楚揚曉得慕平從此不會再逃。
矮牆旁,涼亭下......
他終於可以再喝慕平親手釀的酒,見慕平志注於他琴音的模樣......
慕平倚靠床前,握着楚揚雙手,含淚掛起淡然笑靨。
過了些時日,慕平再請大夫過府診察,他由廚里熬藥回房時,大夫也方收起銀針,整理藥箱。
“應該沒事了吧?”慕平將滾燙的湯藥置於桌上,以手撫衣,藉以冷卻因過熱而紅腫的十指。
大夫露着笑,背起藥箱,道:“這位爺恢復得挺好,看來真有按時服藥。”
慕平由懷中掏出最後一點碎銀,對那大夫道:“勞煩你了。”
“哪裏。”大夫收下診金,點頭后離去。
“楚大哥,先喝葯吧!”
慕平又要端碗,但楚揚卻一把抓住了他。慕平被突如其來碰觸一驚,僵着不敢妄動。“有.....有什麼事嗎......”
楚揚失笑,他指着慕平下顎。“你的臉......”
“呃?”
“弄髒了。”
“是......是嗎......”慕平袖子在臉上胡亂拭了拭,“該乾淨了吧?”
楚揚搖頭,緩緩將慕平拉過來,讓他坐在床邊。楚揚擰了條巾子輕輕擦拭慕平下顎,濕潤的手絹在肌膚上滑來滑去,仔細清醒。
慕平覺得有些坐立不安,但又不敢往後縮,只得一雙盈盈雙眸睜着,左右游移,十分難受。
“是剛剛熬藥弄髒的吧。”楚揚輕聲問着。然而拭完了慕平臉頰,楚揚這才發現大夫方為他上藥的手掌白布因之濕了。
“是......是啊,生火時不慎沾上的。”好不容易楚揚離開了他,慕平即刻站了起來。“楚大哥你包紮的傷口濕了,大夫走不遠,我立即叫他回來吧。”
“不用了,大夫留了些葯在桌上,我自己換便成了。”
“你兩手皆傷,怎麼換?”
“要不,你或許肯替我換。”楚揚笑着。“麻煩嗎?”
“我......”慕平頓了半晌,最後只好硬着頭皮答應。“我當然可以替楚大哥換藥......”
慕平拿了葯與乾淨白布,又坐回楚揚身旁,楚揚將自己的手交予他,他握着楚揚有些灼燙的手掌心,略略心慌地發著抖。
“你仍在怕我嗎?”楚揚問着。
“沒......沒有......”
“可是你的手在發顫,聲音也是。”
“沒......沒替人包紮過......有些緊張罷了......”慕平趕緊將濕布卸下,重新蓋上藥粉,而後卷着白布條,為楚揚將傷口封好。
楚揚的傷其實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大夫原本提議可以讓傷口自然痊癒無需上藥,然而慕平卻堅決反對。
楚揚一雙手彈得出神入化的琴音,卻因他而受傷,那些血肉模糊的景象慘不忍睹,是他至今都不願再回想起的一幕。於是他請大夫持續上藥,非得讓楚揚的手與當初未受傷時一模一樣,才得以放心。
“好了。”弄妥楚揚雙掌,慕平站了起來,打算將湯藥端過來。怎知,楚揚又是一個拉扯,將慕平給拉回他身旁。
楚揚帶着微微笑意,凝視慕平。他湛藍水眸里有着無限愛戀,與無法脫口的痴狂情愁。不開口,是不想令慕平傷神,然而滿腔愛意總翻騰攪亂他的心神,他越是與慕平貼近,越是無法遏止想將慕平擁入懷中的念頭。
“楚、楚大哥!”
“我可不可以......”楚揚湊向前去,貼近慕平,問着。
“不,不可以。”慕平立即回絕,無論楚揚的要求是什麼。
“我都尚未開口。”楚揚的眸黯淡些許。
一見楚揚宛若受傷神情,慕平咬了咬唇。
楚揚幾乎要貼靠住了他的身子,楚揚意欲為何,他連猜也無勇氣去猜。
但楚揚如今尚在病中,大夫千叮萬囑氣不得傷不得,他左想右想,最後豁了出去閉起雙眸,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道:“好吧,就一次,就這麼一次我隨你處置。”他的聲音發著極大的顫抖。
楚揚原本只是想讓慕平將楚楚夫婦留下的琴拿來給他,怎料話未開口,卻換來了這個答案。
楚揚實是哭笑不得。他早已保證過從今而後只作君子之交,不會對他有任何非分之想,怎知慕平卻想歪了去。
“平兒......”楚揚苦笑搖首。
“我不怕......我真的不怕......”慕平雙手握得死緊,羽睫輕掮,他消瘦深陷的雙頰雖無女兒家豐腴粉嫩之美,卻有着歷盡滄桑間洗褪的赤子純真。
望着這麼一個男子,望着一個自己苦苦追求多年才得以相守的心中摯愛,楚揚原本無意多想的心裏頭,竟也染上旖旎。
楚揚伸手撫住慕平臉頰,指腹微微擦過慕平容顏,毫不滑膩的柔順膚觸,霎時間令楚揚心神搖晃難以自拔。
俯首,楚揚以唇貼近,慢慢地佔據慕平雙唇,每次挪動皆輕緩慎重,像是怕慕平的決心容易潰散,將再度逃離似地,一個又一個的觸碰啄吻謹慎非常。
慕平身軀雖細微顫抖着,卻沒有掙扎舉動。
最後楚揚貼緊了慕平,胸口與胸口相抵,隔着衣衫傳來彼此鼓噪悸動,他雙后捧起慕平臉龐,貪戀深陷地,擷盡芬芳。
隔月,江南的煙雨中,楚揚偕着慕平一同上了渡船。
慕平稍了封信往京師,告知楚楚勿念勿掛,其餘的什麼也沒留,就這麼想與楚揚齊離去,再不叨擾誰,平靜度過往後餘生。
慕平的心有些忐忑,揚州故里早已人事皆非,但就不知是否景物依舊。
楚揚笑望着他,平靜無濤的面容底下身來果敢堅忍的心魂,是往後將永遠支撐慕平的依靠。
慕平唇角微揚,有楚揚伴着,那繁花似錦、綠柳垂楊的美麗景象即使如何變遷,他也能坦然面對,不感茫然。
三月里,和風吹拂薰人慾醉,遠山碧影春光柔媚,綠水間緩緩搖槳的船上,傳來一曲悠揚琴樂之聲。
慕平站在船頭,迎着清風賞春景。船艙之內焚香裊裊,楚揚牽挂一抹笑意,鳴琴而坐。一首長相守,綿綿無絕。他倆無語,靜默看着春色旖旎,盎然生機。
楚揚凝視着慕平身影,萬般愛戀情深,付諸予琴。十指下流曳弦樂,輕柔纏綿,這是慕平最愛聽的曲子,他只奏予慕平聽聞。
煙花三月。
綠水無波。
楚揚彷彿又看見昔日懵懂天真的慕平,用無邪的語調問着:這是什麼曲子?
他那時回答:等你再大點,自然曉得。
如今已過多年,他們再不復當年無憂無慮的模樣。長相守沒說出口,但已入慕平心中。
船頭的慕平回過頭來,望了一眼而後又回過頭去。慕平的臉有着嫣紅色澤,紅煞了,猶若春里天天灼灼的桃株花朵。他並不與他同坐,只是默默站立船頭,貪着春風襲來的清涼。
楚揚卻道,至此已經足夠。
“心之所系,唯君而已。”他楚揚這生只要慕平一人。
船頭的慕平佯裝未曾聽見楚揚心意,僵着站在外頭,不敢入內。只是,臉上飛霞更艷,羞紅了。
心之所系,唯君而已。有聿得君,此生足矣。
得與慕平相伴回揚州舊宅,續過幼時無憂生活,至此,楚揚再別無所求。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