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夕陽西斜,殘霞橘紅掩映,如火燒焚,染紅了天。

楚楚撐着把紙傘,無人陪伴,獨自到了渡口。

江邊水長天闊,風有些刺寒,凍降入骨,疼進心裏。

楚揚立於岸邊,渡口幾艘擺渡的船來來去去,他的目光灼熱,只守着來時的路,不多做挪移。

楚楚走至楚揚跟前,小臉藏匿傘下,吳儂軟語盈盈開口。“家父不會來了,他前夜喝得酩酊大醉,現下卧床不起。”慕平已睡了兩天,楚揚就在渡口吹了兩夜風,楚楚看着楚揚蒼白病容,聽見他淺淺的咳嗽聲。

“不,家父沒醒過,更不知我來。”

楚揚別過首,遙望江面水色風光。“我會等下去,直至他來了為止。”

“家父若不來?”

“我便不走。”

“楚大人與家父若為舊識,便該明白家父生性。家父只求平淡過日,大人聲望如日中天,家父哪可能多靠近一步?”楚楚聽着楚揚的嗓音,沙啞萬分。

現下雖已入春,然而渡口風大傷人,楚揚枯槁面容血色盡失,身子有些搖搖欲墜。

昨夜的一場大雨來得急促,不知他是否也守着沒有離開過,這麼下去沒等到他爹,他便會先不支倒地!

“富貴如浮雲,一切皆可拋。”

“大人此話可真?”

“楚揚從不眷戀官場。我盼的,始終只有一個。”

楚楚淡然笑了。“我相公與我,來渡頭前,已經散了酒肆。那間店裏如今半個人也無,我與相公也決定即日上京,為楚大人善後。”

“你......”楚揚回過頭來,望着這名慧黠女子,有些意外。

“我只求大人這回能解了家父心結,其餘別無所求。我爹爹他只想躲着大人,從不敢面對自己心意,請大人讓他了解吧,知曉誰才是愛着他的,而他和躲避,傷得那人有多重,傷得自己有多深。”語畢,楚楚轉身離去,與渡口遠處佇立守候的張勖相偕,上了停在一旁的轎,就此遠行。

悖禮逆道者,天地之所不容,楚楚即梗驚駭,卻也不願阻止這兩人該有的結局。她爹爹此生歷經無數風浪無數打擊,憔悴滄桑的心滿目瘡痍,她不願見爹爹孤老一生寂寞下去,有一人定能讓爹爹展露笑顏,那人名為楚揚。

斜陽下,晚風吹拂,他淌着淚依偎進夫婿懷中。

一隻青瓷杯,一壺開了封的女兒紅。她如今有人相守,也希望爹爹偕着誰共度殘生,直至白頭。

夢裏,慕平似乎又聽見了楚揚的咳嗽聲。

在揚州舊宅空蕩的宅第里,楚揚撫着那把早已破碎的琴,殘音不全,垂首撥弄着,只希望圍牆那頭有誰會再翻過,與他相見,與他把酒言歡。

一聲一聲,咳啞了嗓子,一聲一聲,咳傷了心肺;一曲一曲,割傷了指腹,一曲一曲,盼紅了雙目。

悠悠地,慕平轉醒。伸手不見五指的房內,他掩面嘆息。

都已那麼久了,楚揚仍是惦記着他,那時,他曾以為思念會隨光陰流逝,而後消失心底再不復想念。

就猶如十姐出嫁時哭成淚人兒,她那時是如何惦着楚揚,然而為人婦后第三年京城再見,一切均已消逝,在十姐的眼裏楚揚什麼也不是,而是害他散盡千金與東廠苟且的楚家人。

三年、六年、十年......這生已成唯一的愛戀,楚揚與他相同,早已深刻入了骨,再無法抹滅。然而......然而......楚楚大婚夜裏,那麼多人窺視着他與楚揚一舉一動,他的慌亂挾着害怕,他只想逃。

就如同京師最後一夜,他欲遠離楚揚,不願一切呈現眾人眼前。他的怯懦如昔,無法正眼看着楚揚。

他的妻,始終是綉娘,不會是誰人。

睜眼,下了床,慕平點燃油燈,疲累地坐在桌前。酒味瀰漫的室內亮光緩緩暈開,慕平此時突見桌上擺着一對青色瓷紋杯。杯身裂痕細碎,有着牢牢補過的痕迹,慕平盯着其中一隻杯緣上的小小刻痕,震驚地捂起了嘴。

他記得,這對杯為官窯所產,有着其餘瓷器難以比擬的雨過天青色。這是他開始接掌揚州酒庄生意時,爹特地買來贈與他的。杯緣上的細微刻痕,是某回他醉倒推落楚揚手中青杯所致,杯身上的細碎裂痕,是他一次又一次傷害楚揚,一次又一次摔碎地上所成。

杯子,該是留在揚州楚揚舊宅,他沒想過會在此地再見。是誰帶來的?是楚揚留給楚楚的嗎?

他執相楚揚慣用的那隻杯,想起揚州無憂無慮那些年,當時,他偶爾會見楚揚的笑,楚揚總望着他,將心牽挂在他身上。

他不知該如何面對楚揚,十多年來,一直都是。每回楚揚尋他而來,都被他所推開,一再一再地,宛若這碎了又碎的青瓷杯,遍體鱗傷。

房門之外傳來幾聲咳嗽,太遠的距離令聲音模糊不清。慕平放下青瓷杯,推開房門往樓下走去。

幾個琴音,在誰人指下被幽幽勾起,響着凄滄、響着無奈。

慕平耳際嗡嗡作響,他下了樓,看見空蕩晦暗的酒肆一角,一個人,拿着把琴,捂着胸口,緩緩撥弄着。

那人深邃的眸湛着鬱郁藍光,那是慕平最為熟悉的色澤,伴了他多年,在每個月明星稀的夜裏。

酒肆關門了,眾人皆走無人留,慕平環顧四周想尋找楚楚與張勖身影,然而他很快便明白,楚楚也離開了此處。

他明白楚楚是想讓他與楚揚獨處,只是......只是......他的心慌亂無依着......

楚揚的咳嗽聲猶若那年揚州夜,聲聲劇痛,咳人心扉。他些微揚起首來,見着慕平,緩緩一笑,笑得哀然。“琴好久沒練,生疏了。”

楚揚停下了琴,起身走來。慕平猶若驚弓之鳥,連連退後。

楚揚止住腳步,牽起一抹笑。“你總是躲着我......”

慕平低下頭去,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女兒與張勖進京,酒肆也關門了。如今再沒有誰看着你我,我能暫且留下嗎?”

楚揚問着。

慕平眼神左右游移着,好或不好皆未說,停頓半晌,便急急忙忙舉起步伐往樓上廂房而去。

“平兒......”楚揚一把攫住慕平手腕。

慕平嚇了一跳,連忙想收回手。然而無論他如何掙扎,楚揚始終無意放開他。

“青瓷杯我粘好了,雖然裂痕仍在,然而杯子完整了。是不是過了這麼多年你都無法原諒我,我只是想留在你身旁罷了,這點乞求,你都不願答應?”楚揚咳着。

“不......”慕平搖首。

“人生至此,已要油盡燈枯了。倘若你也念着我,為何不肯......”

“不......”慕平猛地甩開楚揚的手,他嗚咽着:“我沒有念着你......沒有......從來沒有......”

楚揚抿起了雙唇,蒼白的臉色枯槁憔悴。他半刻后才得由慕平回絕中,找到僅剩勇氣,繼着開口:“我說過,我會辭官,會遠離朝堂。只要你點頭,我與你便離開此地,遠離眾目,過着只有你與我的生活。”

“塵世如此之大,又怎會只有你我?”慕平仍是無法走近楚揚身邊。

“會有的。”楚揚黯然道:“你爹過世后,你姐姐們賣了祖宅,將你娘接往他們家中就近照顧。那宅子荒涼前,我買下了。如今福伯正在揚州等豐,等着我與你回去。我們可以足不出戶誰也不見,就在那兩座宅第間,朝夕相處,釀酒鳴琴,隔絕塵囂,度過殘生。”

慕平搖首,轉身離去。“你前程似錦......別自毀一生......”

“你難道還不明白,沒有你,一切繁體都只是虛無空洞。”楚揚咳了起來。

“就當是我負了你......你走吧......楚大哥......”慕平無力回首,走回了房去。

那時起,楚揚坐在樓下,慕平居於樓上,兩人相隔從不遠,但卻有道跨越不了的鴻溝橫隔。楚揚守着不走,慕平便不下樓。空蕩的酒肆里新婚夜開了封的女兒紅香醇仍在,但婚宴喜氣早已全失。

夜裏,慕平睡着醒着,總會聽見殘缺不全的琴音。琴,是張勖自京城買回來的,慕平初聽楚楚試音時便愛上了那溫潤音色。

就像是楚揚碎在揚州的那把琴一般,音色樸實,但也唯有如此之琴,彈在有心人指下,才能顯出指下的豐盈多情。

一聲一聲,音調夾雜着楚揚的咳嗽,慕平不忍,遂掩耳不聞。

夜裏,匡啷的瓷杯落地聲響驚醒淺眠中輾轉反側的慕平。好些天只有琴聲與咳嗽聲的酒肆樓下,傳來了別的聲響。

慕平緩緩起身,打開廂房門,往樓下看去。幽暗的廳里無了琴聲,一切平靜異常,只有楚揚的咳嗽聲細微響着。

楚揚病了。這是慕平這些天來唯一念頭,然而他不與楚揚見面,楚揚便留在酒肆內不肯走,楚揚病起來總入膏肓、藥石不靈折磨久矣,他想起楚揚這舊患便憂心不已,然而他的腳步卻定止着無法向楚揚再邁半步。

見了楚揚,他的心便軟了傷了痛了,他明白楚揚若再不走,他的堅持亦無法停留太久。就猶如綉娘處處希望他好一般,他也盼楚揚能永永遠遠位列朝堂,當個令人崇敬的父母官,而非留在他身旁,與他躲着眾人過日子,什麼也不是。

楚揚的手執不住杯子,喉間若火焚痛苦難當,他不住地咳嗽着,胸口撕裂般的疼,湛藍雙目佈滿血絲。再拿起另一個瓷杯,他斟水入內,怎知一個天旋地轉襲來,他眼前發黑軟倒在地。

想支撐起自己身軀的手,按着地,落正方才碎裂的瓷杯之上,楚揚擰起了雙眉,碎片深陷入掌割裂手心,讓血溢了出來。

“楚大哥......”慕平臉色刷地雪白,他立即由梯上奔下,拼了全力趕至楚揚身旁。

然而,楚揚就在身前了,慕平欲伸出的雙臂卻又遲疑了。

“沒事......我沒事......”楚揚掙扎着起身,卻又跌回地上,弄出更多傷口。

慕平紅着目,別開臉,半晌之後還是伸出手來攙起楚揚。

楚揚咳着肌膚灼熱難當,熱度隔着布料緩緩透過來,慕平嚇着了,不知楚揚竟發著高燒。

“你病成這樣還說沒事?”慕平將楚揚扶至長凳上坐下,他燃起了油燈,照亮廳堂,回過神來見着楚揚滿手鮮血,他不忍,淚遂落。

“你來了......我便沒事......”楚揚臉龐蒼白如紙,毫無血色。他猶如將死之人氣息微弱,但眼中卻泛着笑,只因慕平跨過了那道鴻溝,願意來到他身邊。

慕平即刻拿來乾淨白布為楚揚裹上,他也不知道楚揚掌中是否有碎片未清,血肉模糊地他無法逼自己仔細去看,所以布條壓得輕,於是血仍在滴落。

“我去......我去為你找大夫......”慕平舉步離去,拉着門閂,就要開啟酒肆緊閉許久的大門。

“平兒!”楚揚焦急狂亂地走了過來,他不穩的腳步一絆,整個人往慕平身上撲抱而去。

慕平貼卧於門板之上,因楚揚突如其來的動作,僵直了身無法動彈。

慕平的唇齒、他的身子,不停細微顫抖着。

“別走......你別走......”楚揚嘶啞的嗓音痛苦哀求着。

“我為你找大夫......”慕平仍害怕着楚揚的碰觸。

“我知道你這一去,便要逃離了我,不再回來。”

“不是的......”

“你說謊,你總是趁我轉身之際便遠遠離去。你可知上元節后,我在那裏等了多久。”整整月余,楚揚留在慕平京師家中整整月余。

然而慕平卻失了蹤影,只留下綉娘的墳,留下他的遺憾。他緊守着那道不知何時才會有人回來的門,抱着卑微的希冀等下去。直至後來家人發現他失蹤,大舉搜索京城,才在荒廢了的宅院裏尋着了他。

楚揚不知自己這些年是如何熬過來的,他只記得自己過了段行屍走肉的日子,而後才寄情功名,將一切時間精力花費於朝堂之上,以求轉移這生不如死的痛楚。

至今,多次多次與慕平擦肩而過,此回更是抱着破釜沉舟的決心,前來見慕平。

他們倆受的苦已經夠多,此生若不能偕子之手與子相守,那這生再如此痛苦苟活下去,又有何用。

楚揚緊緊地擁住慕平,用那雙滿是鮮血的手抱緊慕平不放。

“楚大哥......你放開我......”慕平無處可躲。

“除非你的心裏一直沒有我,除非你從未想我念我,那我便會放手不再打擾你,永遠永遠不再見你。”

“你病得很厲害,你的手正在流血。”

“平兒......告訴我你是愛着我,我們回到揚州去,從此不再見誰,只有你我,永不分離。”

“不......”慕平緩緩搖首,而後加劇。“不,我沒愛過,從未曾有過。我心裏的人只有綉娘,她是我的妻,我所念所想只她一人,從無別人......”

突地,慕平緊錮的桎梏鬆開了,他踉蹌兩步往後退去。

慕平轉過身來,見楚揚以滿是鮮血的手后着額,眼中渙漫遊移失神。

楚揚的手揪着發,細細的韌線扯着傷口,溢出了更多的血。

“楚大哥......”

楚揚暈眩着,森冷無情的暗潮襲來,滅了他所有希冀期望,將他推入萬丈深淵之中。

楚揚跪倒在地,緩緩由眼眶中落下的淚,滾燙不已,熔毀了最後一絲求生的念頭。

他的喉頭髮出淺不可聞的嗚咽,雙后掩面,生着淺得無法再淺的悲鳴。

“楚大哥......”慕平靠着門板,身子滑落在地。他不敢見楚揚,楚揚受傷甚深的神情狠狠地扎入了他的心。

楚揚眼前光芒盡逝,他合上了眼。倘若慕平不需要他,那他留在人世又有何用。從揚州、至京城,一切繁華皆如夢,只有在慕平眼裏他才感覺得到真實。他這一生,都在追尋着慕平,他盼着自己能擁有慕平一小片笑顏,一些些傾心。然而,一切似乎太難,在他傾盡所有之後,仍無力挽回。

若是如此,當初,上蒼為何要讓他與慕平相識。美好無憂的揚州風景,如今卻成了扼殺他明日的劊子手。

楚揚胸中積鬱翻騰,嘔出了口鮮血。

血由唇角落地,哀然的色澤,凄紅不已。於是,他失去所有足以堅持的氣力,往後倒去。他說服自己慕平並不愛他,一切都只是自己痴心妄想。於是,他該離去。他已為慕平帶來太多困擾,他該離去。

“楚大哥!”慕平倉皇地起身,雙膝着地,往楚揚挪去。他拚命地搖晃着楚揚身軀,然而楚揚動也不動,全無反應。

“楚大哥你醒醒,別嚇我啊楚大哥!”慕平顫抖着唇,緊緊擁住了楚揚。

“不要......不要......你醒來啊......”慕平的淚不停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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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花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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