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心穎陪了杜非整整一夜,擔心害怕的坐在床邊,望着發高燒,昏昏迷迷,滿口囈語的杜非,心中理智與感情也激烈的交織着。
是感情與理智。二十二年來,她從來沒有這麼矛盾、這麼痛苦、這麼難以下決定,不過——也都過去了,天亮之後,她吩咐了特別護士,然後悄然而去。
她沒有回家,直奔到倩予那兒。
睡眼惺忪的倩予詫異的替她開門,不明白她為什麼這個時候淚流滿面的站在門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
「心穎,」倩予一把抓住她冰冷顫抖的手。「你怎麼了?什麼事?快進來,你——從那裏來的?」
心穎只是搖頭,不停的搖頭,淚水也不停的流。
「心穎,別嚇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倩予抓住她的手不放。「我昨天深夜才從美國飛回來,什麼都不知道,心穎,你說話啊!」
心穎慢慢的收住眼淚,慢慢的使自己平靜下來,臉色卻還是十分蒼白。
「我不管你有多恨他,也不管你現在是什麼身份,你——必須隨我走一趟。」心穎說得斬釘截鐵。
「什麼意恩?你要我跟你去哪裏?」倩予問。
心穎深深吸一口氣,抽噎的說:「醫院。」
倩予皺眉。心穎沒有不正常吧?隨她去醫院?去做什麼?或者——誰?
倩予的心莫名其妙的緊縮了一下。
「什麼意思?心穎,你——」倩予的臉色也變了。
「杜非——在醫院。」心穎咬着牙說。眼淚又唏哩嘩啦的往下掉。
「杜非?!他——怎麼了?」倩予也是大吃一驚,但她還能維持鎮定。
「他受傷了,神智不清,」心穎哭泣着說:「腳斷了,肋骨也斷了兩根,還有外傷——也訐腦震蕩。」
「你——沒騙人?!」倩予「咯」的一聲坐了下來。
「這種事我怎能開玩笑?怎能騙人?」心穎抓緊了倩予的手。「你快跟我走一趟。」
「不——」倩予坐着不動,臉色是越來越蒼白。「他是怎麼受傷的?」
「拍戲,從高處摔下來的,」心穎急切的。「倩予,你快跟我去。」
倩予搖了搖頭。
「我不去。」她開始慢慢的冷靜下來。「以前我和他的事你是知道的,現在——我不方便去看他。」
「倩予,算我求你;你去一趟。」心穎說:「有什麼地方不方便,即使你已是大澤太太,你仍然可以去看一個朋友,一個受重傷的朋友。」
「心穎——」倩予的神色很特別。「不是我心硬,這個時候——我實在不方便。」
「沒有不方便的道理,」心穎強硬的。「除非是你自己不想去。」
倩予呆怔一下,然後點點頭。
「是,我不想去。」她直率的說:「這個時候——我不想再見到他。」
「就因為你即將是大澤太太?」心穎尖叫。
「不。」倩予對「大澤太太」四個字十分不習慣。「我從來就沒想過要見他,你是知道的。」
「但是現在不同,他受了重傷——」心穎十分不滿。「就算以前他對不起你——」
「他以前沒有對不起我。」倩予淡淡的說:「以前的事是兩個人的錯,如今一切已成過去了,」
「別那麼狠心,為了百合,你應該——」
「別提百合。」倩予大聲打斷了心穎的話。「心穎,我看你是太累了,你的臉色很不好,趕快回家休息吧!」
「我是累,是臉色不好,因為我一夜沒睡,一夜坐在杜非床邊,」心穎又流淚,她是個軟心腸的女孩,而且——而且她喜歡杜非。「他傷成那個樣子,你就忍心不去看一看他?你——冷血。」
倩予搖搖頭,再搖搖頭,輕輕嘆一口氣。「心穎,我實在——不想把事情弄得更複雜,」她輕輕的說:「我和杜非已是兩個圈子的人,以後可能永遠不會再見面,這次實在也不必多此一舉。」
「怎麼叫多此一舉?他是杜非啊!」心穎叫。
「他是杜非,我知道,我也記得,但是那——又怎麼樣?」倩予無奈的。「過去的事我們已抓不回來,我們不能使生命重新經歷一次,對於錯今天已與我無關。心穎,我知道你對杜非很好,你們也合得來,該去陪他的是你。」
「我——」心穎大吃一驚,「刷」一聲臉就紅了。「我——」
「我知道。或許這是女人的敏感吧!我看得出,也感覺得出,你對他很好。」倩予誠懇的說:「但是你很矛盾,因為還有個我。可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我結婚後住在東京,我們很少有機會再見,你——可以忘記我這個人,你和杜非——會幸福的。」
「說什麼?」心穎不能置信。莫非倩予早就感覺到了她對杜非的感情?這——這——
「我知道你懂得我說的話。」倩予越來越平靜了。「喜歡一個人並沒有錯,也不該難為情,心穎,只要杜非肯跟你去美國,你就不必猶豫了,無論如何,他——是好人。」
「不,你誤會了。」心穎考慮一下,咬咬牙說:「我不喜歡杜非,也不可能和杜非有什麼未來的幸福,我所做的一切——是想幫助你們——你們兩個人。」
「心穎,不要太驕傲,天下只有一個杜非。」倩予笑了。「你喜歡他,那麼就得把屬於他的好或壞,優點或缺點,你也要一起喜歡,更應該忘了他的以往。」
「可惜的是我從來不喜歡他。」心穎的語氣越發肯定了。「正如你所說,天下只有一個杜非,放棄了豈不可借?」
「不是放棄,是從來沒有得到過。」倩予搖搖頭。
「你——絕對不肯跟我去醫院的了?」心穎問。
「是。」倩予十分理智,她以前不是這樣的人啊?「我不會跟你去醫院。」
「但是——」心穎想說什麼,卻被倩予打斷了。
「還有那枚鑽戒,實在令我難堪,」倩予又說:「我希望你能替我退還給他。」
「我幫不了你,這件事必須你自己去做,」心穎說:「杜非的脾氣——我受不了。」
「心穎,為什麼你不能理智一點呢?我實在不想再見到他。」倩予說:「這件事只有你能幫忙我。」
「我想你把我占計得太高了,」心穎抹一抹眼淚。「杜非心中並沒有我。他宣佈退出娛樂圈,他要去美國,你不明白他是在做給你看的?」
「做給我看?我有那麼重要?」倩予搖搖頭。
「告訴我,你嫁大澤可是為了逃避杜非?」心穎問。「以為遠遠的躲在日本就可以過一世了?」
「不,不是,你不能否認大澤的優點。」倩予說。
「大澤英雄再多的優點,能抵得過你對杜非的愛情?」心穎說話的聲音是尖銳的。
「愛情!有嗎?」倩予自嘲的笑。「我只能說,那時候年紀太小,什麼都不知道,更不懂得愛情。」
「事實呢?對老朋友應該講實話。」心穎不放鬆。
「事實?好,」倩予無奈的笑。「感情——經過了那些事,經過了四年,你以為我還有多少?」
「不是時間,不是任何事,感情不該改變,」心穎說:「你說能看得出我的心思,我也同樣能看得出你的心思,你對杜非——並沒有變。」
「不要太天真了。」倩予搖頭。「我現在覺得愛情、感情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安全感。」
「大澤英雄能給你安全感?」心穎問。
「我相信他能。」倩予嘆一口氣。「心穎,替我把鑽戒還給杜非,你也該回家休息了,這些無關緊要的話——也不必再說了,說了也沒用。」
「我說的是無關緊要的話?」心穎似乎生氣了。「好,我不再說了,反正——也不是我的事。至於鑽戒,在目前他傷得這麼嚴重的情形下,你認為適宜還給他?」
倩予皺眉,久久不語。
「他現在還是昏迷的,或者——等他清醒后,可以承受刺激時再還他?」心穎說。
「他——不會殘廢吧?」倩予忽然問。
「現代醫學這麼進步,相信可以醫好,只是時間和耐性的問題而已,」心穎黯然。「小周告訴我,送醫院的時候,他的腳是前後倒轉的,幾乎把小周嚇死了。」
倩予又皺眉。
「醒過來沒有?」她問。
「我去的時候醒過一陣,後來就一直迷迷糊糊,」心穎凝望着倩予。「說實話,我並不想來求你去看他,為這事我矛盾得掙扎了一夜,我——我——也許你說得對,我有自己的感情,對杜非——我矛盾,但是,我還是來了,因為我知道,如果我不來,我心裏會一輩子不安!」
倩予只怔怔的聽着,沒有出聲。
「杜非暗示過——跟我去美國之後的事,但是我心裏明白,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心中仍然只有你,這不是任何人能代替的,」心穎說得十分真摯而坦白。「我喜歡他是我個人的事,但——我不會傻得抓住一個心裏只有另一個女人的丈夫或男朋友,所以——我來了。」
倩予還是不語,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或是只是發獃,什麼也沒想?
「昨夜他昏迷囈語時,我才發現——我根本不該再騙自己,杜非不會喜歡我,勉強和他在一起,只會痛苦一輩子,」心穎的淚默默的、緩緩的流着,流着。「他對我說的一切並非存心欺騙我,你不原諒他,你要和大澤結婚,他受不了,他心理不平衡,他才找到我——甚至可以找到另外任何女孩。但是他愛的只有你,他這次受傷——想來也是精神不專註,心情不好。」
倩予緩緩透一口氣。
「我不覺得事情——還會有什麼改變。」她說。
「去看看他,好不好?」心穎激動得握住倩予的雙手,她以為有轉機了。「你知道我會到你這兒來的最大力量是什麼?他——杜非昏迷中一直叫着你的名字,倩予,如果我不來找你,我——沒有人性、沒有感情、沒有血肉。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又軟又低,但清清楚楚的可以聽出那是你的名字,倩予,你聽見沒有,他一直叫着你的名字。」
「因為覺得愧對我。」倩予說。
「為什麼是愧?你不以為是愛?」心穎叫。
倩予搖搖頭,再搖搖頭,掙脫了心穎的雙手,緩緩站起來。
「心穎,很謝謝你來,但——很抱歉,」她平靜的說:「我不能跟你去醫院,而我——將結婚的事也不能改變,我不會拿婚姻來兒戲。」
「倩予——」心穎又氣又急又恨又無可奈何。
「你太累了,回家休息吧!」倩予打開大門。「今天我還有好多事情要做,我不能陪你了。」
心穎愣了半晌,憤然站起,大步衝出門,頭也不回的直奔下樓。
倩予——簡直是冷血的,是吧!心穎看錯了她。
倩予把自己關在家裏一整天,自心穎含憤而去之後,她就一直這麼坐在沙發上。
她努力使自己冷靜,這個時候不能再走錯一步路,她要冷靜——她做到了,但是,冷靜之中,她依然矛盾。
拒絕去醫院看杜非是理智的,卻太沒有人情味、太冷酷,這不是她的作風。她知道心穎會怎麼想,但她一定要這麼做!她已經這麼做了四年,總不能到最後才前功盡棄,何況她已決定和大澤結婚。
然而把自己困在家中是件痛苦又難耐的事。她無法令自己不想醫院中的杜非,也無法忘記剛才心穎說的話。如果大澤也在台北就好了,那樣至少可以分散她的心神,陪她到處走走。說實話,她不走出大門是因為她害怕,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腳,她怕自己會忍不住走進醫院。她怎能不矛盾呢?躺在醫院的是杜非,是得到她全部感情的人,是百合的父親。中午,她為自己做了三明治,吃了兩日就咽不下去,只喝了半杯鮮奶。電話響了很多次,她都沒有接聽,因為此刻她根本不想講話,無論對誰。
黃昏的時候,門鈴在響,接着有人用鑰匙開門,那自然是母親,只有她才有鑰匙。
「你在家,怎麼不接電話?」母親很擔心,神情也不對。「你看了報紙吧?」
「我才回來,」倩予故意淡漠的說。她不想讓母親知道她的心思。「你打過電話?報紙上又有什麼大新聞?」
母親憂愁的望着她,輕輕地搖頭。
「你真不知道?杜非——受傷住院?」她問。
「啊——是嗎?」倩予發現自己也頗有演戲天才。「怎麼受傷的?嚴重嗎?」
母親皺着眉頭,顯然已看穿了女兒的心思。
「不必瞞我,我是為你好,」她嘆口氣。「我眼巴巴的老遠趕來,就是怕你發傻,一時衝動跑去醫院看他。」
「媽,就算我去醫院看他,也只因為大家朋友一場,怎麼算衝動呢?」倩予略有不滿。
「我就是放心不下,」母親永遠是母親,她有自己的一套古老固執的想法。「杜非把我們一家人都害慘了,尤其是你,幾乎——幾乎——唉!我永遠不能原諒他。」
「還提這些做什麼?」倩予的臉色也變得很難看。「那麼久的事了,而且下個月我就要結婚,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結了婚,離開台北才算數。」母親冷哼一聲。「他這次受傷不知是不是在耍花樣。」
「你也真孩子氣,」倩予搖頭。「我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杜非身邊的女孩子比我好一百倍的多得是,別鬧笑話了。」
「我是不是鬧笑話你心裏比我明白,」母親唉聲嘆氣。「倩予,你嫌我羅嗦我也要再說,你千萬不能再傻了,好不容易現在又站了起來,你承受不了再一次的打擊。」
「誰要打擊我呢?」倩予眉頭緊緊的皺起。「你快回去吧!百台說不定在找你了,約了人有事。」
「約了誰?倩予,該不是——」
「約了公司同事,」倩予非常的不耐煩。「一個日本女孩子,第一次飛來台北,帶她出去逛逛。」
「真的——這樣?」母親盯視着她。
「媽媽——」倩予的反感一下子涌了上來,母親還當她是十二歲的孩子呢。「你到底懷疑什麼?」
「我——倩予,你無論如何不能去看杜非,我不許你去。」母親說。
「我根本沒打算要去。」倩予沒好氣。「就算我去——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倩予——」母親大吃一驚。「你不能去,我就知道你會感情用事,你這孩子。錯一次的痛苦、折磨你完全忘了嗎?」
倩予覺得自己的耐性已經到了極點,她已經控制不了自己。
「我的痛苦、打擊不必你來提醒,媽媽,當年你幫助我,拉我一把的事我會一輩子感激,但是我已經這麼大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不必過分的管束我。」
「倩予——」母親變了臉色,她氣壞了,氣自己的女兒怎麼——怎麼如此不識好歹?
「你要分清好歹,不要忘了誰對你好,誰又傷害過你。」
「我知道,我也永遠忘不了,」倩予吸一口氣。「你不必提醒,我也忘不了你對我的恩惠,我會永遠記得,媽媽——」
「倩予——」母親眼睛紅了。「你以為媽跟你作對?故意反對你?事實上這杜非——」
「不要再提這個人,好不好?」倩予簡直忍無可忍。「杜非跟我——有什麼關係?」
母親吸一口氣勉強忍住了淚水,她覺得委屈,她是為倩予好才勸她,怎麼這孩子不識好歹?
「好,我不再提了,只是——你上了去之後不要又哭哭啼啼,躲到那種鬼地方,你的事——我不管了。」母親真的生氣了,她覺得好心沒好報。
倩予總覺得母親不了解她,老是揭她的瘡疤。
「我能管我自己的事,」她沒有經過考慮就說:「你回去吧!我——還有事。」
母親怔怔的望着她,然後又是嘆息,又是低聲咒罵的鐵青着臉走了。
倩予坐在那兒發獃,她知道衝撞了母親是不應該的,她也知道母親是好意的,只是——太多的好意使她受不了,而且母親用的方法也不對,徒令人起反感而已。
窗外暮色四合,她站起來開了燈,又為自己泡一杯茶,原本勉強的冷靜也因母親的來臨而打破。也許是——物極必反吧?母親越是怕她去見杜非,越是引起她去看一看的念頭,這念頭一起——簡直難以收拾。
九點鐘的時候,她的耐性已完全崩潰,她知道,若是她不去醫院走一趟,她今夜一定睡不着,也一輩子不會甘心——而去看一看也不能改變什麼,不是嗎?
匆匆換了衣服,拿着皮包奔下樓,心中竟是無比的輕鬆,一種逃離桎梏,掙脫枷鎖的感覺。
她坐計程車到醫院。
好不容易從值班護士那兒知道杜非的病房號碼——大概她的模樣不像是杜非的影迷吧?她迫不及待的上樓,按着號碼一間間病房找過去。
已是快熄燈的時候,除了單人病房還有幾個探病的人外,醫院已是一片寂靜。倩予站在杜非的病房門外,心跳得難以想像的劇烈,她深深的吸一口氣又吸一口氣,才在門上輕扣兩聲。
病房裏沒有回聲,她再敲兩下,裏面依舊寂靜着。忍不住推開房門,只見杜非沉睡在床上,房裏沒有其他人,特別護士也不在。
倩予全身的神經都拉緊了,緊張得呼吸也困難。她小心而輕悄的一步步走向病床,或者——別讓杜非知道,她這麼看一看就走?
杜非的臉色蒼白中透着青,是她從沒見過的顏色,他是那麼一個健康、活潑的人,他是銀幕上打不死的英雄,但是他躺在病床上,胸部、腿部、手臂、額頭到處都是紗布,被綁得完全不能動彈。這就是杜非嗎?倩予的眼淚忍不住滴下來。
杜非是沉睡或是昏迷呢?他不會昏迷這麼久還不醒吧?或者因為疼痛,他們替他打了止痛安眠針?
倩予用手背拭一拭眼淚,杜非的模樣更清晰的映入她的眼帘。是疼痛吧?他的眉心微蹙,眉宇之間是一抹隱隱約約的憂鬱,還有一抹似真似幻的無奈無助——一剎那間,四年前的往事全湧上心頭,倩予再也控制不住的全身顫抖了起來。
他們是青梅竹馬的玩伴,他對她永遠比其他人好,保護她、支持地、愛憐她,永不讓她受欺負、受委屈。年紀太小,她不懂什麼是愛情,但——每天都要見到杜非才開心、才快樂。十六歲生日那天,杜非用一塊飛機玻璃磨成一個小雞心,裏面放進一張他的照片,他們都沒有錢,但——那是最好、最名貴的禮物了。就在生日那天晚上,杜非第一吹吻了她——床上的杜非動了一下,嘴裏呢喃着不知說了些什麼話,卻驚醒了床邊流着淚回憶往事的倩予。她下意識地退後一步,杜非並沒有醒,只是作夢吧?
是作夢,四年前的往事真如一場夢,有時半夜突然想起,會嚇得一身冷汗,懷疑自己是否仍在夢中——
她再用手背拭一拭眼淚,轉身往外走。她既然來過了,心裏上也就舒服多了,她不在乎杜非或心穎知不知道,因為這是她自己的事,她在意的是自己的感受。
她想,從這扇門走出去之後就是真正的結束——不!該說擺脫或是遺忘,明天早晨開始,她就要為結婚的事而忙碌,她就要奔向另一段嶄新的人生道路,杜非和杜非的一切都該過去了——
杜非又在床上動了一下,又在囈語,這一次她清清楚楚的聽見他在叫「倩予——倩予——」
倩予全身震撼,猶如中了魔咒般的站在那兒不能動彈。自從再見到杜非后,他表現的全是弔兒郎當,半真半假的模樣,從來不讓人看見一絲真誠,即使他追去新加坡,倩予仍然覺得看不透他的真正意圖。現在,正在昏迷或沉睡中,他竟真如心穎所說,不停的叫着她的名字,那表示——
「情——予——」他再叫。聲音低沉微弱,猶如一聲無奈的嘆息。
倩予再也無法忍受的用雙手矇著臉,失聲痛哭着衝出病房——她——再也忍受不了。
「咦?小姐——」一個護士在門邊和她撞個滿懷,是杜非的特別護士吧?「你是誰?你——做什麼?」
倩予沒有理會,跌跌撞撞的一口氣奔出醫院,靠在醫院外粗糙的石牆上默默流淚。
其實——她了解杜非的心思,真的,即使他的表現是弔兒郎當,半真半假的。她怎能不了解呢?他們從小在一起長大,他們相伴相愛,他們——還有一個女兒,她怎能不了解呢?是她——拒絕相信,是她想騙自己罷了。真的,她知道,杜非心中依然只有她一個人。
她輕輕握着胸前掛着的玻璃雞心,杜非心中只有她,她心中又何嘗不是只有杜非?只是——只是——她一時說不上來那些原因,是時閭、空間,再加上些人為因素吧?他們都拒絕承認這個事實。
也許杜非並不像她這麼堅決拒絕,杜非在新加坡酒店曾表白過,是她的斷然拒絕,她——唉,為什麼呢?她真為了大澤英雄能給她安全感?
她不知道,她已經混亂了,完全的混亂,她甚至分不出這件事的對與錯。
她只知道唯一的,最重要的一點,她要嫁大澤,這件事不能改變,結婚之後她要遠遠逃開。
她要逃開杜非,為什麼?因為——因為她仍愛他?老天!為什麼感情的事這麼複雜?複雜得連自己也分不清,辨不明呢?
哭了很久,很久,淚終於流完了,她站着,默默為自己抹乾臉頰,慢慢的向黑暗的街道上走去。
她已決定結婚,在她前面明明已擺着一條路讓她走上去,為什麼——她看不見那條路?為什麼?
心穎的話又在心頭迴轉,「大澤的安全感能強得過杜非的愛情?」愛情,杜非——唉!
上計程車,回家,她知道今夜別想能睡得着,雖然明天早上的班機要飛曼谷。
下車時,看見樓下大紅門邊站着一個人,是心穎——她的心一陣顫抖,善良可愛的心穎。
「是你?」倩予故意使自己冷漠。昏暗中,心穎看不見她哭紅的眼睛吧?「來了很久?」
「不很久,不過——很高興。」心穎微笑着,那是真誠而感人的微笑。
「高興?我不明白。」倩予故意皺眉。
她不知道白己為什麼要「故意」這麼冷淡,這麼拒人於千里之外,她只知道,她必須這麼做。
「你去了醫院,不是嗎?」心穎說。
她皺眉,只是皺眉。
「不要否認,特別護士打電話告訴我的。」心穎說:「我知道你會去,你不是那麼冷血的人,我也不會看錯你,真的,倩予,我很高興。」
「你錯了,」倩予搖搖頭。「我去過醫院,目的卻和你想像的不同。」
「你——什麼意思?」心穎呆怔一下。
「我去看他,並不表示什麼,」倩予慢慢說:「我——只是想看看他倒下來的樣子,他是銀幕上打不死的英雄,不是嗎?」
「你——」
「這是真話,」倩予淡淡笑了。「最重要的一點,我去看他之後,更可以心安理得。」
「倩予——你——」心穎臉色變了。「你——冷血。」
「我以為我去了之後你不會這麼罵我了,」倩予搖搖頭。「要我去看看他,你不是這麼要求嗎?」
「你——好——」心穎氣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便一轉身衝出巷子。「你會得到報應。」
倩予沒有出聲,直到心穎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她才頹然靠在門上。
她的報應——不是四年前就來了嗎?
杜非的傷勢略有起色,不必再打止痛安眠針,也不是整天昏睡在床上了,但是,他的脾氣反而出奇的暴躁、出奇的壞,稍有不滿就大吵大鬧,惡顏相向,短短的三天之中,已換了四個特別護士。
最後這個護士剛上班兩小時就被杜非罵哭了,說什麼也不肯留下,即使付雙倍費用。小周和心穎無可奈何的對望着,他們倆已疲累得筋疲力盡,尤其是心穎,臉都瘦了一圈,眼晴大而無神。
「你們倆怎麼不說話?」斜躺在床上的杜非怪叫。「想悶死我或是氣死我?周信義,你現在立刻給我滾,我炒你魷魚,快滾。」
小周輕嘆一聲,這個時候他自然不會怪杜非,杜非傷成這樣子,心情一定惡劣、脾氣一定暴躁,他很能諒解。
「那麼——我先走了,」小周低聲說:「晚餐以後我再回來,這兒——拜託你了。」
「還在羅嗦什麼?還不快滾?」杜非咆哮。
心穎點點頭,輕推小周一把。
「你走吧!我會看着他。」她低聲說。
「我替你帶晚餐來。」小周快步走出去。他知道,他若不走快些,準會被杜非罵得拘血淋頭。
「還有你,潘心穎,你留在這兒做什麼?誰要你陪?誰要你留下?你也走——走得越遠越好,我不要看見你,快走。」杜非又在狂吼。
心穎轉身,面對着杜非。
「你吼我有什麼屁用?我不留下看着他,你以為還有誰來理你?」她兇巴巴的大聲說:「不要以為你是大明星別人就愴着來巴結你、伺候你,你那狗屎脾氣誰都敬而遠之,你要不要試試?你拉鈴叫人,看會不會有人來?」
「沒有人理我就算了,誰稀罕?」杜非還是怪叫。「沒有人理我最好,反正我是死不了,」
「你真以為自己是打不死的英雄?」心穎故意刺激他。「那只是演戲,你不想想自己是怎麼受傷的?」
杜非氣得吹鬍子瞪眼,臉也脹紅了。
「我的事不要你管,你是誰?你憑什麼在這兒怪吼?你走,快點給我走。」他不講理的。
「我想走的時候自然會走,」心穎完全不生氣,她很了解他的心情。「現在不想走,趕我也沒用,我不是小周,又不是你出錢請的人。」
「你——真皮厚,我沒見過比你更臉皮厚的女孩子,死皮賴臉的。」他罵。但——暴躁的情緒已漸漸消散,語氣平和了很多。
「我是死皮賴臉,又怎樣?」心穎忍不住笑起來。「我不走,難道你能打我?」
杜非搖搖頭,凝視她一陣,再搖搖頭。
「心穎,你知不知道?這幾天把你捱瘦了,」他一下子又變得充滿柔情蜜意了。「你不必天天來陪我的,其實——我這個傷准死不了,真的。」
心穎心中一陣激動,卻努力不使它表現在臉上。
「大家幾十年老朋友,還說這些話做什麼?」她故作開朗的大聲說。
「說得好像七老八十似的,幾十年老朋友,」他頗為感嘆。「除了你,還會有誰來看我?陪我?」
「很多愁善感呢!」她開玩笑。「你想有人來,好,我打開門,看那些影迷不擠破這房間才怪。」
「我不是說影迷——」
「倩予?」她笑起來,笑得很特別。
「也——不一定是指她。」他微微皺眉。「就快是別人的太太,自然不方便來看我。」
「想不想要她來?」她似笑非笑。
「很難回答,」他考慮一下。「因為我矛盾。她來,我自然喜歡,可是來了又如何?還是要走的。」
心穎思索一下,搖搖頭。
「你從來沒有真正想去抓住她?」她說:「你每次都試一試,又退幾步,沒有表現出真誠和毅力,然會敗在大澤英雄手下。」
「錯了,我這次根本沒機會。」他說。
「不對,你追去新加坡時不是好機會嗎?是你沒有下定決心。」她說。
「我已下定決心退出。」他不存希望的搖頭。
「沒用又沒種。」她笑罵。「你就只會對小周、對我凶,見到倩予手腳就軟了。」
他想一想,也笑起來。
「對許多人我都能死皮賴臉,奇怪的是面對倩予,我的自尊心和自卑感就加重。」他說。
「因為她與眾不同,而且你愛她。」她一針見血的。
他呆怔一下,慢慢說:「我愛她嗎?我已分不清楚。」
「你這次受傷難道不是因為心情惡劣?」她笑。
「沒有那麼嚴重,我還為情所困呢!」他強打哈哈。「我只是運氣不好,時間沒配合得準確。」
「正是為情所困,心神恍惚。」她打趣。
他不知道聽見沒有,怔怔的發一陣呆。
「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麼?知不知道我受了傷?」他自言自語。
「全世界的中國人都知道你受傷,她怎能例外?」心穎注視着他臉上的神情。
「她——不知道怎麼想?」他還是自問。
「為什麼不去問問她?」她說。
他一震,彷佛醒了。
「什麼?問她?我為什麼要問她?我們已經說清楚了,以後各不相關,她安心去做日本人的太太,我們——我們不會再相見。」他大聲說。
「你就忍心讓她去做日本人的太太?」她笑着問。
「大澤英雄——不是普通日本人。」他不自然的。
「有什麼不同,日本人就是日本人,你在電影裏打倒過無數的日本人,怎麼在現實生活中卻敗在日本人手下?」心穎是故意這麼說吧?
杜非脹紅了臉,又氣又激動的。
「什麼敗!我根本——也沒有爭。」他說真話。
「為什麼不爭?你不愛她?」心穎問。
「我——不知道,我說過不知道,」他嘆一口氣。「四年前的往事令我內疚,我覺得——有些內疚。」
「內疚?不是愛?」她叫起來,很不以為然的。
他詫異的看她一眼,越發不了解女孩子了。心穎明明對他有意,怎麼又——又拚命的幫起倩予來,如果他和倩予和好如初,心穎豈不是落空了?失望了?心穎——哎!他是不了解女孩子。
「我分不出來,」他嘆口氣。「是我書念得太少,所以,很多事都分辨不出好歹,也看不清黑白,更不知輕重,我——做錯了很多事,弄糟了很多事,也得罪了不少人,我——唉!所以我想擺脫一切,再去念書。」
「歸根究底還是為了倩予。」她笑。
「也不能這麼講,心穎,你——也是好朋友。」他透一口氣。講出她只是「好朋友」之後,心裏舒服多了。
他已經表示了心穎和倩予是不同的,不是嗎?
「我是好朋友,士廉也是好朋友,」她笑。她聰明,她自然能了解一切。「但倩予是青梅竹馬的戀人。」
「不要講得這麼肉麻,好不好?」他笑。
「這是事實,有什麼好肉麻的?」她說。
「她就快是大澤英雄的太太了。」他嘆息。
「搶她回來。」她想也不想的說。
「搶——」他苦笑。「我根本沒有機會。」
「不要妄自菲薄嘛!」她說:「我知道倩予對你仍有感情,至少比對大澤深厚。」
「我不相信——有什麼根據?」他說。眼中竟閃看一抹好生動、好亮的光芒。
「我會證明給你看,你肯不肯去把倩予搶回來?快回答我。」心穎頑皮的。
「我——說實話,沒有信心。」他嘆口氣。
「我會給你信心,快回答我。」她叫。
「不要拿我開玩笑了,好不好?」他搖搖頭。「我是個受傷的病人啊!」
「完全不像杜非,你那種小霸王似的霸道呢?婆婆媽媽得像個老太婆。」她大笑。「我講真話,誰拿你開玩笑啊!」
杜非顯然受不了心穎的嘲弄,變了臉,一言不發的靠在床上,也不看她。
「怎麼?生氣了?」心穎笑。
「我想睡覺,把我的床放低些。」他冷着聲音。
「不想聽倩予的事了?」她捉狹的。
「我不是給人消遣的。」他扳着臉說。
「好吧!你睡覺,」她過去搖低了他的床,讓他平躺在床上。「只是——大前天被你趕走的特別護士林小姐所說的事——不知是否真的?」
他看她一眼,勉強忍住,把頭轉開。
「林小姐說——前天晚上,她去洗手間前後大概不過十分鐘而已,可是似乎——發生了一點事。」她一邊說,一邊偷偷的注視他的反應。
他是豎起耳朵在聽,她知道。
「發生了什麼事呢?林小姐又說不清楚。」停一停,她又說「彷佛在門邊撞到一個人,那個人是她所不認得的——又似乎——」
她不說了,目不轉睛的盯着他看。他本來還忍得住,閉緊眼睛在生悶氣。漸漸的,臉也脹紅了,脖子也粗了,呼吸也急促了——突然之間,他大吼一聲。
「說下去,說話一半是什麼意思?」他咬牙切齒的。「你最可惡,分明——分明——」
「我分明什麼?」她心平氣和的。「怎麼?你不是要睡覺嗎?我只是在對自己說話。」
「潘心穎,總有一天我會宰了你。」他臉上青筋直冒。「你快說,快!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真想知道?」她臉色變得非常認真、非常嚴肅、非常鄭重的。「當然,」杜非起伏的胸膛似乎要爆炸了一般。「你快說,那天晚上誰來過了?誰?」
「其實你根本已經知道,何必問我?」心穎說:「倩予來過了,掩着面哭着離開的。」
杜非呆住了,倩予來過是個大震動,而且還哭了——倩予為他流淚?是嗎?是嗎?
「在她來之前,我請求過她,請她來看看你,陪陪你,她不肯,但是——後來她自己來了,」心穎輕嘆一聲。「想來她內心充滿了矛盾。」
「她——她真的來過了?還流淚?」他喃喃自語。
「是真的,」她斬釘截鐵的說:「林小姐當時立刻打電話給我,我趕去倩予家,她正下計程車,我清楚的看見,她哭過,而且哭得非常傷心。」
「那——那——心穎,我——」他像在絕望中突然抓到一塊浮木,茫然失措以為還在夢中。
「這是不是足以加強你的信心?」心穎微笑。
他怔怔的凝望她半晌,突然問:「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心穎。」
她顯然受到巨大的震蕩,好半天才說:「我們是老朋友兼好朋友,不是嗎?」
杜非的眼圈兒紅了,不是因為倩予來過,而是——心穎的友誼,心穎無條件付出的感情——他感覺到了,可是他無能為力,他只有抱歉,他心中只有倩予。不論倩予回不回頭。原不原諒他,有心穎這樣的——怎麼講?紅顏知己?是吧,就是紅顏知己,他冰冷的心漸漸溫暖了。
「是,我們是老朋友兼好朋友,」他激動的聲音也變大了。「最好的朋友。」
「不要再說什麼,夠了,」心穎是洒脫的女孩子,若他再說下去,她怕會受不了。「我們——心照不宣。」
「你怎麼不是個男孩子呢?」他感嘆。「你說的——像我們圈子裏的義氣兒女。」
「別想說動我,我不會拍戲的,」她哈哈大笑。「九月份我一定要去美國,念書的計劃不變。」
「曾經——變過嗎?」他問。
她吃了一驚,立刻搖頭。
「不,從來不曾變過,」她用力搖頭。「我再不念書,士廉永遠不會原諒我。」
杜非望着她笑了,她實在是個十分可愛的女孩子,只是——一開始就有個倩予,一開始就有的。
「現在——我該怎麼辦?」他問。
「搶回倩予,」她想也不想的說:「那麼優秀的中華女兒,總不能就嫁到日本做個小媳婦。」
「我行嗎?」他很沒有信心。
「絕對行,你是杜非,獨一無二的杜非,你忘了嗎?」她大聲說:「你是杜非啊!」
「但是——」
「但是什麼?你不去是你沒種,倩予——也會恨你一輩子。」她叫。眼圈兒也紅了。「那個日本人——不行,倩予無論如何不能嫁給小日本人。」
「是大澤英雄。」他說。
「什麼好聽、有氣魄的名字都沒用,他是日本人,」她叫。「我不能忍受倩予嫁給日本人。」
杜非考慮一下,終於點點頭。
「好,反正——反正我在倩予前面已是個小丑,多出一次糗又如何?」他自嘲的。
「你不是小丑,這次——也不會出糗,」心穎的信心是無與倫比的。「我保證。」
「你憑什麼——這樣自信?」他問。
心穎臉上的神色變了,她看來非常矛盾,最後,她咬咬牙,用力點一點頭。
「我當然有理由,」她說。那神色——嚴肅得有點可怕,彷彿是宣佈世界大戰一樣。
「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不,我是說你可能想像不到。」
「什麼事?」他突然有點心怯,因為心穎的神色。「如果為難的話,你就別告訴我好了。」
「我考慮了好久、矛盾了好久,到現在我還不知道該不該說,」她嘆一口氣。「但是不說——我怕自己一輩子不安心,你——有權知道的。」
「心穎——」杜非不自覺的挺直了上半身,忘了胸前折斷了的肋骨疼痛。
「倩予——有個女兒,今年三歲,叫任百合。」她說,她終於說了,她終於說了。
「女兒——百合——」杜非挺起身子,他居然坐了起來,他那滿身的傷——「你是說——倩予有三歲的女兒?!那——那——」
他詢問的望着心穎,她點點頭。一剎那間,他心中充塞得滿滿的,淚水盈眶簌簌而下——
倩予竟有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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