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冷颼颼的寒流來襲,凍死人的風從怎麼也關不緊的窗戶縫隙間呼呼吹進來。
“啪──”地一聲,屋裏電燈熄滅了,房間裏的暖爐也跟着停止運轉。
失去了唯一的熱量來源,卷著被子在租屋處榻榻米上睡覺的未繁更拉緊棉被。
這半年來,已經數不清幾次被斷電,上個禮拜才被斷水而已,反正他也沒多餘的錢去繳這些有的沒的,於是也懶得管了。
“冷死人了……”未繁邊睡邊抱怨著。
什麼死寒流,一來來一個禮拜,天冷得連空氣都要結冰了,偏偏這個租來的小房間又老又舊,窗縫不斷有風灌進來,睡這裏跟睡天橋底下根本沒什麼兩樣。那個肥婆房東太太真是沒天良,這麼爛的房子還一個月收他五千塊,真的實在超過。
如果就這麼被凍成冰棒明日見報,他也不會太意外。版面大概還會和其他凍死的流浪漢擺在一起,一個是天橋下的冰棒,一個是室內冰棒。
玄關處,大門被輕輕打開。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喀搭喀搭地響著,甜滋滋的香水味道慢慢飄散,讓人忍不住連打了幾個噴嚏。
未繁不用睜開眼睛也知道是誰。在這時候會到他這個狗窩來,還穿高跟鞋、噴這種牌子香水的,就只有一個人。
門口處的電燈開關被按了幾下,跟着慵懶而富有磁性的甜膩聲響起。
“怎麼,又被斷電了,我不是叮嚀你記得要按時交電費嗎?”妮妮環伺著昏暗的室內,街燈的光從窗戶外透進來,這才讓她勉強能看見屋內景象。
“沒錢。”被吵醒的未繁這麼回答。
妮妮嘆了口氣。家徒四壁差不多可以形容這裏,冷清清的房子,只有一台破暖爐一個舊書桌,衣服摺得亂七八糟就放在角落,而她這個弟弟則卷著棉被,連姊姊來了也不肯起身打個招呼招待一下。
“你要是再這麼三餐不繼下去,姊姊怕哪天沒來看你,你死掉我都不知道。”妮妮伸手推了推躺在榻榻米上動也不動的弟弟。
“我沒有姊姊,我媽只生了一個哥哥給我。”未繁在棉被裏頭蠕動了一下。
“找死!”妮妮蹲了下來,面帶微笑,抓着弟弟的臉頰用力往左右拉開。
“唉呦,很痛啦!”未繁把妮妮的手給打開。
“我說過幾百次不要叫我哥,要叫我姊,你怎麼就是說不聽!”
未繁睜開眼看了一下眼前這個打扮時髦,穿網襪搭香奈兒套裝的‘女人’。這就是他的哥哥──某一天從公司回來,突然說不幹上班族了,跟着自我大解放,愛上化妝、穿套裝,還拿工作幾年賺來的錢跑去開了家人妖酒吧,更改了個女性化的名字‘妮妮’的他家長男。
“我已經餓得都沒力氣了,只要給我東西吃,別說叫你姊,叫你媽都行。”未繁軟趴趴地賴在床上,要死不活地說著。
“我替你帶了晚餐來。”妮妮把剛剛放在腳邊的塑膠袋拿起來,端出她老弟最愛的大腸麵線。
“哇嗚!”未繁立刻爬起來接過了那碗麵線,不停歡呼。打開蓋子聞到香味的那刻,他眼睛都亮了,還泛起淚光。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你是我的大腸、你是我的麵線、我的天使、我的太陽光,知道我肚子餓來拯救我,你是世界上最美最漂亮的好姊姊了。”未繁拿着湯匙唏唏蘇蘇就吞了起來,口齒不清地說著。
“叫你去好好找份工作也不聽,總是要人操心。”妮妮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跟着正色說:“我想過了,你這樣下去不行。”
“你只要兩天接濟我一碗麵線,我死不了的。”未繁不在意地說。
“兩天接濟你一碗麵線?你肯挨餓我也捨不得。”
“那就照三餐送來吧!”
“你呦,這種話還真說得出口。”妮妮戳戳弟弟的腦袋。
未繁給了妮妮一個傻氣的笑。
看着弟弟的笑容,妮妮突然覺得好捨不得。
“最近圖畫得怎樣了?”妮妮問著。
她這個弟弟的職業是繪本畫家,幾年前在業界崛起,靠着一盒粉彩筆和一盒色鉛筆就擄獲了許多大人小孩的心。
但是後來幾次戀愛失敗,一回親眼目睹對方劈腿,一回被愛人將所有版稅騙光,遭受打擊的他連畫也畫不出來,原本平穩順遂的生活也因此劇變而成了今天這副模樣。
“還不就是那樣。”未繁無關緊要地說著。
“既然你一直都沒有靈感,我看暫時也就別碰畫畫這方面的工作了。”妮妮說:“我沒辦法每天都來照顧你,也很怕你就這麼餓死,所以替你找了一份工作,或許你可以先轉移注意力去做些其他的事,畫圖方面,就改天再說吧!”
“現在工作很難找耶,而且除了畫圖以外我也沒其他工作經驗,哪會有人要用我?”他驚訝地抬起頭來看着妮妮,嘴角還留着一串來不及吞下去的麵線。
她跟着從小手提包裏頭拿出一張紙,塞到未繁的手裏。
妮妮說:“上面有寫地址,你直接去就成了。放心啦,對方是我高中同學,人挺不錯的,而且還包食宿是份優差,你到他那裏工作我比較放心。不過比較辛苦的是得二十四小時待命隨傳隨到,但是看在一個月七萬二的份上,這份工算十分優渥的。”
“二十四小時?好像挺累的。有沒有勞健保啊?”未繁邊吃邊問。其實一個人在這間小屋子裏挺無聊的,出去外頭做事也好。至少三餐有着落。
“應該有吧,你去的時候再問清楚一點。”
“工作內容咧?”
“家管吧!”
“家管?那是在幹嘛?掃地、拖地、煮飯、洗衣服、照顧小孩?”未繁搔搔頭,不太懂。家管不是他媽舊時代身份證上,所填的職業內容嗎?
“是因為對方家裏的管家年紀到了要退休了,他正好跟我提到,我就請他把這個缺留給你。”妮妮笑了笑。
“原來是當管家啊?”未繁皺起了眉頭。“管家找我這種年輕的行嗎?我可是一點經驗也沒有。”
“沒經驗可以一邊工作一邊學,對方說老管家會教你的。”妮妮微笑着說。“更何況以前讀書的時候家裏也都是你在整理,我覺得你能夠勝任。”
“是喔……”
“他人很好,會照顧你的。你要爭氣一點,可別做了三天就回來。我跟他說你是個負責任、有進取心、肯吃苦的人,你可別讓我牛皮吹破。”
“我都不知道自己有這些優點。”未繁笑了笑,跟着將妮妮的愛心大腸麵線全數吞進肚子裏,打了個飽嗝。
其實離開這裏也好,一個人真是太寂寞了。
***
拿着妮妮留下的地址,未繁搭車來到未來即將工作的地方。
今天仍是寒流肆虐的日子,太陽躲在厚重的雲層里露不了面,他提着行李箱慢慢的往斜坡上走去,一路上寒風陣陣吹得他頭都痛了,鼻水還不停地流下來。
他努力吸了吸鼻子,用凍僵了的手背抹了一把,跟着走到腳都要軟掉的時候,終於才看到那一座矗立在半山腰的雄偉豪宅。
冷得要死陰森森的天、山裏頭見不著日陰森森的氣氛、四周飄蕩著霧氣陰森森的山坡路,加上長著藤蔓外牆還有青苔陰森森的獨棟別墅,這周圍放眼望去除了這家以外再也沒有其他住戶,就這麼一間遺世獨立的房子,看在他的眼裏,還真有些恐怖詭異。
未繁打了個冷顫。
費了好些力氣找到這戶人家的大門,跟着對了住址,確定是這裏沒錯,他隨即把手上的地址字條捏了捏塞回口袋中,按下門鈴。
“豪宅,等於有錢人。”等待屋內人回應的時刻,他喃喃念著:“有錢人,等於每天都有飯吃。”
‘哪位?’門鈴擴音器中傳來男人的聲音。
這聲音緩慢低沉略帶沙啞,配合這屋子青苔遍佈的景象,聽得未繁的雞皮疙瘩以超快速度爬起來。
“陳未繁,來應徵的。”未繁說。
仿古的鏤空銅鑄大門喀噠一聲打開來,未繁拖着行李,環視左右稍微看清楚這棟大屋內外的環境,才往房子前方的柏油路通道繼續走上去。
銅門後頭是條寬敞的斜坡道,沿着斜坡道往上走五分鐘才到得了主屋。
他剛剛從山下走上來已經累得半死了,還得繼續走以後,累得腰都直不了,只得拖着行李箱用龜速繼續前進。
斜坡兩旁種植了許多花草樹木,林樹枝椏修剪得整齊,似乎有專人管理。草皮上的自動洒水系統噴出像霧又像雨的朦朧水氣,讓這棟大宅瀰漫在濕冷的空氣當中。
“有錢人的院子。”未繁喃喃念著。
“嘎啊──”
只顧著看四周的他不小心絆了一跤差點摔個狗吃屎,低下頭,他發現自己居然踩到一隻小孩玩的黃色塑膠鴨子。
他又踩了一腳。
“嘎啊──”塑膠鴨子發出聲音。
童心未泯的他笑着多踩了幾腳,讓鴨子叫了好幾下,跟着才收起笑容拉開主屋早已打開的青銅色大門,緩步走進裏頭去。
“有人在嗎?”他大聲喊。
但沒人回應他。
站在玄關處等待有人出來的無聊時刻,未繁開始打量環境。
這棟大房子屋裏的佈置並不像外面所看見的那麼陰森。大廳里白色略帶棕灰條紋的淡雅大理石地面和乳白色壁紙,把外頭陰暗的氣氛全驅散光;吊在挑高天花板上巨大得快嚇死人的奧地利水晶燈就算在白天也開著,閃閃發亮;暗紅色的沙發在壁爐旁邊圍成了ㄇ字形,沙發的質料不知是什麼材質,但看起來就是很高雅的模樣;歐式傳統壁爐里有着火光,那小小的火簇雖然微弱卻溫暖,將一切寒冷都隔絕於外,令人心都舒暢了起來。
他看着屋內既典雅又見奢華的擺設,嘴巴忍不住張了開來。
“有錢人的客廳……”他們家太窮了,不,應該是說他太窮了才對,這個客廳就比他住的地方大好幾倍以上。他猜想,可能連這裏的浴室,都比他的狗窩大。
大廳旁的小走道‘當──’地一聲,聽起來有些熟悉,但未繁不確定那是什麼聲響。
有個坐着輪椅的男人手推著輪子從小走道出來,他慢慢地朝未繁靠近,而後停在約三公尺左右的地方,靜靜地打量著未繁。
“邵先生?”未繁問。
輪椅上的人點頭。
男人的名字叫作“邵樂”,在來這裏之前妮妮只說過關於這個人一丁點的事情。
邵樂,妮妮的高中同學,幾年前意外受傷后就再也沒有站起來過。
妮妮還說,這個人很好相處,要他放心在這裏待下來。
但他和邵樂面對面見過以後,對妮妮說過的話持保留態度。
“你遲到了。”邵樂冰冷的聲音就像屋外的冷空氣一般。“上午九點到現在,已經超過三個小時。”
“呃,因為公車只在山腳下面停,我一邊走一邊問,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未繁想說明自己並非故意遲到,他實際上還算是個有時間觀念的人,只是沒想到邵樂的家這麼偏僻,問路花了他泰半時間。
“你不需要對我解釋,遲到就是遲到。什麼理由都一樣。”還沒等對方話說完,邵樂便開口,一點也沒有意思聽對方辯解。
邵樂頭髮修剪得十分整齊,因為長期待在室內而顯得蒼白的臉上卻有一對銳利得駭人的炯目,加上兩道高高揚起的濃眉、高挺的鷹勾鼻和菱形的薄嘴唇,這讓他的臉整個看上去就有種兇狠冷酷的味道。
未繁覺得如果自己長得像路上在走的那種平民百姓,那這位仁兄看起來就是怎麼看怎麼嚇人的黑道大哥。
邵樂說道:“不守時會給人極糟的見面印象。”
未繁皺起眉頭。邵樂的言語雖然有修飾,但拐彎抹角之後的意思是說初次見面他並不欣賞自己。
“去工作吧!”邵樂說著,輪椅轉了個向又回到走道里。
“你確定要用我?”未繁怎麼覺得邵樂應該是看他不順眼的,就猶如他看邵樂也不是太順眼一般。
“是。”邵樂說。
“那我要做些什麼?”未繁問。
“看得見的。”
“看得見的?看得見的什麼?”這模稜兩可的回答還真是叫未繁不悅。他是個喜歡別人丟直球的人,對方要是拐彎抹角,他會聽得很辛苦。
“不是聽說有個管家會先教我一些該注意的事情?請問管家在哪裏?”未繁跟着邵樂後頭走,他對這裏又不熟,哪知道要從哪裏先做起。
“被警察抓了。”邵樂進入電梯裏。
“被警察抓?”難不成這個黑道大哥的管家是專門管帳洗黑錢的會計,所以才會被警察逮捕?
未繁無聊的腦袋裏開始想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電梯門關上,邵樂沒理會未繁就逕自上樓。當電梯停在二樓時候,“當──”的聲響響起,未繁這才清楚原來那個聲音是電梯停下來的提醒鈴聲。
“真是有錢,家裏居然還裝電梯。”
這座電梯兩道金光閃閃的門面亮得像鏡子一樣,按鈕是感應式的。未繁第一次看見兩層樓的住宅里有電梯,這地方實在是豪華到掉渣了。
***
未繁還是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事情。
在屋子裏遊盪,為了讓工作能儘快上手,他從一樓開始就每個地方都仔細瞧。
妮妮騙他,說什麼會有人帶他進入狀況,還說邵樂是個好相處的人,事實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看了一下,單單一樓就有大廳、小客廳、宴會廳、儲藏室、客用盥洗室。
他在儲藏室里隨手拿了只撣子東揮揮西揮揮,從大廳旁的高級鑲金邊迴旋梯一路往二樓揮上去。大屋子整理得滿乾凈,撣過的地方一絲灰塵都沒有,地板也閃閃發亮,整間屋子一塵不染。
二樓的房間還滿多,他一路敲門一路探索直到最後一間,發現那是間書房。
同樣是大理石的地板上依然沒有鋪地毯,四面牆有三面都是桃木書櫃,書柜上擺滿各式各樣的書,而邵樂則正坐在漫着陽光的窗邊,翻閱著厚重的精裝本書籍。
“什麼事?”發覺有人敲門進來,正在看書的邵樂頭也沒抬,開口問道。
“邵先生,請問這個家一共有幾個人?”未繁開口說。
“兩個小孩、管家、司機。”邵樂簡短回答。
“邵先生,你說話都這麼簡潔厚?”未繁忍不住好奇地問。
這時,邵樂慢慢地抬起頭看了他。
未繁尷尬地笑了兩聲。“不好意思,我知道我比較多話。”
無謂自討沒趣,未繁立刻關上書房的門。知道邵樂不太好相處,他以後如果沒事,會少來打擾他。
“所以說掃地拖地煮飯洗衣服都要自己來了……”未繁當時的猜想還真的全中了,好聽一點是管家,說穿了就是總包辦的多功能型傭人。
他往樓下走,因為不想再跑回儲藏室,所以索性將把撣子插在褲腰間,拎着行李就要上樓。
但才往豪華迴旋梯走了兩步,他突然回頭看小走道里那部隱藏式電梯。
沒坐過豪宅的電梯耶,不知道搭起來是什麼感覺。
未繁嘴角勾起笑了一下。來坐坐看好了,他躍躍欲試。
然而他還沒動作,腦袋上方突然叩了一聲,強烈地痛了下。
一個黃色的樂高積木從他頭頂掉到地板上叩叩叩地彈了幾下,那聲音和方才打在他腦袋上的差不多。
未繁痛得眼睛都眯起來了,他轉頭往樓梯方向看,發覺有個小男孩正坐在挑高樓層間隔出來的走道圍欄上。
小男孩兩隻腳穿出圍欄懸空蕩呀盪,雙手抓着欄柱,一雙大眼睛瞪着他看,小嘴巴噘得老高,小臉蛋因生氣而漲得通紅。
“你丟我?”未繁朝那小孩吼了聲。
小男孩又抓起另一個紅色樂高用力朝未繁丟來,未繁沒來得及閃過,這次被扔中了額頭。
“小鬼,你超級沒禮貌的喔!”未繁雖然喜歡小孩子,但是對沒家教的小孩缺乏好感。
他也不管這個孩子既然在屋裏,就應該是老闆邵樂的誰,扔下行李箱,一個箭步往樓梯間跑去,三步跨作兩步飛快地衝上二樓。
小男孩看見未繁怒火沖沖地朝他奔來,嚇得連聲尖叫,撿起地板上剩下的積木抱在胸前,左右搖晃拚命地想逃離肇事現場。
“臭小鬼!”未繁吼著。
這麼小的小孩哪跑得過年紀輕體力旺的大人,未繁沒花多少功夫就趕上他,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將那孩子給拎住叫他怎麼跑也跑不掉。
“你叫什麼名字?”未繁問。
“小喜啦!”小喜不停掙扎著,積木散落一地。
“我說小喜先生,你媽沒教過你不可以拿這麼硬的東西扔人嗎?如果我的腦袋被你扔出一個洞怎麼辦?如果破掉怎麼辦?裏面的東西流出來怎麼辦?”未繁裝得凶神惡煞,惡狠狠地問。
“哇啊啊──”小喜蠕動著肥肥軟軟的小身體,身體像鞦千一樣晃來晃去,嘴裏尖聲叫個不停。
“說對不起。”未繁硬著心腸不放手。
他覺得對小孩絕對不可以因為他們年紀小,就認為他們不懂事而不加以苛責。因為小孩小時候不教,大了也絕對不會自動變好,所以大人的責任,就是要讓他們明白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
“救命啊──救命啊──”小喜這回改換呼救。
“這屋子裏除了我以外沒有別人,沒人會救你的啦!”未繁把小喜抬得更高些,讓小喜和他面對面。“趕快說對不起,說了我才要放你走。”
突然被砸,他是很生氣沒錯,但其實也沒有氣到哪裏去。臉上兇狠的表情全是裝出來的,對待壞小孩,就要比他更凶更狠才行。
小喜一記左勾拳打上未繁的眼睛,毫無防備的未繁吃了這一記,哀叫了一聲,抓着的小喜衣領反射地鬆開,讓小喜重重地跌到地上。
因為巨大的撞擊力道,疼痛讓這個四歲的小娃兒哇地一聲嚎啕大哭起來,哭聲響徹整棟房子,連牆壁都有微微震動的感覺。
未繁心想這小孩丹田怎麼這麼有力,哭起來像打雷一樣。他拿流眼淚的小鬼最沒辦法了,正想將他抱起來摸摸頭,安慰他別哭時,書房的門卻也在這時被打開來,門裏頭,邵樂滑著輪椅出來。
未繁一見到邵樂往這裏過來就直覺糟糕了。這叫小喜的這麼霸道十足有錢人家小孩脾氣,八成是邵樂的兒子。
弄哭了老闆的兒子那他肯定會破紀錄,才剛上班一天就被炒掉回家吃自己。他本來想無論如何死撐活撐也要撐超過三個月,這樣就算回去了也才有臉見妮妮,沒想到天不從人願啊,第一天就出事情!
邵樂的輪椅慢慢接近,小喜一見到邵樂來了,哭聲更大了,就又跳又叫地往邵樂身上爬去,窩在邵樂懷裏頭揉眼睛,眼淚流個不停。
“死了……”未繁盯着邵樂,緊張地看着他的表情,這會兒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穩被炒魷魚的。
邵樂凌厲的目光朝未繁投射過來,那張嚇死人兇惡的臉,越來越陰沉,神色也越來越糟糕。
未繁全身都僵硬了。邵樂的眼神就像鋒利的刀,光是朝他這裏看,他就覺得自己已經被砍了很多刀,快重傷倒地了。
然而接下來被炒魷魚的慘劇並沒有像未繁想像一樣發生。
邵樂瞪了他幾眼以後,推著輪椅,帶著趴在他胸前的小喜慢慢地轉了個方向,回到走廊盡頭的書房裏去。
看着他們的背影,未繁真的是鬆了一口氣。
他得救了──活過來了──
邵樂遠去的身影似乎低頭對懷裏頭的小喜說些什麼,小喜的哭聲慢慢小了,最後只剩下啜泣而已。
未繁不禁想,還真的是一家人才會有的親情羈絆。明明是那麼恐怖的臉,小孩子居然還不會被嚇到,他就不行了,被邵樂瞪那幾下,縱使膽子再大,都有些無法招架。
“妮妮這傢伙……說什麼他是好相處的人……騙笑ㄟ……”未繁打了個冷顫,覺得這個家的管家,絕對不會太好當。
***
過了午飯時間許久,未繁也不敢去問邵樂想要吃些什麼。
他拿着有錢人家專用的名牌拖把,帶著一桶水從一樓大廳慢慢地往二樓拖去。
反正老闆說看到什麼就做什麼,那他就先做看得到的地板部分吧!
直到二樓最後那個房間,未繁輕輕敲了門,然後鼓起勇氣走進去。
書房裏並沒有人回應他,最裏頭那張長型躺椅上倒著哭累了睡着的小喜。
小喜身上的小T恤翻了上去,露出白白圓圓的肚子,他睡覺的時候大拇指放在嘴裏偶爾吸兩下,那張臉蛋白裏透紅,粉嫩粉嫩的。
看着看着,未繁倒也覺得這小孩長得也還挺可愛的。
他拿着拖把停在小喜面前,看着睡着時像天使的他,很難想像之前這孩子還打得他眼睛痛得都睜不開來。
小喜身旁躺着的是睡着時神情仍然兇狠的邵樂。窗邊太陽露臉,陽光照射到他的臉,刺眼的光線讓他眼皮灼熱而緊蹙起眉頭。
空了的輪椅靜靜放在主人旁邊,這讓未繁好奇邵樂到底是怎麼從輪椅移到躺椅上的。他的腳不能動,莫非是只靠手的力量?如果撐得起自己這麼重的身體,那他的手臂肯定得用上不小力氣。
走到窗邊將百葉窗拉上,未繁輕聲地在書房裏慢慢拖過來又拖過去,擰水的時候更加小心翼翼,怕吵醒了老闆跟老闆的兒子。
哪知等他拖得差不多,來到躺椅旁邊之時,一抬頭卻瞥見邵樂正凝視着他。
“喝!”他一嚇,手裏的拖把柄握不住,就掉到地上發出聲響。
小喜被聲音吵到,睡不安穩的圓圓身軀蠕動了下,發出嚶嚶的聲音。
邵樂拍了拍小喜的背,安撫他繼續睡。
未繁不曉得邵樂看他多久了,他一直很專心工作,也沒有太吵,邵樂是什麼時候醒的他也不知道。
“我快拖好了。”未繁說,跟着低頭努力移動拖把。
他幾秒后又抬頭,發現邵樂仍然看着他。
拜託,話也不說,就這樣兇惡地瞪着他,看他哪裏不順眼直接說出來不就成了,就算要他立刻滾蛋也行啊,悶聲不吭地,有必要這樣嗎?
“不然我晚一點再過來好了,邵先生您繼續睡吧!”未繁無法招架這張具有威脅性的臉與那對殺傷力十足的眼神。
“你和敬之長得真像。”
突然,轉身提起水桶就要落跑的時候,背後傳來邵樂的聲音。
敬之是妮妮身份證上的名字。他原本有些吃驚邵樂怎麼會曉得妮妮這很久以前就沒在用的本名,後來才想到他們原本是高中同學,知道自是自然。
“因為是同一個媽生的!”未繁皺起眉頭,不曉得邵樂講這事幹嘛。
“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像。”邵樂又說。
未繁感覺邵樂的語氣有些詭異與說不出的奇怪,於是回頭對他敷衍地笑了一笑以後,就拿着拖把水桶趕緊離開這個房間。
他越來越覺得妮妮介紹的這份工飯碗會非常不好捧了。
***
晚上,他不曉得邵家人想吃什麼,於是從冰箱裏頭拿了些材料,隨便煮了些東西擺在餐廳里,跟着按了廚房牆壁上的室內對講機。
“邵先生、小邵先生,可以吃飯了。”
今天晚上煮的是美式兒童餐,有漢堡跟薯條,他其實最主要是弄給小喜吃的。
他不曉得小喜究竟看他哪裏不滿意,但要在這裏工作,被小老闆討厭了可就沒好日子過。如果這些兒童食品能多少賄賂一下小喜,讓他將來和小喜和平相處,他的未來才不至於過得坎坷,繼續被積木扔下去。
未繁弄好餐點以後,拿着個漢堡,在二樓隨便選了個空的客房住進去。
吃完漢堡以後他邊喝着可樂,邊將行李箱裏頭的家當拿出來整理整理。
迅速而規則地將物品分類,房間裏的書桌被他塞滿畫圖的工具,大隻小隻的刷子和粉彩筆分開擺放,繪圖本也在抽屜里平平穩穩地躺了下來。
整理好這些東西后,坐在椅子上的他凝視了它們一會兒,才將抽屜合上。
明明就已經不畫了,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是將那些家當全搬來。
跟着整理好衣服,將它們全吊進衣櫃裏,看看時間才八點多,但他已經累了。
之前在狗窩的時候因為要節省電費,所以每天很早起,晚上也早睡,九點過後通常都在棉被裏,然而今天因為一整日勞動外加飽受驚嚇,也疲乏得差不多了。
未繁關了電燈爬上單人床,不習慣的柔軟床鋪讓他翻覆了幾次。伸出去成大字形攤著的手沒東西抱着,感覺有些空虛,他將棉被卷了卷,攬進了懷裏。
通常總是在這種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想起以前臂彎里小小柔軟的身軀。雖然已經幾個月了,但他還是不太習慣獨自入眠。
閉起眼嘆了口氣,沒人可抱只好抱棉被,懷著這樣悲慘的心情,他鬱悶地緩緩往夢鄉陷去。
哪知這時候他房裏的室內對講機傳來沙沙的聲響,在吵了兩聲以後,突然出現邵樂的聲音,那音調沒什麼感情,冷冷地說:
“你只會煮漢堡和薯條嗎?”
這一句讓本來已經快睡着的未繁從床上跳了起來,他獃滯地看着門邊發出聲音的地方,發覺那原來只是邵樂透過對講機所說的話,而不是邵樂本人到場后,這才又倒回床上去。
未繁嘴裏喃喃念了幾句:“你又不說清楚想吃什麼,誰猜得到啊!”
他實在太疲倦了,也不想理會這個悶葫蘆老闆,沾上床幾分鐘后,便將一切拋到九霄雲外,平穩打起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