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有說不出的慵懶舒服。偷得浮生半日閑,鍾慕卿拒絕部下的跟隨,自己牽着心愛的戰馬,到城郊踏青。
一襲棉布長衫,沒有刀光劍影和沉重盔甲。輕鬆外出散心,這是與上戰場截然不同的感覺。
前方串串銀鈴般的笑聲隱約傳來,充滿少女的輕盈嬌柔。
被這極有活力的笑聲感染,鍾慕卿不禁微笑。國家打了勝仗,連百姓也比以前開心。
也許是在思考其他問題,也或許是心情格外好,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循着笑聲來到湖畔。
若是以往,向來嚴守本分的他,絕對不會明知故犯到有女孩子的地方。對於自己所不了解的異性,他向來敬而遠之,遠遠觀望就好。
只見少女在鞦韆上來回蕩着,身後侍女小心而用力的推着她後背,使之能盪得更高更遠,也更刺激。
長裙在空中飄舞,迤邐在草地上時又彷佛將嫩草輕輕撫摸。
鍾慕卿回過神來,俊臉頓時微紅,似乎覺得自己偷窺一事唐突了佳人,趕緊牽着馬要離開。
「高點,再高點嘛,不然多沒意思。」
身形頓住,那傳來的聲音對他不啻是一個晴天霹靂。
鍾慕卿幾乎無力到苦笑。什麼冤家路窄、狹路相逢,這下他可是全都包了。
賣力推着鞦韆的侍女停下動作,彎腰在少女耳邊耳語幾句,少女表情立刻變了,命她們停止一切動作。
水靈靈的大眼睛放射異樣的光彩,每當她露出這樣的表情時,就表示--有人要倒大楣了。
「站住。喂,我叫你站住!」詩華開心到極點的高聲叫喊。「說你吶,牽馬的那個。」
鍾慕卿肩膀一顫,被她認出來了?
就在他猶豫的當下,眼前已然出現了她紅撲撲的小臉蛋,上面還有剛才玩鞦韆時流下的晶瑩汗珠。
她跑得還真快。
「鍾將軍,別來無恙吧!」詩華笑瞇瞇看着他,很自然用袖子拭去汗水,只是臉頰紅暈仍沒褪去。
長發沒有梳成皇宮裏慣常堆迭的高貴樣式,而是簡便地在兩側各梳了個圓髻。上面各包了一圈銀色飾物,並點綴小小鈴鐺,顯得活潑可愛,充滿稚氣。
「臣,見過公主。」鍾慕卿放下韁繩,乞求老天讓他早點脫身。他算怕了她好不好。
「鍾將軍,上次的美酒好不好喝啊,那可是我親自調配的哦!」
對,是親自調配,調配了好多巴豆,拉死他!
不過先前與這男人兩次硬碰硬,非但沒佔到便宜,反而被皇帝哥哥狠狠訓斥一頓,這事兒讓她始終念念不忘。
經過多日苦思檢討,參考身旁奴才侍女的建議,她終於了解--要報仇,只能間接行事,絕不能與他正面起衝突。
「公主費心了,臣只怕承受不起。」
「如果喜歡,我再多做點送到將軍府上。你為哥哥做了那麼多事,做妹妹的也應該意思意思。」多漂亮的話,簡直無懈可擊。
再送很多?想讓他天天腹瀉無力躺在床上是不是?
鍾慕卿看着她,不明白在他打仗的日子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使公主變化如此之大,也如此難以對付。
「臣感染了風寒,近日身體有所不適,大夫囑咐切勿飲酒,公主好意,臣心領了。」
「這樣啊……」詩華打量着他,似乎在衡量他話里的可信度。
她毫不掩飾的目光讓鍾慕卿有些不自在,稍稍低下了頭。
「好吧,我相信將軍!」
她怎能不相信,始作俑者不正是她。
見公主如此笑臉盈人,倒讓鍾慕卿無法橫眉以對。
「既然美酒不能享受,佳肴總可以吧!」詩華燦爛一笑。「剛才奴才們已經按我吩咐去準備了。附近正好有一個專供遊人休憩的涼亭,本宮經常去那裏,我們何不到那裏去稍坐一下,算我個人為將軍慶賀。」
「公主,保家衛民乃臣分內之事,實在不用如此。況且陛下已有很多賞賜,唯有再立戰功,才能報答陛下知遇之恩。」
「哥哥是哥哥,我是我,難道將軍對我有偏見?」又是一副我見猶憐的表情,只是這次的觀眾只有一位。
鍾慕卿濃眉擰起,垂在身側的雙手緊緊握成拳。
是的,他是厚道之人,但不表示只會一味退讓,尤其他沒有義務如此配合逆來順受。
「公主,周圍沒有其他人,您也不用這樣,我們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臣知道幾年前的事讓您很不高興,但臣軍棍也領了,酒也喝了,您還想怎樣?恕臣愚昧,實在無法體察公主的用心。」
轟隆雷聲咆哮着從天邊炸來,烏雲驅走白雲,將太陽遮擋在身後。天地間頓時黯淡無光,只有忽起的狂風從耳邊呼嘯而過。
詩華一直保持很好的虛假笑臉終於出現裂痕。
她放下微笑,捏了捏臉蛋以減輕酸痛,換上冷若冰霜的藐視神情,就如同以前兩人獨處時一樣。
「鍾將軍還記得啊,我還以為你打了勝仗被封賞后,就什麼都忘了呢。哎呀,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我想,現在你應該也不用去馬廄了吧,難怪身上一點味道都沒有呢!」
哼,臭養馬的,氣死你。
鍾慕卿按捺住自己的怒氣,她是皇帝的妹妹,她還年輕不懂事……
但如果說,非要他償還先前虧欠她的,那麼,他覺得自己做的已經夠多了,沒必要再留下聽她羞辱自己。
「公主聖明,臣一切都是陛下給的。不過公主放心,臣至今還常去馬廄。神武馬匹數量質量還無法與敵國匹敵,臣不敢輕易放手。」
他還常去馬廄?詩華有片刻怔忡,心裏有點說不清的滋味。
將車,還要再去養馬?
「要變天了。」鍾慕卿望着越積越厚的烏雲,似有風雨欲來之勢。「公主請早點回宮,不然陛下會着急的。」
詩華轉眼已恢復平常,隨意慣了的她,不想去費力想些有的沒的。
她從隨身攜帶的香囊內拿出一顆夜明珠,那外觀大如鴿子蛋,溫潤光滑,在昏暗的光線下放射出柔和光彩。
「如何,漂亮嗎?」
肯定又有什麼詭計……
不過鍾慕卿不打算再理會,一拱手,準備翻身上馬離開,他相信不多久置辦好鴻門宴的奴才們會來迎接公主,不用他擔心。
夜明珠在空中劃出一道光線,準確的打在馬臀上。馬兒吃痛嘶鳴,立刻奮蹄狂奔。
「妳!」鍾慕卿來不及拉住韁繩,轉身怒目而視--她到底要幹什麼?!
「太好了,我打彈弓的功力還沒有退步哦!」詩華公主高高興興收起彈弓,滿臉興奮。
「呀,鍾將軍的馬跑了?」她瞪大眼睛聳聳肩膀。「不好意思哦,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傻子才相信!她也真好意思說。
夜明珠孤單地躺在草叢裏,沒有人去理會,彷佛連城身價不如公主一笑、將軍一怒。
「既然這是天意,將軍不如隨我去涼亭避雨歇息,順便嘗嘗御廚的手藝。」
非常誠心的邀請,更有無瑕甜美的笑容做開胃甜點。
鍾慕卿閉上雙眼,起伏劇烈的胸膛,顯示此刻他的怒已近乎爆發的臨界點。可惜,偏偏有人不識相,還故意去撩撥他。
「該不會將軍怕了公主我吧!」
「是,公主,我是怕了妳,怕妳層出不窮的詭計花招。」
天邊一道閃電劈來,將他的臉照得忽明忽暗。
「我不明白,到底是為了什麼血海深仇,讓妳對我記恨至今。即使事情已過了五、六年,我自認已經付出代價。」
她愣愣看着再次教訓自己的人。
「如果公主還不滿意,大可寫出我的罪狀呈交到廷尉屬,相信自會有人為您主持公道。當然,向陛下告狀更是可以。」
「如果公主不好意思寫,可以讓周圍的人代勞,相信能為妳出謀策畫之人一定不在少數,而且還高明得很。」
天色更加陰沉,狂風大作,將他倆髮絲吹得零亂飛舞。
詩華彷佛遇到陌生人般盯着他,似乎這才清楚認識到,面前的鐘慕卿到底是怎樣的人。
「你明知道皇帝哥哥向著你還叫我去,鍾慕卿你這個小人!」
「是,臣是小人,公主又何必總是刁難小人,這豈不貶低了您的身分。」他面無表情,不帶一絲停頓。「既然如此,還請公主以後見了臣不要理會,就當我是空氣好了,免得使您聲譽受損。」
無論人情世故、口舌之爭,詩華都無法和鍾慕卿相比,除了與生俱來的皇家公主身分。
「你……你……」她氣得渾身發抖,舊恨未消新仇又添。「臭養馬的,本宮這個梁子是和你結定了!只要有我在的一天,你休想在神武過安穩的日子。要是有本事快滾到其他國家去,我們神武不歡迎你!」
「哦,是嗎?」鍾慕卿微微一笑,對她的威脅不以為意。「既然如此,我就等着看自己今後生活如何不、安、穩。告辭了,公主!」
他拱手禮貌告辭,轉身離開,寬闊的背脊挺得筆直,彷佛任何威脅都不能使他折腰。
「對了,公主!」走沒幾步,鍾慕卿再一次轉身,直視面前氣憤難消的艷麗人兒。『臭養馬的』這個綽號,您私下叫叫臣,臣完全沒有意見,但朝堂之上人多難免嘴雜,妳還是慎重點好,畢竟公主對外的形象代表了神武皇朝。臣言盡於此,望公主保重,不見。」
對,不見,真的不想再看到她,這個執着於仇恨的刁蠻公主,哪怕她容貌確實艷麗無雙,卻是蛇蠍心腸,讓人敬而遠之。
「啊!」又一聲悠長的刺耳尖叫。
鍾慕卿在心裏冷笑,這點刺激都受不了,她怎麼不想想自己對付別人的手段和言辭比這還激烈百倍。
繼續向前走,然而意料中的謾罵聲並沒有出現,這倒令他暗自納悶,有些心神不寧了起來。
斟酌一下,他毅然回頭看看到底怎麼了。
「公主,妳……」
視線內,一條幽綠的小蛇正從她小腿滑下,游過鞋面,飛快沒入草叢中。
詩華的腳踝處,赫然出現一個深深的血口,鮮血正透過白襪絲絲湧出。雖然傷口不大,但周圍血跡已經變了顏色。
有毒!
鍾慕卿暗叫不好,幾個大步便趕回到詩華身邊。
「公主,感覺怎麼樣,我馬上送妳到御醫那裏去。」
詩華的力氣似乎被抽光,她癱坐在草地上,驚呆之後,是深深恐懼--身為金枝玉葉、天之驕女,從小到大沒有受過皮肉之傷,更別說是被有毒的蛇咬傷了。
「完了,我要死了,活不成了。」淚水彷佛斷線的珠子,但流得再多也流不盡內心的恐懼。「母后、皇帝哥哥,你們在哪裏啊……詩華找不到你們,詩華,詩華要走了……」
看著鐘慕卿一步步向她走來,內心害怕到極點。
「你滾開!不許過來,不然我殺了你!」
自己曾經那樣刁難作弄他,萬一他趁這個機會,在荒郊野外神不知鬼不覺把自己解決了,那可怎麼辦啊!
「我警告你,不許過來!」她拔下發簪,一邊流淚一邊揮舞發簪。
「閉嘴。」鍾慕卿輕而易舉地奪下發簪,蹲在她身邊暴喝。
她到底想到哪裏去了,還要逞強迷糊到什麼時候。不過就是被蛇咬了,還不至於到生離死別的地步。
詩華被這呵斥聲一驚,神志稍微回復清明,目無焦距的看了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傷口。
身體仍然抽搐着,但櫻唇微張,已是吐不出一個字。小腿傷口刺痛之下,忽然感受到一片溫熱。
她機械般低下頭,看到自己平日恨到極點的傢伙,正小心將她的腿扶架在膝蓋上,而那片溫暖來自於……他的唇。
鍾慕卿皺着眉,使勁吮吸一口,便將血液吐在一旁草叢裏。不多時,從傷口吸出的鮮血不再是暗紅色,而是與平常無異的鮮血。
看來蛇毒被徹底清除了,他緩了口氣,這才注意到嘴巴又痛又麻,也許是被餘毒浸染的緣故吧!
詩華就這樣一直維持着尷尬的姿態,任由這向來對自己毫無敬畏的傢伙,觸碰她潔白無瑕的肌膚。
從沒有異性這樣直接而大膽的接觸過自己,連哥哥是也恪守着皇家的規矩,儘管溺愛她,卻又與她保持距離。
「鍾……」
詩華覺得自己這時不清楚到底該怎樣稱呼他了。死亡恐懼遠去之後,是無以面對的尷尬和心慌。
是的,心在慌。不知道到底什麼原因,那個傷口上似乎還留着他雙唇溫熱的觸感,自己到底怎麼了?
「應該沒什麼問題了。」他又仔細觀察了傷口。「回去再讓御醫們用點葯調理一下就好了。以前軍隊出門在外,士兵被蛇咬了也這樣處置,沒有好葯還不照樣活過來,沒事的。」
似乎在安慰詩華,又似乎在對蛇毒進行評價。鍾慕卿小心放下她的腿,並將她裙襬上沾染血跡的地方全數撕去。
清理完畢,他果斷撕下自己棉布長衫的乾淨一角,在傷口上端繞了幾圈緊緊包紮起來。
他這麼做是為了防止血液迴流心臟,將萬一殘留的毒素運行全身。
「可以起來走路嗎?」
詩華尷尬搖搖頭,左腿如灌了鉛般沉重。驚嚇之時已經癱軟在地上,現在一時半刻還沒有恢復過來。
「如果馬在多好,我可以立刻把妳送回皇宮。」
鍾慕卿淡淡看她一眼,看到她懊悔慚愧的表情,又有幾分不忍心,下面的話吞回肚子裏。
算了,她還是個孩子,難免嬌縱了些,本性也不十分壞。
大雨已經毫不客氣的降臨世間,雖沒有閃電雷聲的陪伴,但傾盆之勢亦十分壯觀。禍不單行福不雙至,他們不約而同的深刻感受到這句俗語。
「我們……可以到涼亭,他們已經把宴席準備好了……」詩華咬着唇,膽顫心驚的建議。不知為何,現在有些畏懼他。
「妳可以肯定宴席里的菜肴一點問題沒有?」
詩華再也不敢說什麼了,因為心虛。她都幾乎忘記自己原本是要整治他才安排那桌筵席的。
鍾慕卿看了一眼,也不言語。一手摟着她的背,打橫將她抱起。
她呼吸有片刻停止,在冰涼的雨水中貼近寬闊胸膛,而體溫在不斷傳遞。下一瞬,身體隨着他走動開始劇烈起伏。
偷偷睜開眼--他正抱着自己在狂風大雨中奔跑。
詩華比較想告訴他,涼亭的方向與目前他們前進的方向相反,可是看到他側面堅毅的線條和緊抿的雙唇,她竟不由得愣住了,一時迷惑在這種情境中,忘記自己到底該說些什麼。
雨越下越大,彷佛存心要製造困難似的,毫無憐惜打在暴雨中奔跑的人身上。
「皇宮離這裏很遠,我們也沒有馬。如果繼續在雨里這樣跑我倒沒什麼,可是公主妳吃得消嗎?」
鍾慕卿感受到懷裏人在微微顫抖。春雨雖好,日暮時分的寒氣對於受傷嬌弱之人也難承受。
「你決定吧,我無所謂。反正這樣回去也一定會被罵的。如果又節外生枝的話,我可能以後都不能出來玩了。」
還是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在寬闊的胸懷裏,她似乎不再懼怕什麼,連皇兄的訓斥、母後會擔心也拋在腦後。
好奇怪的感覺啊……
「我到現在還沒看到涼亭。」
感覺到懷裏人兒明顯顫抖了一下,他以為她擔心沒有地方避雨,趕緊安慰道:「但我看到前面不遠處有個廟。我們就在那裏躲一下。」
「嗯,隨便你了。」
他沒有答話,詩華心裏有點小小失落,似乎在這種狀況下,能聽到他低沉醇厚的嗓音也是一種安心。
「鍾將軍,對不起……」小手揪緊了他潮濕的衣衫,她輕輕說道。
鼓起勇氣說出來后,發現道歉原來也不是非常困難的事,甚至伴隨而來的還有種名為輕鬆釋然的情緒。
感覺腳下步伐明顯凌亂了些,雖然很快調整好。他,可以接受嗎?心情如此志忑,是從未經歷過的。
「謝謝。」語調是從未有過的僵硬,甚至帶着點羞澀。
詩華開心笑了,埋在胸膛里的臉蛋此刻紅霞遍佈。
好累……困意襲來,她不打算阻止,在曾經是敵人的男人懷裏,沉沉睡去,分外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