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詩華,妳年齡也不小了,已經快到婚配的年歲。如何,朕的那些年輕才俊中可有看中誰?」
白子落下,詩華臉頰嫣紅一片。
「討厭,皇帝哥哥又在取笑人家了。哪裏有什麼喜歡的,我玩還來不及呢!」
到底有血緣之親,兩人在冷戰一段時間后又和好如初。加上眼中釘不在國內,某人心情好的不得了。
「吾家有女初長成,情竇也該開了,呵呵……」黑子落在險要之處,眼看要取得勝利。
「哥哥賴皮,故意讓我分心,討厭!」
神武皇帝看到妹妹撒嬌的俏麗容顏,鬱結之情稍稍減輕,畢竟前方戰事,還沒有任何定論。
「羌門大捷,羌門大捷!」
宮外一名鴻翎(信使、探子)急馳縱馬打破了寧靜,頭盔上紅纓在風中飛揚跳脫。
他急馳到宮殿門口,滾鞍下馬,邊奔跑邊大聲呼喊,急於將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傳遞給神武所有人。
神武皇帝和公主指間棋子同時掉落,兩人對視一眼后,皇帝似乎才反應過來,抑制不住豪情,他連外套都沒有披,就這樣跑出門。
「哥哥,鞋,你的鞋!」
詩華無奈的提着鞋站在門口,好笑又好氣。
她這向來八風吹不動的皇帝哥哥,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失態。到底是誰有那麼大本領?真是奇了!她扁扁嘴,也悄悄跟了出去。
羌門一役,是神武對抗宿敵虎嘯,多年來取得的第一場勝利。
此役不僅替喪生在虎嘯兵刀下的邊民狠狠出了口氣,更檢閱了新帝繼任以來卧薪嘗膽訓練的部隊。
經此一役,兩國關係迅速惡化,大有一決生死之意味。
儘管邊境軍事緊迫,但神武宮殿卻喜氣洋洋,美麗的宮娥手捧佳肴魚貫而入,嬌艷晚妝在花燈燭火中分外迷人。
皇帝坐於上首,群臣分坐宮殿四周。
向來商議國事的朝堂,在此刻被樂師音律代替,消散不少肅殺之氣。
「代輕車將軍,哦不……瞧我這記性,應該是驃騎將軍。您這次打了個大大的勝仗,為我們神武出了口惡氣。」
白須文官首先進酒,讓向來拙於言辭的鐘慕卿漲紅了臉,他連忙起身回禮。「郎中令大人的培育之恩,慕卿我永世難忘,若是沒有您,也沒有今天的驃騎將軍鍾慕卿。」
「哪裏哪裏,是陛下英明神武,發現了你這個人才,不然我們的將軍現在不是在戰場上殺敵,而是在我家養馬了。」
善意的調侃引來周圍陣陣笑聲,氣氛頓時輕鬆了不少。
「慕卿是厚道之人。眾卿坐下繼續喝酒吧,記得手下留情,驃騎將軍可是不勝酒力啊!」
鍾慕卿驀然想起,皇上那次在公主房裏也說過這樣的話,他臉色微微窘紅,酒也不敢多喝了,生怕又鬧出什麼事情。
駐守邊防、打仗的日子雖然辛苦,但少了許多意外威脅和事端,讓他好過不少。但他實在對小公主痛恨自己一事無力到極點,也許自己真的很惹人厭吧!
悠長而嘹亮的樂聲傳來,飲酒作樂的群臣不約而同停下,注視着那穿着一襲火紅長裙的女子向朝堂翩然而來。
女子的纖足上掛着幾個銀色鈴鐺,隨着身體的舞動不斷叮鈴作響,與音樂完美的融合在一起。她那紅色長紗袖在空中畫出優美弧線,襯托出她身姿分外婀娜。
儘管她的容貌隱藏在紅色鑲金面紗后,只露出一對明若秋水的雙眸,但在熒熒燭光下,卻顯得迷離而充滿誘惑。
這是誰家女子,生得如此俏麗動人?妖艷與清純毫不衝突的揉合在一起,格外引人遐思。
難道,是陛下的新妃?
但,眾人心底隨即否決這個可能性,因為佳人那雙明眸不斷注視着剛剛凱旋而歸的驃騎將軍——鍾慕卿!
自古英雄配美女,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也許是陛下為了獎勵將軍,贏得對虎嘯的第一場勝利而賞賜給他的美女吧!眾人臉上不禁露出羨慕的神情。
只是,他們並沒有注意到,神武皇帝臉上也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顯然對這段小插曲沒有心理準備,但對事件的後續發展卻是饒有興味。
女子如緞般的黑髮散落在紅衣上,形成強烈的視覺衝擊。燭火搖曳,在面紗上投下陰影,將她襯得彷佛天外仙女,可望而不可及。
銀鈴不斷迴響,每一聲都與舞姿配合得淋漓盡致,而每一聲也都撥動聽者之心弦……
忽然,紗袖在佳人身姿變換中改變方向,輕輕拂過鍾慕卿的臉頰,那雙秋水雙眸似乎帶着促狹笑意。
一直以喝酒來掩飾尷尬的新任驃騎將軍,在緊張之下,手中酒杯差點打翻,有些液體濺到了跳舞女伶的紗袖上。
見到平時冷靜的鐘慕卿難得失態的模樣,周圍又是一陣鬨笑,沖淡了不少詭異迷離的氣氛。
鍾慕卿臉上已經紅得不能再紅了。他可以面不改色的指揮千軍萬馬,毫不猶豫的沖入敵陣近身肉搏,但在這女伶若有若無的挑逗下,根本毫無招架之力。
只有笨拙,再笨拙。
佳人仍舊舞着,火紅的身影似幻化成千百朵嬌艷鮮花綻放着,連花瓣都隨風搖曳,讓觀賞者為之目眩神迷。
一曲終了,鈴聲立止,惟有餘音裊裊,回蕩在雕樑畫棟上。
眾人還來不及鼓掌稱讚,只見女子奔向皇帝坐的方向。周圍列隊侍衛從綺麗的氛圍中驚醒,刀鋒出鞘,銀光閃亮。
鍾慕卿幾乎同一時刻拿起酒杯,準備朝女子身上扔去,卻在聽到「哥哥」二字的時候硬生生住了手。
「皇帝哥哥,我表現的怎麼樣啊?」詩華公主扯下面紗,露出美麗的臉龐。
她嬌憨的跪坐在神武皇帝身邊,似乎對剛才危及自己性命的事毫無所知。
「是妳?」皇帝哭笑不得。
他還在奇怪是哪裏來的貴客,竟敢肆無忌憚地跑到朝堂上打斷這場宴會,本來以為臣子中有人對他心懷不軌。
怎麼又是她……鍾慕卿無力的放下酒杯坐回原處,虛驚一場后是深深的嘆息。每每碰上陛下這不按常理出牌的妹妹,總是鬧得雞犬不寧。
但是,為什麼她在跳舞的時候,要做那些讓人誤會的動作和眼神?他可不認為自己有哪點值得公主犧牲「色相」。
況且,他們之間還有着不小的「仇恨」,雖然他認為沒必要為此記恨五年。
「皇帝哥哥打了勝仗,我們神武的子民都很開心啊!像我們這樣留守後方的女子,不能幫前方將士做什麼,讓他們開心也好呀!」
那妳就不顧及自己身分了?堂堂公主拋頭露面,當朝獻舞,這又成何體統?神武皇帝臉色一沉不再說話,見眾人在場,也不好責罵她,以免掃了大家興緻。
今天難得這麼開心,就依她算了。
「而且呀,我方才知道這次帶領我們打勝仗的,是驃騎將軍鍾慕卿,真想不到啊!」公主露出純真無邪的表情,滿是少女對英雄的崇拜。
眾人的目光又唰唰唰地轉向鍾慕卿。
能得到公主公開的讚美,是多麼幸運體面的事,他們幾乎預測到即將產生的當朝駙馬爺到底花落誰家。
公主嬌艷可人,將軍英俊神武,可謂一對璧人啊。
真是一番漂亮到極點的話!鍾慕卿在心裏苦笑,他可沒忘記先前受過的三十軍棍,那滋味實在不怎樣好。
難道今天又有什麼好戲等着他?他到底招惹到什麼人了……
抬眼望向詩華公主,與她那別有深意的眼神不期而遇。有如一陣冷風吹來,讓鍾慕卿打了個不小寒顫。
「皇帝哥哥,鍾將軍立了大功,你有沒有什麼表示?」不等他回答,詩華一拍手掌,太監捧着托盤小心上殿。
「不過妹妹倒想略盡心意,就看將軍是否賞光哦!」
精緻的酒壺旁擺了兩個玉制酒杯,晶瑩剔透,散發柔和光彩。眾人莫不好奇,看看接下來到底有什麼事會發生。
只見她站起身來,嫣然一笑,朝玉杯中斟滿了酒,一手執一杯,逕自走到鍾慕卿桌前。
「鍾將軍,以前多有得罪,還請你諒解。本宮在此敬你一杯,就當美酒釋恩仇好不好?」
她的笑是如此純真不設防,他幾乎以為真的是如此。
但,自己可以相信嗎?
一個月時間就能令她改變這麼多,就能化解她鬱積五年的怨恨?
「怎麼……難道將軍不相信本公主的誠意?」詩華幾乎委屈到泫然欲泣,緊咬着櫻唇。「既然你不信任我,那我自己喝了便是,免得辜負了這些美酒。」
鍾慕卿幾乎要被周圍的眼刀射死。
內心長嘆,他抬手趕緊勸阻道:「公主且慢。臣只是一時受寵若驚,不知如何是好。公主不計前嫌賜酒給臣下,是臣的福分。」
公主收起眼淚,破涕而笑,周圍眼刀也頓時撤了好多。
「臣……遵命。」他接過遞來的玉杯,沉吟一下,將裏面的酒一飲而盡,並亮了杯底給公主及周圍眾人看,贏得聲聲叫好。
詩華公主粲然一笑,也用紅袖掩了唇,將酒飲盡。
這下更不得了了!
已經有好事者想像着這就如同那個什麼交杯酒,想來神武不久之後,將會有位英勇威武的駙馬。這將是多完美的結合,多麼天造地設的一對!
詩華對他笑笑,翩然離去,重新坐到皇帝身邊,觀賞接下來的餘興節目。
絲竹動聽,笙歌悅耳,眾人都拋棄往日的拘束緊張,沉浸在這柔媚靡靡的氛圍中。
只有一個人例外。不,也許還有一個。
鍾慕卿一手執杯,遮擋住幾乎咬出血的雙唇;單拳緊握,關節用力到發白;朝服之下汗珠不斷從皮膚滲出。他這一生從沒感到像現在般痛苦無奈。
不行!在講究禮儀的地方,他絕不能有半點失態……
「鍾將軍,本宮安排的節目可合您的意?」詩華面帶關切,絲毫不把皇兄臉上不悅表情當一回事。
因為即使出於關心,堂堂公主在大庭廣眾之下對一個臣子如此厚愛,於情於理都不合適。
眾人目光果然又從助興節目上轉到這邊,有瞭然,更有嫉妒。
鍾慕卿按捺下亟欲逃離的衝動,艱難咧開嘴勉強笑道:「公主蕙質蘭心,安排的節目非常出色,臣很喜歡。」
「那你怎麼面有難色……不喜歡要說出來,等將軍以後又打了勝仗,本宮好另外準備啊!」詩華水靈靈的眼睛似充滿失望,讓人好生憐惜,眸光深處卻有着掩不住的得意。
鍾慕卿知道自己現在說一句,她勢必反駁一句,總之動輒得咎就是了。他倒不在乎同僚們對自己的看法,多年艱苦歷練和乍然平步青雲已讓他寵辱不驚。
關鍵是,他現在着實難受極了。
鍾慕卿深吸一口氣,站立抱拳道:「臣……身體偶然不適,惟恐掃了陛下、公主和諸位的雅興,想先行告退,望陛下准許。」
「將軍……你就這麼急着要離開?」公主靈動眼中已然有了淚水。「皇帝哥哥,我好失敗哦,連這個都準備不好,還算什麼公主啊!」
「公主誤會了,臣絕對不是這個意思。」
鍾慕卿不禁佩服她高超的演技,比起小時候只一味發飆撒潑,實在高明太多。
「慕卿,朕知道你連日征戰,回來應酬又多,身體不適也是常情。你就先回去休息吧,幾日後朕還有新的軍情要與你商量。」
皇帝一直不動聲色觀察着兩人,他此時突然發話,在鍾慕卿聽來不啻天籟。
鍾慕卿急忙叩首謝恩,用盡全部力氣,挺直了腰桿走出宮殿大門。
外面清新的空氣讓他精神為之一振。
沒有時間了!身後衣衫汗濕了一大片。
他沒有立刻回將軍府,反而直奔早在宴席上就盼望去的地方——茅房,解決問題去了。
將軍府邸
庭院裏因為昨夜狂風大作,一地殘花。
迴廊里婢女穿梭,隱約可以聞到淡淡藥味。
上首座里的男子丰神俊朗,但面色稍顯蒼白,沒有往日精神。渾身懶洋洋的,幾乎連長時間站立的力氣也不想多浪費。
因為待客之道禮貌客氣,嘴角掛着淡淡微笑,而這種勉強的笑容倒更能讓人增加幾份心疼。
「鍾將軍只是吃多些巴豆,又沒及時治療,所以……不過用老夫開的藥方調養幾日就可以痊癒。」
宮廷御醫因皇帝的特別關照,前來診治。鍾慕卿現在身價可不比從前,幾乎牽他一發而動神武全身。
畢竟虎嘯仍對富庶的神武虎視眈眈,前方征戰的大將不能出任何差錯。
「多謝大夫,慕卿了解。還勞煩您轉告陛下,請他放心,臣不日即可繼續到軍營操練治軍。」
「呵呵,不急不急,將軍該重視自己的身體才是。不過,將軍怎會誤食劑量這麼重的瀉藥巴豆?」
鍾慕卿俊臉一紅,麥色肌膚里透出微微紅色,竟有一種風情。
他斂眉,稍稍別開眼。「在下粗心慣了,也許吃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或感染了風寒,也不一定是巴豆瀉藥……」
御醫知他有所隱瞞,也不點破,頷首道:「老夫已診斷完了,望將軍務必按照藥方調理,儘早康復。告辭了。」
「謝謝大夫。」待他走遠,鍾慕卿才長長舒了口氣。
他向來缺乏面不改色說謊的本領,而在老太醫那雙睿智的眼睛下更是難堪。他當然知道自己不是誤吃了什麼,其實,歸根究柢還不是因為……
罷了罷了,就當為自己當年的衝動再付一次代價。她應該滿意了吧?到底還要糾纏到什麼時候?
女人心,海底針。這野馬公主的心思,比繡花針還纖細尖銳。對她的無理取鬧鐘慕卿不是不氣憤,更不是逆來順受。但陛下的重用與知遇之恩,束縛着他不能任意妄為。
但若她再用小手段整治他,他又該怎麼辦?
鍾慕卿苦笑,這一生,總是起伏不平坦啊。
目光流向窗外,太陽西沉,映紅了天邊雲彩。明天,該是一個艷陽晴朗的好天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