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如果丁仲麒的離去,是把無限的空虛無助留給了他,那麼此刻的畫面,就是在他空寂封閉的靈魂施下永不復生的咒語。
大門無聲而開,血液霎時凝滯,呼吸瞬間而止。擁吻中的兩人驟然而停,倏地分開,驚愕的目光投向了他這個殺風景的不速之客。
直到缺氧的狀態幾乎快奪去他的呼吸,他才回神用力的吸取那變得稀薄的空氣。
‘凱!’楊凱若站了起來。
她的雙頰紅潤,唇紅眼媚,楊凱看見此刻的學姐,是個多麼美麗的女人呵!是不是又到了他該退走的時候了?
這個結局是美的,和他當初設想的一樣,他為學姐高興、為阿威高興,孤獨……他自己嘗就好……他凄涼的微笑觸目驚心,寒慄自腳底竄升至背脊,楊凱若焦急的望着他,彷彿下一刻他就會如泡似影,逝之不見。
‘凱……’她只來的及喊出他的名字,他真的消失了,留下滄涼的、絕望的氣息消失了。
‘凱!’楊凱若立刻追了出去。
‘凱若!’阿威一頭霧水的跟了過去。
楊凱若明白了,楊凱愛上阿威了。她從他悲傷的眼神中讀出了訊息,她記得他那種為了掩飾傷痛而故作釋然的微笑,就出現在颱風夜的那一晚,他孤零零地拎着簡單的行李出現在她家門口那一刻。
也曾出現在某一夜的陽台,他打電話給她不知道的某一個人,而她不小心露出訝異的眼神那時候。
她明白了!原來凱一直愛着阿威,所以他甘願當他小小的員工,領微薄的薪水,無日無夜的加班,她怎麼這麼遲鈍?
楊凱若停在空蕩無人的夜裏街頭重重喘息。
她明白了,因為她一直說服自己凱不是個同性戀,他單純又善良,男的女的都一視同仁,她自以為她知道他惟一的秘密,又是他的知己,但凱為何又與她保持距離。
因為凱太敏感了。他看出她總是不自覺的露出與眾不同的眼光看他,她裝傻的不跟他談感情的話題,他對她的信任又逐漸變成恐懼,他只得退回自己封閉的世界。
不是的,凱……楊凱若蹲下身去,眼淚決堤而出。
我沒有看不起你,凱……我只是希望你不是,我只是希望你不要那麼孤獨而已啊……‘凱若!’阿威急奔而來,衝到她面前扶起她的肩,急得叫道:‘怎麼回事啊?’
‘凱一定跑不遠的,我們分頭找,一定要找到他。’楊凱若揮去眼淚,強自鎮定地說。
阿威拉住她的手,緊鎖着濃眉。
‘你先說清楚,凱到底怎麼了?’
楊凱若淚眼朦朧,深深地望着他。
忽地,她雙手捧住阿威的臉,緊緊地吻住他的唇。阿威驚愕的睜大了眼,腦中轟隆作響,混亂成結。
‘找到凱,如果他願意說,他會告訴你!’楊凱若立刻轉身跑向另一條街。
阿威還愣立在原地。凱若果真是世間少見一大悍女,她的氣魄教他激賞啊!但是……這對學姐弟真的教他糊塗了,凱看見他和凱若按吻那麼激動幹嘛?或許是他覺得尷尬所以才離開的吧!凱若就更奇怪了,雖然之前他們每逢必吵,吵着吵着竟吵出了感情,這也沒什麼不好啊,他就是這樣的人啊,總比虛情假意好吧,凱若何必大驚小怪的追出來?
不對!阿威愈想愈不對勁,這種感覺令他渾身不舒服。凱若和凱同居在一起……太曖昧、太教人嫉妒了,現在這種狀況看來,更讓他懷疑他們之間匪夷所思的感情。
反正,找到凱問個清楚,是朋友的話他就該坦白說。
阿威一轉身,猛地一嚇,退了一步。楊凱在他失神的時候早已站在他身後,彷彿他一直在他左右,哪兒也沒去。
‘你存心嚇人啊!’阿威沒好氣的叫道,隨即一愣;凱的神情太悲傷,沒有他熟悉的笑容,夜色下的他像個無助可憐的孤兒。
‘凱……’
‘我一直……’他深吸了一口氣,彷彿吐露這幾個字,也要耗盡他所有力氣。緩緩吐出鬱結的氣息,楊凱慘淡一笑,轉口續道:‘對不起學姐……’
‘她可急死了,我們先回去吧,我打電話通知她。’
阿威才拿出行動電話,卻見楊凱徐徐往另一處走去,筆直的往前方的小公園走。
阿威只得先跟上去,走到他身邊,聽見他仿似喃喃自語,又像在說給他聽。
‘我和仲麒就是在這裏認識的……’
‘仲麒是誰啊?’
‘離開我的人,到遙遠的美國……他說,他會寄一瓶東岸的海沙給我……’楊凱陶醉在仰首的夜空,星光黯淡,他的笑容滄桑。
阿威卻從心底發毛。他怎麼覺得凱病了、瘋了,一種病態的美麗在凱的笑容里浮沉?
‘什麼時候開始的……’楊凱認真的思考。‘國小的時候吧。我接到小女生的情書只覺得可笑,我不知道我怎麼了?國中、高中都念男校,我逐漸明白了。我一直以為青澀的純純初戀,僅只於牽手、吻別,直到遇見牙醫,那才算初戀吧!’
阿威的頭腦真的全打結了。他皺着眉盯着楊凱,如果他再胡言亂語下去,他馬上抓他進醫院。
‘阿威……’
楊凱坐在石椅上,垂首望着自己交纏的十指,像個懺悔中的虔誠信徒,他的聲音強烈帶着顫抖。
‘我沒有墮落……我也沒有去過他們去的地方……可是為什麼大家的眼光都像看怪物似的看待我們這樣的人……連學姐也是……’他搖了搖頭,輕掩的濕潤長睫毛下似乎水光盈盈。‘不……我是墮落的,昨晚我一整夜都跟仲麒在一起,關機、蹺班……我不但墮落,而且自私……’
‘夠了!’阿威再也聽不下他的瘋言瘋語,他粗蠻地拉起他的手反身就要往前走,不耐地低吼着:‘我要帶你去醫院,你病得一塌糊塗,神智不清,我非讓你好起來不可!’
‘是你讓我病了。’楊凱只有這麼說才能阻止他強行將他帶離。
果然,阿威轉過身瞪大了眼:‘什麼?’
他居然笑的出來?楊凱已經被自己失控的顏面神經摧殘的無以復加,他現在的笑,一定比哭還難看。
‘你和學姐接吻……間接把我殺死了……’楊凱的聲音猶如泣血,他終於笑不出來了,他只想痛哭一場。
阿威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圓。若不是他病得憔悴不堪,阿威恐怕會揪住他的衣領了。
‘你在玩弄凱若感情嗎?原來你愛她?!’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低吼。
然而楊凱的笑容美不勝收,太過美麗而足以致命,如同火山爆發之壯麗美絕,他潰決的服淚似灼濃的岩漿,一觸及便焚身而亡。阿威就是在這瞬間被滅了頂。
‘我愛你!’
淚流着,心碎着,腳步聲急促地踏碎他脆弱的心坎,他不管了,反正她本來就明白了。
楊凱若愣愕如木地在公園前望着對立的兩人。她第一次看見楊凱流淚,遠勝那一夜肆虐的颱風來的震撼。
阿威根本不知道楊凱若跑來了,他被岩漿燒死了,被火山炸碎了。楊凱愛上他?男人愛上男人?他這輩子沒過過比這更荒謬的事!
‘我好後悔……阿威,我應該跟仲麒到美國去的,就不會讓你們全陷入這樣的僵局,但是我離不開你……你明白嗎?太多人從我身邊離去了,我努力的想以自己的力量留下一點自己所愛的在身邊,可是……我無能為力,我優柔寡斷,我不斷做着後悔的事。但阿威……你的生氣感染了我,我喜歡這樣自然瀟洒的你,所以我告訴你,我愛你,我是個同性戀。’
阿威整個人退了兩步,彷彿躲瘟疫一般的惟恐避之不及。楊凱若的心緊縮了一下,阿威的舉動,將會狠狠傷透楊凱。
‘胡扯!’阿威別過臉,拒絕去看他滿是哀戚、令人動容的眼睛,他激動難平的怒叫:‘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同性相斥,異性相吸,這是天經地義的事,這是大自然不變的法則,你背道而行,別把我也拖下水。’
楊凱若沖了過來,伸手推了他一把,忿忿地大叫:‘同性戀不是人嗎?你自己不認同也無權否定這些人,假裝沒這回事,假裝沒這種人,你有沒有一點常識呀!’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我沒常識你卻一點腦筋都沒有,這麼多年來你守寡似的愛着一個只愛男人的同性戀,放膽跟他同居因為你們之間安全的可以,然後呢?你自己的感情世界一片空白,你在期望什麼?巴望他有一天變回正常人愛上你嗎?’
阿威的直言快語讓他又挨了一個響亮的巴掌。
楊凱若逆血充腦,怒頰燒紅的回吼:‘愛上一個同性戀,好過愛上你這個冷血動物!’話脫出口,楊凱若立刻後悔了。
她哭了,該死的自尊逼着她不許收回這殘酷的言語;他們兩人本來就像兩隻互相攻擊的刺蝟,一見面就吵架,拳腳相向,頭破血流……阿威愣到臉頰的刺痛感散去了,他的心也降至冰點了。一夜之間,美好的、殘酷的都上演了,瓦解了,也結束了。楊凱若心碎的在他眼中看見心碎。
‘我明白了……’阿威退了兩步,倏地轉身急奔而去。
‘阿威!’楊凱若追了兩步,失去了他的蹤影。
曇花一現的愛情,那麼火爆、熱烈,像驟燃的火苗一樣,瞬間就熄滅了,但她已被那躍動的火焰灼傷了。他反身而去的剎那,她才敢承認她愛上阿威了,很愛很愛……像凱愛着他那樣的愛啊!
她渾身發顫,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回頭去看一看楊凱現在的表情。她不敢看,她相信他一個眼神就足以令人心碎腸斷。
但身後始終沒有傳來任何聲響,連輕輕的一聲嘆息也沒有,與剛才怒火狂噴的火爆場面比較起來,此刻是一片窒息的沉悶,她幾乎要錯覺身後的人已不存在。
心頭猛地一緊,她立刻反過身,倏地驚叫了聲:‘凱?!’
樹底下干硬的泥土地,散落了卷卷而飛的枯黃落葉,倒卧於地的蒼白容顏美麗而憔悴,眼角依然掛着淚……???
楊凱真的病了。
醫生說他血壓過低,抵抗力衰弱,嚴重貧血之外,最大的病因來自他極度的精神憂鬱症。
楊凱若簡直不敢相信,在學校是那樣得寵的楊凱,竟是這樣封閉的人!他那麼潔身自愛,善良溫順,正因為如此,同性戀的傾向教他充滿罪惡,他太過敏感地接收來自外界的訊息,自我恐嚇的織成沉重的壓力之網,他戴面具、他笑臉迎人、他幻想每一個人都將他視為異類,所以他比任何人還要努力。他的確做的很成功,每個人都喜歡他,久了,他麻痹了、習慣了,忘了把面具拿下來了……但他遇上了阿威,愛上了阿威。阿威太直接了,楊凱沒遇到這樣的男人,楊凱很快地淪陷了,他的面具卻完全緊覆在他的皮膚上了,阿威的熱情愈強烈,那融化麵皮的熱度就愈猛勁,一旦撕了下來,就毀容了,崩潰了……還有一個楊凱若不知道的重要人物,丁仲麒。楊凱可以在丁仲麒面前流露真實的自己,因為丁仲麒像爸爸、像哥哥、像情人,重點是,丁仲麒也是同性戀。
醫生說,他搜集海沙就是一種徵兆。他是屬於溫和的憂鬱症患者,沒有破壞性,也不會自殘,他只是將無處可訴的傷寄托在某件物品上,就像他說不出理由,無意義的搜集海沙一樣……原來你病的這麼重……楊凱若坐在床沿,望着白色病床上更顯蒼白的他。她握着他冰涼的手,眼淚直打轉。
凱,你把我當親人,那麼我就是!失去阿威也無所謂了,一輩子不嫁人又怎樣?我會照顧你,一直到你好起來……沉睡中的楊凱其實是醒着的,只是他不願意睜開眼看見醜陋的自己。他不是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了,阿威的反應如他意料,但為何還是這麼傷?
這麼痛呢?
仲麒……你到了嗎?怎麼還不給我電話呢?
???‘你真是世界上頭號大豬腦,沒良心,大腦、小腦、延腦全被狗吃了的笨蛋一個!’
林蓁如雷的咆哮轟得他耳膜嗡嗡作響。反了,反了!這個世界顛三倒四了,他愛上一隻母老虎,滿臉傷痕纍纍,以為她的回應也是真心真意,沒想到她又一劍刺穿他的心。
他被同性的友人告白,竟被自己的親妹妹數落的不像人!
阿威坐在陽台上猛抽煙,一肚子火無處可噴。
‘你把凱逼走了,他一定不會再回來了。’林蓁一想到此,沮喪得幾乎快掉下眼淚。
她重重地往沙發上坐下去,氣老哥的直性子,卻把楊凱傷的體無完膚。
阿威別過頭,簡直不敢相信林蓁會這麼責備自己。
‘阿蓁,你老哥被你喜歡的男生愛到了,你是怪我勾引他還是怎樣?!’
林蓁星眸一瞪,語似哽咽。
‘凱是同性戀……我早就懷疑了。’
‘什麼?’阿威差點從陽台跌下去,他丟掉煙蒂衝到她面前激動的叫道:‘原來你跟凱若早就知道了?!’
‘不知道!’林蓁生氣的說。‘凱一定只告訴凱若姐而已,我只是猜的,誰像你那麼笨!’
‘好!你們都比我聰明,一猜就中!’阿威賭氣地坐上沙發。
林蓁嘟着嘴瞪他。我們比你聰明,這本來就是事實嘛!她托起腮來,沉重地啟口:‘你記不記得凱拿到手機那一天?’
‘當然記得,是他一個凱子朋友送的……’阿威倏地一愣。‘那個人就是仲麒?’
林蓁睨他一眼,續道:‘其實,我那時就懷疑凱是不是同性戀,但我一直認為是自己多心了。之前和他蹺班去聊天時,我就發現凱似乎很憂鬱,絕對不像平常我們看到那麼天真的他。’
果真還是女孩子心思細密些。
‘跟凱若姐變成好朋友之後,我們經常聊到凱。凱若姐告訴我很多他大學時代的事,那麼出色的人,為什麼會那麼孤獨呢?凱若姐只說,應該跟他單親家庭有關吧。凱曾跟她說他親生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跟別人跑了,他爸又再娶,他在家沒地位。’
‘我們的處境比他還慘啊!’阿威皺着眉回道。
‘至少你有我呀!’林蓁輕瞪他一眼。
阿威抿了抿嘴,又陷入了極度的焦躁。
‘同性戀?我怎麼也想不透,男人愛女人是天經地義的事,愛上自己的同類有什麼樂趣可言?!’
‘迂腐!’林蓁啐了聲。‘凱借給我一本書,裏面談的是無邊界、無禁忌的愛、自由,每個人都有愛的權利與自由!’
阿威皺起了眉。
‘失落的伊甸園?’
‘他跟你提過?’林蓁眼睛一亮。‘於是我猜凱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其實我覺得沒什麼。’
‘沒什麼?’阿威可懷疑了。
‘你欣賞史恩康納萊,不也是一種同性戀。’
‘胡說八道,我只是喜歡那老頭的演技。’阿威反駁。
林蓁站了起來,不耐地對他說:‘不跟你這個死腦筋說話,我要去凱若家。你自己好好反省,如果你是凱,你會有多難過!’
林蓁走了,阿威的苦思仍沒有結果。如果他是楊凱,那是絕無可能的,因為他不是同性戀。
但是楊凱那雙受盡傷痛的眼神太清晰了,浮現在他眼前的時候幾乎要吞噬了他。
他一輩子只向錢看,愛?自由?對,他無知的可以,他只知道愛上一個人就是要乾乾脆脆的表達,不要做畏畏縮縮的蠢事。
同性戀……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從來沒遇見過,所以他壓根沒思慮過這回事,然而自己被一個男人愛上了,他才會激烈的反駁。
無疑地,他成了劊子手……???
林蓁快把門鈴按壞了,就是沒人應門。他們不在……不知怎地,林蓁心頭萬般不安。
她衝下樓找公共電話,打到楊凱若家依然毫無回應。
當她急得焦頭爛額之際,她看見阿威的車駛來,停在她面前。車窗降下,阿威遞給她行動電話。
‘打給凱若……或凱。’
林蓁愣愣地接過電話,心中無限欣慰。哥哥會趕過來,想必釋懷了……她趕緊撥了通電話給楊凱若。電話一接通,她就激動的叫了起來。
‘凱若姐,你在哪裏?’
阿威從車上看見她的表情瞬間刷白,心頭跟着一緊,莫非真的發生了什麼事?!
林蓁掛斷電話立刻上車,匆忙地告知阿威醫院的名字。阿威嚇得瞪大了眼。
‘醫院?’
‘先過去再說啦!’林蓁催促着。
車身如電而馳,迅速沒入黑街。
???夜應該很深了吧!美國那邊也許天亮了,東岸的海是什麼模樣呢?陽光灑在沙灘上,仲麒寄給他的海沙一定很溫暖……楊凱若呆望着依然昏睡的楊凱。到底何時他才要醒過來呢?她輕輕貼近他的臉柔聲啟口:‘凱……你受了什麼苦呢?統統告訴我好不好?我會陪你,一直陪着你……’她眼也不敢眨的望着他,眼睛蒙上了水。‘我一直以為我是最了解你的人……但是錯了,如果你不讓人了解,那麼沒有人可以了解你。你的過去、你的感情,沒有人有權利剝奪這一切,但是……你也沒必要自己扛,你丟掉一些好嗎?發泄一下好嗎?這樣我怎麼幫你呢?’楊凱熟睡着,像永遠醒不來似的,他的安靜讓人恐慌,楊凱若心疼欲裂。
凌亂的腳步匆匆而來,踏破醫院死寂的空氣。楊凱若抬起頭,迎上那雙震駭的黑眸,她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卻又倔強地忍住不落,她拒絕在他面前脆弱。
阿威千頭萬緒無言以對,看見她星眸藏淚,他苦不堪言;又見病床上人影憔悴,他難辭其咎,只能蹙眉,只有無言。
林蓁沖了進來,倉皇地大叫:‘凱?!’
‘噓!’楊凱若示意。
林蓁立刻捂住了嘴,眼眶湧出了淚。
楊凱若起身逕自往外走,兩人跟了過去。
直到腳步聲遠離了,楊凱才睜開眼睛,坐起身來發現手腕上有捆綁住他自由的點滴。
他將目光投向漆黑的窗外。城市的星斗黯沉的可以,他眼目茫茫地幾乎尋不着光點。他垂下眼帘,在下方的人造花園裏看見三條他熟悉的人影。
楊凱若頭也不回的走着,不管他們跟的多緊,她只想呼吸一些新鮮空氣。
‘凱若姐。’林蓁跑到她面前阻止她前進。她垂着秀眉,一臉擔憂。‘凱到底怎麼了?’
楊凱若抿着唇,不願在阿威面前提起。
阿威的聲音從她身後而來。
‘我知道你生我的氣,但現在都什麼時候了!’
‘什麼時候?’楊凱若猛地反身瞪視他。‘凱可能一輩子好不了了!’
阿威緊蹙着眉。
‘難道是我害的嗎?’
‘你……’楊凱若強忍着再揮拳的衝動。
林蓁扯了阿威一把,低喊:‘哥,你不是答應我不準吵架了嗎?!’
楊凱若氣急敗壞的轉身往花圃邊坐了下來,氣得她雙頰脹紅,重喘不已,眼淚一串一串磅礴而下。
林蓁真想往他後腦勺狠狠摑一巴掌下去,她使勁地扯了一下他的袖子,立刻轉身跑開。
阿威走到楊凱若面前,蹲下身來與她平視,指着自己的臉。
‘我的臉只剩一眼沒挨過你的拳頭,你現在就打爛它吧!’
楊凱若一瞪淚眼,當真舉起拳往前一揮。阿威手快的接住她的拳頭,睜大了眼:‘你還真打?’
‘是你自己討打的。’楊凱若怒道。
阿威嘆了口氣,把她的拳頭緊包在自己的掌心裏。沒錯,是自己討打,誰叫他愛都愛了,放不下也拋不開了。
‘我是認真的,我愛上你了。’阿威的眼神是他慣有的霸氣。
楊凱若紅着臉噙着淚。
‘這個時候你說這幹嘛?!’
‘就是這個時候我才要說。’阿威語氣堅定,隨即又柔似嘆息。‘否則我不但會失去你,也會失去凱了……’
楊凱若皺着眉看他,雙肩不斷抽搐,她的手還被他握在手裏,她忘了抽回,或許也不想抽回。
‘我知道你說的是氣話……也知道我把凱傷的很深,我明白了愛很自私,我無法接受他愛我又和我愛的你同居。我必須讓你很清楚的明白我愛你,否則你會照顧他一輩子,所以,我要讓你明白,就算要照顧他一輩子,也要我們一起照顧。’
楊凱若花了好些時間才消化他的話。她有些不能自制地發抖,久久才說得出話來:‘凱愛着你……你照顧他,他一輩子也好不了。’
阿威皺緊了眉。
‘他到底生什麼病?’
一想到他的病,楊凱若就覺得不敢實信;若連凱那樣的人都得了憂鬱症,那麼世界上有一半的人都已經瘋了。
‘精神憂鬱症。’楊凱若嘆道:‘醫生建議我送他進療養院,給他找一個固定的心理醫生。’
阿威聞言一震。
楊凱若幽幽續道:‘其實你的拒絕只是一個導火線,把他的病症引爆出來而已,我知道……他其實已經病了好久好久了。’
‘怎麼可能?他那麼年輕。’阿威同樣不敢相信。
‘我在想,如果凱有你三分的壞就好了。’楊凱若伸出指頭與他十指交會。
阿威皺起了眉。
‘什麼意思啊?’
‘這樣他就不會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無可原諒的罪人,這樣他就不用痛苦往心裏藏,這樣他就不會笑給別人看,錯往自己身上攬。’
‘你把我說的很可惡。’阿威想抗議。
楊凱若把頭低了下來,抵着他的額頭,聲聲似嘆:‘阿威,我們好自私……’
‘你不自私,你為了凱付出太多,從現在起分一點給我。’阿威以手摩挲她的臉,拭去她未乾的淚痕。
‘怎麼辦……凱還在昏迷,我卻想吻你。’
就是這樣,所以他愛上她吧。她潑辣、刁蠻,似熊熊烈火,殺傷力特強,火爆又坦率,但他甘心被燒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