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南書房的大門關上,只餘下東丹桂與林非,靜寂多時,東丹桂開口說:
"林非,你看他是否真的都忘記了?"
東丹桂將話說得不清不楚,但跟隨他多年的林非立刻便瞭然過來。
"太子進宮時才八歲,記不住小時候的事也屬平常。"
東丹桂皺一皺眉頭,"但是真的會忘記得如此徹底嗎?"
"五年前,皇上不是已經證實過了嗎?"
林非指的是五年前東丹桂命東丹九重過的那一夜。
"朕本來也是這麼想,那天若他表現出半點破綻,朕就會殺了他!"東丹桂冷冷說道,接着續言:"但這幾年,朕是越來越懷疑了,他到底是真的不記得,還是一直都在裝模作樣?"
"當年,太子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如果他認出自己的父親......又怎可能做得出那......那種事?"林非遲疑的說著。
"一,就是他真的忘記了,二,就是他的心計比朕想像中還要更加深沉。"
"一個十四歲的孩子會有這樣的城府?那未免太令人心寒了!"林非搖了搖頭。
很多時東丹九重的確謙遜溫和得令林非生厭,但是他從來沒有忘記昔日的東丹曨......那個高貴清聖、傷春悲秋的東丹曨,東丹九重是他生的,只要有半分似他,就絕對做不出那種有違倫常、爾虞我詐的事!
"他一點也不像曨。"東丹桂向林非斜睨一眼,"朕反而覺得他的性子和朕年輕時行幾分相似。"
"皇上精明幹練,太子怎能與皇上相比?"
"朕年輕時當然遠勝於他,但這幾年,朕的心是越來越不安了。"東丹桂疲累的靠着椅背,舉起右手,用拇指與中指用力揉着額角左右的太陽穴。
東丹桂今年四十六歲,年輕時經歷過皇位之爭,自登大位之後,夙興夜寐、憂勤政事,早已心力交瘁,時光在他眼角與雙眉間留下不少歲月刻痕,加上這兩、三年間受頭風痛症所影響,很多事已漸感力不從心。
當年把東丹九重留下,只是想威脅東丹曨聽話,本來以為只要想除掉他隨時都可以,但是東丹九重個性溫順,彷佛人畜無害的態度卻令東丹桂在不知不覺間犯下錯誤。
自八歲進宮后,東丹九重就飾演着一個完美無暇的太子角色,在東丹桂察覺之前,他已經在宮中、在朝野立穩了陣腳;皇后無子,只有靠他才能穩坐皇后之位,連帶趙家在朝中的外戚黨羽也向他靠攏。
五年前,他派東丹九重到漠北,就是希望東丹九重不會有命回京,但是,他回來了!
霍老將軍在亂軍中中箭身亡,東丹九重臨危不亂,帶着三千親騎殺出重圍,及后重整人軍、平定漠北叛亂,立下顯赫軍功;那一仗,非但令他得到軍心,也今朝野上下都稱讚他是東丹皇朝歷代以來最文武兼備的太子。
"朕漸漸老去,而他一日比一日強壯,十九歲......正是如日方中。"東丹桂說著,不自覺攥緊拳頭。
林非彎腰,壓着聲音說:
"皇上若不放心,大可把他除掉!"
"這件事不能明着干。"
東丹桂搖搖頭,不再說話,再次展開案上的卷宗,黃絹上並排着御林軍五名副統領的名字,其中有兩個已經被劃掉了,東丹桂看着餘下的三個人名,沉思片刻,拿起硃砂筆在萬子斌的名字上輕輕一勾。
"擬旨,擢升萬子斌為新任御林軍統領!"
◇◇◇
八月初十就是出發到木蘭嶺的日子,中秋御獵是東丹皇朝每年的盛大節日,所有宗室中人和三品以上的官員都必須隨行,東丹九重雖被下令禁閉,不必隨行,但那天早上天未光他就起床了。
侍候的太監把幾件新裁的袍子放在床上,東丹九重在銅鏡前逐一試穿,最後挑中一件白底箭袖、用青線綉着雲繡的長袍,頭戴金絲冠,腰帶掛上綠翡翠佩飾,腳上蹬着六合靴子,滿意地對着銅鏡里倒映出的英挺姿容點點頭,東丹九重屏退左右,孤身從後園小門步出太子府,庄青早早駕着一架不起眼的騾車在小門外等着他。
騾車在大清早的京城大街穿過,緩緩駛近皇宮,走的卻不是每朝面聖時必經的崇文門,而是專供太監宮女到宮外辦事的皇宮後巷的一道側門。
門外本來應該守着一隊編製為十人的御林軍小隊,但東丹九重早已利用御林軍中的親信暗暗安排,在小隊交更的時辰中空出半炷香時間,令他可以在無人知道的情況下順利進入皇宮。
正是皇帝出發到木蘭嶺的時辰,宮中的宮女太監、侍衛都聚集在崇文門,宮中幾乎沒有了人,東丹九重從側門進入之後不走大路,熟練地在御花園的草叢、假山之間左右穿插,迂迴地走到宮中最偏僻的一角。
宮殿被石磚徹的高牆從四面圍住,只露出朱檐一角,四周散發出一種沉沉的死氣;摸着灰色石磚,東丹九重的臉色微微地沉了下去,庄青壓着嗓子在他耳邊說:
"太子,門邊有人守着。"
東丹九重臉露錯愕,踏前幾步,從轉角處遙遙看去,四面圍牆中唯一能勉強稱為‘門'的開口放着一頂明黃大轎,旁邊站着幾名帶刀待衛,登時他往後退去,躲到暗處。
"太子,怎麼辦?要等他們離開才進去嗎?"庄青問。
東丹九重垂首,看一看自己潔白似雪的袍擺,轉身,反方向沿着圍牆走,沿着圍牆幾乎走了半個圈才停下來。
眼前四周的景象更加荒涼,雜草叢生,幾乎令人不敢想像這裏竟然會是宮中一角,撥開地上的野草,露出牆腳的一個小洞--‘狗洞';東丹九重不吭一聲的彎身鑽了進去,狗洞連接着鎖雲殿內後園的假山群,甫爬出頭來,一名穿着蟒袍、長得頗為清秀的小太監已經在洞外等待。
"奴才叩見太子。"
東丹九重神色不變的從地上起來,再次垂首看一看自己的衣擺。
可惜了一個早上的打扮!
庄青也從洞裏爬出來,立刻跪下幫東丹九重掃去衣服上沾着的泥沙,東丹九重抬眼看一看小太監,問:
"等了很久?"
"奴才等太子是應該的!因為門口有侍衛,奴才想太子殿下或者會從這裏進來,所以才在此接應。"小太監恭恭敬敬的說。
東丹九重微微一笑,"小爭,你越來越機靈了。"
"謝太子稱讚。"林爭彎身,年少的臉上始終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神色。
抬頭看天,東丹九重淡淡的問:
"他是什麼時候來的?"
林爭臉上的笑容一黯,垂頭,"昨天午後就已經來了,到現在還未離開。"
庄青抬頭偷看着東丹九重的臉色,卻無法從那張平靜的后臉看出什麼。
"那我們就在這裏等吧。"東丹九重淡淡的說。
"是的,太子。"
為免招疑,林乎回到殿中,而東丹九重則與庄青躲進中空的假山裡;擠在漆黑狹窄的假山壁中,庄青心中暗暗嘀咕着。
既然都是等,殿裏、殿外又有什麼分別?何必要辛辛苦苦的爬狗洞進來?
抱着手、背倚石壁,東丹九重一直沒有說話,眼帘半斂,他默默地感受着從空氣里傳來的痛苦氣息,只有更加的接近,才能更清楚的提醒他,他最重要的人正在承受的屈辱,這種近乎自虐的方法令他時刻警惕、時刻存恨。
等待近半個時辰,林爭終於帶來了好消息,得知東丹桂終於離開之後,東丹九重從假山出來,向殿內走去。
不同於殿外的荒涼,鎖雲殿內佈置得極其華麗,地上鋪着從異國進貢的白羊毛地毯,柱上用金漆繪滿圖案,在寢殿前垂着大幅東珠珠簾。
毆內傳來微弱的痛苦喘息聲,東丹九重的心瞬間扭作一團,腳步一頓,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他恢復自若,使勁撥開珠簾。
"太子!"在殿內侍候着的妙齡宮女嚇了一跳,忙不迭抹去眼角的淚珠,趕緊向東丹九重請安。
不經心的撥一撥手,東丹九重的視線集中在大床之上,把腳步放輕,緩緩走近,"父王,孩兒來了。"語氣輕細,柔情似水,聽見他的聲音,躺在床上的人雪白肩頭微微一抖,卻沒有把臉轉過來。
東丹九重坐上床,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擁着東丹曨的肩頭,掌下的身子瞬間繃緊,"小青,你到外面守着。"揮揮手,命庄青退下之後才輕輕把東丹曨的身子扳正過來。
東丹曨有着驚人的美貌,冰肌玉骨、廷頸秀項、芳澤無加......即使用盡詩人最出色的詞句也難以描述他的容姿之一分,一雙修長翠綠的異色眸子,今他無暇的美貌更加矚目,仿如天人。
每次見到他,東丹九重都感覺震撼,當然,他絕不容許自己從言行間流露半分。
"父王。"
東丹九重的神色溫柔恭順,用指尖撥開落在東丹曨眼角前的一綹青絲,順勢把他身上的被衾拉開,露出的是一具赤裸的美麗身軀,東丹曨緊緊閉着眼帘,全身顫抖得更加厲害……
"蓮兒,把床鋪整理好,再去捧一碗熱粥來。"吩咐的同時,東丹九重溫柔的把東丹曨抱起,走向寢殿後的浴池。
東丹桂最重享受,浴池當然也是最好的,整個浴池用白玉砌成,溫泉水從青銅的龍口吐出,溫度適中。
掖起袍擺、捲起衣袖,東丹九重把東丹曨放進浴池中,身子甫浸進溫水,東丹曨的眉頭微微一蹙,而東丹九重又是何等細心,立刻便把他抱出水面。
"父王,哪裏不舒服嗎?"
東丹曨的唇動了一動,到底沒有答話,想了想,東丹九重把他抱到池畔的躺椅上,整張躺椅用白玉雕成,東丹曨在躺椅上敞開肢體,白得竟與躺椅無異;輕輕把他的雙腿拉開,露出雙丘間的秘地,果然,那裏正紅腫着滲出幾縷血絲。
東丹九重暗暗責怪自己大意,當下跪在躺椅邊,用柔軟的布巾沾上溫泉水為東丹曨擦身;東丹曨一直緊閉着眼帘,動也不動,只有當溫熱的布巾抹過身體上的傷痕時,長長的睫扇才會不由自主地抖動兩下。
"父王,放鬆點。"見東丹曨難受,東丹九重只得一再柔聲安撫。
幫東丹曨梳洗乾淨之後,東丹九重自己反而出了一身汗,把外袍脫下來,將他赤裸的身軀包裹着走出浴池,床上的床單被衾已經煥然一新。
扶着東丹曨倚坐在床頭時,蓮兒剛好捧着粥回來,她把托盤放在床邊的小兒,見東丹九重伸出手,連忙說:
"太子,讓奴婢來吧!"
"不用了。"東丹九重搖搖頭,親自拿起白瓷粥碗。
粥是剛熱的,煮得又軟又綿,粥里加了紅棗蓮子,上面浮着幾朵翠綠蔥花,清香撲鼻,東丹九重舀了一匙,放到嘴裏嘗一下熱度,這才喂到東丹曨唇邊;東丹曨吃了幾口就沒有胃口了,把頭別到一旁去。
"父皇,粥做得很好,即使不餓也吃一點吧!"東丹九重要柔聲說道。
拿着湯匙的手一直舉在東丹曨面前,毫無放下之意,東丹曨抬起翠眸,向他看了一眼,遲疑片刻,終於再次張開唇瓣,勉強吃下小半碗粥,他的眼皮是越垂越低,終於支持不住,在東丹九重的懷中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東丹九重知道東丹曨這幾年的身子是越來越差,加上被東丹桂折磨了整夜身心,只怕早已筋疲力盡,也不敢吵醒他,只把碗交給林爭,輕着手腳把他柔軟的身軀在床上放好,再拉上床衾。
坐在床邊,東丹九重把手伸進被衾里,輕輕摸着東丹曨的手,剛剛沐浴完出來時他的手還是暖的,但才一會兒又變冷了,冷得像脆弱的玉石一樣。
皺一皺劍眉,東丹九重看着蓮兒,輕聲問:
"上個月我叫錦瑟帶來的補藥有依時讓父王吃嗎?"
"都依時吃了。"恐怕驚醒東丹曨,蓮兒的嗓子也壓得細細的。
"他的身子有好轉嗎?"
"每天都被那樣折磨,吃再多葯也沒有用......"蓮兒說著,眼圈不由得一紅。
一個外人尚且如此,東丹九重的臉色卻還是那麼平靜,反而安慰她說:
"一切都會好轉的。"
蓮兒咬若唇點點頭,不再說話。
東丹九重一直坐在床邊默默看着柬丹曨的睡臉,他睡得並不安穩,形如遠山的眉微微擰起,紅唇半張着,不時吐出細細的夢囈,期間更醒過數次;東丹九重握着他的手,彎身在他耳邊說些溫柔的話,這才把他哄得再次昏睡過去。
這樣反反覆覆總算睡了兩個多時辰,醒來時剛好是正午,見他怎麼也不睡不着了,東丹九重只得侍候他梳洗,並叫蓮兒再捧來一碗熱粥,粥足新煮的,加了白果秈薑絲,東丹九重吹涼后舀到東丹曨面前,他搖搖頭,不肯張嘴。
"父王,你剛才吃得太少了,這樣對身子不好。"
東丹曨沒有說話,垂首看着雪白床鋪,於是他只得再柔聲說:
"如果你不喜歡吃粥,就叫蓮兒到小廚房那裏做幾道小菜出來,這好嗎?"
東丹曨的唇瓣緩緩蠕動了兩下,終於吐出話來,"我......沒有......胃口,不用了。"他久未作聲,嗓子難免乾澀,但到語末的幾個字,聲音漸漸抑揚,動聽得就像是用樂器奏出來的音調一樣。
東丹九重微微一怔后,眉頭舒展開來,神色更是柔和。
"即使沒有胃口也總要吃點東西。"
還是搖頭,東丹曨枕在軟枕上,仰着頭,看着一盞透着柔和橙光的巨大宮燈。
幾年前,東丹桂對外宣佈他重病過世后,就命人在外而用石磚砌成高牆,團團把鎖雲殿圈起來,被高牆所擋,鎖雲殿內總是昏昏暗暗的,整天要點燈。
見東丹曨獃獃地看着掛在殿頂的宮燈,東丹九重心中一動,"我們到殿外的小花園吃,好嗎?"
那裏總算有點日光透進,父王的心情應該會比較好!
翠綠的眼珠緩緩地轉了一轉,東丹曨還是搖頭。
只不過是籠子裏的一部分,又有什麼分別?
東丹九重倏然沉默,殿裏忽然靜了下來,東丹曨一翻身便鑽到被窩裏去,東丹九重默然地看着他纖細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