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天夜裏,周嵐站在二樓的露台上,獨自發獃。

他一向深有自信、一旦他真心地愛上哪個人,任誰也無法抗拒他的追求。因為他有英俊的容貌和健美的身體,有溫柔的性情和出眾的家世,最關鍵的是,他從來不以這些條件為本錢玩弄人,沒想到……

呵,生平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周二奶奶悄悄上來看了兩次,見他連姿勢都沒有變過,不禁嘆了口氣。

走到三樓的小起居室,周大奶奶急忙問姐妹:「怎麼樣,還在為伊消得人憔悴嗎?」

「可不是,嵐兒自幼便死心眼。」

「我的孫子是何等優秀的人物,怎麼也會失戀。還是那種風塵中的角色。」

周二奶奶又嘆一口氣:「英雄出自困苦,明娟出自陋室。你看那個李風生的樣子,一雙眼睛簡直可以吸人魂魄,連我這老太婆每次見到他都覺得通體舒泰,嵐兒血氣方剛,哪有不動心的道理。老爺口口聲聲說要找乖巧清白的,一看嵐兒這副陷得太深的架勢,還不是攔都不敢攔。萬幸我們家大業大,無需仰人鼻息,也沒有人敢笑話。」

「可是人家不要我們的孫子呢!」

然後兩人異口同聲地嘆氣。

她們卻不知道,今夜周嵐倚欄沉思,是因為拿到了私家偵探送來的調查報告,就是這份報告,讓他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

此後數月,周嵐成日早出晚歸,比上班還勤奮幾百倍。

連周老太爺都擔心他是否刺激過劇導致精神失常,忍不住出聲詢問。

周嵐笑嘻嘻地回答:「我在化悲痛為力量,研究恆指的漲落。」

那一段時間,連早已不問世事的周老太爺都時時聽聞股市一片長紅,某幾支股票日日漲停。哪有這樣好的事,幾十年來哪次不是盛極而衰,慘澹收場。

於是他找機會提醒周嵐,不要太過投入。周嵐笑道:「我有分寸,爺爺。」

終於到了那一天,開盤不到半個小時,指數突然一瀉千里,任一眾行家儘力挽救也無力回天。

街上不知哭死了多少人。

之前政府早已發表聲明,提醒市民謹防海外基金的暗箱炒作,但貪字當前,又有幾人聽得進去?

這天早上,周老太爺破天荒地看起了電視。

螢幕里正在播出幾名師奶在大樓前呼天搶地的畫面。

周大奶奶走過來看到,感嘆:「命里無時莫強求,怎能都去跟風。這太平山下幾時太平過?切莫弄得全城經濟衰退才好。」

「放心,港股歷來命硬,何況現在還有內地作靠山。九八那次老虎和量子不也鍛羽而歸。」

「我們家可有損失?」

周老太爺答:「榮昌行和廣生行在本地,損失自然大一些,但也不過是巴西種植園裏多開採幾畝甘蔗便能補回來的數目。我擔心的是嵐兒。」

「放心,我已向美國去電,他們回覆說嵐兒的財務狀況沒有任何問題。」

周老太爺感到非常吃驚,孫子不是整天泡在股市裡嗎?怎麼會不受波及?他甚至已經準備好拍賣在巴黎繁華地段的幾幢大廈給孫子作基金。

周嵐弄的什麼玄虛姑且不提,我們只需知道,這次金融風暴來得太迅猛,並不是每一戶都會像周氏一般經得起風雨。

李風生駕車去見母親時,路過平時熙來攘往的商業街,大白天,只見不少門面部暫停營業,蕭條得令人唏噓。

然後,在那個半山的會所里,他見到了自己的母親黃秀如。

黃秀如女士絕對不若坊間傳說的那樣,有狐媚子一般的勾魂眼及水蛇一般的楊柳腰,只需眼皮一抬,便能吸走男人們的精氣,事實上,風生和雲遏眉眼都有幾分像她。而且她的心思善良而單純,只是在年輕時,她先是過度追求感情,爾後又過度追求物質,蹉跎了青春而已。

李風生猶記得他向母親直言準備入行時,黃女士並無反對,只是提醒「切記不可吸毒及酗酒」,然後淡淡自嘲「果然是老鼠生兒會打洞呢!」

「雲遏有沒有什麼不妥?」風生落座立即問。

黃秀如搖搖頭:「他一向小心謹慎,不會出錯。但是香明達和香明遠虧空了公款不知多少個億,前天已被廉署拎去問訊。」

「那多麼美妙。」

「風生,這次香氏漲得最高跌得最重,或許會從此不復存在。」

「不用擔心,母親。」風生握住她的手,「我會照顧你的下半生。」

黃秀如莞爾:「風生,我不知道雲遏是對你怎樣說的,平心而論,香利早待我不薄。他轉在我名下的產業,大多是國家公債,不會受股票太大影響。但是雲遏近日很傷心,畢竟他為了得到香氏,曾經那樣拚命。」

「我給他撥過幾次電話,可是無人應答。」

「他請了幾天假,獨自去小時候在永福街的祖屋調節心情。」

「那麼我去看看他。」

***

當風生找到香雲遏時,幾乎認不出那是自己意氣風發的弟弟。

各種芝華士和皇冠伏特加等烈性酒的酒瓶滾落滿地,床單和窗帘上不知為什麼都沾上了大量酒漬,連空氣中的乙醇分子含量也遠大過正常值。

香雲遏倒在床上,不省人事,頭髮蓬亂得像喜鵲窩,下巴處一片陰影,是心灰意冷無暇打理儀容的痕迹。

風生走到床前推醒他。

雲遏睜開雙眼,把風生嚇一跳。他的眼球已經渾濁得變成灰黃的顏色。

不過他還能識人,看到風生,咧嘴一笑,噴出帶有濃濃酒臭的一口氣:「哥哥,我喝光了你的Smirnoff一九三○……怎麼只有三瓶?」風生甚至看到他的門牙上沾有黑色的污漬。

風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後悔過把祖屋的鑰匙交給弟弟保管。

把雲遏抱進浴缸里,給他仔仔細細地洗了一個澡,再找出自己的衣服給他換上,雲遏總算清醒了不少。

風生做好醒酒茶遞給他,說道:「醉死也見不到劉伶墳上土吧!」

「可是受了這麼大的打擊,總要找一種發泄的方法吧!我不願意大哭或大笑,只好躲起來喝悶酒,哈,物情惟有醉中真,與爾同銷萬古愁。」

「是舉杯消愁愁更愁好不好?香氏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母親沒告訴你嗎?股東會議后香子儒中風進了醫院,香利早已經辭職。至於香明達和香明遠,童岱欣打算將他們保釋出來后安排他們偷渡去南美。」

真是呼啦啦一幢大廈將傾。

「你呢?」

「我?不知道,要看喬航和長實競爭收瞞的結果。不過,怎麼樣都無所謂了。」雲遏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表情。

風生思考了一會兒,說道:「不如我出資給你做生意怎麼樣?成立一個多種經營的公司,從小做起,雖然規模比不上香氏,卻可以全憑自己做主。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香港有多少豪富,不都是白手興家的嗎?」

換來雲遏的嘲笑:「哥哥,你好天真。讓我用你出賣身體的錢去創業,不如叫我去死。」

出賣,身體的錢……

仿如晴天打下炸雷,風生呆住。

只聽雲遏繼續說:「你以為我千方百計想得到香氏為的是什麼?你以為我不知道為什麼母親會把那麼年幼的你送去英國念書?那時我就發過誓,將來一定要讓香利早這個畜生好看!」

終於……說出來了。

風生已經說不出任何的語言回應弟弟。

他一直自欺欺人地以為可以瞞天過海,以為單純的弟弟不知道他的工作性質。

不不不,沒有機心的笨人一直是他。突然想起當時向母親要求對弟弟保密時,母親那似笑非笑着答應的表情,只怕是早已知道瞞不過雲遏吧!在香家那種沆瀣之地生活得如魚得水的弟弟,怎麼可能像他一樣單純得近乎愚蠢?何況,有哪一家正規的旅行社會支給員工的薪水會高得可以住豪華公寓開林寶堅尼?只是他不說,雲遏也從來沒有問。

想到自己居然曾經道貌岸然地教導雲遏:「在公司里做事,無非就是裝聾作啞一忍再忍」,「識人,絕對是一門了不得的學問,若是一味的先敬羅衣后敬人,說不定會失去重要的客戶」。看在弟弟眼裏,一定如跳樑小丑一般。

他突然不可抑制地笑起來,只是低聲的笑,並無失態,卻一連十分鐘都停不下來。

雲遏漸漸發覺不對勁,大是緊張,使勁擎住他的雙肩,一迭聲地叫:「哥哥,不要這樣。」

可是風生還是一直不停地笑。

突然,風生感到被弟弟托起後腦勺,然後,一個溫熱略帶酒味的物體覆上了他的唇。

和所有客人充滿脂粉香的柔軟完全不同,那唇是乾燥而充滿男性麝香味的。

是雲遏在親吻他。

那一剎風生已經喪失了所有的反應,任由雲遏的舌頭長驅直入攻城掠地,幾乎舔遞他口腔里的每一個角落。

接着終於回過神來,猛力地推開弟弟。

這一下力道極大,雲遏在地上連翻了兩個滾,撞到牆壁才停下來。他的右肩撞到了床角,發出很響的聲音,痛得忍不住小聲呻吟。

風生下意識地向雲遏跨出一步想察看他的傷勢,但隨即又停下來;他咬咬牙,摔門而出。

然後發動車子,以接近危險的速度飛快逃離。

就這樣無意識地開着車子一直來到西隧海邊,然後才下車在長堤上坐下,無意識地用手帕反覆擦拭嘴唇。

遠處有幾對少男少女正在嬉笑追逐,天真無邪的臉上有燦爛的笑容,成人的煩惱,離他們是那樣遠。

風生漸漸平靜下來,想起十多年前,也曾帶着弟弟在海邊撿貝殼,手小腳小的雲遏有時會笨拙地摔倒,然後哇哇大哭找哥哥;為了避免母親訓斥,回家前自己總會給他買冰凍青草茶。

後來母親和雲遏終於得到承認,被接回香家大宅,分別那天,弟弟哭得滿臉是淚,坐上車后還不停地喊「哥哥哥哥」,撕心裂肺。

再後來他被送到約克郡念寄宿學校,那個矯生慣養的小少爺弟弟怕他吃不慣膩答答的英國沙拉,來看他時還帶上親手做的油豉撈飯。

這麼多年來,讓孤獨寂寞身份尷尬的自己心中始終保留下一小塊溫暖和希望的,不正是弟弟嗎?

風生低下頭,凝睇自己細白的手指,光滑的皮膚,和皮膚下面隱隱的青色靜脈。他怎麼樣都無所謂了,只要雲遏能出人頭地。

***

李風生走進真愛旅行社,發現連自己工作的地方也是一片愁雲慘霧。

他走上前去問道:「夢歡,你損失多少?」

夢歡抬起頭,微瞠:「說多不多,只是年底結婚時無法穿上那款心儀的薇拉王了。」她正是那名接周嵐電話的女子。

看着別人在股市大有斬獲,於是忍不住也跟風玩兩手,誰料才短短几日就變了天。呵,真是像自己的名字一樣,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她向風生勾勾手指示意他伏耳過來,小聲道:「藍老闆的損失超過數千萬。」

風生笑:「無妨,她損失得起。」

言畢推門進入藍玉的辦公室,竟被嗆得咳嗽起來,此間煙霧濃得可以熏臘腸。

不是煙就是酒,人類在煩悶時,大抵都脫不了在這兩樣東西上尋求慰藉。

藍玉的桌上擺有兩份文件,風生定睛細看,竟是軒尼詩道和摩利臣街上的房契。

他大驚道:「這次的股市大震蕩真有這麼嚴重?」

卻換來藍玉更吃驚的聲音:「你不知道?怎麼你一點也沒玩嗎?」

「藍玉,你應該知道我的原則是一鳥在手勝過二鳥在林。」

「媽的。」藍玉狠吸一口煙。「風生,經過這一次,我晚節不保。」她原本準備兩年後就上岸。

風生只得安慰她:「胡說,你還年輕呢!現在業務這麼好且還蒸蒸日上,勤奮些三五年後就又是身光頸艦人一個。」

「是,只要真愛沒倒閉,我就有本錢。」藍玉終於展顏一笑,她想了想,又問風生:「你家那邊的事,處理得怎麼樣?」

風生平靜地笑,然後說出正題:「藍玉,我打算接男客。」

做伴遊的好外,就是即使自己不是同性戀,從心理和身體上接受同性也比普通人容易。

何況說出來恐怕沒人相信,他雖然不愛同性,卻也從來不曾愛過異性,他根本屬於精神上的性冷感。

風生還記得自己只在很小的時候,對珍芳達那去掉肋骨塑出的纖腰有過幻想,可是很快,他的幻想就被各色男女注視他時,彷彿要吞噬他的眼光磨得一乾二淨。

左右不過是肉,觸感並無太大分別。

從前拒絕,最大的原因不過是怕痛。

「你家細佬玩過火了?可是新聞紙上並沒有提到。」藍玉愣了足足五分鐘才消化下風生的話——不是不吃驚的,她知道李風生兩年前就已經在紐約和巴黎置下房產,身家早已賽過幾許小老闆。

香氏這次遭到重創的消息固然街知巷聞,但她約莫也曾聽風生提過,他弟弟對父兄頗有怨懟,只怕巴不得香氏倒台。

「不。」風生搖頭。「是我想為他做些事。」

「女客沒有這個能力嗎?」

風生笑:「藍玉,城中經歷此次金融風暴也無關痛癢的家族中,有哪位太太用信用卡時不是簽自己父兄或丈夫的名字?我的價碼太過高,她們沒有能力做主。」他說出一個令藍玉都咋舌的數目。

「可是風生,那樣的高價意味着你需要與客人訂長期合同,從此將不再是自由身,而且賺得的也是血汗錢。圈中出名的莫過於陳翁和古翁,他們固然疏爽,也早早表示過對你大有興趣,但怪癖也是真恐怖,你應該還記得『慧如』當年那個叫小喬的紅牌吧?至今仍躺在醫院裏沒有蘇醒跡象。」

他當然知道,那是甚至超出了普通SM範疇,會鬧出人命的變態行為。血汗錢?不不,那是安家費。但是他這條賤命,本就是可有可無的東西。

「放心,即使是他們,想必也不捨得把一件天價購得的玩具很快洗白。你如有若干債務需要償還,相信抽我這一筆傭金也已足夠,我們雙贏,何樂而不為?」

「啊!做生不如做熟。之前那位周公子倒是情種,我替你聯絡如何?」藍玉腦中靈光乍現,想到周嵐。

風生卻制止她:「他不過是靠着父蔭過閑散生活的花花公子,哪裏會有這個能力。」好馬尚且不食回頭草呢!何況周嵐是那樣美好可愛的一個男孩子,何必再和他們這些魑魅魍魎糾纏不清。

***

第二天風生便收到藍玉的便箋,寫着會客時間及飯店地點,意外的沒有附照片,沒有提姓名,只說客人穿黑色開斯米西服。並附合同一份,擬自最權威的安捷律師行,大約是某某人為某某會社打工,首付薪資月付薪資各多少,期限多久云云。

風生苦笑。藍玉這次辦事恁地迅速卻不牢靠,大酒店的西餐廳里穿黑西服的男士不知有多少,難道要他一個個地去詢問:「先生,請問你可有徵召真愛旅行社的伴遊……」然後以防礙風化的罪名被拘至警局。

打電話回旅行社,卻只得到老闆外出的消息。眼看時間快到,風生只得出門赴約。

來到那個五星級酒店的法式餐廳,李風生終於明白可以沒有客人照片的原因。

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一名男子,正側頭俯看窗外的車水馬龍萬家燈火,他穿深黑色西裝,即使采坐姿也能看出個子頗為高挑且氣宇軒昂。他的頭髮烏黑濃密,手指修長而乾燥,一望便知絕不是雞皮鶴髮的老年人。

偌大的餐廳里燈火通明,安靜得能夠清晰地聽到侍者不小心將銀制的刀叉碰到瓷盤發出的聲音。

因為,整個大廳里就只有一桌客人而已。

李風生走過去,逕自坐在那人對面。

侍者遞來餐單,風生剛一打開,客人就已經殷勤地推薦:「前菜的話,今天的醺鮭魚沙拉不錯;餐前酒我已經點了WhiteMartini,你不滿意可以自己換。」

風生微笑着對待者說道:「那就醺鮭魚沙拉好了。」

話音剛落,又聽客人道:「他們有今天剛運到的阿爾卑斯牛肝菌,加在risotto里極其美味。」

忍無可忍,風生不得不和這位客人正視:「周先生,不妨告訴你,雖然我不討厭西餐,卻根本吃不慣義大利菜,尤其是會加醋的沙拉!」

「啊!」周嵐露出大驚失色的表情,「對不起,我不知道。之前我們在麗景吃意粉的時候你並沒有說過不喜歡,我還以為……」

「那是因為我們的服務宗旨是尊重客人的選擇……」風生說不下去了。

這不等於自己搧了自己耳光嗎?一向從容淡定不以物喜的他屢屢在周嵐面前破功,實在令他感到懊惱至及。

人到無求品才高,自己是仰人鼻息的那一個呢!有什麼資格在這裏玩格?

只得抬頭問待者:「吃risotto你們推薦什麼酒?」

或許是因為覺得這兩個客人的關係太過奇怪,侍者看了周嵐一眼,猶豫着不知該怎麼回答。

偏偏周嵐有了前車之監悻悻然,平時一向伶牙俐齒的他不敢再多嘴。

風生只好繼續落矮樁,掉轉頭問周嵐:「你可有點餐酒?」

周嵐當然也不是不懂得打蛇隨棍上的呆瓜,趕緊回答:「DomaineLaroucheChablis,一九二六年份,是最醇厚的紅酒,再也找不到比之更配菌類的。」

氣氛終於又活絡起來。

餐中,兩人也間或有些對話。

「風生,我在落霞道那邊買了一層小房子,等會帶你去看好不好?」

風生卻顧左右而言他:「你竟敢把餐廳包下來?好囂張。為了一己之私損害大眾利益。」

「風生,我原本準備在香港待半年就返美,但是前天,我已經徵得爺爺同意,留在本地做出入口生意。」

「廣東省近日調整了豬肉價格,只怕香港也會受影響,不好拿到代理權吧?」

完全純粹的雞同鴨講牛頭不對馬嘴。

周嵐啼笑皆非:「風生,出入生意那麼多,我不會去成噸地買賣豬肉。」

風生不答,暗自冷笑,不錯,但是你會買人肉。然後一凜警醒,怎麼能有這樣兇惡醜陋的想法?周嵐是客人呢!而且總好過那些肌膚如破棉絮兼有體臭的老年男色家一萬倍吧?可是……

剛見到周嵐那一剎,他受到過劇刺激,一點心理準備也無。客人為何會是他?只怕個中曲折須得去問藍玉。

也想過掉頭便走,曾經相處的一個月非常愉快,何不就讓其成為美好的回憶烙印在彼此心裏?但想到弟弟,時不我予,兩條腿不由自主邁過去,心中自我安慰,既簽了賣身契就回不得頭,不如調整心態坦然面對,好好侍奉金主。

左右不過是個客人,還有誰誰誰的區別不成?

兩人用餐完畢,風生主動問:「你可有訂房間?」

周嵐一愣:「為什麼要訂房,我們會一起生活很久不是嗎?我要給你一個家。」

啊!風生猛地有了事件的真實感,他已把自己長久地賣給了眼前這個人,猶如過了河的卒子,木已成舟。

***

當晚,在周嵐的帶領下,李風生來到了落霞道上的那幢小洋樓。

房子位於街尾,很清幽,下車后,但見斜斜一溜兩旁遍植月月紅的石板路通向房門口,路盡頭的鳳凰樹上懸挂着一塊小銅牌:風生樓。

風生頓時感覺雞皮疙瘩幾乎掉滿地。回頭看向周嵐,卻見那廝呵呵傻笑一張面孔。不由暗自搖頭,堂堂昂揚一米八多的個子,虧他做得出如此肉麻的事。

取出門匙打開門,周嵐不由分說地將風生拉上二樓露台,指向一個方向:「你看!」

風生順着他的手指望過去。啊!原來這房子建在小山坡上,那邊是斜斜一帶綠地,一直延伸至海灣,隱隱可以看到灣中是一個小碼頭,泊有幾艘遊艇。

彼時月亮剛剛升起不久,尚有未謝幕的晚霞徘徊於天際,更兼灧灧海潮折射出點點波光,美得宛如莫奈的印象派大作。

風生驚嘆,沒想到最最傖俗的香港也有這樣的景緻。

周嵐略帶炫耀得意的聲音在一旁響起:「屋主最近投資失敗,只得低價售屋套現。我來踩點時,無意中走到這裏,極目望去,嘩,真真是『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於是當即就付了定洋。大概全香港,就屬這棟樓最配你。」他本想帶風生回祖宅,轉念一想在長輩面前要肆無忌憚吃豆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決定另覓住所。

風生聞言低頭不語,心中五味陳雜。欣喜之餘想到周嵐本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大少爺,卻在他這樣一個男人身上花盡心思,實在替他不值得;再一想此金屋雖美,未來居住的矯客卻是自己這個老皮老肉的男子,不免又有些好笑。

正沉思聞,他被周嵐扳過身子與之相對。風生抬起頭,看到周嵐黑漆漆的眼睛定定睇着自己,好像夜空中的寒星,其中閃着晶晶的光茫,名為慾望。

自己好像砧板上的肉呢!風生淡淡自嘲。卻聽周嵐很禮貌地問他:「我可以吻你嗎?」

「周先生,如果我說不可以,你會停止嗎?」

「嗯……」周嵐煞有介事地蹙眉沉思:「今天應該會,以後就不敢保證了……你不可能一直說不可以吧?」

風生哭笑不得:「周先生,我不過是你買下的商品,怎樣使用是你的權利,根本不需要詢問我的意見。」

「……」周嵐心中對風生的自嘲感到一絲惱火,眼前這個人兒之於他,意義重大,怎麼可以自比為商品?想開口,卻不知該說什麼。可笑自己一步步費盡心機,終於達到想要的目的,真正看到了心儀的人兒時,卻屢次言行閃失。平日的自己少說也算伶牙俐齒,偏偏在李風生面前就誠惶誠恐不知所云。

見周嵐沒有反應,風生索性主動拉下他的頭,送上自己的唇。

不用說風生的技巧有多麼高明,周嵐自然也不是弱兵,兩人的吮吻磨擦出了讓四周空氣也隨之升溫的高熱。

良久,終於分開,連風生這樣的老手都不得不深深呼吸幾口以理勻氣息。

和弟弟的吻……完全不同。

談不上有心或銷魂的感覺,他與客人接吻,一向入戲。

只聽周嵐說:「風生,你打算這麼多年都稱呼我為『周先生』嗎?」

風生聞言抬頭,對他露出勾魂攝魄的笑:「嵐,我們還要在露台賞多久的景?」

***

卧室里有一張歐陸中世紀風的大床,一層層的幔帳直垂曳地,還點綴着流蘇並綉滿玫瑰,香艷得簡直誇張。

風生駭笑着望向周嵐,只見他尷尬地撓頭:「來不及換掉……不過也別有一番風情不是嗎?」配上香檳色的燈光,像煞銷金窟。

風情?看着豪華大床的頂篷,風生聯想到酷愛玫瑰的法王寵姬蓬皮杜,這裏就是自己將要渡過「初夜」的地方,聽說痛極,不知是真是假。他不由打了一個冷顫。

少頃,周嵐沐浴完畢自衛生間出來,他腰間裹一條浴巾,赤裸的上身掛着些水珠,從寬闊的肩膀到細瘦的腰腹形成了一個漂亮的倒三角形,縱然一向知道他外型出色,風生還是忍不住開玩笑地讚歎:「嵐,你若是我的同事,會搶掉我真愛第一的位置。你有讓女士痴迷的本錢。」

「可惜似乎不能令你痴迷。」周嵐笑着坐到風生身邊,一邊輕吻他的臉頰一邊輕佻地解開他的襯衫扣子。「我心裏一直有個齷齪問題,這樣瘦削且充滿禁慾感的你,是怎樣令那些女客人滿足的。」

微抖的手泄露了他迫不及待的心緒。

呵,緊張的可並不只風生一人,他也彷彿回到了初嘗禁果的少年時代。

風生抓住最後的時機,握住他的手制止他道:「嵐,我不知道你為何會對我這樣執着,但請你考慮清楚,我是否值得這個價錢。」

換來周嵐的嗤笑:「不要在這種時候說煞風景的話好不好,相信我,你是極品。」說話間褪下他的襯衫,單手撫上他的側腹。

風生的骨頭圓而細,所以雖然看來很瘦,卻不至於崢嶸嶙峋,正是所謂的瘦不見骨。周嵐撫摸着他那均勻滑膩而富有彈性的肌膚,為這美好的手感深深着迷。他褪下風生下身的衣物……

周嵐翻身在他旁邊躺下,長臂一伸摟過風生,在他汗濕的肩頭和鎖骨落下細碎的吻,說道:「等會我抱你去浴室。」

「我自己去就好……」風生下意識拒絕,驀地想起自己腰部以下全然使不上力,聲音不由低下去。

周嵐撫摸着他光滑的背脊,略帶興奮地說:「風生,我自然不是什麼玉潔冰清的角色,很小就發現自己更喜歡男孩子,大學時也和幾個學長上過床,可是從未有過戀愛的感覺,後來漸漸覺得與別人做和自慰並無分別,也就索然無味了。可是今天,你讓我體驗到什麼叫性愛。」

是嗎?風生在心裏笑。他不否認這場之間的性事並沒有他想像的難以度過,或許是因為自己的肉體天生淫蕩的關係,也或許是因為對象是年輕俊美的周嵐的關係。但是後遺症……想到自己會發燒和腹瀉,不寒而慄。

任由周嵐將自己抱進浴室,風生在心中安慰自己:第一個男客是周嵐,絕對是不幸中的大幸。

***

翌日清晨,李風生是被鳥聲鬧醒的。

十坪空間也要擠下三個成年人的東方之珠怎麼可能還有飛禽生存得下去,風生一時好奇,下床察看。

卻發現不過是一個類比鳥聲的電子鬧鐘,想必也是前主人的對象。

昨夜周嵐為他清洗完身體后重又抱他上床,然後極紳士地去客房就寢,讓風生大大鬆一口氣。

之前有時客人在性事過後寂寞已久的心中會湧出些少女情懷,要求用風生的手臂作枕入睡。肌肉的酸痛是小事,最恐怖的是第二天清晨,那些中年女客精緻的化妝早已糊掉,又沒有了夜色的掩飾,鬆弛的皮膚下垂的嘴角晦暗的臉色簡直慘不忍睹。於是風生只得繼續裝睡,直到客人起身妝好扮妥后再起床。

所以風生一直這樣想,以後若是能夠結婚和某位女士共同生活,一定要分床睡,保持各自精神上的私隱。

由於睡了一個好覺的關係,風生感覺精力恢復良好,連兩腿間的鈍麻感也已經很輕微。

靠牆的一排衣櫥里掛着數十套純棉質地的襯衫及長褲,風生取出一套觀看,正是他平日的尺寸和心水的牌子。

不用打開下面的抽屜也知道,周嵐一定連內衣也成打地早為他準備好。

風生莞爾,周嵐就是有這種讓人無比愉快的本事。

整理完畢,走出卧室,才發現周嵐早已起床在樓下張羅早點。

走到廚房門口,風生再次體味到驚喜。

昨日沒有看仔細,今天方覺這幢洋房除了能瞻到美景的露台,還有一個可以拿到美食雜誌做樣板的超級廚房。

察覺到人氣,正在煎雞蛋的周嵐回過頭,對他露出一個比陽光更燦亮的笑容:「你在飯廳等一下,我馬上就可以做好。」

風生卻走進廚房,仔細參觀,一面對着那些赤陶質地的麵包記憶體和日本鋒鋼菜刀嘖嘖不已。

「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自己佔了原屋主多大的便宜。」周嵐開始有些得意地用鍋鏟指一下放着嗤嗤冒泡的不鏽鋼內膽平底銅鍋的灶具,「Rorgue三眼打火爐,市價六萬多英鎊。」

怎麼可以這樣奢侈?雖然風生也不是節儉的人,但當他看到放在角落那個只怕從未使用過的LaCornue合金頂級烤箱時,還是不由得小聲感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說話間,周嵐已將雞蛋和芝士火腿三明治裝盤,聞着已是香氣撲鼻,風生嘗一口,簡單的菜色好吃得幾乎咬下自己的舌頭。

不得不承認,時時帶給自己驚奇的周嵐是個十項全能的怪才。

接收到風生的目光,周嵐開始炫耀:「家祖是巴人。我們家至今過年時要食正宗重慶火鍋,香飄十里,唐人街最着名的川菜師傅都來偷師。以後我給你做菜肉雲吞,四川人叫紅油抄手,爆辣椒的油必須是老母雞胸口靠近翅膀那一點點。」

風生已經聽得快流下口水來。

他亦是愛好美食的人,可是自身廚藝善乏可陳,所以特別崇拜能自力更生滿足舌頭及胃腸需求的人士。

風捲殘雲享受完自己那份早餐,甫一抬頭便對上周嵐含情脈脈的眼,只聽他問道:「身體還痛嗎?」

風生當然不可能似周嵐那樣肉厚皮粗若無其事地回答,只得顧左右而言他,支開話題:「你的消息恁地靈通。」

周嵐當然明白他所指為何,乾笑數聲:「那是因為我愛你的緣故。」

風生不滿:「這還構不成勾結藍玉欺騙我的理由。」

周嵐大呼冤枉:「我只是看到滿街都是張皇失措的市民,實在擔心你,才去電旅行社,恰好聽到你的消息而已。你既然已下定決心,客人是誰又有何妨?」

他說的都是真話,只是隱瞞了部分實情。但不知道若某一天風生髮現了整個金融風暴都是他的傑作會有怎樣反應?

良久,風生才開口:「嵐,我一早已把你當作朋友……」不願意彼此關係與銅臭沾邊,所以一而再的拒絕,想必會被看成是虛偽吧。

卻立即被周嵐接過話頭:「將來你會發現,我也是一個不錯的伴侶。」

「可是我不是。」

「那有什麼關係,我會遷就你。」

風生露出困惑的表情:「為什麼這樣執着於我?」

「因為你是我自來到這個世界以來二十六年中唯一希望能夠長相廝守的男子,而且你並不是同性戀,我卻以卑鄙的手段得到你,使你的身體承受疼痛感到不適,不管怎麼想,都是我佔了便宜。」他繞過橡木鑲綠松石餐桌,來到風生面前蹲下,雙手放於風生膝蓋上,一臉壞笑,「我唯一不安的是,沒有經驗的你會因內心排斥而受傷,不過經過昨晚,我知道你一定能很好地適應下來。」

言畢挽過風生的頭,印下一吻。

一席話深深感動了風生,以至於不再計較他言語後半段意義齷齪的調笑和偷香。

無論如何,他們倆應該可以愉快地共同生活一段時間吧?

直到周嵐厭了,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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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段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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