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周嵐第一次見到李風生,是他剛剛回到闊別二十三年的香港那一天。

周嵐的父母叔伯兄弟姐妹都已經定居在美國,因為人口眾多,儼然形成了自己的小國家,所以周嵐並沒有像其他在美國長大的華人小孩一樣英語說得比國語更好。

說出來或許沒有人會相信,周嵐甚至能流利地背誦《長恨歌》。

他這次回港,是為二奶奶慶祝六十大壽。

周嵐的爺爺周大猷,數十年前也是香港出名的風流人物,娶了一妻二妾,育有四子一女,周嵐的父親,排行老三,雖然是嫡出,但他的老婆,周嵐的母親,卻是二奶奶的外甥女。

唉呀呀,閑話愈扯愈遠。且讓我們回到正題,細述一下主角相遇的過程。

周嵐走出機場的通道,舉目四望,卻沒有發現大學時的死黨韓臨的身影。

韓大少曾經信誓旦旦地保證,他會「親自」來接機,風雨無阻,不見不散。為此,周嵐還婉拒了爺爺派車來接的好意,並忍受了十多分鐘諸如「不懂得體恤長輩的愛心」、「乾脆住在韓家不要回來」之類的電話訓斥。

可是現在,飛機準點到達,接機人卻不見蹤影。

周嵐耐起性子等了一刻鐘,只得拿出電話,準備厚着臉皮找爺爺。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韓臨的粗嗓門。

但見韓臨氣喘噓噓地跑過來,皮球一樣的身材幾乎可以用「滾」來形容。

他的身後,還跟着一個年輕男人。

周嵐剎時被那年輕人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

他和一八○公分的韓臨幾乎一樣高,但要瘦得多,穿着白色的亞麻襯衫和黑色西褲,短髮有微微濕漉漉的感覺,似乎剛洗過;為了跟上韓臨的步伐,他也快速地奔跑着,那跑動的姿態,優美猶如帕米爾高原上的藏羚羊。

而他的那雙眼,那雙眼,大概只有吸盡了星月的光輝才能長成。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句林逋的詩就這樣適時應景地鑽進周嵐的腦海中。

韓臨已經跑到周嵐面前,忙不迭地解釋:「我在隧道口和人撞車,擋風板完全變形,能夠毫髮無傷地來接你,實在稱得上是萬幸。」

然後終於發現老友的心思其實全都放在自己身後那個人身上。

韓臨不由得皺皺眉,又好氣又好笑。他掏出張面巾紙遞給周嵐,調侃道:「擦擦嘴,你的口水快要淹沒整個國際機場。」又回過頭說:「李先生,我已通知司機趕來,你可以走了。」口氣相當不耐煩及惡劣。

但那年輕人絲毫不以為忤,只是淡淡笑一笑,說:「修理費的帳單,請寄到旅行社來。」連聲音也是清朗又帶些磁性,極好聽。然後他同周嵐頷一下首,便轉身離去。

只留下一個瀟洒絕倫的背影,惹周嵐發痴。

坐在車上,周嵐迫不及待地問韓臨:「剛才那個年輕人,是誰?」

韓臨掃他一眼,那瞭然的目光讓周嵐感到一絲狼狽。

「年輕人?你我相加再修行三十年乘上一百只怕也不及他的道行高深。」

周嵐奇道:「怎麼難道他不是你的員工?」

「哈哈,我那種小廟怎麼容得下他那樣的大和尚。你沒聽到他說帳單寄到旅行社?李風生是真愛旅行社乃至全香港身價最高的伴遊,俗稱高級男妓。他的上一個客人,正是區區不才在下我的姨媽。」

男妓?那麼清雅的一個人。啊!周嵐轉念想到,那大約正是他能如此走紅的原因。

「如此說來,今天的事故只怕不是意外吧?想必是韓太少看到人家的車心有不忿,潛意識地撞上去的吧?」周嵐有些明了地說。

韓臨不禁悻悻然:「誰會想到這廝的駕駛技術那樣精湛?竟能躲得過……」轉頭卻看到周嵐又開始在神遊太虛,趕緊出聲提醒:「不要妄想了,人家只接女客。本市那麼多的閨中怨婦排隊等他臨幸呢!生意好得很。」

周嵐的性向,在朋友間早已不是秘密,而且周氏家風開明,長輩對於他的天生性向大多表示理解——敢於挑戰世俗而不性亂,也不是人人都有的勇氣。反倒是像他堂哥彼得那樣隔三個月換一個女朋友的靡亂行為,令幾個女權主義者的姑嬸頗有微詞。

周嵐沒有理會韓臨的微諷,心裏卻在盤算:他是一件商品呢!只要價格合適,沒有不做買賣的道理吧?

***

周家的老宅位於石澳的寶月道,那一圍雲璃石徹成的圍牆足足佔了半條街,因為年代太過久遠,外觀看起來灰撲撲,似乎破爛陳舊,其實高宅深院內,既有終年恆溫的泳池,又有合抱粗的香椿樹,現代化和古典風結合得簡直完美至極;家私都是清祖傳下來的老骨董,那些太爺椅懶人枕貴妃榻,躺着不知多舒服。

此刻,周嵐便半躺在一張鋪着大紅蟒花錦緞軟墊的湘妃竹涼板床上,吃着紫紅色的車匣子,左耳進右耳出地聽着周家老太爺的訓斥。

「難得回一次香港,成天就知道鬥雞走狗看賽馬,你們這一輩不事生產的浪蕩子,日後怎麼得了?」

「掛個總經理助理的閑職,半點力也沒有出過,卻拿上百萬的薪水,年終還分紅,你不覺得羞恥嗎?」

周嵐心中大是委曲,只是不敢辯駁。他自認雖然工作不夠勤奮且喜好玩樂,卻也品端行正,不知怎地總是被罵成浪蕩、花心、薄情。

似乎有錢人家的靚仔,沒有沾上些小毛病連親人都不會相信。

「上次那個一西卡瓦桑相貌人品也還不錯,為什麼不早點定下來?有個固定的伴侶,也好過成天在外荒唐。」

罵到這一句,周嵐終於有話說了:「爺爺,石川和我只是好朋友,你不要亂猜好不好?」

「總之看到合適的,就要積極去爭取,你也知道我們要求很簡單,只需是身家清白的亞裔即可;那些黃毛藍眼的西人,不要考慮。」

艷幟高張,無論如何也算不得身家清白吧?周嵐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李風生。

才只見過一面呢!就已經令他牽腸掛肚。

就在周嵐聽得雙耳幾乎滴油時,救兵出現了。

周大奶奶和老傭人福嫂端着雪耳燉的杏仁豆腐走進來,一邊招呼:「口渴沒有?請先中場休息,喝碗甜湯再繼續。」

周嵐聞言,忍不住嗤地一聲笑出來,氣得周老爺直瞪眼。

周大奶奶坐到周嵐身邊,笑道:「不要看你爺爺木着臉,你能回來,他不知多開心,平日裏寂寞慣了,終於有個人可以讓他過家長癮了呢!不把握住機會怎麼行。」

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周嵐優點不算多,善解人意卻是其中之一。

所以隔天,他又陪周二奶奶去街上購物。

以周家的財勢,幾位長輩的正式服裝都由頂級品牌的設計師特別設計,再送至周宅,省心又省力,所謂購物,其實是為了享受逛街的樂趣。

從銅鑼灣到尖沙咀,十數層高的大廈逐層瀏覽,周嵐須幫忙拿重物,還要不時提出參考意見,「那雙軟羊皮的半跟鞋更好看。」、「水洗綢的旗袍有墜性,奶奶你穿着不知多稱身。」

半日下來,周嵐累得一身臭汗,表面上卻半點端倪不敢露出來。

好容易捱至下午,二奶奶一看錶:「咦,已經四點,是下午茶時間了。」

周嵐開始對港人雷打不動的飲茶習慣謝天謝地。

兩婆孫來到半山上的會所,早有相熟的侍者過來招待,坐在可以看到海景的窗邊,周嵐叫來奶奶推薦的奶茶,嘗一口,不由叫起來:「真是太美味了!」

周二奶奶笑道:「當然美味,這是中環金鳳茶樓的招牌飲品,旺季時每天有超過三百人前去品嘗;需要排隊才能買到,在這裏自然不用等太久,價格卻翻了十倍。」

正說話間,周嵐看到了李風生那令自己念念不能忘的身影。

他和一個約莫三十多歲的婦人一同走進來,照例白棉質襯衣和黑色燈芯絨褲子,清雅得像荷塘月色。

可是那個女人看他的眼光,卻彷彿在看一杯卡布其諾咖啡上的奶油,只需一口,便能吞進腹中。

他們不知在談論着什麼,突然,李風生展顏一笑。

笑的只是臉部肌肉,那雙眼裏沒有笑意。

似乎察覺到了周嵐的視線,李風生微微側過頭來,眼睛微眯了一下,餘光已掃過周嵐。

僅僅只是餘光,已如霞映澄塘,月射寒江,明艷不可方物,令周嵐的全身為之一僵。

感覺到周嵐的異樣,二奶奶順着他的眼光看過去,一望瞭然。「那不是游曼曼嗎?她丈夫古啟智是運通銀行董事。」

「古氏不是大伯的校友?他妻子好年輕。」

「只怕也有四十多了,保養得法而已。她身邊那個英俊小生是誰?世上竟有這麼漂亮的男孩子,真是可惜了。」

「有什麼可惜的?」

周二奶奶望着周嵐明顯已經膠着在李風生身上的目光,提醒道:「他們這些行家,一旦進了那個圈子,難免沾上些要命的惡習,要想上岸難如登天;綺年玉貌時倒還好,將來色衰而愛弛,只落得人不人鬼不鬼,晚景實在太凄慘。」

周嵐忍不住反駁:「可是每一代里,總會有一兩個特別的人物,做出些轟轟烈烈的事迹,被後人譽為傳奇不是嗎?」

「哈,你說的是誰?秦淮八艷還是賽金花小鳳仙?哪個後來不是半生潦倒,紅顏啊!沒有幾個不薄命的。何況,社會對男子的期望高得多。」

是嗎?周嵐不再說話,低頭繼續喝自己的奶茶。

眼光,卻時時不由自主地追逐那清揚的身影。

可是,他在心裏說。來不及了呢!奶奶,我已經被他勾去固守了二十六年的心魂。

***

後來半個月,周嵐向真愛旅行社打去數次電話。

每次都由一名聲音爽脆如黃鶯的年輕女孩子接聽,回覆的內容大同小異:「李風生外出公幹未歸。」或「李風生目前出差,已離開本港。」未了還不忘加上一句:「先生,我們不接待男性客人。」帶着一種似笑非笑的意味。

呵,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不過周嵐自有妙計,他委託偵探讓查出真愛旅行社的地址,然後親自登門拜訪。

或許是因為業務興旺的緣故,這間旅行杜位於繁華的中環,周嵐一踏出電梯,便看到一片開放式的辦公室,數個白領打扮的女子正在井然忙碌,陽光從寬大的玻璃窗外射進來,使這裏顯得與香港的其他普通商行並沒有什麼不同。

因為社會愈來愈開放,所以他們也不用再晝伏夜出。

一個女子迎上來,禮貌地開口:「先生有何貴幹?」熟悉的聲音,一聽便知正是接電話的那位小姐。

周嵐不禁宛爾,「請問李風生在不在?」

「啊……」女子也聽出周嵐的聲音。幾次在電話里聽到,她還以為不過是一個音色年輕的猥瑣中年人,誰想竟是一個笑容非常可愛迷人的陽光男孩,露着一口整齊的白牙,讓她剎那間有被電到的感覺。

不不不,這樣的男孩子應該駕着遊艇在海中梟水衝浪,或是與朋友在蘭桂坊喝酒嬉戲,怎麼會到旅行讓來找伴遊?

但是她仍然禮貌地回答:「李風生昨晚已去澳門出差。對不起,先生,我們真的不接男客。」

周嵐並不氣餒:「可是,凡事總有例外對不對?既然敞開大門做生意,沒有拒絕送上門來的客人的道理吧!至少你們應該問一間他本人的意見。」

這時一個聲音在旁邊想起:「說得好,這位先生,請過來和我詳談,她做不了主的。」

周嵐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黑色套裝的妙齡美人,正含笑倚在隔間的門邊。

周嵐隨她走進辦公室,方落座,即刻有人送來香濃的咖啡。

「先生尊姓大名?大家都叫我藍玉。」美女如是說,剛才她已經細細打量過這個年輕人,居移氣養移體,不用說肯定不是出身在平凡人家,但是花花公子也有幾個等級呢!大部分不過是在父蔭下拿一點點的零花錢,然後開一輛法拉利哄哄小明星的檔次。他們做的是明碼生意,沒有興趣陪少年人玩戀愛遊戲。

「藍玉?真是美人配美名。我叫周嵐,門吉周,山風嵐。」放下咖啡,周嵐心想,此姝只怕便是李風生的老闆,年紀輕輕,足見手腕,須得先恭維兩句。

「不知你和榮昌行的周老闆……」

「錦榮和錦昌足我堂兄。」

「那可真是失敬。」藍五正色說道:「周先生,你是世家子,被熟人看到於名聲不好,如果想尋芳,我們這裏並不是好地點,不如我給你介紹幾家品味不錯的同行,彼處的保密工作更到家……」

「藍小姐。」周嵐打斷她的說話,「不瞞你,從小我喜愛的,就不是異性。」

笑話,他要是只想找一具洩慾的軀體,何需如此鍥而不捨?

既然看準了目標,縱有弱水三千,也只取一瓢飲。

藍玉釋然。敢這樣直接地說出來,想必早已無所顧忌了。

「那麼我也打開天窗說亮話,本地對風生有興趣的先生,倒也頗有幾位,可是,李風生是直男子。」

周嵐一笑,他早已想好台詞:「藍小姐,我三歲就離開了本地,如今回來,連鏞記和陸羽都分不太清楚,怎麼夠應付長輩和酒肉朋友。我的動機很單純,要求很簡單,不過是要找一位既知情識趣又賞心悅目的識途老馬,陪我遊覽一下香江,吃幾頓飯,聊一聊天就足夠,絕不會有別的逾矩行為。」他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支票,遞到藍玉面前,「一個月時間,這個數目。」

「這……周先生,我可以代你轉告風生,但最終決定權在他。不過你放心,我會盡心幫你遊說。」掃了一眼支票上的數字,她不由得吃驚,雖然平日裏往來的客人大多出手豪闊,像這個年輕人這般大手筆卻還不曾有過。

周嵐聞言,高興地與藍玉握手:「如此說來,就拜託藍小姐了。」呵呵,他要的,可不只是一個月的導遊而已,以他的條件,讓李風生愛上他,應該不算是難事吧?

他卻不知道,在他走後李風生與藍玉之間的對話。

「周嵐?聞所未聞。」

「是寶月道那個周家的後人呢!想必又是一名在某時某地對你一見鍾情再見傾心的痴兒。風生,你的魅力當真無遠弗屆。」

「可是藍玉,你竟為了那區區十五個百分比的抽佣把我賣入虎口。」

「唉呀呀,怎麼這樣說話?人家說了,只陪吃飯及遊玩,不賣身。何況那樣英俊的美少年……興許好多人倒貼都願意。」

「會有人花費八位數作這樣的蠢事?」

「風生,以你黑帶四段的身手,難道還怕他霸王硬上弓不成?若他打算和你講心不講金,哈!你有心嗎?無情不似多情苦,既然無論如何都不吃虧,何不白賺這一筆。」她彈彈支票,「連我都能分到好幾百萬呢!像你我這樣愛錢的人,何樂而不為?」

李風生低頭但笑不語,是呀,數字後面足足七個零呢!何樂而不為。

***

和李風生第一次約見的那天,周嵐興奮得天還沒有亮就再也睡不着,起床后又在車庫裏來來回回走了幾圈,終於選定一輛積架代步。

到達目的地,意外地發現李風生已先到一步。

之前他還擔心過時間訂得太早風生起不來,因為他們不都被稱為夜之生物?

但是他每一次看到他,卻都是在青天白日下。

正好藉機搭訕:「其實,你就是晚幾個鐘頭來,我也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風生心道。當然周嵐並沒有遲到,而是他選擇早到。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比約定時間早到半刻,可以讓客人有被重視的感覺。

風生回答:「雖然我很喜愛黑夜,但也並不排斥白晝。」

看到周嵐時,風生恍然大悟,原來是他,那個在機場發花痴的年輕人。

並不是李風生具有攝影機記憶,而是那天他從早上出門便諸事不順:頭髮被茶樓侍應不小心潑上水,車子被抄罰單,最後還與客人的親戚撞車,心情早已盪到谷底。誰知送韓臨到了機場,迎面看到一個陽光少年,帶笑的眼直勾勾盯着自己看,幾乎口水滴答,陰鬱的心情頓時開朗起來。不管怎樣,被人專註地凝視,即使那人是同性,也是件十分享受的事。

所以才對周嵐留下深刻印象。

何況後來,他還發現他是個肯陪長輩喝茶聊天的好青年。

由此可以想像,未來的一個月裏他們應該能夠相處得很愉快。

李風生穿了一件寬鬆的阿拉伯棉織襯衣配菲拉格慕休閑褲,意外地添了幾分學生氣,更顯得眉目如畫,惹得周嵐實在無法收回貪婪的眼光,將他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

一時間竟讓李風生不知所措起來。他從前的客人,總是在人前扮慣了淑女的,即使已經抱着捨得一身剮的決心來尋歡,也總有些猶抱琵琶半遮面,需要他的主動引導,才能漸漸放開。

而周嵐,他們幾乎還是陌生人呢!就已如此肆無忌憚,當真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看他一副毫無機心人畜無害的燦爛模樣,也不知是未嘗過人間疾苦,還是扮豬吃老虎。

不過他很快適應過來,露出自己的招牌笑容詢問周嵐:「周先生想遊覽本城的哪一處?」

「安排行程不應該是你們旅行社的工作嗎?而且,風生,我們尚有一段時間朝夕相對,稱呼我『嵐』如何?」

結果兩個大男人在迪士尼混到天黑。

當然他們也並不是沒有交流,坐雲霄飛車的間隙,周嵐會問:「『風生』可是你的本名?」

李風生笑:「當然是,要不要檢查我的護照?」

「可是怎麼會起這樣的名字呢!香港人不是應該叫偉文、智成、兆基嗎?再不濟,也要叫家健家康吧!」

「我的名字得自父親,是《滕王閣序》中的一句『爽籟發而清風生』。」

「那也應該叫李清風才對。」言畢才想到五庄觀那兩個看守人蔘果的小道童,忍不住哈哈大笑。

李風生卻不以為忤,裝作一本正經地辯道:「張恨水先生的筆名,取自李後主的『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照你的想法,他豈不是該叫張長恨?」

然後兩人為這沒有營養的對話一起大笑。

李風生又道:「我的同事們倒大多不用真名,都由我暫定代號。藍玉自不必說……」

「啊我知道,李商隱的『藍田日暖玉生煙』。」

風生點點頭,「我有一對雙胞胎同事,姓柳,俊秀至極,就取名曉風和殘月。呵呵多麼附庸風雅,各人的名號都由詩詞歌賦中脫胎。就像古時,妓院叫做煙花風月;其中的姑娘稱為苑蘭流鶯。」

周嵐也附和着笑:「柳七的詞配那些美麗女子,不知多合適。唐代還有風塵三俠呢!何必這樣意興闌珊。」這幾句話發自肺腑,他記不得幾個聖賢的名字,關盼盼蘇小小倒是耳熱能詳,因為佩服這些至情至性的女子。

李風生聞言,不由揚眉。他自己看得開是一回事,在客人眼裏,他們其實卑賤如地上的爛泥,很少有人會在他自嘲時安慰得這樣得體。這個男孩子,真是與眾不同。

不知不覺中華燈高上,已是吃消夜的時間。李風生卻提出要告辭,因為早與弟弟有約,雷打不能動。

周嵐當然不滿,轉念一想,反正來日方長,他一向善解人意,於是很快答應。

大概也沒有料到他會如此爽快,李風生吃了一驚,他想好的幾十句解釋尚未出口呢!不由有些感動,主動說道:「明天去游沙地吧!我的朋友在彼處開了一家小店,那裏有全香港最正宗的卡巴度斯乳酪和聖地門茶色波特酒。」

你看,當真是捨得捨得,有舍才有得。

周嵐高興地回到家中,洗完澡躺上床,即使已在浴缸里做過水壓按摩,仍覺腰背酸軟不堪,彷彿要散架。

想不到貌似瘦弱的李風生竟有那樣驚人的體力。

他不禁苦笑,常聽友人抱怨追求愛人可以形銷骨立,風露立中稍也是等閑事,今日方知所言非虛。

因為此時,他已經在很賤地期待明天的來臨。

就在周嵐進入夢鄉,養精蓄銳迎接明天的約會時,且讓我們把目光轉回一個燈紅酒綠夜夜笙歌的地方。

那是一個著名的酒吧!往來的客人大多是各大公司里的高級白領,這些衣着光鮮打扮入時的年輕人,總會在像老黃牛一般操勞數十個小時後來到這裏放鬆心情,然後感嘆,自己不過是這個大都會裏終年勞魂役夢的小小螞蟻。

李風生一走進酒吧!就看到了在姿容出色的一群人中也格外顯眼的弟弟。

「雲遏。」他喊道。

香雲遏抬起頭來,看到自己的兄長,高興地跑過去。兩兄弟坐在角落處的檯子旁說起體己話。

方才和雲遏一起喝酒的幾個人卻在一邊竊竊私語起來。

「那個漂亮得不像話的年輕人是誰?」

「我之前見過一次,好像是香雲遏的兄長。」

「他的哥哥不是明達明遠兩位嗎?」

「香家的人員關係複雜又不是一兩天的事。」

「不過這位的眉眼倒真和雲遏有幾分相似。他在哪裏就職呢?」

另一位定睛細看后說:「無論如何也不是在香氏,香家老太爺出名吝嗇,連親生兒子每月都只支五萬元的薪呢!你看他那件保羅史蔑夫的襯衣,休閑款,市價二千多美金,香氏哪位仁兄捨得花這樣的閑錢。」

而被議論的主角,李風生和香雲遏,正一邊喝着Bollingger香檳,一邊談心。

「聽說你已升做企劃二部的經理,恭喜。」風生舉起盛着粉紅色液體的玻璃杯向弟弟致敬。

雲遏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上月我的部門有三個案子被香明達否決,不久香明遠的企劃一部便會推出類似的企劃;你可知道他們懶到什麼地步?直接複印就算,連封皮都懶得重新設計。」

「那麼可想到解決之法?」風生關切地間,對這個弟弟,他是真的關心。

「久走夜路總要撞鬼吧?上一個案子,我特地囑蓮達在總預算後面多打一個零。果然香明遠連仔細審查也未便複印給他弟弟,你不知後來大會上,香利早指出錯誤時他們兩兄弟的表情。哼!真正過癮。」

「往好處想,此事倒間接說明了香明遠對你有多麼信任,至少也算肯定了你的能力。至於香利早,他畢竟是你父親,直呼名諱不太好吧!」

雲遏聞言冷笑:「除去提供了一個可有可無的精子外,他為我做過什麼?他一直只有兩個兒子,就是明達及明遠兩隻豬頭。」

「不,他愛的是童氏百貨帶來的嫁妝,誰叫我們的母親沒有一個資產雄厚的娘家。」香家的情景不是不好笑的:正室二世祖嫡子和側室才幹出眾的庶子整日大鬥法。

看電影和小說,總覺得太過虛假,偏偏現實里偶爾上演一宗豪門恩怨,曲折離奇的程度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是童岱欣一直非常嫉妒母親擁有我這樣聰明的兒子,上帝關上一扇門,就會打開一扇窗。哼!等香子儒這個老不休翹掉以後,我一定要掌握香氏!」雲遏恨聲說道。他的雙眼中燃燒着炯炯的火焰,名為怨恨。

平時在公司或家裏,他都將自己的情緒深深隱藏,只有每次和風生見面時,才發泄出來。

李風生有些擔心的看着弟弟,這樣好不好呢?讓恨意盤踞在心間,不但束縛住他人,也束縛住自己;可是,對香家人的怨恨,是支援雲遏力爭上遊的最大動力,如果生活沒有了目標和希望,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就像他一樣。

而這個學業工作都很優秀的同母異父弟弟,一直是他的驕傲——二十二歲就拿到哈佛的國貿博士文憑,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後來兩兄弟又聊了一陣,然後各自回家。

李風生自褲袋裏掏出一大疊金色的鈔票遞給雲遏。

雲遏愕然:「哥,我已經工作半年,怎能還要你的錢?」

「香利早會付你優厚的薪水嗎?結交朋友應酬客戶哪裏不花銷?公帳沖得太多隻會讓你那兩個哥哥有閑話說。放心好了,旅行社近來生意不錯,多帶幾個團就能賺回來。」他見雲遏還是扭扭捏捏,又說道:「將來你入主了香氏,再加倍還我也不遲。」

雲遏想想不錯,才接過那筆錢,並在心裏第八千次發誓,要打敗自己的父親及兄弟。

***

接下來的數十天,李風生都在陪伴周嵐的遊玩中渡過。

說是「遊玩」,真的就是邊游邊玩,可謂貨真價實,周嵐把他執子弟享受生活的本領發揮得淋漓盡致,他能在任何一個平淡無奇的小酒館找到娛樂的亮點。

而且他的知識相當淵博,從安格爾塞尚到時下最新的流行音樂,沒有不精通的;他甚至會在公園裏發聲糾正一個小女孩的錯誤:「黃帝是軒轅氏,不姓黃,而且那時姓和氏有不同意義,姓繼承自母親……」令人宛爾。

但李風生卻時時感到不知所措和迷茫。

怎樣和女客相處,對他而言是一件簡單而遊刃有餘的事,只要發揮出男性的紳士本能,處處以她為先,溫柔一點,體貼一點就可以;可是和周嵐在一起時,被溫柔體貼地照顧着的,卻是他。該怎麼應對呢?風生為此很苦惱。

最要命的是,周嵐似乎對他的一切都很感興趣,不時打探他的穩私。

就像現在,他們正坐在一家小小的義大利餐廳里,品嘗老闆推薦的蝸牛煎蛋卷和Piper-Heieck的淡白香檳。周嵐說道:「煎蛋卷里加有少少的芥茉,早知道該配Krng。」

風生剛剛回答一句:「我倒覺得柯羅維錫的White-TableWine口感更豐厚。」

周嵐卻突然話題一轉:「除了弟弟,你還有其他的家人嗎?」

李風生一愣,怎麼回答呢?從來沒有客人會不識趣地關心伴遊的私生活。但他想到旅行社的服務宗旨是誠摯地對待客人,於是老實出聲:「我母親尚在。」

然後看到周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臉色變換不停,最後用充滿同情的眼光看向自己。

李風生暗嘆一口氣,這個問題兒童大概又展開了自己豐富的聯想,把他的身世想成一部慘絕人寰的大悲劇。因為上次,他已經把藍玉定義成了天涯孤獨淪落風塵的傳奇皮條客。

殊不知,他們都不過是為了能夠迅速斂財而聚集在一起的一群生物而已。

為了制止他再幻想下去,風生索性自動招供:「我母親曾經是富豪會的艷舞女郎,某日與我那做大學講師的父親墜入愛河后從良生下我,可惜父親好人不長命,他死的那年,我才兩歲。一個毫無學歷及工作經驗的女人,要養活自己和孩子,除了重操舊業外還有什麼辦法?不過我母親運氣很好,不久她便被某大亨看上,收為妾室,還生下我弟弟。」

「就這樣?」周嵐微微失望。他以為總應該有類似於肥皂劇的情節,比如親人身患絕症或背負巨債等等。

「當然就這樣。你看我長得這個摸樣,若是女子還可以權充花瓶讓人呵疼,不幸生成男人,卻只會令別人質疑我的工作能力,還不如將這副皮囊善加利用。」從小風生就已經知道,有一張美麗的臉,可以得到女性同學幫助和情書,男性同學的嫉妒和冷箭,以及老師的不信任和保護。

後來在英國讀大學,每次在可以凍死北極熊的圖書館辛苦查閱資料寫出完美的報告后,教授總會置疑:「李,我會給你A,但是請你告訴我,到底是誰替你捉刀?我們系竟然有這樣優秀的學生,我要讓她免試進我的研究室。」

似乎沒有人相信美麗的人也會認真學習與工作。

何況在這個城市裏,人人笑貧不笑娼。三十九元一杯的絲襪奶茶,拿到山頂便索價三百九,只因為可以欣賞到碧海藍天。本地連清風白雲尚且要收費,更惶論其他。

所以他進入這個行當,然後迅速走紅賺大錢。旁人嘲笑又怎樣,只要自己不在意,沒有人可以傷害到他。

過了兩日,周嵐邀請李風生到自己家裏去。

風生駭然:「怎麼我這種人不會被亂棒打出嗎?」

周嵐笑道:「放心,我的爺爺和三位奶奶都是非常可愛且慈祥的人物。」

到了周宅,李風生幾乎一進大門就愛上了這裏。

含笑木槿山茶紫薇,還有美人蓼高良姜中國榆小葉榕及滿牆的常春藤,此地哪裏是動感之都香港一隅,分明是加州海邊的聖芭芭拉。

進屋時正好碰到周二奶奶出門,她看到風生,也不知心裏有沒有大吃一驚,至少臉上依然滿面笑容地招呼:「想不到嵐兒這麼快已經到結識新朋友,有空常來,不要客氣,當成自己家好了。」

風生感動得甚至忘了回話。從來沒有一個氣質這樣高雅的老太太用這樣和藹的語氣親切地對他說過話。

爾後周大奶奶還為他們準備了楊梅酒腌的水果布丁。看到傭人端上盛在鈞窯天青紫斑鼓釘盤裏的甜品,風生不由感嘆,品味這東西不可捉摸難以界定,卻真的很致命。

城中那麼多的富商巨賈,有幾個真正生活得像這樣舒適愜意?那些暴發戶們總以為所謂豪宅,是必須連廚房的窗戶都能看到無敵海景。

對坐在後花園裏,周嵐笑問:「怎麼樣,我們家沒有令你失望吧!」一副肯定的語氣。

李風生環顧四周,綠蕪牆繞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深吸一口氣,能香進肺里。

他衷心讚歎:「我今天才知道,什麼是風來袖底暗香滿。」

可事實上一切的美景都需要靠金錢維持。就說角落那一株三色杜鵑,樹榦有大豌口粗,為了保證花朵的艷麗,必須每年從四川空運回數噸酸性松針土培育。

或許是覺得氣氛足夠好,周嵐毫無預警地拉過風生的手包覆在掌中,李風生猶豫了一下,到底沒有甩開。

只聽見周嵐含情脈脈的聲音:「風生,你是否願意長久地和我在這裏生活?」

突如其來的告白教人怎能不吃驚?何況語氣中有那樣明顯的認真。

不動聲色地用力抽回自己的手,風生小心地問:「怎麼你非常喜歡我嗎?」

周嵐誇張地大叫:「怎麼你沒發現?」然後又正色說:「你不知道吧?我喜歡你到想非禮你的程度,每天晚上和你分手后,就盼望第二天快些到來,我為你憔悴,為你消瘦,你都不曾注意到。我會愛你直到永遠。」

呵,風生在心裏暗笑,是誰說過?永遠不要說永遠。

「可是我們彼此並無了解,不要告訴我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見鍾情這種事發生。何況像我這樣的人,就如同陰溝里的老鼠一般,外表看來光鮮,五臟六腑只怕都早已腐爛。」他哪裏有周嵐說的一樣好?好歹也曾念過書留過洋,當初也可以進大公司從基層做起,慢慢升遷到部門經理,然後在三十歲供完五房三廳的中級公寓和歐洲車,娶妻生子,平靜終老。

只不過自己愛慕虛榮好逸惡勞,不願意每天西裝革履擠在中環的人潮中拚命。才會進伴遊旅行社工作。

「風生,腹有詩書氣自華,我相信一個內在沆瀣的人不會有你這樣清澈的眼神和淡雅的氣質。而且,你靠自己的勞力賺取報酬,正大光明。」周嵐當然不是一味以貌取人的白痴,但通過一月的相處,他覺得李風生雖然聰明且知情識趣,卻心機單純,具有很多可愛的優點和美好的品質,根本不像韓臨形容那樣有翻手為雲覆手雨的高深道行。每和他相處多一天,對他的喜愛之情就會更多一分。

李風生看向周嵐,他是含着金湯匙出身的富家子,不識人間疾苦,所以永遠只看到事物的光明和美好面。嗯,這個人和他完全不同世界,即使有交集,也註定不過是「X」中間那一點交叉,又怎麼可能長久地在一起?

今日的他已不再急需金錢,所以這人無論如何不是他的對象。

於是風生拒絕:「周先生,我一向偏愛年長的女性,因為她們成熟端莊進退得宜,而且有雄厚的經濟基礎,雖然和你相處很愉快,但我還是不能接受同性,即使你是如此的年輕英俊。」

周嵐聞言,大大失望,他換上一臉哀戚:「你好殘忍。」

「所以更加不值得你投注感情。」

周嵐耷拉下腦袋:「風生,一個月快到了。」

「對,這一個月我過得很開心,謝謝你。」說完忍不住笑出來,「要不要到我們旅行社工作試試看,你很有潛力。」

「我們可以繼續做朋友嗎?」

風生溫柔地看着他,「和我做朋友,是最殘酷的自虐。」

拒絕,當然必須一乾二淨得徹底,否則豈不變成欲擒故縱的笑話?

***

是夜李風生回到家中,接到藍玉打來的電話。

「這一個月,可有什麼收穫?」

風生笑:「大量的知識和大筆的酬勞。」

藍玉大奇:「竟然沒有收穫到愛情?」

「藍玉,你也曾說過我是個無心的人,沒有心,又怎麼會有愛。」

「難道那位周先生在得不到你的愛情時,竟沒有索要你的肉體?」

風生不由輕斥:「不要把別人想得這樣齷齪。」

惹得藍玉大叫:「咦,你維護他,你喜歡他。」

風生認真地想了一想,然後回答:「對,我喜歡他,因為他能令我笑;但我不愛他,因為他還不能令我哭。」

「可是你應該盡量把握住他,出手那麼大方的一個客人。」

「不差那一點半點吧!我已賺得夠多。」合理地花費,一輩子都已經不成問題。

「嘖嘖嘖,請問富豪,何時從良?」

風生沒有回答。

從良后,應該幹什麼呢?只怕會孤獨至死吧!他潔身自好小心翼翼步步為營,不嗜煙酒,不好賭毒,卻也因此感到無比寂寞。就像現在,一回到這冷冷清清的公寓中,孤單就像空氣,時時如影隨形。在安撫那些貴婦時,他又何嘗不是在給自己尋找寄託。

所以,就這樣過下去吧!直到色衰而愛弛的那一天。

風生給自己倒上一杯JohnnieWalker,走到窗邊慢慢啜飲,然後俯瞰維港的點點燈火。

這個靡亂的城市,處處用紙醉金迷華服錦衣掩蓋聲色縱情和肉慾橫流,多他一個,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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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段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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