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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希望自己能更坦率一些,無須再拐彎抹角:“什麽時候到的美國?”

“上周二轉機到紐約見設計師試裝。”他的眼神像是透視一切,突然有些直白地望着我,“原來你的風行早已在三藩市享有盛譽,是我孤陋寡聞。”

“我們之前只是──缺乏一些必要的了解和溝通。”

“這我同意。”他笑了,很淡的那種,蘊含著不動聲色的試探,“如果肯給彼此機會的話,我們有可能融洽。”

我漸漸發揮正常:“如果到斯坦福,記得通知我,我替你提前引見幾位教授。”

“多謝。”

邁爾斯在一旁站着,聽我們說他聽不懂的中文,仍表現得有些興奮過頭:“伊森,請一定仔細考慮一下我的提議,風行會非常非常期待與你的合作。”

他們似乎已經談得……很深入了,如果沒聽錯,我的藝術總監的確是說了“合作”二字。

“如果震函需要,我會的。”他漫不經心地應承一個我並不知情的提議,並且把我的名字叫得那麽順口,“我要上台了。”他看了我一眼,讓助理將名片塞給邁爾斯,“電話聯絡吧,拜。”

邁爾斯已被人家小小的恩惠徹底擺平,幾乎是淚蒙懞直愣愣目送他的背景遠去,後又著魔般地低訴:“布萊恩,那個男人令我驚嘆,東方人的英俊神秘高貴精典才情在伊森身上全然體現。”不知是被灌了迷湯還是被下了蠱。

“那是你還不了解他。”我算是實話實說,“總監先生,我有必要鄭重提醒你,不要凡事都用藝術眼光去分析,那往往會使判斷出現偏差,最終導致不必要的誤解。”

“嘿!”似乎有人很不滿意我這時候潑他冷水,於是有些誇張地怪叫,“我是那樣欣賞他,布萊恩!你怎麽可以說這樣的話!伊森不是你朋友嗎?難道他欠了你三百萬沒有還?”

“去你的。”我笑道,“你到底向他提了什麽完美建議?”

“噢!老天,我正要同你談這事兒!”激動得張牙舞爪,“他是香港設計界新生代領軍人物伊森霍,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這回我倒是有些震驚了:“你確定沒弄錯對象?”

“絕對。”邁爾斯急不可待地逼視我,“告訴我,怎麽才能把他弄到手?你們到底是什麽交情?”

這話聽起來相當詭異,我皺眉:“你的意思是……”

“作為老闆,你應該想盡辦法吸納人才,至少願意支取我一半的決心實施這件事,最主要是──伊森似乎挺在意你這個朋友,這就是機會!”

我也不是沒感覺,他並不非我原本想像的是玩世不恭一無是處的富家子弟,我差點忘記他特殊而厚重的身份和在這樣身份背景下所要背負的責任和義務,隨時受萬眾聚焦追捧,沒有什麽人可以持久維持本真,一個將現實與奇幻交織、擁有雙重性格的男人到底要與我糾結多久……

既然心底已決定不再為發生過的那個意外事件繼續介懷下去,那也沒有必要為難自己凡事小心翼翼,做一個盡職的老闆才能受人愛戴。

對著邁爾斯滿臉期盼的表情,也終於決定硬一硬頭皮:“我試著聯絡他看看,最終是否成功取決於他。”

“謝老大成全。”看來霍昀森已將我的左右手收得服服帖帖。

有件事是很明顯──他的氣質很不一般,的確會令感性的有藝術細胞的人怦然心動,看他在T型台上的演出便可看出端倪。如果不是經過台下客觀的仰視,我幾乎忘記這個在五光十色舞台上仍表現得遊刃有餘的男人會和我有名義上的親緣關係。他用他的方式一次次衝擊我、打斷我的思路和步伐,但另一方面卻能使我在矛盾中保持驕傲。他無意削弱我的意志,我也無意干預他的意識,這是我們之所以到現在仍處在一條平衡線上的原因,在人前,他和我的表現也許無可挑剔,可在陰暗處光區外,我們的姿態並非如此完美,這我和他都心知肚明。

作為大師欽點的幸運兒,所到之處自然謀殺無數菲林,那一身前衛兼復古意味的青紫色外套,襯得他整個人如同一具誘惑的發光體,攜帶著惡意卻也純潔的挑情,令觀眾蠢蠢欲動。看阿默及眾同事正全身心投入這一場頂級盛宴,我也不禁會心一笑──這該是一個人所能體現的價值最大化了,其實也沒有多少人可以真正做到這一點,或許,我該更公平地評價他,但前提是──他必須也公平地評價我。照目前的情況看,我們雙方都抱有改善彼此惡劣關係的認知,這已是一種進步。

當晚,我熬夜與邁爾斯、阿默、凱文、湯米在酒店套房研究收尾工作安排,邁爾斯的手機響了,他剛接起便面露狂喜,沖我揚揚手,然後一邊附和對方一邊衝過來把電話送到我懷裏:“聽聽吧,是誰!”

“莫非是喬治.布殊?”我笑着接起來。

“嗨,我是阿森。”聲音有些疲倦,猜他也是剛剛回到酒店,“我不知道你在紐約的手機號碼,所以撥了邁爾斯的。”

“今晚你的表現很出彩。”

“謝謝。”

“你,有什麽事麽?”我本想裝得更慷慨些,但一時沒找到突破口,所以語氣只是淡淡的。

“也沒什麽……他們都在你旁邊?”

“嗯,討論一下明天的事。”

“本來想邀你喝杯香檳,既然你在忙就不打擾了。”他停了停,“我在1226,這兩天我都在酒店。”

活動組織方通常都會將所有人員安排下榻在同一家酒店,這次也不例外。

“明天下午,我就回三藩市了,時間很趕。”恐怕沒時間來與你會面喝香檳。

“那算了,到時候再聯繫吧,晚安。”

還沒等回答,他已經掛斷,我握著電話出了會兒神,一轉身,才發現四雙眼睛都直直盯住我,彷彿我臉上貼了金粉。

我攤攤手:“有什麽問題嗎?各位。”

“我聽懂了噢。”阿默笑眯眯看着我,似乎掌握了第一手材料,“伊森到底同你說了什麽?”

從現在起,我與他之間的事似乎已不再純屬私事範疇了。

“他可能會來加州,屆時可能會需要有人接待一下,這充滿可能性的答案你滿意嗎?”

“耶!”邁爾斯成了個大孩子,“這回我聽懂了,布萊恩,你一定要幫風行搞定他。”

阿默不客氣:“老邁,你不是看上伊森了吧?說好不準跟我爭,聽到了沒?”

邁爾斯難得面露尷尬,大家一愣,都佩服他“不打自招”的潛質能被充分挖掘。邁爾斯是天生的多情種,他的特殊性取向在藝術界並不算稀奇事,同事們反倒常拿這話題開涮他。

他抑鬱不平:“對美麗的人物存在綺想是人之常情,在座的不要對我的定力太過苛刻。”

“算了吧邁爾斯,諒你也是有賊心沒賊膽,對方可是伊森霍,誰都想一親芳澤!”湯米邊笑邊臭他,“我們阿默才貌雙全,倒有點機會。”

“真的?真的?真的?!”才女聽了上數推斷,立即興奮了。

“各位。”我聽不下去,只有暫時打斷他們,“離題太遠了。作為專業人士,不將私人感情帶進工作是起碼的準則,伊森也許屬於風行,但絕對不屬於個人財產。”

“領悟老闆的意思沒?美女帥哥們!”凱文終於逮到機會發言,笑看着我,“就靠這幫唯色是圖的男女,風行的業績居然還能翻幾番,簡直是奇迹!”

大家笑鬧一陣,繼續深入工作主題,我卻有些走神了。

聽多了這些不嚴肅的言論,難道就可以讓自己理所當然不用太悲觀?跟伊森霍上過床並不是什麽不光彩的事,那甚至該被列入輝煌的履歷中,天曉得現代人的腦子是不是都進水了。

或許真正的原因是,我高估了自己的智力,低估了伊森霍的魅力。我承認他有與眾不同之處,但那僅僅只是對其改變看法的其中一條罷了,並不足以扭轉現有局面。難不成我真該敲那1226的門討杯酒喝?我杜震函還沒有頭昏到那種程度。

凌晨兩點四十才散會,我煮了杯咖啡吃了塊披薩墊飢,然後從CD架上選出一張黑膠木唱片放上唱碟機,然後擱起腳坐下,覺得累了,還好這古老的套房賦予我一種安適感。

突然想起一件事,於是走到衣架旁,從上衣口袋裏取出一塊包裝精美的馬克西姆巧克力,這是下午從一位正決心減磅又時常受引誘的法國夫人手裏得來的無價之寶。

在歐洲,一個對巧克力有感情的男人並不是很奇怪的,一塊精製的巧克力,細膩滑潤,絲絲入扣,唇齒舌間余香漂渺,讓人感覺意猶未盡。但對於我來說,這個嗜好還是被神秘地珍藏起來了,我承認自己很貪戀巧克力特有的深入肺腑的濃烈,一種真情真意的觸感。

知道我這個秘密的,也只有莫華一人。她以往常說:“我從來不知道男人因為愛巧克力才迷人。”

就在我帶領著大部隊浩浩蕩蕩回三藩市老巢的第二天,我就聯絡了霍昀森,當然,不會像他那樣只單純提出喝杯香檳酒的要求。可現實畢竟是現實,想要刻意再續前緣的事,操作起來是有點難度的,而且費神。本以為不可能的事,發生了,本以為不會撥的號碼,還是會撥。

“伊森,我是杜震函,我剛回來。”我停下想聽他說話,但他卻沒有開口,所以只得自覺接下去,“抱歉,因為太忙,沒能趕上你的香檳。”

“有機會的,不是麽?”也許他笑了笑,“你還是叫我阿森吧,不那麽見外。三天後,我就去斯坦福報到了。”

“歡迎你來三藩市。”我主動提出,“要不要幫你找合適的公寓?”

“是沒打算住校舍,那麻煩你幫我留意了,大小無所謂,格局是打通的就好。”

“我盡量幫忙。”我覺得迂迴戰術不是長久之計,還不如直說,“阿森,你有沒有興趣到風行來參與大型項目的設計?如果你有累積實踐經驗的打算。”

“我考慮一下,不過都只有半天參與,我的課時安排在下午。”

“沒問題,我等你答覆。”

“其實我的正職是廣告平面設計師,當然,也偶爾走秀,算是變相吸收創作靈感吧。”

對他突如其來的附加說明,我有些意外,但我這一次是確確實實感覺到解脫,一種可以正式回到軌道上來、不再受前因困擾的放鬆和釋然,也開始覺得之前霍昀森那些惡作劇式的言行不過是年輕式的情緒發泄而已,乘風破浪的人不該在某些事上太過計較,以免失衡錯亂。我們現在這樣處理彼此的關係,算很自然了,將負擔減到最輕。

“我現在知道你是伊森霍,而你也知道,我不過是個普通生意人。”

“在你看來,我現在的狀態如何?”

“一定比你預期的要好。”

“那得多謝你啟發了。”這回聽得出是在笑了,“說起來,你還是頭一次這麽心平氣和地同我說話。”

“我該為這一變化感到慶幸嗎?”

“我慶幸。”

一周後,若干骨幹已把“伊森霍將入駐風行效力”的新聞當作最佳談資在公司里傳得沸沸揚揚。

實在逃不過我的耳朵,阿默只好主動上門來解釋:“詹姆斯與邁爾斯對於新成員的到來十分期待。”

“那你呢?”

大姑娘難得面紅:“老實說──同樣期待。”

“原來如此。”配合一個充分理解的表情。

阿默再透露個內幕消息:“現在人人立誓,誰先追到伊森,誰就要給老闆你白打工一年,以報知遇之恩。”

我笑着搖頭:“不敢當,各位安分點就是給我面子。”

“放心,面子裏子都一定得以保存。”阿默像猛地想起一件事,拍了拍額頭,“對了,張小姐一早就來電找過你,我一忙也就忘了告訴你。人家好像已經追到三藩市了,前途廣闊噢,老闆。”她沖我作個勝利的手勢,心情愉快地走了出去。

7

我撥通莫華的電話:“參觀過新居了?”

“四面通風,採光絕佳,梁高窗寬,臨湖背山,風水真正好,總而言之還是杜Sir辦事牢靠。”莫華是個聰明女人,懂得什麽時候該大方接受饋贈,什麽時候該拒絕。

“已經讓人訂製了一套瑞典傢具運過去,還滿意吧?”

“這樣的做工,品質自然一流,還有哪裏可以挑剔的地方。”她的笑聲悅耳,“震函,我該如何答謝你?”

“不敢當,全當為人民服務。”

她樂了:“哪兒學來的腔調。”

這段時間也不知怎麽了,我這裏一下就成房屋中介,一連給幾個朋友找合適的房子,眼下卻還有一個人的住處沒着落……

“莫華,我最近可能比較忙,不能親自幫你打點,有什麽需要你就同莉莉聯繫,她會負責搞定一切,有其他問題,隨時打電話給我。”

“行啦,全都妥當了,放心吧。我明天就回波士頓,你今天不用理我,下午我還要安排託運的事。等你公司安排好,我再過來。”

“好。”我按了按眉心,最近失眠,有點精神疲勞,“你自己當心。”

“你也記得勞逸結合,別沒日沒夜工作,是不是很久沒有出去打球了?”

“球是很久沒打了,健身房還是去的,平均一周兩次。”

“再接再厲。”

笑着放下電話,大衛已經衝進我辦公室,示意我出發。

大衛新近談妥一位廣告大客戶,結果對方在數日前突然對合約中的細節條款提出疑義,大衛頭腦一熱,想想硬攻也不成,於是直接調查了人家的底細,最終發現對方亦師出斯坦福,於是立即轉頭對我這老闆軟磨硬泡,企圖讓我以校友之名掩蓋其他,所以這會兒我被急匆匆拉去見客。

不過必須承認的是,風行的廣告精英的確個個生龍活虎,以一敵十。

“這次我是出殺手!了,你出馬還不行,我自動放棄。”大衛一路同我吐堅強的苦水。

我調節一下氣氛:“還記得廣告業務攻關行為準則嗎?”

“堅決用自家的熱面孔去緊貼客戶的冷屁股,刻骨銘心。”他摸著腦袋笑。

“大衛,你絕對常勝。”

“托老大吉言。”邊笑邊接起手機,“喂你好,大衛.艾蘭德。噢,是戈爾先生哪,我們正趕往商務中心……什麽?要請布萊恩喝酒?啊,沒問題。噢,好的,我們半小時後到蝴蝶餐廳匯合。”

一掛掉電話,大衛就朝我這臨時司機攤攤手:“餓嗎?有人盛邀您共進午餐,有干邑配中國粵菜,夠周到吧?要是我,一百年都遇不上這樣的好事。麻煩在前面第二個叉路口向右拐,去蝴蝶餐廳。”

“你還調查別人,別人倒對我們了如指掌。”

“先告訴我,我剛才答應得那麽乾脆,算不算賣主求榮?”

“一榮俱榮,風行廣告節節攀升,艾蘭德閣下功不可沒。”

“幸好天底下還剩一位公正貼心的老闆,要不然,我真會絕望地再選擇回學院重念個博士去去一身世俗氣。”

“我該替扎莫里教授求你。”

“啊,那個老家夥大概一見我就想哭鼻子,大學六年,我們早已習慣了相互折磨。”

我們就這樣一路開玩笑,去了市內的高檔中餐館“蝴蝶”。

菜不算很地道,味道有點不中不西,不過迎合獵奇的老外。戈爾也不令人討厭,相反,倒是個極坦率的中年男人,不過因為早年學過梵高畫,所以難免有些神經質外加過分追求完美,嗅覺太靈敏,有點愛吹毛求疵。我用了十五分鍾向他闡述了我們可以達到的最佳廣告平面效果,連同全案策劃的計劃書,保證一併在十天內送上,再用一個小時闡述了西方美術史和建築學的關係。

“戈爾老兄相信的不是風行的實力和你的談判能力,而是你對繪畫和干邑鑒賞那點膚淺的見解。”

“多學著點兒吧,人家約我下周去品嘗獨門的五十年醇。”

“炒我魷魚我還是要說──”大衛因為心頭放下一件心事,於是開始從容放肆地批評上司,“斯文敗類。”

“你還是一樣客觀兼火眼金睛。”

“布萊恩,我終於知道為什麽小妞都會迷上你了,你最會搞噱頭。”

我方向盤打一個急轉彎,大衛斜倒在車窗上哈哈大笑,工作外,我們不搞嚴肅,否則,自己都會覺得自己精神衰老得快。

重新回到辦公室坐定已經是下午兩點,一堆的文件等着我,才看了一份,母親大人的追緝令不期而至。

“怎麽總是不將手機帶在身上?都不知道你手下人都是怎麽找着你的。”

“我一向都是公司的次要人物。”

“次要人物準備怎麽安排霍家的主要人物?”一問就到點子上。

“他……跟你們說了?”

“昨天電話里,他跟他父親講了近況,本來華萊士提議讓昀森在三藩市置業,昀森卻堅持說要再觀望,近日還可能會去你的風行,這我倒沒想到。”母親大概也對霍昀森突然之間與我親厚信賴感到不解。

“嗯,有意向邀請他加入。”

“他沒不打算住校舍或置新居,說你會替他安排,是這樣嗎?”

“他這麽說的?”

“難道不是?”

“呃──”突然有些心虛,“我是答應替他安排好住處。”就當風行員工的福利之一也不為過。

“他明天就到三藩市了。”

“我知道的。”

“已經找著合適的房子了?”

“初步有兩幢公寓讓他挑選。”

“讓他單獨去住公寓不太好,你那獨立的雙層小別墅難道不能多住一個人?”

“這怎麽可能!”這個提議我一時不能招架,“兩個大男人多不方便。”

“兩個大男人有什麽不方便?震函,莫非你……已經有同居女友?”

我不得不笑:“您這是什麽聯想力。”

“我只是覺得你們現在也算是一家人了,不要太分彼此太過拘束,相互照應畢竟不是壞事。”

“嗯……”我嘆口氣,“我問問他的意思看。”

“震函就是通情達理。”

“別給你兒子亂戴高帽。”然後壓低聲音問,“Miss章,新生活過得可愉快?”

“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結婚吧。”

“啊,謝天謝地。”

“臭小子。”

對於阿森向家人透露加入風行的準確訊息讓我放心,但同時也加深了我的某種顧慮,我本以為他不會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行蹤去向,可事實上,我還是不夠了解他。我承認他的很多行為領域都在我的認識範圍外,雖然我從事的行業讓我顯得老道世故,可藝術氛圍會令人維持一份固有的天真,像霍昀森那樣的人,並不是很尋常的,總有意無意地讓人覺得他其實與周遭還是有那麽一些不同之處。

半小時後,堂娜姐敲敲我辦公室的玻璃門神采奕奕走進來。

“幹活都不鎖門,是不是想在全公司樹立典範,讓大家都不好意思不賣命工作?”

“非法勞務記錄片看多了吧?”我站起來,她笑着張開手臂要求與我擁抱一下。

“震函,你的形象太好,實在不適合當老闆,老闆都是面目可憎。”

“最近太多人指責我不適合當老闆,理由也是千奇百怪。”我讓秘書送一杯熱咖啡進來,“歐洲行有什麽心得體會?”

“人太有魅力也是一種罪過,我差點被英俊的鄉村紳士拐帶到法國邊境養牧羊犬。”

“你不是早就想退休回去安心生養?”在堂娜姐面前我總是能夠放輕鬆。

“還不是捨不得你這小老闆。”她笑嘻嘻坐下來,瀟洒地架起二郎腿,“聽說伊森霍要來風行。”

我拉開百葉窗探了探:“看看,外頭還有幾位不知道這消息的?”

“你以為這是商業機密啊,這麽一號財神請進來,不鬧得街頭巷尾議論紛紛已經算是低調,沒招人把公司外圍堵得水泄不通已經是萬幸。”她試探性地問一句,“你準備怎麽安置他?”

“讓他接莫德賽的案子。”

她拍手叫好:“嘿,物盡其用,燙火山竽立即丟出去讓高手接,我收回之前說你不適合當老闆的話。”

“眼下最希望是把你那形同虛設的辦公室讓出來給伊森。”

“想都別想!我看邁爾斯早就在計劃把自己的領地隔出半間來給伊森霍支配,我可不想搶他的風頭。”

我撇嘴道:“你確定自己剛回來半天?”

“我就知道某些人會妒忌我敏銳的洞察力。”她笑着轉身作勢出去,“我去收拾辦公室,到凱文那兒擠擠,什麽時候把東頭的資料室給劃出來做編輯部。”

“是在談公司擴建的事,想把對街超市那塊地皮也吃下來改造成工作間。”

“深謀遠慮。”堂娜拱拱手,哼著荒腔走板的小圓舞曲去搬家。

霍昀森並未親口向我確認,但卻通過家人之口傳達意向,我不得不承認他在這方面很高桿,也很懂得分寸技巧,母親似乎也為我實現“照顧”阿森的承諾而感到欣慰,天知道後續節目會怎麽進展,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電話。

“我在公司後門,告訴我公寓的地址,我上來取一下鑰匙。”

“你在原地,五分鍾後我會下來。”

沒多廢話,交代完手頭的事,轉而下樓。

一拉開後門的細柵欄,就看見廢棄鐵桶邊停著一輛高大的黑色敞篷越野吉普,車後堆著一個簡易的行李袋,跟我估計的滿車廂包裹大相逕庭。他就這麽隨意地靠在積架上,嘴裏叼著一根煙,左手纏著護腕,無袖的淺色系運動裝,顯得一身輕便,萌動著青春的援引,被風吹亂的黑髮和憂鬱的眼神令我想起在醫院見到他的時候,那稍縱即逝的孤傲與難解。

只是這一次重新近距離地面對他,我的心情已與以往大不相同,是時候冷靜地處理我同他之間的聯繫了,一味躲避並非明智,坦然一些,肯自動退一步,也許事情不會再糟下去,沒準還能向另一個好的方向行進,開拓出新局面,呵,也許我是太樂觀了,可目前,從我的角度看,也只能這樣想了,沒再花更多的力氣去研究霍昀森要如何擺正他的位置。

他一看見我就把煙丟掉了,沖我淡笑:“不好意思,我早到了。”

“走吧。”我拉開車門坐進副駕駛座,“如果不介意,你可以住我那裏。”

他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踩下油門,問得也夠坦率:“是怎麽想了想?”

“我們的關係遲早會被公開,也不用刻意隱瞞,反正我房子有一層空着。”當我意識到這話說得辭不達意,將親緣關係和某種關係攪得曖昧不明時已經被對方抓到尾巴。

“我們的關係?你是說哪方面的關係?”他饒有興味地開口,挑眉從後視鏡上朝我不經意地輕笑了一下,“真被公開我倒也不甚介意。”

“想讓我立即將你遣返機場嗎?”

“那倒不必麻煩。”

除了指路,我沒有再與他多說話,看風景。

駛入花園後,張姨和華叔迎出來,這對華人老夫妻沒有兒女,前年經人介紹,在我這邊幫忙打理家務和修整花園,前後裡外統共也就我一個人住,而且也不是天天回來的,今天居然盼到一個陌生客,他們居然也面露欣喜。

我帶霍昀森上二樓,推開一扇門延他進入,隨即響起一聲口哨,還頗吃驚地回頭看看我:“你怎麽清楚我的品味?”

其實這間房本就是這麽佈置的,並沒有多做改動。“只是把客廳的鋼琴移了上來,格局沒有變。”

“你也練琴?”

“以前練過,濫竽充數。”他無所謂地笑笑,以為我謙虛,其實這句我倒說的是實話。

“知道伯頓教授怎麽評價你這得意門生嗎?”伯頓是我在斯坦福的導師之一。

“他課外的話你只能通過推理過濾採納,絕對不能全信,他一向是懷疑論者。”我有些無奈地看着他,“他說我什麽了?”

“他說如果給你一個理由,你會給他十個答案,而且個個合理。”他把行李袋丟過來,“我覺得他評價得非常中肯。”

“你真覺得你很清楚我?”

“這麽說什麽意思?算給我壓力?”他的直覺還是準確的。

“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告訴你,大多時候,我們還是能和平共處。”這可不是威脅。

他已經站到我面前,突然抬起手,指尖很順利地擦過我的臉,在我驚覺時已經放下,拾起腳邊的袋子,從我身邊經過,兀自走進衣櫥間。

8

我靠在門柱邊靜等五分鍾,他走出來一抬頭,看見我仍在原地有點意外:“你──是不是還要趕回公司?”

我點下頭:“對,如果你沒有別的事,我先過去。”

他向我走近幾步:“我還要出去一趟的,我送你吧,不是沒開車來麽?”

“車庫裏有一輛,沒事的,我先走了。”一轉身,乾脆地下樓梯。

“喂!”他在我身後揚聲道,“今天謝謝你。”

我沒有回頭,只是隨意揮揮手表示無所謂。

其實我完全可以不作任何解釋便調頭回公司,但最終還是沒那麽做,大多時候我都會因為太顧慮自己的立場,所以多多少少會讓自己陷入不必要的僵局和迷惑當中。原以為霍昀森的出現不會對我的生活再造成什麽樣直接的影響,但事實上他還是在某種程度上給予我一種衝擊,一種不確定性。

似乎已開始有點在乎這個人的存在,我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其實贏得勝利的唯一標準是你能不能藐視和放棄對手,當你覺得不能的時候,就已經有了風險。

驅車回到公司,在過道上被助理湯米攔下:“老大,莫德賽設計院的查理.莫頓先生希望跟你約個時間淡一淡合作細節,他想讓我們的設計代表也一同出席,你看──”

“讓克里斯把邁克他們寫的方案定稿再修正一遍送過來。”說著就往辦公室走,“麻煩你叫詹姆斯到我這邊來一下,下午兩點安排一個臨時會議,需要跟設計部細緻探討一下莫德賽的事。”簡要交代完畢後,便坐下投入工作。

半小時後設計部主管才現身:“真不好意思老闆,一時脫不開身,客戶下了催命符,派人在旁邊盯着改樣稿。”

“坐吧,有事同你商量。”

詹姆斯是非裔美國人,上一輩從肯雅移民過來,做事很殷實,咧開嘴的時候總能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老闆,你儘管吩咐,是不是關於莫頓的提案?”

“對,我想讓伊森接這宗,但他對風行來說還是新手,可能需要一個磨合期。”我開門見山,“操作過程中,你替我觀察一下,他是否真的適合這個位子。”

他面露激賞:“邁爾斯和我已經看過他之前的作品,非常棒。伊森霍在業內頗有名氣,由他提綱挑大樑,設計院方面應該不會有異議。”

“好,一切由你把關,如果有不妥的地方,立即反饋給我,詳細的我們會議上再集體討論。”

他點頭站起身:“伊森什麽能到公司?”

“我要問過他才能確定,下個星期應該能夠過來。”

詹姆斯難得開玩笑:“一聽說伊森要來,逼得公司上下各部門女員工魂不守舍,建議以後工作時間,最好將他隔離,以免影響風行整體的運作效率,那就得不償失了。”

我搖頭笑:“你當她們幾歲?”

“這話可別讓堂娜聽見,會發飆的,她號稱永遠十八。”詹姆斯調皮地吐吐舌推門出去。

接着就是重複打仗,一天奮戰到傍晚才暫時收工,七點半,我開車到市內的會員健身俱樂部,這也是每周的一個固定節目。

定期的運動不但使我保持最理想的體型,同時也能增進血液循環,幫助我消除疲勞,我極喜歡那種大汗淋漓的暢快感,力氣散盡再回歸的良性循環過程充滿享受和爆發力,就像能全程掌控自己的情緒,而積聚在體內的憂慮也往往都能隨汗水蒸發掉大半。

回去的時候已經快九點,張姨上前來問我晚上是否要準備夜宵,我隨口道:“霍昀森呢?”

“你說那個漂亮年輕人啊?你前腳走,他後腳也離開了,還沒回來過。”

“噢,沒事,夜宵別做了,今天不用熬夜。”我抬頭望了眼二樓房間的門。

張姨問:“要不要我在這兒等他回來?”

“不用了,您先去休息吧。”

適量的運動使人的神經系統短時間都處於興奮狀態,我在客廳里坐了一會兒,不知怎麽的,又上樓推開未上鎖的門,走進去掀開琴蓋,循着熟悉的手感彈奏了貝多芬奏鳴曲,不過,真是太久沒練,手都生了,等到舒伯特即興曲時已經有些亂了。我唏噓著合上琴蓋,一轉身──赫然發現霍昀森已經倚在門邊環抱着雙臂悠閑地看牢我,也不曉得有多長時間了。

我突然笑了,輕嘆:“獻醜。”

“第一樂段把握得很好。”他的讚許聽起來似乎還挺真誠。

順着我的目光往下,他淡定地瞥了瞥地毯上的那堆購物袋:“朋友送的,現在的品牌贊助商都比較慷慨。”

原來是我多慮了,伊森霍到世界各地均受歡迎,哪裏還需要熟人指點。隨便一撥,就有無數高貴友人、商家趨之若騖,並替他免費置辦一身昂貴的行頭,他大概已對這一切習以為常。

而這樣一個人是完全不必靠我杜震函幫忙來達到任何目的,因為要自動幫忙的人太多了,他只須出去亮亮相,也能博得滿堂彩,他習慣了自己的身份。

我不知道現在接什麽話才算合適,所以準備道聲晚安就默默走出房間去休息,今天也實在是興奮得有些過頭了。

經過門檻時卻不料被另一隻手輕扯住手臂:“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我微皺眉,沒讓不快輕易襲上來:“你說。”

“你希望……我來嗎?”他眼睛裏透出的直率令我一時無法不正視,“我想知道。”

我的表情應該算得上認真:“這不是希望不希望的問題,如果我有什麽行為讓你誤會了,我抱歉。但必須申明,從始至終我都沒有排斥你的意思。”

他笑了,有些冷:“你能不能不要這麽對我講話?”

“說話方面我很少出差錯。”

“難道真的是我理解有誤?”

“你來三藩市,我熱烈歡迎,你加入風行,我感到很榮幸,現在請你到家裏來住,我也沒有半點勉強,難道這一切,仍讓你覺得我──很假?”

“不。”他放開手退後一步,神情有點散漫不屑,“我只是對你的一本正經有點感冒,你可不可以在我面前放鬆一點?像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不是很坦率嗎?”

他居然稱那是“坦率”,我有些局促了:“伊森,到底還有什麽是你追求不到的?你要這樣來要求我!”

“你,算不算?”

我的額角開始疼起來:“為什麽要一直針對我?”

“是因為我也同樣知道,你有追求不到的東西。你的事業你的外表你的一切都裹在一個固定的瓶頸里供人參照,你從來不放任自己,即使出軌也能迅速回到斑馬線繼續走正途,你十足自律也十足自私,所以有幸被譽為成功者。”他似乎在向我示威,腳步慢慢逼近,“但你卻不習慣面對自己的陰暗面,我比你真實多了,至少我敢承認自己有缺陷。”

“你說這些是什麽意思?”我不能再故作平靜了。

他眼裏幽深的光顯得咄咄逼人:“你吸引我!可我不能確定你究竟什麽地方吸引我,也許只是一種錯覺,也許……可不管怎樣,我來了,站在這裏被你懷疑被你研究,還等著自圓其說。可事實上,我什麽都沒幹,我只是想驗證,受錯覺支配是不是真的值得。”

他這話聽起來像一個藝術系學生在老掉牙的言情劇里高談闊論,我簡直想大笑。

“你來美國就是為了驗證你那該死的錯覺?!”我無法揣測他的行為動機,他總能使原來清晰的邏輯變得雜亂無章,“你是騙我還是騙你自己?去你的錯覺,去你的!”

我火了,無緣無故地爆發了,有人明明撒了網等着我跳,卻還能如此理直氣壯地公佈遊戲規則,這算什麽?一個先期的預告還是一個不祥的信號?我只覺得不發泄出來,自己會被逼進一條深巷裏走不出來。

爭論到此結束。

第二天,等腦子恢復理性,我又開始反省昨晚的失態,在開展工作的前夕,便與合作者產生隔閡與矛盾,這是非常不智的老闆才會有的不恰當的行為,看來我的自控能力有望再提高。如果不是霍昀森,或許我的表現能穩健得多,當然,這世上“或許”的事是不能作數的。

後來這兩日,我都沒有回去,當然,也沒有機會與他碰面和解,正愁要如何拉下臉面去徵詢他來風行的確切日期,這邊人已經到了。

這個下午,公司行政樓走廊里響起一片口哨和鼓掌聲,連莉莉也坐不住了,直接從我辦公室右側的謄印間衝出去夾熱鬧,我知道是他來了,不計前嫌、大方地來風行兌現他的承諾。

我突然鬆口氣,知道是時候給雙方台階下了,伊森霍的幾重身份證明,他也並不是個一意孤行不可理喻的人,至少能做到公私分明一言九鼎。

卷高袖子打開門,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出去,輕敲行政廳的玻璃門,有人回頭看見我,於是沖我揚手高呼,凱文率先喊:“老闆駕到,列隊致辭!”

霍昀森被眾星拱月圍在中央,一身淡雅的襯衣牛仔褲,使他看起來不同往日,儒雅清新得像個未經世事的大學生,根本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霍昀森。他向我打招呼:“嗨。”走上來當眾擁抱我,我一時也被他弄得有點懵,不過還是盡量表現得自然,輕擁了他一下以示友好。公司人馬全都沸騰了,都巴不得他能逐個擁抱。

就在這時,霍昀森在我耳邊輕聲說了句:“震函,合作愉快。”

回頭,只好當著眾人面說了些應景的歡迎辭,接着,一幫人簇擁着他進新工作室,鬧哄哄一片,半小時後才漸漸恢復正常秩序。

堂娜姐事後走進我的辦公室,笑道:“還讓我們怎麽安心工作?”

“你不是說他是財神爺嗎?”

“這倒不假,我把工作室都出讓了,當然還另有目的。”堂娜爽朗地開玩笑,“剛剛伊森主動擁抱你噢,你們感情不一般吧?想瞞住我,不可能。”

我正襟危坐:“如果有人出錢讓你打探內部消息,恕難從命。”

“喲,耍個性啊,我還非得問出個結果不可了。”這女人一動真格就會窮追不捨,“伊森為什麽賣風行面子?我確定你跟他有私交。”

“你問這幹嘛?”

“嘖,當然是有助於更好地了解新同事嘛。”看我沒反應,只好投降,“好好,我交代,凱文和邁爾斯讓我來問的,他們想讓伊森在《風行》內刊畫頁上客竄一下。”

“你們自己去問他,我無權販賣肖像。”

堂娜姐樂了,啪一聲將一張一次性成像的照片丟在我桌上:“剛剛兩帥哥上演的深情相擁劇幕,感人至深人見人愛,留着做紀念吧。”笑着走了出去。

我坐在座子上靜默一會兒,然後拾起相片一看,正是他在我頸邊耳語的畫面,特別親昵,惹人遐思,我隨手把照片丟進左手邊的抽屜里。

叫住莉莉:“先把公司項目資料整理部分給伊森熟悉一下。”

“郵件已經給他發過一些,關於書面的材料一會兒我會給他送過去。”

“謝謝,莫德賽方面給得詳細些。”

“OK,沒問題。”莉莉一臉甜笑,似乎在感謝我製造適當理由讓她接近伊森。

就這樣平安相處了一周,我回家的次數也不多,我猜他也不一定每晚回去住。我們突然間又好像恢復平靜,變成兩條不交集又時時對望的平行線,相互監督協作,似乎確定沈迷於瘋狂的工作狀態有利於事態進展,無須更多。

公司里,只有在集體探討問題時才會坐到一起,平時,彼此也只是過道里一個擦肩而過,一次簡潔的禮節性的眼神交流,精神的交換變得可靠不少,像極力掩飾著某個秘密,只要扮演好自己,也就沒有任何正面衝突的機會了,除公司的項目外,幾乎沒有多餘時間再爭論其他,這是好事。

9

漸漸,我也開始習慣叫他伊森。

憑著出色的工作表現及獨特的創意思維,伊森順利獲得風行的尊重,加之長時間奠定的實踐基礎,使他在策劃與設計兩方面都有過人之處,於是,伊森霍頭頂風行傳媒新進首席設計師的頭銜便成了無可爭議的事。

老實說,他能如此敬業,反倒令我有點意外,因為以往接觸到的都是他不太嚴肅的一面,所以面對處於工作狀態中的霍昀森,確實有太多驚嘆號。

也許風行只是他下午的一份頗為充實的“兼職”,化身為領導全員發號施令的人對伊森霍來說並不是太難的事,他也從未以“新人”自居,非常進入狀況,部門合作夥伴都挺欽佩他,連詹姆斯和邁爾斯都對其言聽計從。

這就是所謂的“人格魅力”?如果可以拋開過往的偏見和顧慮,我想我能以更客觀的角度分析他的行動初衷。

伊森這樣的人物要背負多少壓力和期許,我是可以想像的,因為我也曾這樣走過來,其實世上沒有真正的天才。對他來說,風行不過是個臨時渡口,但對我而言,我要的是真正Professional的助手,從某種程度上講,我跟他算很合拍,都有些完美主義傾向。

出了十張平面初稿給查理.莫頓過目,待協商一致後,對方也表示有九成滿意度,這無疑是最為直接的鼓舞。等工程項目正式啟動時,沒日沒夜的加時趕工也成了家常便飯。

直到莫德賽設計院提出讓我和伊森、詹姆斯、邁爾斯下周趕往華盛頓總部開會,我們才終於確定風行穩拿了這個項目,歡呼慶功。那天大家都有些忘形,幹掉了兩箱德國黑啤。伊森將易拉罐從空中丟過來給我,朝我很淡地笑了笑,我懂他的意思,也許我們就可以這樣一直和平下去。

這次公幹沒有遇到什麽阻礙,伊森亦向教授請了一禮拜的假。那天陪設計部人員修稿到深夜,湯米替我們叫過宵夜,我隨手取了杯咖啡走到正在獨立操作的伊森旁邊,俯身去看顯示屏:“第幾份了?”

“第九份,還是初步定稿,仍要等莫頓的反饋信息過來,這圖出來後的效果預備拿到華盛頓重新討論。”他輕呼一口氣,這才轉過椅子抬頭看我,眼睛特別亮,沒有被一絲疲倦掩蔽光芒,“風行全是工作狂,我覺得自己快被同化,這可不是什麽好現象。”

我笑了,拍拍他的肩膀:“回去整理一下行李,我們明天中午前就出發。”

他像是不經意地拿起我剛剛擱在電腦桌上的半杯咖啡喝了一口:“今天開你的車回去。”

這還是首次同他一起收工回家。走進車庫的時候,伊森正在吃一塊包裝精美的芝士蛋糕,我知道一般職業模特都很忌口,可他好像從來不。

“你不怕高熱量?”我承認問這句話時是有一定私心的──為了凱文的《風行》內頁。

“不怕,天生吃不胖。”一句話打發我,然後拉開車門坐進來,我萬萬沒想到沒一分鍾,他又開始覬覦我手邊的那隻裝披薩的盒子。突然間,我覺得他有些孩子氣,一想到原來飢餓也可以改變一個人一貫的習性,不禁啞然失笑。我配合地打開盒子,遞給他:“麻煩你把我的份也吃了。”

“求之不得。”高興地接過去,眼中流露出一絲狡黠,我從來不知道伊森霍也能這樣容易滿足。他取出一塊大的,對準邊緣一口咬下去,立即贊道,“這披薩還算地道,我只在佛羅倫薩吃到過這種口味。”

我輕笑,開足引擎踩下油門勻速前進:“明天我讓湯米把這家披薩店的地址給你。”

車內只剩下悅耳的咀嚼聲,我想並沒有很多人有機會看伊森霍在車廂內表演毫無節制的大塊朵頤。

他突然側過頭問我:“要不要來一塊?”

“我在開車。”搖頭笑笑,表示拒絕,“回去吃。”

就在這時,鼻端浮起一股誘惑的食物香,像還有……新鮮的乳酪和橄欖。這塊披薩距離我只有兩公分,我只須微微前傾便能順利咬到,但我卻足足猶豫了五秒鍾。

“怎麽,餓過頭了?”他沒有收回手,語氣也好似不在意,這讓我明顯感覺是自己不夠大方。前方有一個紅燈,車子停下來。

心裏覺得有點古怪,但不想太放不開,於是還是低頭咬了下去……厚厚的乳酪在唇齒間滑動,在輕度的撕扯中拉出一條柔軟綿長的線,鬆口時已有一半沾到了他的手指,等收回被我咬過的披薩時,他居然伸出舌頭舔了舔食指和手背,像只舔舐血液的獵豹。

然後,他猛地抬起眼與我平視,我的心不由驚了一驚,那眼神太大膽了,幾乎有些挑釁的味道,我們就這樣對視了一會兒,誰都沒有動,直到跟在我們後頭的司機不耐煩地按車喇叭催促,我才輕咳一聲,重新踩下油門──綠燈已經亮起,我竟然渾然未覺。他也及時收回了目光,就那樣若無其事地吃完了那塊披薩。

在不知不覺中,我已將車速提升了四十碼左右,臉上有些躁熱未退,呵,老實說,我的臉皮本不會這麽薄,到如今也真的沒有多少事能讓我再次血氣湧上頭,出現遏制不住情緒的情況也只剩無法自控的少數幾件事,這霍昀森倒有這本事三番四次在我平靜時不斷往湖裏亂投石。

他剛才的舉止在我眼中無異於意淫,那麽自然率性,好像我就應該坦然接受似的,本能的抗拒都顯得做作不妥,我一方面有些懊惱,一方面也希望自己不要去太過重視他的舉動,特別是那種無意義的舉動。我想他一定用這種方法勾引過不少痴男怨女,我不想成為其中的誰,我只做自己,也不想被誰影響。

回到家,他開車門徑直走進一樓的客廳,並沒有等我從車庫出來,這讓我感覺自在些。待回到房間洗完澡,穿着浴衣準備簡易行裝,動作卻遲緩下來,我知道不能為一杯咖啡一塊披薩而改變什麽,但我需要再……想想清楚。在椅子上坐下來用手覆住額,我不知道自己在煩什麽,我只是不想太高估自己。

時至今日,對霍昀森的挑逗我應該早已免疫,之所以認為現在的我能夠百毒不侵,完全是出於定認我同他之間不會再有任何發展,畢竟我原本是個謹守原則並爭取永久不出狀況的人。

可就好像是一顆萬眾追捧的星星被送到自己面前,無論怎麽克制疏遠,對方還是萬般討好、明示暗示,有多少人可以無視這樣的特殊待遇而繼續無動於衷?是人,就容易被耀眼的東西吸引,無論心底有多麽顧忌和遲疑。

接下來的數十小時相安無事,甚至連眼神的交流都恢復平淡,我希望前一天的曖昧只是我的錯覺。

還是到了華盛頓,這裏的文化娛樂事業相當發達,我本來有意在這邊投資分公司,也許莫德賽案會是風行進軍華盛頓的良好契機。

會議分三個時段進行,設計院對這次合作予以高度重視,列席代表是以查理.莫頓為核心的超強設計師陣營,他們的問題很犀利,但句句問在點子上,伊森和詹姆斯都得體而從容地一一作答。

我想,整個進程都算相當圓滿,會後,性情一向冷漠的莫頓竟然破天荒地對我們一行四人表示邀請,希望我們和他去市內的一家特色酒吧培養一下合作默契,我們當然沒有理由反對。

當我們浩浩蕩蕩走進一家歐式酒吧時,詹姆斯笑道:“我一度以為來華盛頓只能去甘迺迪中心的實驗劇院,我曾被初戀女友拉去表演藝術圖書館坐了整整三天,那之後,我感覺我們的緣份盡了。”

所有人哈哈大笑,莫頓把酒保調製的雞尾酒推到他面前:“是這一慘痛的經歷讓你最終成為了真正的藝術家?”

“可以這麽說,這就是所謂的造化弄人。”詹姆斯邊樂邊露出那口白牙。

“合作愉快,你會為自己是一個設計大師而感到驕傲。”

“這話聽起來真舒服。”一次友誼的碰杯,老實的詹姆斯也有活潑的一面。

這時酒吧內響起動感十足的爵士樂,已有人按捺不住興奮進入舞池。我攪動了一下高腳杯中的青酒,看了眼伊森。

他要了杯馬蒂尼,邁爾斯正殷勤地轉移到他旁邊:“想不想跳舞,伊森?”

“邁爾斯,下這個決定之前,你最好能慎重些,因為這裏沒有人願意看到伊森霍明早無緣無故上頭條,標題我已經想到──本世紀最美麗的男人與另一名身份不明的人在酒吧忘情共舞。”想不到莫頓竟也是這樣懂得娛樂生活的人,所以凡事不能只看表面便下結論。

“嘿嘿!”邁爾斯抗議,“我有那麽差勁嗎?喜歡男人,我看這事兒挺好。”

詹姆斯笑咪咪:“喜歡也不必招告天下,邁爾斯,這是你的私隱。”

“你學壞了詹姆斯,再不是當初那個肯雅乖寶寶。”

“謝謝,這是你頭一次這樣明確地誇獎我。”

“誇獎人我可從不吝嗇。”邁爾斯把腦袋探向我,“這得要向老大取經,他能把漂亮女人誇得昏頭昏腦。”

“呵。”我一放鬆,也笑起來,“要我免費授課可以,但不要當眾損壞我的名譽。”

“名譽!媽的,我鄙視名譽。”邁爾斯狂妄地宣佈,“我只想要快樂。”

我感覺霍昀森始終只是淡淡觀察我們,沒有參與任何談話,像一個傲慢的局外人,看着勢態發展,然後一一劃分在場人士的性格習慣。

我想去外頭抽根煙,猛一個轉身,卻不料撞上一個女人,金髮藍眼,很美豐滿的,她沒有驚叫也沒有怒罵,只是靜靜笑着說:“難道你想約我跳舞?”

“當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當我擁住她的腰滑入舞台時,背後響起一陣口哨和拍桌聲,邁爾斯大喊:“喂,布萊恩!我們集體要求免費授課!”

一曲下來,已覺得身上有點熱,脫了外套,領口鬆開兩粒扣子,告別美人後向洗手間走,突然感覺背部有壓迫感,一回頭,卻發現是伊森站在那兒,我點了下頭又轉身沖水,直到洗水間最後一個陌生人走出,伊森隨手鎖上了門。

他一步步朝我走過來,我就靠在洗手台邊背對着他沒有動。直到我們之間沒有距離,直到他的身體貼上我的後背,我微微一顫。他的鼻息在我耳際溫存地略過,最後停留在頸間,雙臂結實而有力地擁住我,包圍我的胸膛和肩膀,我重重閉上眼睛,一個深吸呼,身後那人的氣息開始紊亂起來。

“震函,我以為你不會再想我。”他的聲音如夢囈般。

“你胡說什麽……”這樣的反駁很愚蠢無力。

“我知道你對我有感覺,我知道。”他的右手已從我的領口探入。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似乎愛上你了,這也是一種錯覺嗎?”

“你病得不輕。”我只希望心跳能夠快些平復,“放開我伊森,我們不能這樣繼續。”

“叫我昀森。”

“好,昀森,如你所說,這只是一種錯覺,我也可以明確告訴你,我們之間也只能是一種錯覺。”

“可現在,我覺得不是了──”他的手已經解開了我的衣扣,直接鑽入我的腰際。我沒有勇氣抬頭看我們在鏡中的表情,手下意識抱緊他的手臂,強壯而有彈性的肌肉相磨擦,緊繃的皮膚觸感,令我抑制不住緊張躁動的情緒,我頭一次感覺驚慌。他卻始終沒有停止手頭的動作,甚至還用另一隻手勾勒起我腹肌的形狀,我能依稀感覺到不應有的慾望迅速竄起……

就在那時,他側過身體吻上了我,用力的吮吸引來唇舌輕微的激痛,他拚命攻進來,熱情得像足他的風格,輾轉的瘋狂的掠奪探尋,這個吻像忍了萬年,太濃太烈了,對我這個極少接吻、有輕度潔癖的男人來說實在不可思議,我承認當時,我有些興奮了。

10

他的雙手緩緩移上來,溫柔地攬住腰繞住脖子,我幾乎以為會因為一個吻而窒息,腦子裏像有一團火藥轟一聲炸飛開來,那些帶著焰火尾和濃烈硝味的碎片激得我心肌漲熱,完全是憑著僅存的理性,忽地收斂起縱情的須臾,等到意圖急退的決心終於被伊森接收到,他才氣喘吁吁停下,戀戀不捨地在我唇邊徘徊片刻,然後將額頭埋入我的肩膀,嘆息道:“感覺真不錯……”

對於目前這樣的發窘的連鎖反應,我已經沒有資格發言,只能故作平靜地壓抑情緒正視他,這是一張充滿青春、能顛倒眾生、野性十足的臉,那不是我碰得起的,我們本就不在同一個世界,人生觀、價值觀、行動模式甚至理想也都最終會南轅北轍,我們有的不過是對彼此原始的不明智的吸引,也只是相互欣賞的主觀產物,因為兩人都經常被籠罩於外界的光環之下,在經歷這場不可避免的誘惑時,我與他卻沒有加以嚴厲地控制定性,所以局面愈演愈烈。

也許年輕,在極力保全一些東西的同時,也棄失了很多能力和判斷力,我們都有點亂。

在沈默地對視不知多長時間之後,外頭響起粗魯的拍門聲,有人不耐煩地高聲喊:“噢倒霉,是誰鎖了門!”

我這才側過身,輕但也急促地推開他,隨意地整了整弄亂的衣褲,邊扣扣子邊往門那邊走,開啟鎖匙時,我只淡淡說了句:“伊森,我們以後別再這樣了。”

穿過門外過道上罵罵咧咧的人群,我沒有回頭看他的表情,也不想去分析他現在是氣惱頹喪還是對我的虛偽嗤之以鼻,而我說出的也的確是我最真實的想法,不是明哲保身,不是對與錯的辯論,而是誰都有讓自己不恐慌的權利,有的事情明知道前途黯淡,為什麽還要前赴後繼?難道對象是伊森霍就值得?我的腦子難道真的發熱了?

等在座位上一坐定,我就提議回酒店,時間已經不早,盡興之後當然就是回歸現實,大家都表示同意。伊森三分鍾後也回過來了,神情並沒有異樣,只是看得出有些心不在焉,我們的目光在空氣中輕擦而過,了無痕迹,其實人與人之間的對視除了禮貌性質的關懷,本就不該有其他涵義。

莫頓開一輛車載上伊森和邁爾斯,我坐詹姆斯的車。一到酒店房間,我就扯開領口去浴室沖涼,直想把一身的熱氣和昏濁的念頭都就地澆滅。當自己抬頭望着鏡中滴著水珠帶著點迷茫的臉,真不相信是我杜震函,我就像個毛頭小鬼一樣為另一個人亂了陣腳,我本來以為這一場心理戰早已可以宣佈結束,可是剛剛的一幕又徹底把我拖回到原點,並使我再次陷入進退失據矛盾重重的紛亂念想中。

就這樣在卧室的地毯上來回走動,我想我真的快被霍昀森影響了,我變得這麽……混亂而猶豫,這種事情本來是不值得想的,但他的進攻令我不能招架,如果我真是個夠洒脫無情遊戲人間的花花公子,尚可一試,但我偏偏不是,我有行事準則和對可為不可為之事的清晰界定。原來他只算是我一個一夜情的對象,簡單得很,但在那一連串重逢事件發生之後,我不得不重新定位,我們的關係其實變得……那麽的複雜,複雜到我都懶得再去梳理。

這時候門鈴響起來,我過去開,手執磁碟的邁爾斯笑嘻嘻跨進來:“老闆,審閱一下吧,我剛從詹姆斯那兒拷過來的圖紙。”

“好,我一會兒看看。”我接過來放到電腦旁邊。

“這還是我頭一次看你……”邁爾斯不懷好意地笑起來,“這麽性感得裸露,這身材真是晃得我頭暈目眩。”

“收起你的狼之眼。”好心提醒他,然後笑着撿起床上的白襯衣披上,“今天戰果累累。”

“設計院對我們讚賞有嘉,風行有望藉助這個平台更上一層樓。”

“要知道,莫頓的酒可不是白請的。”

“當然當然。”邁爾斯一臉感慨,“當初加入風行的決定到現在看來,算是很明智的。”

“所以,我最要感謝的是你們這些人的英明決定。”我淡笑。

臨走時,邁爾斯突然有些欲言又止,被我看出來:“還有什麽事麽?”

“這個……我不知道該不該問。”

“有什麽事就說吧。”我最看不得男人吞吞吐吐。

“我想問一些關於伊森的事。”

“伊森?”我壓抑住心裏猛竄起的那股莫名的緊張,“你覺得他有什麽問題?”

“啊不不,我說的不是工作方面的。”

“如果是私事,何必問我?你可以直接問他本人。”

“可是他跟你住在一起,不是嗎?”

我沒有作聲,靜聽下文。

“他說問你借了房子住。”邁爾斯連忙解釋,“當然,作為老闆,你也會有忌諱的事,可能你不想我問,但是我想也許你接觸他的時間較多……我只是想確定一件事。”邁爾斯這樣不幹脆搞得我也不禁煩躁起來。

“你到底想問什麽?”

“有傳言說,伊森是雙性戀,是這樣嗎?”

我的心突地一跳,沒了反應,直到再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已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聽見自己無奈地搖頭:“這我不清楚,像伊森這樣的人,擁有精彩私生活也是很平常的,我無權妄加猜測評論。”

“是我冒昧,我是想他可能會有些朋友你清楚……也許,太過英俊的男人都會被傳是雙性戀。”邁爾斯自嘲地笑了笑,無精打采地轉身走出去,“我只是想確認自己是否有那麽一點點的機會。”

“邁爾斯。”我叫住他,“不要試探一個你根本不了解的人,也不要為生活中的不確定而冒險。”

“謝謝你的忠告,是我想太多了。”邁爾斯道聲拜拜關上房門。

我不知道這麽直白會不會讓邁爾斯的自尊心受挫,但實際上,我只是說了實話。

門鈴再度響起,打斷了我的沈思,以為是邁爾斯折返,開門時卻愣住了,居然是霍昀森。

他看着我輕聲問:“在幹嘛呢?”

“正要……”我覺得他的表現有些親昵,一時不知道怎麽接茬,於是回頭看了一眼磁碟,“研究圖紙。”

他不進也不退,只是靠在敞開的門廊上打量我,眼光很柔和,並沒有讓人覺得不舒服,不過我還是有些不習慣。

“伊森,有什麽事嗎?”我也很鎮定地用手肘架著門板詢問。

“如果我不是伊森或霍昀森,而只是一個和你沒有任何親屬、工作、一夜情關係的人,你還會這樣抗拒我嗎?”

“伊森。”我離得他很近,聲音盡量不慍不火,“我們別再往前走了,你永遠是伊森霍,是霍氏產業的繼承人,如果這樣的事實可以改變,那我也不會是杜震函了。”

“你介意的東西我卻不介意,你只是你,為什麽要分得這麽清楚?”他的任性得以全盤發揮,擊得我無所遁形。

我退開一步讓他進來,然後甩上門:“你到底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

“你身上的一切我都想得到。”

“這話好像應該對女人講。”

“我現在在對你講,這跟男女沒關係。”

“哈,伊森霍果然瀟洒,游轉頻率真是令人望塵莫及。”我也不願意用這種語氣說話,但完全是條件反射。

“你知道,我不是想跟你玩追逐遊戲,我也不需要主動追逐誰,但對你,我相當尊重。”他站在我面前,一臉虔誠的樣子,讓我有些恍惚感。

“你尊重我就根本不應該說這種話。”

“你在怕我還是怕周圍的壓力,還是……怕你自己?”

“昀森,我們的對話沒有意義。”

“如果你想換種方式交流,我也無所謂。”說著就伸出手臂緊緊抱住我,猝然間舌尖已經攻入我的口腔,重複剛才的交織,烈火般狂熱。他的手心小心遊動著,每一步探索似乎都能將我蘊藏在遙深處的激情與躁動一點一點勾引出來,最後握在手中把玩,不管結果怎樣,他就這麽只管演下去。

也許對方投入的樣子也能使身體感覺到快慰,當一陣熟悉的顫慄襲上來,激烈的擁吻使胸口鼓漲到幾乎要爆炸,我又一次推開了他。

我們就這樣急喘著站在原地對峙,然後他用英語了一句話,雖然很小聲,但我聽清楚了:“震函,我想我是真的愛上你了。”

臉刷地變色,我按住額頭轉身走到窗檯邊,渾身的汗毛因為高度緊張全立了起來,也不是沒有人向我表白過,但是對象是霍昀森,這種效果簡直可以用驚心動魄來形容。

“昀森,都結束了,我不會愛上男人的。”半分鍾後,我扭過頭用極認真的語氣說。

“我只希望在你心裏佔得一席之地。”他走上來有些堅定地逼問,“你不討厭我,我也不討厭我的吻,那次做愛也沒有你想像得那麽難以接受。”他難得也激動起來,“現在我做這一切,你不會沒有感覺!”

“你加入風行是為了我,拚命工作是為了我,甚至來三藩市都是為了我,行了吧?!”我的精神狀態頓時非常低落,“不要說是為了我,你是伊森霍,所以,永遠不要這樣說。”

“你為什麽總是否決我不給我機會?為什麽任何關於你自己的事都不肯跟我透露半點?在你眼裏,我真的只是一個得力的助手而不會再是別的什麽人?你甚至對詹姆斯他們,都比對我的態度好。你根本就是在乎我的!我知道。”他一邊說一邊往門口退,“現在我清楚,那不是錯覺。”

當那扇房門被重重帶上,我的心也像被人用手緊緊捏了一下,我揚手用力扯開窗帘,城市上空星羅密佈,像極我紛亂無序的心情,伸手在身上摸了摸,想找出一根煙來解憂,卻發現口袋空空,這個無措的動作也只有在極度煩悶抑鬱備受壓力時才會做。

他就這樣直接捅破了這層紙,一點餘地也不留,真是像他的作風,而我,倒成了純粹的膽小者。什麽可以讓我就範?伊森霍不可抵擋的魅力和柔情?不不,這都不在我允許接受的範圍之內。

那一夜,我想得很多,想到母親、霍誠定、莫華、阿齊、邁爾斯、堂娜、詹姆斯、凱文……我把所有親密的認識的人都想了一遍,我確定,沒有人會對霍昀森此番大膽的告白表示鼓勵,這簡直是場災難性的事件。我的年紀和閱歷還不至於讓我立即就做出瘋狂的舉動來,人一生當中要面對的誘惑太多了,如果沒有分寸,很容易一團糟。

如果論功力的話,我跟霍昀森都算是有修為的,第二天見面照樣能不動聲色,並排坐在設計院的會議桌旁大肆發表見解,偶爾一個含糊不清的眼神,便已將昨晚的一切暫時抵消歸整為零,如果真的可以這樣簡易,倒也好。

但伊森已經接到我的態度,我無意再同他表示親近,而是維持着最合適有效的距離,他是那麽敏感,相信也不會再輕易表達情緒。也許他這輩子都很難再遇到像我這樣不識抬舉的男人,或者將一個人從他腦子裏驅逐出境並不是件很困難的事,他很聰明,從來不勉強人,特別是在感情方面。

我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能這麽肯定,但我就是清楚他不會來強行糾纏這招,那是我過去留下的壞印象,其實他並不是這樣的人,伊森知情識趣閱人無數,根本不屑用這招。其實從他來美國到現在,也確實沒有帶給我任何困擾,他是個可以很好控制自己的人,我也是,只是我們的表達方式不同而已。

五天後,我們順利飛回三藩市正式投入項目的啟動工作,這時候,大家反倒放鬆了,因為稿件和服務項目已基本確定。

那天莉莉邊把文件送到我桌上邊將修長的脖子往窗外探,我不經意道:“怎麽?男朋友在樓下等?”

“不是。”她也沒有回頭,口氣還有些失落,“是伊森的女朋友。”

我手上的動作停了,抬頭看她一眼:“噢?”

“沒希望了,人家是超模伊莉莎白,而我只是灰姑娘莉莉,唉,工作去,不做夢了。”她回過頭朝我黯然笑笑,揮了揮手像要揮去雜念一樣,重新回到工作室。

五分鍾後,我從座位上起身,向右側走去,輕輕掀開百頁窗,華麗的敞蓬跑車還在街邊,車上是靚麗的長腿名模,一頭美妙的金髮,然後我正好看見伊森走出去,伊莉莎白一臉欣喜地從車裏跨出來迎接,他攬着她的腰在她耳朵說了幾句,換來一個熱情的香吻,然後伊森從容折回。

我不知道香車和美人願意在街邊等他多久,但我了解,為了伊森霍,地老天荒大抵是值得的。我疲倦地一回頭,詹姆斯正神采飛揚地走進來,對我擺出招牌式的微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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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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