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晚上十點半,夜色深深,月兒高高懸空,淡如亦薄如杯中紙片。
挾西伯利亞之冷寒,朔風呼嘯,颳得綠葉片片翻飛,群樹騷動難安。
風很冷,冷得讓立在燈下的余定宣不由得抓緊了襟口,第三十五次在心中痛咒約了自己到小球場上的唐定昂。
現在都幾點了,也不看看是什麼天氣就把人找出來,簡直在找碴!
瞥了眼表面,余定宣更皺緊了眉,鞋尖不耐煩的在地面上打着拍子,一拍快過一拍。
北風狂吹,月前的雲片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看得余定宣心煩不已。
還不來,都已經等十分多鐘了,定昂到底搞什麼鬼!
一陣引擎聲傳來,接着是煞車聲,最後是停車聲。余定宣反射性的轉向發聲處,接着,他快步走了過去:「唐兄定昂,請問你,這種鬼天氣,這種鳥時間,你找我出來到底要做什麼?」
摩托車騎士摘下黑色安全帽,露出一張英氣十足,陽剛味極重的少年臉蛋。下了車的人掛好安全帽后,他微微一笑,一句話也不說。
「說,找我出來做什麼?」雙手抱胸,等人等得很不爽的余定宣揚起一彎冷笑,聲音之冽,可比蕭蕭冬風。
「狐狸,我有事要交待。」知道好友的情緒已是臨界點,唐定昂不廢話,開門見山的便說出重點:「我要交待後事。」
「後事?」余定宣重複了一次自己所聽到的消息,想確認到底是自己聽錯還是唐定昂說錯。
「就是後事。」唐定昂輕頷首,表情平靜而肯定:「再過幾個小時,我就要去陰間報到了。」
「唐兄定昂,你再說一次。」余定宣抿直了唇,眼神不是平日的弔兒郎當:「你說,再過幾個小時你就要到下頭去了?」
「狐狸,你沒聽錯。」雙手插入長褲口袋,唐定昂仰首上望,只有天上的月娘有幸見到他的表情:「正確來說,我在明天的凌晨兩點就得死。」
「……是涼告訴你的?」放在外套口袋的雙手握起拳,余定宣撇開了頭,看向下方的灰灰水泥地。
「嗯,我差點沒被他的眼淚淹死。」唐定昂揚唇一笑,表情有點無可奈何:「要死的人是我,我沒哭,他倒是哭得驚天動地。真是,這種笨蛋也能當死神,地府真的沒人了。」
余定宣沒吭聲,仍是看着地板。好一會兒,他才開口:「定昂,為什麼是我?」
「我也不知道。」唐定昂一聳肩,仍是直直望着黑得有點不真實的夜幕:「我想過打電話給我爺爺他們,也想過知會舅一聲,不過,狐狸,你知道我最討厭的就是眼淚……而且,我不想老人家傷心,也不想讓舅沒辦法睡覺。」
「翔引呢?」余定宣的聲音很輕,很低:「怎麼不連他一起找過來?」
「我想過。」將雙手從褲袋抽出,唐定昂隨興的坐了下來,整個人向後躺平,成大字型的在水泥地上像塊抹布攤開:「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不要,因為,我知道翔引那傢伙會哭,搞不好還會和那隻笨死神哭得不分上下……我不想看到任何人的眼淚,狐狸,你知道我最討厭人哭。」
「你並不討厭涼的眼淚。」輕聲反駁道,余定宣走了幾步,停下:「你就這麼篤定我不會有眼淚?」
「狐狸,我認識你都幾年了,這些日子,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你都是這副讓人想扁的調調,臉色從來沒變過,那就更別說是眼淚了,我看你到死都會是這樣子。說真的,你要是哪天哭了,我看那天太陽會打西邊出來。」唐定昂笑了起來,只是,朗朗笑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特別空洞。
吸了口氣,再長長一嘆,唐定昂舉起了雙手,十指張開至極限:「嘿,狐狸。」
「……幹嘛?」余定宣動也不動的站在原地,聲音乾乾的。
「你知道嗎,手這樣向天空張開,好像整片天空都是自己的。」唐定昂輕笑着,兩隻大掌突然握起:「可是,握拳之後,你就什麼也抓不住了。」
「笨蛋。」一隻黑色的球鞋踹了過來:「不要說這種沒有意義的蠢話,起來。這種天氣躺在地上會感冒,就算是笨蛋也不會例外。」
「拜──托──」沒好氣的給了余定宣一個白眼,唐定昂利落起身,順道拍去身上的灰塵:「賤狐狸,我就要嗝了,你說話就不能稍微好聽一點吶?」
「不好意思,就像你說的,我就是那種就算天塌下來,我還是這副讓人想扁的調調的人。」扯了下唇線,余定宣皮笑肉不笑。
「這樣也好啦。說真的,死前沒有見翔引一面實在有點可惜……如果他像你一樣冷血就好了。」提提衣領,再拍拍雙袖,唐定昂回首給了余定宣一笑:「這樣子,我就能很放心的找他來交待後事。」
看着唐定昂,余定宣的眼神閃了閃,半晌,他才開口:「喂,定昂,你爸媽給你的那棟房子,你打算怎麼處理它。」
「管它,反正房子本來就不是我的。」聳聳肩,唐定昂表情漠然,臉上寫着不在乎:「對了,如果你有空的話,記得幫我那些花花草草澆個水,別讓它們死得不明不白。」
「喔。」應了聲,余定宣也是相同的面無表情:「我會找個人定期整理那邊,直到那棟房子換主人為止。」
「謝了。」露齒一笑,唐定昂神采飛揚:「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那些花草,有你這句保證,我相信它們會活得很好。」
「得了。」斜眼掃了下唐定昂,余定宣也笑了,笑容極淡,猶如映上水面的倒影:「就這樣?」
「就這樣。」點點頭,唐定昂忽然皺起眉,表情像是在忍受着極大的痛楚一般:「……狐狸。」
「你怎麼回事?」唐定昂不對勁的聲音,讓余定宣一個箭步跨到他身前,張臂撐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是不是發作了?」
「嘿嘿,好像是……狐狸,你知道嗎……」額上佈滿冷汗,唐定昂勉強露出一抹笑:「我突然……覺得看不到……日出……好可……」最後一個惜字尚未出口,他整個人便痛暈了過去,再也沒有知覺。
怔怔的呆看唐定昂五、六秒,余定宣才有了反應。收緊雙手,他緊緊抱住了昏迷不醒的唐定昂。
「姓唐的,認識你這麼久,我現在才知道你是這麼狡猾的人。」咬着牙,余定宣的聲音不穩:「我也是人,我怎麼會沒血沒淚……該死!什麼叫做我到死都是那副讓人想扁的調調?告訴你,狐狸、狐狸也是有眼淚的……你這傢伙,你實在他媽的太狡猾了,太狡猾了……」用盡全身力氣環抱着懷中身軀,良久良久,余定宣閉上了眼。
「告訴你,定昂……明天,太陽會打西邊出來。」
※※※
深夜,急診室的開刀房燈火通明,裏頭的人正忙着搶救一條生命。
走廊,開刀房外的通道上,或站或坐或蹲了幾個表情不一的人。
「定宣……」蹲在走廊上,陸翔引的表情凝重,語氣是不該屬於他的消沉:「你剛說的,全都是真的嗎?涼……真的會在凌晨兩點帶走定昂?」
「對。」板着一張斯文俊逸的臉蛋,倚牆而立的余定宣以食指推了推架在鼻樑上的眼鏡:「他會在凌晨兩點勾走定昂的魂,結束他的生命。」
「難道連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了嗎?」咬了咬牙,低着頭的陸翔引握緊了拳,努力的想剋制住心中的那份激動:「我們就只能傻傻的待在外面,數着時間,然後眼睜睜的看着定昂死在裏頭?」
「──對,我們只能這樣子。」隔了許久許久,余定宣才開口:「這是早已決定的事情,並不是人力所能改變的事情。」
「可惡!」忿忿的以雙拳搥打地面,陸翔引的表情怨憤,眼裏寫着不甘:「為什麼是定昂!為什麼!到底是憑什麼?為什麼定昂非死不可?他才幾歲而已,定昂……也才活了十七年多一點點,為什麼他得死,到底是為什麼!!」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可是,定昂的死亡,是我們無法改變的事情。」雙手插入口袋,余定宣仰頭看着天花板,眼睛眨也不眨。
「連死神也沒有辦法改變嗎!」陸翔引終於忍不住低喊出聲,語氣沉痛不已:「死神應該有辦法不勾定昂的魂,不把他帶走才對!」
「就算是死神,也沒有辦法決定人類的生死。」頓了頓,余定宣整個人貼牆滑坐到地上:「死神只是依着命令行事,他們也必須依着命令,這和他們個人的意願無關,他們只是維持應有的秩序,也必須維持……因為,這就是死神存在的唯一意義。」
「我知道……」身子一彎,陸翔引緊緊抱住了頭,全身不住發抖:「可是,我還是沒有辦法接受!死的人是定昂,不是別人,你要我怎麼能心平氣和的接受!!該死!為什麼死的不是別人,偏偏是定昂……」
「天才曉得。」冷冷的扯出一笑,余定宣的眼憤恨不平,並不是表面上所表現出來的那樣淡然。
兩人,就這麼靜了下來,而絕望的氣氛,宛如無形的大手,緊緊掐住了他們的脖子,就要讓他們窒息而亡。
──直到無聲息的腳步自遠而近的走了過來。
像是感應到什麼似的抬起頭,原本坐在地上,始終一言不發的牙突然站了起來,表情沉靜。
定定的看着空氣中一點,他點了點頭,雙手結印,細聲念完一長串的異界語言后,他身上迸出了青藍色的光芒,接着,有着一頭冰藍長發的死神便出現在三人眼前。
「……你來了。」定定的看着涼好一會兒,余定宣才淡淡一笑:「時間快到了吧?」
咬着下唇,涼輕點了下頭:「唐定昂他……」
「他全部都告訴我了。」余定宣輕頷首,明白涼想問什麼:「我不怪你。我從一開始就說了……那兩句話,你還有印象嗎?」
「嗯……我記得。」只是,直到現在,他才明白了這兩句話所代表的意思,也才聽出這兩句話,其實是未完之話……
我,不喜歡你的存在──因為你的存在,就是提醒我定昂隨時都有可能喪命。
就算不是你自願的,我還是無法接受──就算帶走定昂的魂魄不是你自願的,我還是無法接受定昂會死去的既定事實。
粉粉的唇抿成了一直線,因為過度用力而泛起不自然的白:「是不是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在定昂倒下去的那天晚上,我為他排了一次牌。」深深吐出一口氣,余定宣的語氣很平淡:「那天的牌面很奇怪,沒有辦法以單一方向解讀……命中注定的伴侶會出現,又同時顯示着死亡的訊息,在我試着算出那個伴侶時,牌卻怎麼樣都無法解讀,所以,我那時候就隱隱約約的猜到了。」
沉默了會兒,涼才開口:「余定宣,我……我就是唐定昂命中注定的那個伴侶嗎?」
「其實,這種事也沒人說得准。」余定宣站起身,拍了拍長褲:「感情,只有當事人才會曉得自己的想法,旁人的話是說不準的。涼,看你自己怎麼想,事情就會跟着怎麼發展。」
「涼。」靜立在一邊的牙,在兩人的交談告了一段落的時候說話了:「時間差不多了,進去吧,我也要把結界收起來了。」
「等一下。」涼搖搖頭,走到抱頭髮顫的陸翔引面前:「翔引……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陸翔引一震,不過,他並沒有抬頭,更沒有說話,只是維持着原樣不動。
閉了閉眼,涼深深吸了口氣。望向牙,他點點頭。
牙會意的一頷首,身上藍光一閃,他收回了結界。目送涼穿過開刀房門后,他走了幾步,在余定宣的身邊立定,不語。
※※※
穿過冰冷的門扉,涼緩緩走入開刀房,視他人存在為無物的緩緩走近躺在病床上的唐定昂。
看着唐定昂沒有意識的合上雙眼,因開刀而顯得面無血色的臉龐,涼的心狠狠抽緊,整個人動彈不得。
直到現在,涼才完完全全的意識到,死亡,究竟代表着什麼,究竟是什麼樣的形象。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涼,仍是站在原地動也不動的,霧紫色的大眼空空洞洞。
……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聽到唐定昂罵人的大吼了,以後,也吃不到唐定昂做的早餐、晚餐了,還有,以後,就再也看不到唐定昂那個有點狂妄,卻很好看、很有精神的笑臉了。
──從今以後,就再也沒有人會笨死神笨死神的對他叫來喊去,就再也沒有人會把他當小貓小狗似的提來拎去,就再也沒有人會一面罵他,卻又一面幫他擦乾眼淚……從今以後,就再也沒有人會這麼做了。
溫熱的淚,無聲息的自眼眶滾落,緩緩下滑,下滑,貼着臉頰,流過下巴,短暫停留後,跌落。
以後……已經,沒有所謂的以後了……
獃獃的、愣愣的看着唐定昂,涼不自覺的又向他走了幾步,小小的一雙手,捧住了那張只剩下半口氣的臉。
緊咬着牙,涼的雙手微微發抖,淚水,從霧紫色大眼裏汩汩而出,沒有停斷。
深深的望着唐定昂,涼的眼前,像是走馬燈一般的掠過了一幕又一幕的回憶。突然地,他放開了手,踉蹌的退了兩步,像是發現了什麼。
看着自己的雙手,再望向唐定昂,驀地,涼將臉埋入掌心,發出了只有極為少數的人才能聽見的狂叫。
來不及了,已經來不及了!!現在才發現,已經來不及了!
涼狂喊,發出他生平第一次失控的瘋狂喊叫,就像是野獸在最痛苦的時候所發出的哀號。
為什麼!為什麼到現在,他才發現?不是每個人都說他是天才嗎?為什麼他會這麼樣的愚笨!為什麼直到現在,他才發現這件顯而易見的事情?
涼的雙拳握得死緊,臉上的表情,混合著絕望、瘋狂與懊悔,這樣的眼神,是沒有人見過,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眼神。
「涼!」牙憂心的喊叫聲傳入了涼的耳里,恍然一抬眼,他見到了牙的淚眼:「涼!你快住手,涼!停手,快停手!」
「牙……」眨了眨眼,涼才看清了好友臉上的擔憂,也才發現他正緊緊抓住自己的雙手:「我是個大笨蛋……我真的很沒用……牙,我真的、真的……為什麼我到現在才發現?我笨!」
「涼,別這樣子!」用盡全力的制止涼繼續搥打自己的頭,牙急出了眼淚:「你不笨,你別再打你自己了,拜託你,不要這麼傷害自己……」
「不,牙,我是個笨蛋……」搖搖頭,涼拉開牙的雙手,背過身去:「為什麼我到現在才發現……牙,你知道嗎?我愛他……我愛唐定昂,從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就喜歡他……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我慢慢的愛上了他……可是,為什麼我到現在才發現……?我甚至、我甚至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呀!」
「涼……」牙啟口,卻不曉得該說些什麼才好。
咬着下唇,牙看着涼,又看看躺平的唐定昂,他低下了頭,知道此時此刻的自己對好友沒有辦法給予半點幫助。
「──牙,你先出去。」轉過身,涼看着牙,表情有着牙從沒有見過的成熟味,不再像個不解世事的孩子:「你放心,我不會有事,也會完成工作……」
「我知道了。」雖然很擔心,可是,牙還是走出了開刀房。
靜靜的目送牙,涼閉了閉眼,接着,他走向了唐定昂,以一種沉沉的眼神看着他。半晌,涼低首,輕輕的以唇碰觸唐定昂幾乎感覺不到熱度的唇。
「唐定昂……我愛你,一直愛着你,只是,我竟然到現在才發現……也到現在才發現,你和我一樣……對不起,原諒我沒有及時告訴你……」輕喃着,涼的淚,也滑下臉頰,潤濕了唐定昂的上下唇片。
伸舌舔去跌在唐定昂唇上的淚,涼抬起了頭,站直了身子。抬手攤開右掌心,在空中一捉,下一秒,他的右手便握住了一把閃動着美麗銀光的大鐮。
細細的看着美麗的鐮刀,握着長柄的手緊了緊。
看了眼牆上的時鐘,短針指着二,長針指着十二──時間,到了。
目光回到了唐定昂身上,雖然沒有人告訴過他該怎麼勾魂,可是,涼本能的舉起鐮刀,朝唐定昂的身上一揮,接着,鐮刀勾出了一個散發著美麗光輝,像是滿月一般的球狀物體。
涼知道,這個,就是唐定昂的靈魂。
伸出左手,光球緩緩飄移至涼的左掌心,然後,光球緩緩沒入掌心裏,一眨眼,便完全消失。
在光球消失的那一瞬間,涼全身上下迸發出驚人的白光,那光線,比夏日艷陽還要耀眼,教人無法迎視──而涼,便消失在這道毫無熱度白光之中,完全沒了蹤影。
不過,開刀房裏的醫生護士們對這一切的一切都渾然不覺──他們只見到心電圖在兩點整時,變成了一條直線,再也沒有半點起伏。
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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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書桌前,陸翔引正為了期末考而努力啃着他最沒輒的英文。
右手努力的搖着筆桿,陸翔引時而皺眉,時而抓抓後腦勺,他默背英文單字的表情相當苦惱。
「哥哥、哥哥!」一陣忙亂的腳步聲,伴着驚天動地的高叫聲,一路從陸家客廳飆入陸翔引的房間裏。
磅的一聲,房門被一個十歲大的小男孩用力打開撞上牆,身後還跟着另一個與他長的一模一樣的小男孩。
「喂,你們兩個,沒看到哥哥在念書嗎?」見到一對雙胞胎弟弟跌跌撞撞闖進自己房裏,陸翔引的表情無奈:「小亦、小軒,你們有什麼事?」
「哥哥!定昂哥哥剛才來我們家欸!!」一名小男孩激動的撲上陸翔引,雙手緊緊抓住他的衣服。
「小亦,定昂哥哥都死半年多了,怎麼可能會過來?」陸翔引的眼神閃過一抹痛,將身上的小男孩抓了下來。
「哥哥,真的啦!」小男孩皺緊了眉,為自家哥哥的不信任氣得跳腳:「定昂哥哥真的來了,而且,不只定昂哥哥一個人過來而已,他旁邊還有一個長的好高好高,比哥哥還要高的人喔!」
「對呀對呀!」另一個小男孩也忙不迭說話,同時開始爬上陸翔引的身,小手緊抓着一個黑色信封:「那個人好高喔,而且,他的頭髮好長,臉很漂亮,比我們班的女生還要漂亮好幾百倍!」
「小亦,小軒,你們不要鬧了,哥哥現在沒心情跟你們說這個,哥哥明天還要考試。」仰天一嘆,陸翔引對於兩個死命往自己身上爬的弟弟完全沒有辦法。
「哥哥,我們說的是真的啦!」異口同聲的,兩名小男孩在同一時間大喊,臉部表情如出一轍。
陸翔引一翻白眼,不曉得該怎麼解決巴在身上的這兩個小鬼頭。
「哥哥,定昂哥哥還要我們把信給你欸!」手上抓着一個黑色信封的小男孩叫道,同時把信封交到陸翔引的手上。
「對啊對啊,他還說哥哥只要看了就會知道了。」另一個小男孩連忙用力點頭,唯恐哥哥不相信自己的話。
半信半疑的接過信封,陸翔引在兩個弟弟的眼前將信拆開,抽出了信紙,將信展開。
然後,臉色大變,同時倒抽了口氣──這個筆跡!
不敢置信的,陸翔引揉揉眼睛,接着,他不顧身上還掛着兩個小傢伙的便衝出了房間,驚慌的奪門而出。
衝出了家門,可是,陸翔引什麼人也沒見到。
失望的低下頭,他頹然地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家,開始讀起熟悉的字跡。
翔引,我是定昂。
我想,你看到這封信大概會很訝異吧?畢竟我都死了一段時間了。不過,請你相信,這封信的確是我親筆寫的沒錯,雖然我已經是個死人。
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想過我還有機會寫信給你,真的,我真的很高興。
我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很好,我甚至還進入了所謂的西索拉爾學苑讀書,學習怎麼成為一個死神……說真的,事情其實有點亂七八糟的,我也不曉得為什麼我能去那邊念書,不過,總之,我過的很好,很平安,你放心吧。
大概再過個幾年,我也會是個死神,有點不可思議,對吧。不過,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子,永遠會發生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以後有機會,我會再來找你,再來看看你,不管怎麼說,就算我和你已經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了,你還是我重要的朋友。
衷心祝福你,不管哪一方面,我都希望你過得快樂,也希望你都平平安安的。
就這樣,有機會,我們會見到面的。
附註:忘了告訴你,笨死神他現在已經是個正式死神,現在算是我的學長。你知道嗎,那傢伙竟然真的變高變壯了,那笨蛋現在竟然有一百九十幾公分欸!媽的,天理何在啊!他竟然比你和我都還要高,真是……這是什麼世界啊,見鬼了,真是他媽的見鬼了!
看完了簡短的信,陸翔引露出了一個笑容,眼睛閃閃發光,其中的興奮與激動清楚明白。
定昂、定昂、定昂還好好的!雖然死了,可是,定昂還在,定昂還在!!
對,他得馬上告訴定宣這件事情才行!
腦中念頭一閃,陸翔引急急忙忙的套上鞋子,隨手在門口抓了摩托車鑰匙,又順道撈了一頂安全帽后,他跨上了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消失在家門。
※※※
小公園裏,兩名男子坐在長板凳上。
說是兩名男子,倒不如說是一名少年與一名男人。少年雙手抱胸,臉側向男人,而男人面帶微笑,身體依着少年。
少年,是一名陽剛味重,英氣十足,氣勢滿分,但卻有着少年獨有的青澀氣息,而他的表情,怎麼看都像是在鬧彆扭的小孩。
男人,有着一張精緻的臉蛋,膚色白皙,中性的相貌讓人驚艷,卻有着一身不容人錯認的男性氣質,而面帶微笑的他,柔柔瞅住少年,表情有些苦惱,不過,整體而言,他是愉快的。
「定昂,你還在為昨天晚上的事生氣嗎?」男人輕問身畔的少年,好聲好氣:「別生氣好不好,定昂,我真的很愛你。」
「別煩我,我是還沒有辦法接受那種事。」少年的濃眉緊皺,哼了聲,更別開了臉。
「定昂……」男人的聲音變得可憐兮兮的,表情有些泫然欲泣:「不要生氣啦,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不準哭!」聽到熟悉的音調,少年霍地轉過頭來:「你現在和以前不一樣,這麼高大還一臉要哭要哭的樣子,難看死了,給我把眼淚收回去!」
「可是……」男人咬着下唇,有一種中性的媚:「你還在生氣呀……不要生我的氣了好不好?定昂……」
「你要我怎麼不生氣!」少年煩躁不已的推開男人過近的臉,眼神彆扭:「如果你莫名奇妙的被人拖上床,又被人死抱着不放,你會不生氣?哪有可能有這種事情!」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男人扁扁嘴,淚水眼看就要奪眶而出:「我睡昏頭了嘛,對不起……」
「這種事說對不起有個屁用啊!」扒扒後腦勺的發,少年火大站了起來:「算了,這次我不和你計較,你以後再沒事拉我跟你睡你試試看,管你現在是不是比我高,我絕對會扁到連你媽都認不出你來。」
「定昂,你忘了我是天然死神,沒有媽媽嗎?」聽到少年像是恐嚇一般的話語,男人噗哧一笑,瞬間換了一個表情。
「啊啰嗦啦你!」重重的踩着地面,少年火氣十足的吼了回去:「笨死神,走了!」
「走去哪?」男人面帶疑惑的跟在少年身後,不曉得他到底要去哪。
「去給那隻賤狐狸送信去。」哼了聲,唐定昂停下腳步:「笨死神,動作快點,不要在那邊拖拖拉拉的。」
「來了。」男人連忙從長板凳上站起來,只是,一心急着要跑向少年的他,在雙腳一絆后便撲倒在地。
「笨死神,拜託,你不要再這麼迷迷糊糊的行不行!」少年破口大吼,銳利眸子裏是一片憂心。奔向男人,少年將男人扶起:「有沒有哪裏痛?」
「沒有。」男人搖搖頭,眼底閃着淚光:「對不起……」
「笨死神,你沒事道什麼歉。」屈起指,少年在男人額上彈了一記:「下次小心點,現在的我,已經沒有辦法像以前一樣,在你還沒倒下去之前就能先把你拎起來了。」
「嗯……」定定的看着少年,男人忽然一把將他摟入懷:「定昂,」
「幹嘛。」被人抱着,少年的聲音聽來有些悶悶的。
「你還愛我嗎……?」男人的聲音有着淚意:「現在的我,變成這個樣子,你還會愛這樣的我嗎?」
「笨死神。」少年白眼一翻,張臂抱住了男人:「這種蠢問題你不要三天兩頭就問好不好?很煩欸。我說過很多次了,不管怎麼變,你還是一樣的你,就算你比以前高大,那又怎麼樣,你還是你啊。」
「可是……」男人慾言又止。
「沒什麼好可是的。」少年不悅的打斷男人,稍稍推開了他:「我說了就算,不要老是質疑我的話,聽懂沒?」
點點頭,男人笑了,白皙的臉龐,染上了嬌艷的色彩:「定昂,我好愛你。」
少年臉一紅,推開了男人,逕自轉身走開:「我知道啦。」
「定昂,你愛我嗎?」追上少年的腳步,男人含笑輕問。
「不要老是問些廢話。」少年哼了聲,耳朵微微發紅。
「那,你會一直一直陪着我嗎?」沒有發現少年的困窘,男人面帶微笑的繼續追問。
「會啦會啦。」少年的語氣很隨便,只有他自己曉得他現在多想挖一個洞跳下去:「夠了,別再問了,再問我就翻臉。」
「定昂,我問最後一個問題好不好?」停下腳步,男人同時拉住了疾步前行的少年。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少年撇開了頭,一臉的不自在。
「那個……」遲疑了一下,男人彎下了身,在少年的耳畔低語:「定昂,我可以吻你嗎?」
少年渾身一僵,沒料到會聽到這種問題。甩開男人的手,他板着一張臉,逕自走開。
「定昂!」男人慌了,連忙追了上去:「你生氣了?」
「沒有。」少年咬牙切齒,快步如飛。這笨蛋,這是能在這種場合問的問題嗎?果然是笨死神一個,一點常識都沒有!
「可是……你看起來好像很生氣。」追在少年身側,男人的語氣又開始可憐兮兮起來。
「笨死神,我說我沒生氣,不要質疑我的話!」抬眼一吼,少年又自顧自的往前走不停。
「那,」男人又拉住了少年,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臉上的笑容很滿足也很幸福:「意思就是你答應了,對不對?」
少年這次徹底的紅了臉:「──笨死神,我警告你,不要再這麼笑了。」
「為什麼?」男人一臉迷惑,不明白自己的笑是出了什麼問題。
少年不說話。抿了下嘴,他出其不意的拉下了男人的頭,出乎意料的吻住了他的唇。
因為,這麼笑會讓他忍不住想吻他,就這麼簡單。笨死神,連這都不知道,果然沒常識。
眼裏閃過一抹笑意,少年更扯下了男人,吻,更加投入,也更加的火熱。
風很涼,雲很美,在夕陽餘暉下,少年與男人的影子重迭成一個,在地面上拉得老長老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