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玉兒,怎麼只有你。錦園又偷懶跑了?”重炎一身煌耀龍袍笑着踏進來。身後的小太監捧着滿懷的奏摺朝章。
認真是想住下來了。我上前幫他褪下外衣,一邊答他,“那丫頭是不着調。我想着調個人過來那。”
“好啊,你這也太冷清了些。連朕半夜喝茶都要皇后親自來煮。”
原來他都知道,不枉我半夜站在庭院裏生火盆了。
“以前服侍鄭貴妃的雪煙你看如何?”
重炎愕然轉身,愣愣的看着我,“雪煙?”
“不錯。你表妹,鄭宛如鄭貴妃的貼身侍女,雪煙。你看那孩子還算細心吧。”
“玉兒見過宛如了?”重炎冷冷的看着我。
“路過,順便進去看了一下。救了兩條人命。”我淡淡回他。
“小順子,起駕永瀾宮!”
重炎向著正找地方放奏摺的小太監喝了一聲,轉身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跟我發什麼脾氣。我倚在門框上,看着那挺拔身影消失在長廊深處。向著空無一人的殿內,也中氣十足的喝了一聲,“看什麼看,錦園,傳膳!”
晚膳時錦園絮絮的跟我講鄭氏母子缺衣少食何等辛苦。我聽得煩了,放下筷子,對她講,“她鄭宛如再辛苦,還有你古道熱腸的錦園俠女仗意相助。他年我要是被打入冷宮,滿皇宮恐怕也找不出半個人來問聲冷暖。”
“嗯?你為什麼會被打入冷宮。”錦園大惑不解。
“獃子獃子。鄭家沈家,貴妃皇后,之間差在哪裏?”
“你是說,陛下說不定也滅了沈家,再把你打入冷宮。”
我頷首,這丫頭的悟性還真不是一般的差。
錦園馬上跳起來,“那你還呆在這受什麼罪啊?反正要殺頭的,咱不如現在跑了那。”
“沈家三百人,可是跑得了的?”我倚靠在綉墩上,看着窗外半輪明月,悠悠道,“儘力而為,慢慢拖延下去,一切還說不定那。”
錦園沉默半晌,猛然抬頭看着我,“要是你被打入冷宮,我也一定跟雪煙一樣陪着你。”
我大笑,“那可不必。想攔我,這宮牆還低了點。”
惡狠狠的丟了一粒櫻桃在口中,我發狠道,“李重炎那小子要是敢把我丟進冷宮,我就勾引他的妃子,讓他戴無數綠帽子。”
“說的也是,”錦園欣慰道,“你這張臉還算有點用處。”
七月天氣,酷熱難當。幸好再晚些時候竟起了風,像是要下雨的樣子。錦園把晾曬的被子收了回來,我無聊的坐在長廊下看着月亮漸漸被雲層遮掩。
“拿把傘給我。”
“你要幹嗎去?”
“多嘴。要你管。”我甚是沒好氣。
“有人不肯來,跟我發什麼脾氣。”錦園遞傘給我順便送一個白眼。
我不跟她計較,一路走向御花園后的冷宮。雨要下了,不知冷宮殘破屋頂能否遮擋風雨。
才走到半路,大雨已是瓢潑。御花園內落紅繽紛,一如人命飄零。
看了看我一身素裝,我覺得還是去翻牆進去的好,免得和守門的太監羅嗦不清。繞到冷宮牆外,遠遠竟見一人影,伏在殘破牆上,無人跟隨,也沒有撐傘,任憑大雨沖刷着。
我悄悄走近,尋思這難道又是一個不忘舊主的侍女不成。
低低的嗚咽在雨聲中隱約傳來,我已愣在雨地之中。不是宮女,是皇帝。重炎竟在這雨夜伏在冷宮的殘牆上哭泣不止。
明黃的袍子已被雨水濕透,污水浸過了錦繡的龍靴,這萬乘之尊竟如委屈的孩子,躲在這雨天裏偷偷的哭泣。
“宛如,洛兒,舅舅。”重炎壓抑的哭泣着,念着那些親人的名字,一遍一遍。
我撐着傘站在樹影之間,靜靜看着那孩子哭泣着無助的樣子。
漫天的雨聲,低低的哭泣。這些年,有多少個無法成眠的雨夜,他是這樣獨自跑到冷宮牆外,哭泣着一牆之隔青梅竹馬的表妹和幼兒,以及他早已化為塵土的舅舅。
悲哀襲卷而來。我明白,我明白。他是皇帝,他要除去一切威脅到他江山社稷的人,哪怕是親愛的舅舅,珍愛的表妹。可他依然是個孩子,才十七歲的年紀,會心痛,會哭泣,會自責,但卻要深深的掩飾。
皇長子的失蹤,哪裏是整個宮廷無人過問。只是他想把兒子送到母親的身邊,才平息了整個事件。
我緩緩走近他身邊,扶上他的肩膀。
重炎淚眼朦朧的轉過身來,隔着纏綿的雨絲,愣愣的看着我。
我將傘撐在他頭上,握住他冰冷的手。”雨大了。小心着涼。”
“玉兒。”重炎望着我,濕漉漉的髮絲緊貼在臉上,秀麗的眸中滿是無盡的悲傷,“我來看看宛如和洛兒。”
“我知道。我知道。我們回去吧。明天再來。”我低聲勸他,拉他回去。
重炎乖乖跟我走着,忽然轉身看着雨中黯淡的冷宮,“我不想殺他們的。”
“是,我知道。你從來沒想過。”我抱住這失神的孩子,雨傘落下,雨水順着髮絲蔓延而下,帶來絲絲涼意,惟有彼此的體溫在這茫茫雨地真實的溫暖着彼此。
斜陽殿白玉池裏,我替重炎脫下濕冷的衣裳,舀起溫泉水從他頭頂澆下去。
溫暖的水,滑過重炎秀麗的眉眼,薄薄的雙唇,沿着鎖骨落進水池裏。熱氣氤氳,重炎只靠着池邊閉目坐在池水中。淚痕已干,我知他此刻心底是悲哀過後深深的倦怠。
“宛如是和我一起長大的。”重炎忽然開口說道。我坐在池沿上靜靜聽他講,一邊替他攏好一頭長發。
“舅舅和我母后是一母所生,感情一向最好。小的時候舅舅常帶宛如進宮來和我一起玩。宛如小時候很愛哭,我便每每想法子逗她笑。她最愛荷花,玩笑的時候我常叫她小蓮,她則叫我龍兒。舅舅常從宮外帶希奇古怪的玩意給我,他很疼我,沒人的時候一手牽了宛如,一邊讓我騎在他脖子上在花園裏玩。有一次被父皇撞到,還把我教訓了一頓,說我沒有長幼尊卑之分。”
“我十三歲的時候,母后便替我娶了宛如。開始我們都不好意思,好幾天都不看對方。後來才慢慢習慣了,變的跟以前一樣親密。”
重炎緩緩說著,唇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想必是回想起了那段歲月靜好的時光。
“後來,宛如為了生了洛兒。我登基做了皇帝,封她做了貴妃。舅舅的權勢也越來越大。有一次舅舅進宮來見宛如,我沒經人通報便進了去,正好聽到舅舅對宛如說如今天下已是鄭家的,不如讓他坐皇帝,封我為太子。”
“他實在很疼我。想做皇帝,還想着要封我做太子。”重炎長嘆一聲,“可惜這江山,我實在無法交付。”
“宛如哭着求我放舅舅一條生路。我讓人拖她出去,遠遠的還聽到她凄聲喊我,龍兒,那是你舅舅,還記得他小時候抱着你嗎。”
一滴淚水輕輕墜落在池水之中,盪起細小的圈圈漣漪。水氣氤氳的斜陽殿好像重演了當日的慘劇。我顫聲問他,“那年,你有多大?”
重炎睜開雙眼,直視着我,“十五。”
我別過頭去,不忍看他清澈雙眸。
“我很怕再去見宛如,也不敢再見洛兒。我怕他們問我,還記得抱着你長大的舅舅嗎?可是等洛兒長大了,我要怎麼告訴他,他的父親殺了他外祖父一家,又將他的母親關在了冷宮裏。”
“……他們也都是朕的親人那。”
“別說了,別說了。”我從身後環抱住重炎的雙肩。
重炎伸手將我從池沿上拉落下來,定定凝視着我的眼睛,“幸好朕已經長大了,以後或許不用再殺那麼多人來保住皇位了。”
“今天晚上先別說這個。”我不忍再想那些殘酷的往事,“不如,我們明天出宮去看看?”
重炎慢慢靠近我,雙手環上我的腰身,輕輕吻着我垂落至池中的長發,“那麼做點別的吧。”
這時候的重炎好像跟平常不太一樣。怎麼看起來有那麼一點點危險。我有些不自在的想躲開,身後的池壁卻讓我無處可閃。口舌發乾的,我試着用手推開重炎,“你幹什麼啊,忽然靠過來。”
“不知道。”重炎一邊說著,卻一邊貼了上來。
剩餘的話被他溫熱的唇堵在口裏。一時之間,我很難判斷所發生的事到底該怎麼說才好。這是在接吻嗎?
沈家家訓,男子不到弱冠,不得近女色。我還差一年才有資格去依紅偎綠。和這種十三歲就娶親的傢伙不太一樣。可是話說回來,男子和男子接吻,也實在超出一般人的常識和經驗。
“玉兒在想什麼?”那傢伙侵佔完我的雙唇,轉到我耳邊輕輕廝磨。
“你要幹什麼?”我想了半天,居然只想出這一句話來。
重炎退後一點點,足夠我們彼此對視,“朕要抱自己的皇后。”
他居然給我說的這麼坦然。
池水溫溫蕩漾。然後我居然被重炎攔腰抱起向寢宮走去。跑?還是不跑?我飛速的在腦海之中思量着這個問題。首先點住他氣海穴,然後把他推到一邊,再然後跑回沈家,至少半年不能見他,最後~~~~~
“我現在只有玉兒了。”一句低低的耳語,卻輕易的將我的防備瓦解。
天地之間,我只有你了。
我閉了眼睛,任這剛剛哭泣過後便變的這樣霸道的小孩將我放在床上,一層層褪去我濕透的衣衫。
“重炎。”
“什麼?”
“會不會痛。”
輕輕的吻落在唇邊,眉眼,他柔聲款款,“我會小心。”
斜陽殿外風雨飄搖。重重簾幕之後,我注視着那英秀的少年溫柔的伏下身來。
交出自己的身體,只因他說,他只有我一個人。
這凄冷苦長的夜裏,我們暫且用體溫來彼此取暖,暫且忘記這世間悲苦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