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晨光微曦,天空一片陰柔的淺藍,有乳白的晨霧隱隱約約繚繞,山腰裏一片雲海,山底下似有雨聲。
周圍很靜,有一隻禿鷲在頭頂盤旋,那叫聲居然有迴音。
天空是深藍色的。
太深了,無邊無際,一直通向宇宙,通向另一個星球。
燼天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那無垠的蒼穹,沒有一絲雲,深遠明凈。有一瞬間他忘了一切,思想一片空白,那感覺就好像再世為人。
「醒了?」一道聲音將燼天的意識拉回了現實。
紫色的長發隨着身體的轉動,飛揚成一道美麗的弧線,然後優雅地披落下來。如琥珀般的金色眼眸以沒有聚焦點的方式注視着燼天,神情平靜而淡漠。
燼天的心沉了下去,是伶牙!
自己竟然還活着,可惡!伶牙居然救了他。
「為什麼救我?」
「我本來應該殺了你這個叛徒的。」
「救了我,你也是叛徒了。」
「為什麼一心求死?」伶牙凝視着燼天,「像你這樣野心勃勃的人……」
燼天默然。
「殺了我,伶牙!提着我的頭,你可以向神贖罪,甚至僭主的位置都有可能是你的。」燼天說。
在高山的風中,燼天的話令伶牙的心都涼了。
「我們已經不是朋友了。」
燼天的聲音十分冷淡,「在很久以前,在我們還都不知覺的時候……只是握着所謂的友情的餘燼,傻傻的不捨得放手而已。」
伶牙琥珀色的眼睛變得模糊。
他知道燼天不懂,沒有人能懂,他只知道自己寧願失去雙眼,失去手足,失去生命,也不想失去這珍貴的感情。
但他沒有說,從來沒有說過。
天地異常安靜,風有點冷。
這麼多年來,一直是燼天溫暖着伶牙冰涼的生命。
可是九年前的聖戰,改變了燼天的性格,也改變了一切。
他已經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個燼天了,他熟悉的那個燼天,是一個像石頭一樣堅強、像陽光一樣明朗、像水晶一樣純凈的少年。而現在的燼天,只追求慾望與征眼、驕傲與滿足。
面對着自小一起長大的朋友,短短不到兩尺的距離,卻似天涯之遙,心的溝壑已經無法跨越。
「如果你想伏罪,大可以自裁。」
伶牙抬頭看着天空盤旋的禿鷲,「建議你選擇天葬,據說身體被鳥吃得越乾淨,罪孽就洗得越乾淨。」
燼天笑了起來,笑容苦澀,聰明的伶牙應該已經猜到他想幹什麼了,卻還要來套他的話。
「你還真是個婆媽的傢伙,有機會給你,你還推推搪搪,等我恢復體力了,你想殺我也做不到。」
「是嗎?我倒想試試,至少我們還沒以要取對方性命為目的好好地打過一場呢,我也很想知道,你我到底誰較強?」
燼天無奈苦笑,毫無困難的從地上站了起來,看樣子他的傷都被伶牙精心治療過了。
「你去哪裏?」伶牙攔住他。
「找個能殺得了我的人。」燼天用冷淡的語氣說:「你這傢伙簡直是個孬種。」
伶牙被燼天的話惹怒了,他上前一把抓住燼天的領口。
「我管你想幹什麼!但人只能死一次,人死不能復生這個道理連小孩都懂,別拿死亡開玩笑!你處心積慮地得到你要的一切,就這樣放棄,還是為了一個女人,這可不是你燼天的作風!」
燼天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但葬月根本沒有死,她只是身體被另一個靈魂強行侵佔,導致她的靈魂暫時遊盪在死亡之國。」
「所以你就要我殺了你,好去追隨她嗎?」伶牙緊緊地抓着燼天的領口,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
「是。」燼天直視着伶牙的瞳眸,「你也知道,自殺和他殺的人死後去的地方根本不同,永遠無法碰面。」
「就算找到了她,你又打算怎麼樣?」
「讓她復活。」
「然後呢?」伶牙情緒開始失控,「然後她回到人間,那你呢?」
燼天再次默然。
然後他當然是留在死亡之國,人死不能復生,這個道理連小孩都懂;他將目光久久地定在伶牙的臉上。
伶牙,你是神唯一會寬恕的人。而我燼天卻是罪無可赦的弒神者,所以,可以離開我的時候,千萬不要回頭。
絕對不可以回頭!
「天地間之所以有『人間』和『諸神國度』兩個空間同時存在,是因為有時間之流,時間之流存在,人間才產生白晝、黑夜、四季交替,人的生命也才有終止。而在『諸神國度』,根本不存在時間之流,諸神的生命是永恆的,因此,人要與神對話,只有以非生命體的形式,即通常意義上的死亡。反之,神要和人接觸,也要透過轉世或靈魂寄託的方式,否則永遠無法逾越人和神之間的空間。」燼天微微低頭,「這些,普通人或許無法了解,但作為聖域五宮之首的你,應該明白吧?」
「為了和神對話,甘願放棄自己的肉體,而作為一個死靈在天地間徘徊,最終還要因為挑釁神而無法進入輪迴永不復生,這就是你追求的結局?不好意思,我無法了解。」伶牙冷冷地說。
「不要嘴硬了,我的戰友。」燼天無奈苦笑,「至少有一點你可以做得到,伶牙,殺了我,你就可以得到寬恕。來吧,讓我親自體驗一下你右手劍的真正威力。」
伶牙的臉部肌肉緊了緊,「如果我下得了手,我早就殺死你這個叛徒了。」
「下不了手是嗎?」燼天垂下了眼眸,「那讓我來幫你一把好了。」
伶牙驚訝地睜大了雙眼,「什麼?」
就在燼天話音落下的同時,一股強大的流力強行侵入伶牙的意識神經,伶牙感到肢體無法聽從自身的使喚。他的右手高高舉起,正是伶牙的絕招,右手劍的出招起架式。
對生物意識流的控制甚至破壞是燼天的絕招之一,這一招據說對植物同樣有效。
當然,沒有人見過燼天無聊到對着植物用這招。
伶牙的右手在顫抖,他在拚命對抗燼天。
兩個人的戰爭,意識的戰爭,無聲無息。
冷汗沿着伶牙的鬢角流下。
「住手,燼天……為什麼一定要做到這個地步?回答我,燼天!」伶牙一聲怒吼,向後退去,站定后,大口地喘氣。
燼天吃了一驚,還從來沒有人從他的意識流控制中逃離過。
「我只想救回葬月。」燼天不再強迫伶牙。
「她竟然可以讓你做到這個地步?」用盡全力被燼天入侵意識,伶牙的呼吸粗重。
「伶牙,你和我一樣了解葬月,她值不值得,其實你心裏應該有一個答案。」
伶牙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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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月……那個像水仙花一樣的女子,身體裏充滿着一種純凈透明的憂傷。
這種憂傷有一種感染力,無聲的浸潤,像雪落在手掌上就化成水,慢慢地滲進皮膚。
連被稱為聖域邪神的朧目都愛戴她、尊重她,那個線條硬朗,髮型囂張,不笑時陰沉,微笑時陰險的南神宮守護戰士。
很長一段時間,伶牙無言以對。
生命中,總是會有讓人無言以對的時刻。
在自我與忠誠之間,燼天拋棄了忠誠,曾經彷徨過、矛盾過的他,此刻,絕不懷念也絕不懺悔。
因為他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所謂的神,為了自己竟然隨意地奪取人類的身體,作為他們遊戲人間的靈魂容器。
燼天憤怒地咬緊牙,牙齦咬出了血。
在神的腳下,也許他的選擇是荒誕的,也許他的努力是徒勞的,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打算再猶豫。
他要對神來一次最大、最徹底的羞辱!譜寫一個關於人與神之戰的傳說。
「好吧……臨死前,你還有什麼要求嗎?」伶牙知道他已無法改變燼天的執害。
燼天笑了,笑容溫柔燦爛,一如伶牙最熟悉的笑容。
他輕聲說:「伶牙,答應我,來世,我們還做朋友!」
伶牙閉上眼睛,淚水無法自己地滑落下來。
燼天愣了愣,他還是第一次看見伶牙哭。
那個冷漠、個性像鋼鐵一樣堅強的男子,曾經目睹過無數死亡的伶牙竟然流淚了。
燼天故作輕鬆地笑着說:「有你的眼淚給我送行,感覺也不錯呢。」
伶牙把臉撇向一邊,許久才睜開眼睛,金色的眸子裏全然沒有了剛才的悲傷,而是執着而堅定的目光。
這種眼神,燼天在九年前的那場聖戰中見過。
「不,我改變主意了。」伶牙的聲音異常冷靜。
燼天聞言吃了一驚。變卦前後只花了一分鐘!
伶牙繼續說:「你剛才說我只是握着所謂的友情的餘燼,傻傻的不捨得放手是嗎?這如果是你的心裏話,我的心裏話卻是,我可以為了我的朋友——燼天,出生入死。」
燼天頓時無言,他深刻感受到伶牙像火一樣熾熱的感情,伶牙從未將自己的感情如此外露。
伶牙仍繼續說:「所以燼天,讓我幫你,我的意思是,讓我們再一次並肩做戰。」
燼天臉色都變了,大驚失色道:「伶牙,你瘋啦?」
「沒瘋,我現在很冷靜。」伶牙的眼神堅定而執着,因為燼天那句——來生,我們還要做朋友。
為了這句話,他可以為了燼天捨棄戰士的稱號而在所不惜,哪怕被冠上叛徒的罪名。
也許,在不知不覺中,伶牙已經把燼天當成了自己的信念。
燼天忠誠於神的時候,伶牙對神的忠誠令諸神也感動驚嘆。
七年前,燼天的背叛使伶牙陷入前所未有的痛苦境地,他不只一次地在夢中發狂般地呼喊——燼天,你的理想就是我的夢想!
為什麼在我以為我已經找到了夢想,一心一意維護它的時候,你卻選擇了背叛自己的理念?
「你這樣犧牲自己完全沒有意義。」燼天神情激動。放棄、背叛、死亡、懲罰,這一切他一個人承受已經足夠了。
琥珀色的眼睛悠然望向遠處,輕聲說:「也許吧。」
燼天皺緊了眉頭,沉聲說:「我不同意,這是我個人的事,不需要你幫忙,如果你真想幫我,不是陪我一起死,只要送我一程我就萬分感謝了。」
「我做不到。」伶牙說,他決定不再逃避。
燼天愣住了,連這個擁有最忠誠戰士稱號的人也要背叛神了嗎?
時間彷彿定格在七年前。
原來,這七年來,他一直沒有失去伶牙。一切都沒有改變,變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太陽彷彿是從山底突然躍了上來,一出現就光芒萬丈,刺眼的金色絕不柔和。
彷彿為了躲避這刺眼的陽光,燼天抱住了伶牙,紫色和藍色的髮絲糾纏着飛揚在風中。
「如果要反悔,現在還來得及。」燼天把臉埋在伶牙飛揚的髮絲問。
「我們就像雙生的兄弟,如果我不和你一起墮落、一起下地獄,來世我們怎麼可能在一起?」
「那麼……」燼天本想說謝謝,但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伶牙,你已經準備好了嗎?諸神國度我們再見。」
「隨時候命。」伶牙的嘴角揚起了一抹影子般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