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神童

3.神童

3.

十八年前,二十歲的我第二次參加高考,結果再度落榜。

趙家莊是個大村莊,有六七百戶人家,高考一再落榜的學生幾乎每年都有,但誰都沒料到我也會這樣。因為在所有人印象中,我打小就是個特別聰明的孩子,非同尋常。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我三歲時,念過高小的母親便開始為我啟蒙。她到供銷社買來四分錢一張的大白紙,裁成火柴殼大小的方塊兒,在上面用毛筆寫上漢字,做成一枚枚“字角子”。母親以端莊的坐姿揮毫書寫一個個絹秀的正楷字時,我站在她的大腿旁邊伸長腦袋看得興緻盎然。我覺得寫字挺好玩兒,也挺簡單的,夠着小手要抓母親的毛筆。母親訝異地看了我一眼,把筆遞給我。我拳着筆桿在紙塊上瀟洒地一塗抹,頓時寫出一堆惟妙惟肖的烏鴉屎。

“毛!”母親手裏像握着一疊撲克牌,抽出一張要我念。

“毛!”我馬上乖巧地跟着念。童聲響亮,像早晨潑灑的陽光。

“主!”

“主!”

“席!”

“席!”

“萬!”

“萬!”

“歲!”

“歲!”

……

母親說我兩個月後就認識四百來個漢字了。無論她把一大把字角兒任意地換來換去,我都能在朝我亮出“牌”的一剎那準確地報出字音,毫無差錯。母親問着問着臉上就像開了一朵春花,問着問着那聲調就像笑聲,像唱歌了。末了,她將我摟在懷裏,使勁聞我頭髮和脖子裏的奶腥味兒,一迭聲地說:“我聰明百巧的好乖乖,你真是媽媽的心頭肉,寶貝蛋喲!”

我趁母親大發感慨時撩開她的衣襟,捉着**貪婪地吮吸起來。母親的乳汁是那樣多,涌涌地,又甜又香,我舒服得眼睛都閉起來了,舒服得鼻腔里打哼哼,像貓咪在嗚嗚,像蜜蜂在吟唱。

我那當初級中學教員的父親特別願意跟我玩兒。他拉二胡、吹笛子給我聽,教我唱語錄歌和樣板戲。他有個攢書籍報刊的嗜好,但從來不好好整理,也不許別人幫着整理,亂擺亂放。打我四歲時,他常把我拎起來往書堆報垛中間一丟,用極其溫柔地口吻說:“兒子,隨便看吧!”

有一天,母親又看到這幕情景,笑道:“才豌豆大的伢子,就要他看這些!”

“看得懂的,”父親胸有成竹,“他自有看得懂的方法!”

父親不愧是師範院校畢業的,深諳幼兒教育學。我專門找帶有插圖漫畫的書報雜誌看,憑着業已掌握的千把個漢字看圖猜文,又藉助幼兒奇異瑰麗的想像力和一千幾百天的人生經驗積累,往往能把不少內容領悟得七不離八。我最喜歡看的要數畫報了,到現在我還記得不少當時《人民畫報》、《解放軍畫報》中的內容。我把金訓華、歐陽海、龍梅和玉榮……和樣板戲裏的男女主角從畫報里剪下來,央請母親幫忙用糊鞋面的糨糊貼在睡床三面的石灰牆上,以便早上一睜開眼睛就能看見他們。和當時絕大多數孩子一樣,我自小就有強烈的英雄情結,原因就是生在一個崇拜英雄又英雄輩出的時代。哪怕天再冷,哪怕醒來后還很瞌睡,只要看到周圍的先烈和英雄,年幼的我馬上揩掉眼屎,嘴裏念叨着“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之類的口號奮勇地拗起身來。我那時肯定是整個村莊最不賴床的最小的男孩子吧?我把一本比磚頭還厚的《世界通史》翻了個遍,雖然不是故事書,但裏面上千幅插圖卻讓我心醉神迷,比如巨蟒長龍一樣蜿蜒盤旋於群峰之間的萬里長城,尼羅河上的朝霞,金字塔尖的夕照,莫斯科的紅場,白宮的圓形屋頂,騎馬射箭的成吉思汗,伽利略的大鬍子……這本厚書讓我幼小的胸廓間充斥着精彩詭秘的大世界,儘管這世界我還沒本事看懂,看得透徹,幾乎全然是渾沌的,但並不妨礙我發揮想像,浮想連翩,心馳神往。當父親教會我漢語拼音和查字典后,我的識字和閱讀量順理成章地突飛猛進,以至於七歲那年我背着小書包騎在父親肩上去報名上學,在辦公室領到散發著紙墨馨香的《語文》第一冊課本時,我信手一翻,馬上就朗讀了一篇課文:

爺爺七歲去討飯,

爸爸七歲去逃荒。

今年我也七歲了,

高高興興把學上。

感謝領袖**,

感謝中國**!

童聲琅琅。老師們被這毫無方言土味的相當標準的普通話弄得怔住了。一個矮胖禿頂的中年老師不相信地翻開一頁又要我念,我照樣脫口而出:

天上星,亮晶晶,

我在大橋望北京,

望見北京**,

**是我們的大救星!

辦公室里歡騰了。老師們問我父親是不是已經在家裏教過這課本。我父親說沒有——我看他竭力斂着得意的笑容——輕描淡寫地說:

“他呀,連《高玉寶》、《朝陽花》、《林海雪原》都讀下來啦。他自學,不用教。”

我的班主任是女的,叫徐素侶,非常年輕漂亮,瓜子臉,大眼睛,兩根麻花大辮子。她把我抱起來往班上走,一面不失時機地親吻我的臉蛋,無比親昵地說:“我把你做小班長,好呃?”

天吶,在中國當一個官手續太簡單了:只要喜歡你的人一句話就可以搞定。還沒看到同學就被戴上了班長的桂冠,我當然很高興:當班長可以管人,可以頤指氣使,可以滿足英雄情結。從一九七三年小學一年級到一九八二年初中畢業,我當班長九年整。一個人如果不犯太嚴重的原則性錯誤,官帽是不容易丟掉的,這是我的經驗。

在學校里我被認為是神童,在學校外也被人以為有異秉。夏夜,里下河人有上橋乘涼的習慣,在橋上乘涼河風大,爽快,愜意,更因為男男女女胖胖瘦瘦老老少少擠滿一橋格外熱鬧,談家常里短的,唱山歌俚曲的,講故事、說書的,非常有意思。這樣的乘涼就不止是乘涼了,它還是心靈溝通(還有趁着夜色用手指、腳趾、裸臂和光腿做**溝通的),是文化盛筵。天上星漢燦爛,橋下流水潺潺,青蛙打着鼓點,鳴蟲輕吟低唱,多麼富有情調啊!我最喜歡上橋乘涼,什麼也不帶,就帶一雙耳朵,去聆聽,去感受,如痴如醉,其樂無窮。

陸漢成老郎中是最受歡迎的人,因為他能說全本的《水滸》和《三國》,還能把《聊齋》裏的文言文轉換成里下河的白話——聽得乘涼后回家的孩子在黑夜裏拽緊大人的手閉着眼睛走路,生怕在哪個旮旯里突然看見鬼狐出現。有一天他講《水滸》裏“梁山泊林沖落草,汴京城楊志賣刀”這回,說到京師有名的市井無賴牛二糾纏“青面獸”楊志,妄圖訛詐他的祖傳寶刀——

“牛二問,‘這刀第一件好處是什麼?’,楊志說,‘削鐵如泥!’……覷准那垛銅錢,一刀劈下去,齊嶄嶄地全成兩半。牛二又問,‘這刀第二件好處是什麼?’,楊志說,‘吹毛得過!’……把那綹頭髮照着刀口只一吹,頭髮都做兩段,紛紛飄下地來。牛二又問,‘這刀第三件好處是什麼?’,楊志說,‘殺人刀不沾血!’,那牛二……”

說到這裏,老郎中突然斷了句。一橋人正聽得緊張,生怕他是賣關子故意撩人着急,正準備央求往下繼續講,只聽見“吱咕咕”一陣亂響,老郎中腚下面鋪出一串臭屁來。“‘屎急屁來催’啊!”老郎中施施然站起來,在眾人的嘆息聲中到橋東孫福元家的茅房裏出恭去了。

等老郎中舒心暢意地重新回到橋上坐下來,清咳了兩聲又開始“那牛二”時,有人止他:“不要說了,映荷家的金龍已經講過了!”

老郎中下橋解溲的時候,橋上人有性急的忍不住罵“這老東西人老屎多,不知要屙多長時間”,還有人詛咒“不要掉進茅缸里淹死喲”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喉嚨癢得厲害,就張開嘴把“那牛二”下面的全說了。老郎中怎麼也不敢相信一個九歲的孩子會說《水滸》,說“真的假的呀?哄哪個啊!”我聽了相當憤怒,他竟然敢當著滿橋的人小看我,於是我順便把第十三回“急先鋒東郭爭功,青面獸北京鬥武”往下講了一部分,口齒伶俐,中間也不咳嗽也不抽煙也不賣關子,滿橋人爭着喝采,說不比老郎中說得差。老郎中驚喜莫名,撲上來要摟抱我,可我氣還沒消呢,身子一掙站起來,回家去了。

當我長成一個十六歲的翩翩少年時,我考上了離家十里路的戴窯中學讀高中。這是興化縣境內師資力量最雄厚、綜合教育最全面的一所鄉鎮完中。需要補充強調的是,這年趙家莊考上高中的六個學生當中,被戴窯中學錄取的惟有我一個。因此,也難怪莊上人普遍預言:“金龍這伢子,考大學是‘三個指頭撿泥螺——穩取’!”

其實,我親手顛覆了自己的神童形象,造成莊上人普遍判斷失誤,正是從戴窯中學開始的。進入高中第一學期期中考試,我的數理化成績就落在班級中游,連自己都嚇了一跳。以後的情形竟然每況愈下。高三開學後文理分科,我理所當然選擇了文科:一來喜歡學文,二來可以揚長避短。但數學卻避無可避,對於文科學生反而顯得格外重要,可這時我好像已經幾乎喪失了學習數學的能力,更遑論設法努力提高了——後來兩次高考失敗,數學便成了元兇。

以後走上社會,每當回憶起少兒時代曾經擁有的神童光環,常常感慨良多。好多人常常根據小孩一些天賦異稟推斷其人生走向,以為順理成章,其實並不能確定,容易失之片面。在特定的社會背景和成才條件下,“神童”的那些所謂神奇有時恰恰是造成日後命運阻厄的濫觴。我兒時的神奇充其量表現於對文字和文藝的超前接受和敏感領悟。具體說來,我這人敏感多思,形象思維十分發達,邏輯思維則相對薄弱。

我想我進入高中以後在學習上產生偏科差不多是一種必然。小學算術簡單淺白,只要肯學習,成績都會獲得優良。初中數理化也不算複雜,我也可以應付裕如。而進了高中,理科課程變得深奧煩瑣,我開始力不從心。於是,越落後越不愛學,導致越來越差,最終不可收拾。

我曾經生髮異想:如果李白杜甫白居易生活在當下這個時代,參加高考應試會不會也名落孫山?我認為至少李白先生,是極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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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竹馬的純真年代: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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