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荷花池
17.
清晨,我和寶根幾乎同時醒來。睜眼一看,橋上行人匆匆,差不多全是進城的:有挎着籃子的,有挑着擔子的,有自行車後座兩邊綁着籮筐的,有推着板車的,有騎着三輪車的……一看就曉得全是進城趕早市做買賣的。賣蔬菜,賣水果,賣雞鴨,賣大饅頭,賣日雜小百貨……各種各樣。跟農村趕集場差不多。“才五點嘛!”寶根咕噥着,張開大嘴連連打哈欠。我乜了他一眼,心想這傢伙特別能睡,夜裏那麼大的響動都沒有驚動他,真好像是個沒心事的人。趁寶根收拾地鋪的工夫,我站在一邊朝西面城內看去。呀,這是我昨晚看到的萬家燈火的城市嗎?我驚訝得差點喊出了聲。
展現在我眼帘里的,是黎明安靜的天光下面一切都已清晰的陳舊的城市——跟興化古城差不多呀!朝西的這條大街昨晚看起來是多麼錦繡、抒情、浪漫,既古典又現代,可現在看上去也非常一般啊。馬路是雙向兩車道,並不算寬闊。新舊建築雜陳,沒有高樓大廈,最高的也不過五層吧。
我突然感到有些懨懨的,輕輕嘆了一口氣。轉過頭,朝橋下看去。
這是一條寬約十幾丈的南北向河道。河道很長,看不到頭。河水渾濁,上面漂着爛木塊、破拖鞋、發了黃的泡沫塑料塊,有些地方還浮着來歷不明的可疑顏色,條條斑斑的,像染料,像廢機油。一艘米黃色的客輪昂首從橋洞裏開過去,帶起的滾滾濁浪撲向兩邊碎磚亂石壘起的堤岸。河道兩岸是擠擠挨挨高高低低非常沒有秩序的舊房子和簡陋的棚屋。不少人家的小院裏養着花花草草,晨光中顯得格外的蓬勃和新鮮。穿着睡裙的女子端着痰盂,意態慵懶,轉進小巷公廁。白髮老叟坐在院裏小板凳上刷牙,仰着頭很誇張地漱口。打着赤膊的禿頂中年男人叼着煙捲踱到河邊,若無其事地從短褲腳口掏出生殖器,對着河水撒了泡長尿。
“走吧。”寶根把行李收拾好了綁在車上,喚我。
西橋坡下南北向的街道兩旁長着很粗壯的法國梧桐。我們站在十字路口,彷徨無計,不知該往哪兒走。一位穿着運動T恤和短褲的女青年打北面矯健地跑步過來,我忙伸手招呼住她,請教荷花池在哪裏。她偏着頭略微想了想,要我們一路向西,從第二個路口左拐,再騎過兩個路口,就到荷花池了。“離這兒有五六里吧!”
我們當然知道“荷花池”是揚州的一個地名,不僅僅是指一塊水面。這個地名我喜歡,一聽就能在眼前鋪開一幅蓮葉亭亭、菡萏朵朵的美麗圖景來。揚州也是水鄉,城內外有湖呀池的不稀奇,不是還有一個天下皆知的名勝叫“瘦西湖”么。
可一到那兒卻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荷花池只是城南的一個黑水盪而已,有六七十畝水面,裏面一片蓮葉一朵荷花也沒有,水草都不生,估計和興化城北面的烏金盪一樣,也是哪個(些)廠排污的一個大容器,否則不可能那麼黑,那麼臟,還聞到一種說不出來的淡淡的怪味兒。跟剛才在解放橋上看到的河道兩邊景象差不多,荷花池附近的房子也是零亂不堪,即便是規矩的老瓦房,也都砌得很矮,看得見屋頂上的瓦楞草和採光用的玻璃,手一伸就能摸得到檐口。更多的房子是碎磚亂瓦搭建的。在一座叫做“響水橋”的老磚橋旁邊,居然還有兩座土牆草頂的民房,這在農村都不多見了。我懷疑這樣的地方在解放前就是所謂的城腳跟,“貧民區”,否則不可能這麼破舊凌亂——以後的聽聞證明了我的判斷。
荷花池東側是條碎磚鋪的小街,寶根說他表弟春生就在這條路上刻章。我們打北往南走,邊走邊兩邊張望。路邊的店家陸續開了門,賣鍋碗瓢盆的,賣掃帚雞毛撣馬桶拔子煤炭爐子的,賣小五金的,賣水果的,賣炒貨的……把貨物往自家屋前安置。有擺到擱板上的,也有直接擺放地上的。打燒餅、炸油條的已經忙碌地開張了。游商小販爭吵着圈佔着空地,忙不迭地擺攤兒。快六點了,沉睡的城市蘇醒了,並熱鬧開來。新的一天開始了。
我們從頭到尾把二百來米的小街都走完了,也沒有看到春生的影子。“是不是在這裏呀?”我有點着急。“肯定在這條街上,我聽他說過的。”寶根安慰我,“可能刻章的沒這麼早出攤吧!”
寶根提議先吃早飯,說我們吃過早飯春生大概就要來了。“他也要做早市的嘛!”
聽寶根一說,我立時覺得肚子真是餓了。昨天晚上各人就吃了一串乾子兩個茶葉蛋,能算哪門子飯,簡直等於沒吃。我說,“好吧。”
我們把車子打在荷花池菜場對過一個叫“好再來”的小吃部門口,進去坐下。每人點一碗麵條,四個包子。
“什麼面?”站在湯鍋前下面的中年胖子問。湯鍋里的水沸騰着,咕咕響。
“什麼‘什麼面’?”我有些聽不懂。
“光面?還是菜面?”
“光面!光面!”我恍然大悟,連連說。寶根也說吃光面。
“干拌?”胖子又問。
“什麼叫干拌?”我又不懂了。寶根也不懂。
“干拌就是不帶湯,帶湯的叫湯麵。”胖子有些不耐煩了。
“哦……干拌吧!”我們興化那邊吃面從來是帶湯的,我有些好奇。寶根也要了干拌。
“吃什麼包子?”一個戴着白護袖的十七八歲的女孩走過來,“有肉包,豆沙包,菜包,蘿蔔絲包,還有三丁包。”
“肉包!肉包!”我和寶根都說。
女孩掩口一笑,輕輕問道:“伲倈(們)耳(也)絲(是)興化人啊?”
“絲絲絲(是是是),俺倈(我們)絲(是)興化人!”聽了她這句話,我們一下子臉上都放了光。想不到一來揚州就遇到了老鄉,而且是個漂亮的妹子。
說話的工夫胖子已經把兩碗干拌面端上來了,順手又給我們倒了兩杯白開水。“桂花,攀老鄉哪?”他對端來包子的女孩打趣道。
干拌真是有味。包子剛出籠,熱乎乎的,餡大皮薄,一咬汁淌淌的。我們邊吃邊問桂花,認不認得一個叫春生的刻章小夥子。
“認得呀,他就在我們店門口刻章呢!”桂花說,抬頭朝牆上的掛鐘一看,“快了,他就要來了。”
我和寶根高興極了,真是問什麼有什麼,順風順水呀。
“你們看,那不是?”桂花笑盈盈地指着外面。一個小夥子正在鎖自行車。
寶根筷子一丟,跨出門高喊:“春生!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