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單行爾詫異極了,他沒戴隱形眼鏡,剛在一片模糊下只看得見一個金髮女人站在門口,誰猜得到她居然會飆來。「你怎會知道我在這?」
「我怎會知道你在這?我怎會知道你在這?」於覓深呼吸,重述兩遍,彷佛藉此才能讓自己冷靜一些,可惜效果不彰。「你來米蘭,三天沒消沒息,你真當我死人,一點感覺都沒有?你出意外,還是《Flawless》總編『剛好』跟擷羽提到我才曉得,我等簽證核發等了五天,沒等到任何人跟我聯絡,是不是要等你墳上草都長得我這麼高了你才打算讓我上香?!」
我、我還沒死啊……
她噼哩啪啦連嚷一串,一旁的醫生及其他兩個男士都被這幕嚇到,那位華人聽出她的身分,向一旁的外國男人解釋,單行爾同樣獃著。他何時看過於覓這般失控的樣子?
好一會兒,那位華人——也就是CR在台總經理開口了。「咳,這位小姐,我想你有一點誤會了,其實……Morris他今早才剛醒。」
她整個人頓住,醫生像是想抓回主導權似地用義語叫嚷,可她一句都沒聽入耳,CR總經理再進一步解釋。「前三天Morris沒跟你聯絡,應該是因為我們遇到了扒手。」
「扒手?」
她瞠目,瞥向男友,只見他笑得尷尬。「我手機跟皮夾放一起,不小心被偷了,我本來也想借別人的電話,不過……你知道,科技太發達了,我按個快速鍵就找得到你的號碼,就沒背起來……」
合情合理,是的,合情合理,於覓沒力了。「遜斃了……」
「是啊,呵呵呵呵……」
「我不是說你。」於覓垂下頭,粉白的臉如被火燒般通紅,她在搞什麼?人一來連狀況怎樣都還沒搞清楚,就急着發泄情緒,她從沒像此刻覺得自己這麼糟糕,而且是那種無可救藥的糟糕——
「我們分手吧。」
「啥?!」單行爾驚呆。怎麼他醒來,一切突然風雲變色?「你說什麼?」
「我太糟糕了,配不上你,你跟我在一起太委屈了。」她退開,想到自己這一段時日的表現,總是理所當然地享受他的好,甚至誤會他不跟她聯絡是因為小心眼在鬧脾氣……
對,單行爾外在的確幼稚,可真實的他,時時都在包容她、配合她,相較之下,她這個當女友的卻一點都不稱職,於覓幾乎厭惡起這樣的自己。
他——值得更好的。
單行爾棕目定定瞅着她好一會兒,然後看向一旁的上司和CR義大利公司的公關經理。「我應該沒事了吧?」
總經理以義語向醫生詢問,再道:「你早上剛醒后做過檢查,頭骨復原情況良好,接下來只要沒有頭暈想吐的癥狀應該都沒問題。」
「好,那可以迴避一下嗎?」
「OK。」
CR老總很乾脆地向一旁的兩人解釋,於是三個男人離開,病房裏只剩於覓跟他大眼瞪小眼。單行爾深吸一口氣平復情緒。「你可以哭了。」
「嗄?」
於覓一臉不明就裏,單行爾翻了個白眼。「快點!你哭我就原諒你!」
什麼跟什麼?
這時候她應該要罵他神經,好端端的幹麼叫人哭給他看?但奇異地,她竟聽話地落淚,彷佛她的淚腺聽的是他的命令。
單行爾見狀,吁了口氣。「過來一點。」
於覓抹淚,很困惑,單行爾抬起手來。「你離這麼遠,我怎麼抱得到你?!還是你要我一個躺了五天的傷患用這『軟咖』站起來?」
他口氣難得兇惡,一副她不過去他就真的要自己過來,於覓當然不想勞動傷者。她走上前,被他扯過去,整個人還沒在病床上坐定,就被單行爾攬入懷中。「你真的很糟糕。」
於覓一震,隨即露出一記苦笑。「我知道。」
「我在秀場發生意外,昏了好幾天,一早好不容易醒來,結果頭還在痛,你卻跑來嫌我不夠痛似地說要跟我分手,你知不知道心痛比頭痛更難熬?」
他一字一句,鞭笞着她最脆弱的良心,於覓胸口發疼,沒話反駁。「我真的……很對不起你。」
「你唯一對不起我的,就是剛才說要分手那句話。」他嘆了口氣,抬起她的臉,看見她浸潤在濕意里的灰眸,那憂鬱的色澤令他心憐。「我第一次看你這麼失控,不分青紅皂白地亂罵。」
於覓臉紅了。「我不是故意……」
「我知道,你只是太擔心我了。」單行爾一笑,他昏迷初醒,沒啥力氣,還好於覓很乖,沒做任何掙扎。「其實我也要說抱歉,雖然手機被偷,但只要有電腦網路我就能上MSN,我承認我有點賭氣,故意不聯絡你,只是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給我這麼一記,讓我想聯絡也不行,還讓你擔心得跑來……總之,我們扯平了。」
扯平?不,於覓一點都不這麼覺得,她猛搖頭,發覺自己有很多話想說,卻說不出來。
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意識到原來幼稚的人是她,在自己心愛的人面前還談什麼自尊跟原則?他給予的早已超過了那些,既然她這麼有原則,怎麼沒想過連這個都該跟他算清楚?
「你真的不跟我分手?」她會努力,但好怕自己做得不夠好,還是委屈了他。
單行爾罵了句髒話。「你給我把這句話收回去!」
他眸光緊迫,不容許任何妥協,這模樣震懾了她。單行爾儘管鬧過小孩子脾氣,卻不曾真正動過如此大的肝火,這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不高興。他眼神責備着她,令她汗顏,她以為她是為了他好,實際上她還是自私,不想看見他對她的失望,她不曉得單行爾看穿了沒有。
不過對於單行爾來說,那不是重點。「收不收回?」
於覓認了。「嗯,我收回。」
看穿了又如何?她這麼差勁,所以有很多空間可以努力。原來兩個人在一起不該一味地堅持自己,愛情使她快樂,同樣使她變得脆弱,不堪一擊,她開出的花是溫室里的花,只有表面上的美,她知道,這樣是不行的。
「我好累……」
不過現在,她沒力氣,不眠不休近十八個鐘頭,一下飛機又直接趕來,就連機上餐也只是敷衍了事地吃沒幾口,現在確定他沒事,她終於安下心,疲憊感隨之湧上。一覺醒來她會堅強,但這一刻,她只想倚賴這個她再熟悉不過的熱暖胸膛。
單行爾抱着她,曉得這幾天她一定很煎熬,不過嘴上仍忍不住。「你很愛我呴?」
「是啊。」
於覓承認得太乾脆,他一下子愣住,大概是太沒準備,單行爾居然臉紅了。
「那、那很好……」媽的,他居然詞窮啊!
於覓笑了,輕輕執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那兒傳來的跳動不容置疑,她為他心跳、心動,甚至心悸。她不擅長任何溫情言語,只能藉由這樣的方式傳達自己的心情。
單行爾靜靜感受着,沒多說話,如果他曾經懷疑她對自己的喜歡,那麼他願意讓過去的那個自己去撞一千次牆,以示反省。
生命中,第一次有個女人用如此真切的方式,表達她對他的感情,令他震撼,他手掌抵着她些微的綿軟,感受到深藏於其中的強烈震動,她的表情始終是淡的,跟她越來越快的心跳速度截然不同的淡。
她不是不愛,只是不擅長、也不習慣表達她的愛。
因為從過去到現在,她沒有任何能讓她表達愛情的人,沒人教過她,或是給她機會學習、給她機會愛。他是第一個,第一個讓她如此迫切,渴望懂得如何去愛的對象——
單行爾懂了。她是真的愛他。
「其實……我在昏迷之前,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嗯?」
「我在想,我們還沒和好,我不能出事,如果非要挨這一記,我希望老天可以實現我一個願望……」
「什麼願望?」
「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比你一個人時還要開心。」
於覓怔忡。
她望着他,心疼他因受傷而顯得蒼白的臉,他棕色的眸還是一樣熱暖,使她心口擺盪起一股強烈的熱潮。從未有人替她設想過這麼多,只有他。她眼眶發酸,再度哽咽,憎恨自己如此不善表達,無法好好地將她的感動傳達,讓他知曉。
「這願望太容易了,你已經實現了。」
「真的?」
他眸底浮現驚喜,那光燦亮如星,使她心中無比愛憐。她究竟何德何能,讓他愛上她,他幾乎要補完她二十八年空白而灰敗的人生。她曾深信她的荊棘會開出花朵,但那只是一種自我安慰,她心底其實很惶然,也許,永遠都不會有花開的日子到來……
可他卻讓她看見了花。
很美、很美的花。一朵名為愛情的花。
「其實我也想許一個願。」
「喔?」
她捧住他的臉,兩人額靠着額,她閉上眼,一臉虔誠。她這副專心祈求的模樣莊嚴得令單行爾屏氣凝神。她斂下的長睫在眼窩處落下深邃陰影,小巧的唇緊抿着,未將心愿說出口。好一會兒,她抬起眼。「許好了。」
「你許什麼願?」不知怎地,單行爾喉嚨發乾,感覺她許了一個很重要的願望,但她不會告訴他。
果然——
「秘密。」她眨眨眼,一笑,轉而看向窗外不同於台北的天空。義大利米蘭,時尚之都,睽違多年,她竟回來了。
只是這一次,她不再憂傷。
因為有他。
她許了一個願。
許自己有生之年,她的花將只為了他而開,當他再不愛她,這一生,她便再不期許花開……
單大少這一次的米蘭之行,堪稱多災多難。
先是一出機場就遇到扒手,手機錢包等私人物品不翼而飛,然後在CR施工中的秀場遇到意外,腦袋不幸被倒落的樑柱砸傷,儘管去除血塊之後沒太多後遺症,但也在醫院躺了好些天。
好不容易出院,於覓為了就近照顧,把自己的房間退掉,住進單行爾在米蘭下榻的飯店。
這下只剩他們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單大少決定自己不再忍耐——
「我想洗頭。」
「嗄?」於覓一愣。
「還有洗澡。」
想想看,他住院至少快十天耶,儘管老總請來的看護有在他昏睡期間非常不客氣地在他身上為所欲為……擦拭,可他還是覺得渾身黏膩得難受。
「你身上還有傷口,頭上紗布也還沒拆。」
於覓一針見血,單行爾聞言垮下臉來。「我還是想洗,而且你看,我房間只有一張床喔,你可以忍受跟一個足足一星期沒洗澡的人同床?」
「唔。」這倒是個好問題。
於覓左右張望,看向房內擺設,發現了一張面積頗大的長沙發。「那裏應該可以睡人吧?」
「我怎可能讓你去睡沙發——」
「說得好,所以那是給你睡的。」
單行爾一下子語窒,整個啞巴吃黃連。於覓終於忍俊不禁。「開玩笑的,過來,我們準備一下。」
「準備?」
單行爾一頭霧水,只見於覓從超市的塑膠袋裏拿出保鮮膜,然後走過來。「把上衣脫了。」
「咦?啊?你、你要幹麼——喂喂,等一下——」非禮啊~~
「少羅唆!」
還沒抗議完,他上半身就被她脫個精光。於覓撕開保鮮膜緊緊包覆住他的傷口。「還有下半身。」
「我、我自己來。」他真服了她!
單行爾拿着保鮮膜走進浴室,不禁佩服女友準備周全。他主要是頭部受傷,其他外傷不多,簡單處理一下洗澡不成問題,但他真的很想洗頭……
因為頭部的傷,他理光頭髮,簡直就快可以出家,這兩天開始長毛,刺刺痒痒的讓他好焦慮。「嗚,我的頭髮……」
還不及感傷完,於覓便敲了敲門。「準備好了?」
「嗯?」
「我進去了。」
單行爾大驚。「你進來幹麼?!等、等一下!」連忙先抓過毛巾蓋住裸露的下半身再說。
於覓開門進來,撩起袖子。「不是想洗澡?我幫你。」
「你……你幫我?」
「是啊。」她上前拿起蓮蓬頭,打開水,試了試溫度,一臉理所當然。「你受傷了,不好自己洗吧?」
「是、是沒錯……」
單行爾聽着水柱聲響,整個人錯愕。自從脫離幼時就不曾被女人幫忙洗澡,光想着那幅曖昧畫面他便渾身冒起熱氣,真不敢相信於覓竟能這般坦然……
「你該不會真把我當成了屍體吧?」
他這話其實只是自嘲,不料於覓聽了渾身一顫,僵硬地轉過身來。「不、不行嗎?」若不這樣催眠自己,她怎可能若無其事地替自己的男人洗澡啊?
何況這男人身材好得要命,分明的肌理讓人很想摸上一把,她臉色脹紅,表情超不自然,單行爾瞠目望着,這才意識到於覓的無動於衷原來全是裝的!呼,還好還好,他差點以為這一砸,連男性魅力都跟着砸掉了。「哈哈哈,覓覓,你真可愛。」
他從背後環抱住她,感受她纖軟身軀乖巧在懷,真不敢相信她居然真的來到義大利,來到他的身邊。「現在真覺得我衰得好,被搶、被砸都值得了。」
「神經。」他溫度熨貼,震得她心麻麻的,如遭電擊。這人就不想想她為這事多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