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寒月高掛黑空,卻映照幾間凝雪銀輝分明。雖沒燈籠前領,卻也看得清蹊徑平石向前延伸。

浩文輕呼了一口氣,看着它迅速由霧化霜成冰。

如果安祿山的叛亂是大唐命定的劫難月B他的投身又能改變些什麼?但,他身為將軍,又兼為侍中,朝廷國家有難,他豈能獨免?

這就好像在懸崖邊,若皇帝命令往跳下,不跳是生,或可得快樂一生,但卻為不忠;可是,若從命跳下,雖是忠舉,但不可諱言的是——相當愚蠢的。

唉!重重的一聲嘆息。

輕輕地,他打開門,又悄悄地合上,冷雪的光輝照得房內處處明晰。

一陣陣微弱的聲息引得他凝神注意傾聽,彷彿是心傷欲碎的啜泣——來自床上的嬌俏佳人。他心中馬上揪然一緊。唉!

默默地,他走到床邊;靜靜地,坐到她身畔。明眼的他沒忽略到蒙在被下的嬌妻明顯地一僵,那一聲聲的啜泣也逐漸消逝,顯然是察覺到他了。

“父王會駕崩在這場戰亂中嗎?”他柔聲地問。

“他該死的會活到他想死的時候。”絡冰自被中僵硬地回答。

“那之後的大唐——會如何?”他又問。

“在太子的領導下,唐朝會復原的。”

浩文滿意地點了點頭。既然天意欲讓大唐如此,那他一介凡夫如何去挽回狂瀾?只要皇上、太子平安,那他也該放心了。

“既然如此,你以一朝公主而委身於一名商賈遠居蘇州,是否會覺得委屈?”

一聲驚喘乍響,洛冰觸電似的掀開錦被,一骨碌地坐起來。“你是什麼意思?”

她驚疑地問。

浩文愛憐地揩去她一臉未乾的淚痕。“我本是田園出身,在官場浮沉十數年也累了,或許我該回歸田園,從事我較擅長的商事。只不過,怕委屈了你嬌貴的身軀。”他略顯憂慮地說。

“沒這回事。”她大聲地回答,眼中瞬時綻放光彩,“我長這麼大,還沒種過一顆萊耶!”雀躍之情已然流露。

本來嘛!城市寸土寸金的,哪來的地方享受田園之樂?

浩文好笑地看着她的興奮:“我說的是從商,不是種田!”他柔聲地糾正。

但絡冰雀躍之心不曾稍減:“沒關係,我還是可以種的。你不會阻止我吧?”

她有點擔心地瞅着他。

浩文笑着搖搖頭,忍不住輕啄她一口:“只怕父王不會同意我帶你離去。”

他嘆了口氣,輕柔地擁她人懷。

“為什麼?”她滿臉問號地看着他的臉龐。

“你畢竟是他的女兒,唐朝顯貴的公主呀!”

“但,你說過我不受他寵愛的呀!他應該不會在乎我離開的。”

浩文又嘆了口氣,雙頰輕貼着她的柔嫩,敏銳地感受到她加快的脈搏:“但,他總會在乎流言的,怎樣的父親會任女兒遠離,甚至降低身份至民家?”

絡冰聽了,不由得沮喪地垂下了頭。

“難道沒有其他方法了嗎?”她喪氣地問。

“確實不容易做到。”他沉思着,“但,或許我可以先請皇上賜我巡撫一職,暫時巡查南方各地民情……”若是安祿山叛亂,他就可假借戰亂之名,定居蘇州;而戰亂平后,是否該回京,則可依情勢決定。

雖是好計,卻也不免奸詐,以此避戰免禍更令他愈想愈羞慚。

“真是好方法!”洛冰不等他說完馬上就拍手叫好,“這樣,我們駱家就可以避過這場劫難了。”她高興地說道。

“是呀!”他卻乾笑一聲。

這次,絡冰察覺到了:“嘿,別這樣嘛!”她扶着他的臉龐正色道,“這也不是你能改變的,再難過也無濟於事。”

浩文撫了撫她細柔的雙頰:“我明白。”他低嘆,而後又溫柔地說,“但,這也不可能馬上就能成行的,至少也要拖個七八天,待文書上的工作交代清楚之後。所以,這段期間還得忍耐一些,不過,你可以先收拾一些東西,準備準備,但,切記不可收得太過,以免讓人懷疑我們是在搬家。”

絡冰聽話地點了點頭。七八天……還好,還來得及。

“翠萍,”他低喚,“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關於安祿山叛亂時及之後發生的事?”他央求道。

絡冰點點頭,開始把她知道的娓娓細述,但也聰明地避重就輕,不讓他知道太多安祿山慘無人道的無端殺戮,免得他更為自疚,甚至改變主意去應戰。

月漸漸西沉了,雪又開始徐徐緩緩飄下……@@唐玄宗馬上就爽快地答應了浩文的請求,現在就只等浩文將門下省的文書工作轉交完成之後,馬上就可以成行了。

但,唐朝的文書程序不快,一拖就拖了個近十天。可是,絡冰還是很高興,她依舊相信一定溜得成。

捶了捶有點兒僵硬的肩膀,她鬆了日氣,環視着已然收拾完畢的府邸。

嗯!差不多了。她滿意地笑了笑。

“辛苦了,翠萍。”浩文自身後輕拍她的肩溫柔地說。

烙冰回首嫣然一笑,不意外地瞧見壽王和浩文一起並肩站着。

“王兄,王府里準備得如何了?”她問。

幾天前,壽王也同浩文一起自動請命,意欲兩人一起動身南下巡查地方。皇上也欣然應允,當然,皇兒如此有心,當父親的如何不高興?

至於真正的原因,壽王倒是不明就裏,一心以為是至朋好友——駱浩文有心體察下情。基於道義,他也不好推拒浩文的力邀,於是就欣然答應了。

若是讓他知道了所有的來龍去脈,搞不好會因無法忘情楊貴妃而夜闖禁宮,綁架佳人遠走天涯,免得她做了黃泉孤客。基於如此考量,浩文和絡冰只好好心地瞞着。

“嗯,一切都準備妥當了。”壽王也含笑地回答。

“我們後天就可以啟程。”浩文輕擁着嬌妻柔聲道。

太好了,終於可以離開長安,避開令人驚憂的戰亂。思及至此,絡冰的嘴角不禁更上揚了。

浩文憐愛地瞧着她微微嫣紅又帶笑的花容,心中更覺柔情乍升。這小女人,比他原先所料想的還要好上幾分,自從他承認她不是宜春公主后,本來以為她會頑固地反抗一切宜春公主該盡的義務,但她沒有,反而儘力去做,而且做得更好更稱職。

只不過,到了晚上,她依然“嬌羞”如昔,總要他花上一番口舌“苦勸”才肯認命,說他不耐煩如此,還不如說他樂在其中又甜蜜在心窩。

“幹嗎這樣看我?”她嬌嗔道,微紅的雙頰因他“怪異”的注目而更顯擴張。

浩文忍不住輕啄了她一口。

絡冰一愣,反肘欲揍向他的腹部。這該死的男人愈來愈放肆了,晚上碰她還不夠,竟然延伸到白天;等到她認命由他后,他竟更得寸進尺地在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前對她上下其手,如今更是公開地表演“親親”。

她可不是會認命地習慣他任何事的,可是這一肘下去,卻沒聽到他悶哼呼痛,疑惑之際,卻見他舉起她的玉手湊向嘴邊,一隻只地啃咬手指。

“駱浩文,你這個色鬼,給我放手!”洛冰低吼,用力地想抽回她的手,卻不得其果,“你給我節制一點,旁邊還有人呢!”她雙眼冒火地瞪着他。

“別介意,愚兄的雙眼可是有視而不見的功夫。”壽王笑道。

絡冰更火了,忙定下心來,打算“拳腳相向”。

浩文眼尖,識相得很,不疾不徐地放開了她走到壽王身邊:“此趟南下,少說也得一年半載。我想,不如到蘇州先安置好王嫂與絡冰她們,然後再開始考察民情。”他正經地說道,不理洛冰頻頻射來的白眼。

“也好,反正我們在蘇州都有產業,正好可以順便瞧瞧。”壽王點頭同意道。

絡冰冷哼一聲,她就不信到了蘇州之後,他們還會有心情視察。在那之前,安祿山早就反得一塌糊塗了。“皇妹,你覺得不妥嗎?”壽王詢問地看向她。

“哪有?”洛冰急忙搖頭否認,“你們的計劃真是好極了。”她賠笑道。

“大人,大人,前廳有聖旨傳達!”總管在此時臉色倉皇地跑了過來,急沖沖地嚷着。

“聖旨?”浩文皺着眉頭,頗為愕然。這突來的聖旨是為哪端?

“浩文,還是趕快去接旨吧!”壽王催促着。

浩文點了點頭,隨即邁開大步朝前廳而去。洛冰也打算跟他們過去,瞧瞧到底是怎麼回事,卻被總管拉住了,她疑惑地回頭,看到他擔心的愁容。

“公主,帶聖旨過來的是一班武裝的侍衛,我擔心……大人……大人他……”

絡冰訝然地倒吸一口氣,心中頓時湧起強烈的不安。宣讀聖旨,哪須動用一票侍衛,更何況是武裝?

不置一語,她轉頭就跑,朝前廳急奔而去,一路上儘是愁雲凝聚,重重深積。

@@@奉天承運皇帝詔田今悉獲知門下省駱侍中,兼膘騎大將軍,有參加日前謀殺安慶宗爵子之嫌疑,今令大理寺全權徹查。徹查間,交由大理寺看管,任何人不得探視。

欽此隨即,一群侍衛擁上,拿下了他頂上的烏紗,綁住了他粗健的雙手。

“高公公,是誰說我涉嫌的?”浩文問道,既不慌亂也不作無謂的掙扎。

倒是一旁的壽王與洛冰慌亂得不知所措,尤其是洛冰,更是失去一向的理智,狂亂地叫着:“不,浩文不是兇手,他不是。”一邊嚷着,還一邊打倒試圖阻止她靠近浩文的侍衛,喪失理智的她顯得更所向無敵。

“好了,翠萍。”浩文厲聲對着已然欺近身的她叫道,由於雙手不自由,旋即用唇封住她狂亂的叫喊。

高力士一臉愕然地瞪着眼前的亂象,宜春公主何時變得如此能打了?

“公公,是誰誣賴浩文的?”壽王冷靜地問道,臉上有着明顯的不平。

高力士收回神,搖着頭低聲道:“何必問是誰?反正如今無威震怒,誰也管不了了。”

“難道沒有人出來替浩文說話嗎?”壽王生氣地厲聲問道。

高力士卻搖着頭:“這個人權大勢大,眾人附和他都嫌不及呢!”言下之意是說浩文已被人誣陷定罪。

“可惡!”壽王罵道,一拳用力地打在旁邊的柱子上。

“那個人可是楊國忠?”浩文拉着已趨平靜的洛冰來到高力士跟前。

“駙馬爺可真是好智慧呀!”

壽王驚呼回頭:“浩文,你怎猜得到是他?”

浩文苦笑着,想到安慶宗死後,他獨立所展開的一連串調查,對象都是他。

“看來,我是盯到老虎尾巴了。”浩文苦笑着自嘲。早該料到的,早該猜到狡猾的他不會允許狐狸尾巴露出來的。原想這次離開長安會讓他安心,結果卻仍……“為什麼他要害你?”絡冰沉痛地問道,臉上猶留淚痕的她,再也不覺得有任何事可以把她嚇倒。

“因為我要兇手俯首認罪。”浩文又是一聲於笑。

“但你忘了他是皇上寵愛的人,與其逮捕他讓娘娘傷心,還不如……”高力士惋惜地說道。

“可是,我是他的女兒,難道他寧願我傷心嗎?”洛冰厲聲問道,語氣中全是恨意。

“公主,你該明白的。”高力士嘆道。

不公平,真不公平!洛冰搖着頭,淚珠又奪眶而出。這個昏君不但是一個爛皇帝,還是一個爛父親!

浩文見狀,不由得心中一痛,疼惜地拉她入懷,任她在胸前埋首垂淚。

“公公,聽你這樣講,父王是不是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壽王沉思着。

“或許吧!但,誰知道呢?”高力士在皇上身邊也待了幾十年了,但終究不是他肚裏的蛔蟲,哪能盡數猜到他在想什麼。

“這麼說,父王是有心讓浩文背黑鍋來平息人心啰!”壽王結論着,心中着實不平。他也不是不了解父親,但事實卻很傷人。想他七十好幾的高齡,有子三十,有女三十,連名字都難記得清,更何況是去關愛他們。

兒女,充其量只是他洩慾下的產物,更是危害他皇權的威脅。兒子須防,女兒們——草草嫁人了事,至於女婿,則更是無足輕重;更何況,宜春又不受寵。

“王爺,你這麼說會讓皇上震怒的。”高力士瞟了旁邊一群凝止不動的侍衛。

壽王挫敗地低咒數聲。

“王兄,不必如此。相信大理寺會還我一個公道的。”浩文裝出自信模樣,“後天,你與翠萍照常出發。等所有誤會澄清之後,我會去找你們的。”

“不要。”絡冰猛抬起頭,看着他一臉堅決,“沒有你,我絕不出長安。”

她肯定地宣佈。

“別說傻話。”浩文沙啞低斥,“至少為寧兒想想吧!”他提醒道。

其實,浩文感動極了,沒想到她竟會為了他想留在長安,即使安祿山即將發難。她一定是很在乎他的,雖然她從不說。想到此,他心中就湧起一陣甜蜜。

“可是……”絡冰一臉為難。

“是呀!浩文。江南隨時都可以去,但你的事情可要先辦。”壽王起聲附和。

“不行。”浩文反對,“絕不能因為我而耽誤了行程。”

“皇上也有旨意,要王爺如期出發南下。”高力土打岔道。

“可是……”壽王遲疑着,最後還是不免妥協,畢竟父王是不容違逆的,“至少把絡冰留下來照顧你吧?”

“不行。”他低吼,“翠萍一定得走。”

“為什麼不行?”絡冰不服地抹去一臉淚痕,“我絕不眼睜睜地看你犧牲。”

這正是浩文害怕聽到的。想到絡冰會為了他而面對安祿山即將發起的戰火,甚至犧牲生命,他就受不了。更何況,來自將來的她,想法特異,加上一身怪裏怪氣又不弱的功夫,不知會不會惹什麼大禍出來,例如綁架,劫獄……不,她絕不能留下。

“犧牲?怎麼可能?”浩文冷笑,“我駱浩文行得正,做得直,上無愧於天,下不祥於地,區區奸佞能奈我何?你這婦道女子,也太嘮叨了吧!”他冷譏。

“你這傻瓜!”她生氣地大吼。

“你雖貴為公主,卻毫無權勢能助我;倘若你留下,我還得擔心笨頭笨腦的你是否惹了大禍。你還是走吧!免得礙我手腳。”他冷漠地嘲諷。

“我才不是笨頭笨腦。”絡冰叫得更大聲,但心下實在無法反駁於他,誰教她在此人生地不熟,沒有有力的靠山,也沒有有勢的朋友可撐腰。

“王兄,請務必帶翠萍一起走,兔得她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地為我想辦法。”

浩文不理她,逕自跟壽王商量。

壽王無奈地點頭,想起以前那個一事無成的皇妹,他也覺得帶她走比較好。

“但浩文,你有辦法脫罪嗎?”壽王疑道他不管皇妹在一旁大嚷她才不是什麼成事不足……浩文肯定地點頭,但事實上卻沒有把握。對方權大勢大,想必已經將“證據”

假造完成,要脫罪,不容易;想活命,恐怕更難。可是,他怎能講出來?

“總之,王兄,無論如何,你一定得將翠萍帶走,除去我後顧之憂。”浩文再次強調。

見壽王更肯定地答應,他才放下心中一塊大石。或許,他從此難見天日,但至少洛冰還活着,寧兒還平安,就算從此相見無期,至少……唉!

“公公,我們走吧!”他頷首叫道,自動走向侍衛,眼睛卻沒再瞥過洛冰。

他怕,怕這一瞥會改變他的決定,會陷絡冰與寧兒於死亡中;怕會泄漏真情,惹得絡冰更加執意留在長安。所以,他不能看她,只能讓痛苦、絕望寸寸啃噬他的心。

“你這白痴!我一定會等到你出獄才離開的。”洛冰大吼,實在擺脫不了壽王有力的鉗制。

望着他孤傲、冷漠的背影隱沒門后,絡冰放聲大哭,心中的不安、痛苦一起翻攪湧出。那種絕望心痛、愁苦、不知所措的滋味,讓她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她愛他!

不知何時?不知何地?或許從第一次見面起。

十一月的雪下得更凜冽了……③③“娘,我不要離開你嘛!”常寧流着淚,依依不捨地拉着絡冰叫道。

“寧兒乖,聽娘的話。”絡冰噙着淚,也是滿臉不舍,但寧兒一定得走,絕不能留他在長安面對無情的戰火。

“不,不要,我不要。”常寧任性地抱住她的腳耍賴着。

絡冰為難地閉起雙眸,忍住心頭不住的愁苦;睜開眼,看着眼前綿長的車陣浩浩蕩蕩。不行,她絕對不能軟下心來,一定得堅持下去。她警惕着自己。

“張武師。”她轉頭叫道,眼中冒出堅決的火花。

“公主。”張武師拱手敬廠敬。

“以後,寧兒就交給你照顧了,希望你能嚴加督促他。”絡冰沉靜地說道。

“屬下遵命。”

“不,我不要離開娘。”常寧叫得更大聲。

“王兄,”洛冰喚着站在身旁的壽王,“幫我好好照顧寧兒,在我跟浩文到蘇州之前,也請你代我們管理在那裏所有的產業,我跟浩文會終生感謝你的。”

壽王無奈地點頭。若不是她以死明志,誓死留在長安欲幫助浩文平反;若不是她吐露真情,令人動容。他也不會昧着良心留她在長安,違背了對浩文的諾言。

輕嘆口氣,他道:“皇妹,你當真不改變心意?”

“不。”她肯定地點頭,“沒有浩文,我絕不走。”

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給過她那麼多關懷,也從來沒有人那麼體貼她、親近她。除了一個在她八歲時即赴美定居的隔壁男孩之外,她從來不曾那麼喜歡一個人。

她也明白浩文用心良苦,故意用冷言冷語要激她氣怒而離開長安;但她要留下,或許會有奇迹出現,讓浩文能平安無事地出來。所以,她要等待。

“你這又是何苦呢?”壽王輕喟。

她凄涼一笑,摸着常寧柔順的頭髮,心疼地聽着他沙啞地哭泣。

“寧兒,好好聽舅舅的話。在爹和娘到蘇州之前,舅舅講的話就像爹說的一樣,知道嗎?”她沉聲命令道。

“不要,我要留在娘身邊。”他嚎陶哭着,似乎明白他的抗議引不起任何成果。

“你太不乖了。”她狠下心一巴掌打過去,疼得常寧止住了哭聲露出滿臉驚駭,卻也痛得她淚水泉涌,全身不停顫抖,“你這種不聽話的孩子娘不要。”她用力一推,推他倒入壽王的雙臂中。“你再不聽話,娘就再也不要見你了。”她厲聲說道。

但,情何以堪?滿腹悲苦難耐,不可自制地,她轉過身飛奔人府,一路上連頭都不敢回。

“娘,娘……”常寧凄厲地叫着。

此種情景,引得在旁眾人都鼻頭一酸。

“總管,公主就麻煩你好好照料了。”壽王沉重地吩咐道。

“王爺,你放心,屬下一定會盡心儘力,不辭生死。”總管哽咽着聲音。

壽王點點頭,無奈地抱起仍兀自大哭的常寧一步步走向車轎。

@③@洛冰癱趴在卧榻上,哭得柔腸寸斷。

她早已經把常寧當作是自己的兒子般愛着了,幾個月下來,他的陪伴給了她多少快樂,伴她撐過多少寂寞的日子與浩文的冷漠;若沒有他,她哪能在這無趣的將軍府中待那麼久,都是因為有他,她才能了解什麼是“家人”。

可是,此番別離,相逢恐怕無期,因為她有不安的預感。

“冤獄”朝朝都有,唐代自不能免,而一旦入獄,更是很難全身而退。這一點,她知道,也了解。

但她不能任浩文如此犧牲,只要有一點希望,她都要試試看,或許,在安祿山的戰火下,她會死。

但,她無悔!

早在紅色法拉利撞到她時,她早就該死了。畢竟她活不過二十一歲,不是嗎?

而且,現在她擁有了那麼多甜蜜的回憶,也該滿足了,甚至該偷笑了。

至於“抉擇”是什麼?對她,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是的。浩文和常寧才是她存在的意義呀!

③③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初九這一天,長安城異於平常喧鬧的吵亂,在大街上奔走的人群,不再有寒暄的笑容,個個都是驚慌地相告——安祿山反了,快回去準備家當逃命吧!

原本人潮聚集的長安城,今天一反常態,一批批攜家帶眷的人潮開始簇擁離去。

只有那些依然短見的士人們,在酒肆舞樓間高聲大笑——安祿山只是一個番子,怎敵得過我大唐朝的天威浩蕩?

當真敵不過嗎?天知你知我知。

“公主,公主,大事不好了。”總管慌張地奔進前廳,卻瞧見絡冰支着頭沉靜地坐在椅子上,“公主,安祿山反了!”他大聲嚷嚷,暴起的氣令他喘息不已。

“終於反了。”絡冰聽了卻漠然道,“接下來該是封常清請纓出征,卻失守洛陽,被皇上賜死於潼關。”她像背書似的念了一大串,沒有慌張,沒有憤怒,只有平靜。

“公主?”總管訝然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為何能知道得這麼清楚。難道,她有了什麼仙法嗎?

‘如何?大理寺那邊願通融一下,讓我見浩文嗎?“絡冰回過頭問道,原本失神的眼眸終於因希望而有了點光彩。

總管苦着臉搖頭:“他們說聖命難違,再多的錢也無濟於事呀!”聲音化為哽咽,老淚幾欲奪眶。

“是嗎?”沮喪再次令希望黯然。

難道沒有其他方法嗎?她自問。

有的,一定會有的,她絕對不能放棄希望。

@@@“封常清死了。”絡冰咀嚼着這個總管剛帶來的消息,不禁低嘆了口氣。扶着頭看着窗外點點皓雪,不由得又幽然道,“接下來皇上會宣佈要御駕親征,卻意外地發覺超高齡的自己做不來這檔事,只好作罷。可是,卻令病榻上的哥舒翰老頭兒領兵到潼關禦敵。看來,這狗皇帝的惡報已經來了。”想到此,她竟不住輕聲呵笑。

“公主。”總管低呼,“那可是你的親爹呢!”

“我可不這麼認為。”她轉過頭斜睨着他,眸中充斥着恨,“若是我爹,就該察覺到一點我的痛苦,甚至想辦法補救,但他沒有。”她咬着牙切齒道,“浩文已經被關了幾個月,連個會審都沒有,只是關在牢裏不準見任何人。這算哪門子的辦案?一點水準都沒有。”說到氣急之處,舉手拍向旁邊的茶几,引得茶水濺了滿幾凝成冰凍。

“公主……”總管無奈低嘆。

皇上不聞不問確實是個要素,更重要的是,還有楊國忠從中作梗,拖延着大理寺會審,阻擋着大人的反正;更要命的是,大理寺的長官跟高濟宗的交情都不是“泛泛之交”而已。這些,他不敢跟公主講。要是讓公主知道大人的獲罪,十之五六可能是肇因於她,以前的那個公主一定會拍手稱讚厲害,慶幸老天有眼;但眼前的這位,他敢斷定——十之八九是衝到高府去,一刀砍了高左丞;再到楊府去,一劍刺死楊國忠。

唉!這不啻是自找死路而已。如此,教他怎麼敢講?

“或許,我該到皇宮裏去,直接找那個狗皇帝理論才是。對,這真是個好方法。”她眼睛一亮,摹然露出光芒。

“給我備轎去。”她嚷道,腳步緊跟着要奔向門口。

“公主!”總管急忙抓住她的手,“萬萬不可,萬一惹惱了皇上,可是對大人不好呀!”

絡冰皺眉:“那我客氣一點不就好了。”

“但……”公主沖得很,尤其是“理直氣壯”的時候。

“別啰嗦了。婆婆媽媽的是什麼事也辦不好的。”她道,掙脫了總管的手,匆忙地奔去。

“公主……”總管無奈,只得緊跟而去。

☆☆☆“哦!皇上連下三道敕令要哥舒翰出潼關,領兵直搗黃龍,正面與安祿山為敵?”絡冰無聊地說道,一點也沒有總管的緊張。

總管點頭:“公主,這次哥舒翰將軍若開關出戰,是勝還是敗?”他緊張地問她。

“當然是兵敗如山倒,不但丟了潼關,連長安也賠了進去。”她平平地說道,還無聊地打着呵欠。

“什麼?”總管面如死灰地叫着。情勢真的會變成如此嗎?他好擔心。

可是公主料事如神,說的每一句話都會應驗。好在公主沒有到處去嚷嚷,只有說給他聽,否則,他真不知會再發生什麼事呢!

“可是,公主,你怎麼還能如此鎮定?”總管又不禁疑惑,瞧公主氣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好像長安被破也不於她的事似的。

絡冰卻低笑,頗有一絲邪惡的味道:“愈亂愈好,最好亂到每個人都只忙着逃命更好。”她竟如此幸災樂禍。

想到她幾次到宮中找皇帝都被人擋着,根本連唐玄宗的影子都沒見到。任憑她大叫大嚷,甚至手腳功夫也沒用;那些宮中的侍衛還真不是白吃白喝,擺着好看的。

可是沒關係,再過不久,玄宗就要逃離長安了,到時全城一片亂,大家嚷着逃命時,她就不信大理寺的那些渾球還會盡忠職守地待在那裏看牢。

嘿!嘿!嘿!到時她大可堂而皇之地走進牢房,劈開牢門,搶了浩文就走。

沒錯,就是這樣!現在,只要好好準備逃難的工作就好了。

“拿筆來。”她叫道。

嗯,需要好好列一張清單了。她想。

③③③“公主,潼關被破了,皇上還下令要御駕親征呢!”總管一臉凄愴地向她報告世局。

親征個頭哩!七十多歲的老頭了,還想在沙場上揚威舞劍?

“他才不會去呢!今晚他就會夾着尾巴逃向蜀川去了,像只落敗的公雞一樣。”

她冷笑。

“公主,那我們怎麼辦?”總管憂心沖忡。

“隨你是要現在逃,還是晚上跟我和浩文一起走。”她一點也不擔心地說道。

“公主,”總管黯然神傷,“屬下誓死也要跟大人在一起。”

“很好。”絡冰感動地說道,頭一次親眼看到忠僕為主人赴湯蹈火的決心,“快些準備吧!晚上咱們到大理寺去接大人。”她放柔了聲音。

“是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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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世情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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