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轉搭了幾個鐘頭的車，此刻，採薇累得只想好好睡一下。
正午的陽光曬得她好溫暖，她背靠着石頭，緩緩地縮回雙腳，兩隻手環抱住膝蓋，側過身再次墜入夢鄉。
這裏平常是沒有人會來的。
早年除了她和阿哲哥哥以外，院裏的小朋友都被修女們繪聲繪影的恐怖傳說，給嚇得不敢踏進竹林子裏一步；所以，自從她也離開了育幼院之後，這個地方几乎不曾再有人踏足。
陽光亮得刺眼，她濃密的睫毛輕眨着，額上開始冒出幾顆晶瑩的汗珠。
要是再來幾朵雲就好了……
她奢侈地想着，忽地，一片暗影籠罩住她。
咦？
鼻尖嗅到一股陌生的氣味，採薇驀地張開眼睛，茫然瞪住近在咫尺的巨大黑影。
“薇薇……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裏睡著了？”那人背着光，朝她緩緩露出一個笑容。
“一個女孩子家，跑到這種荒郊野外睡露天覺，你也夠大膽了。”他說著，一邊抬手輕輕替她拂去沾在頭髮上的落葉。
霎時，採薇只覺得連呼吸都困難了起來。
那溫柔的眼神、微笑的嘴角，還有那些寵溺的話語，全都撼動了她無比脆弱的心臟。
是石仲浩——是他——他就是阿哲哥哥，沒錯！
她就知道，他們是同一個人！
“為什麼……”她的雙唇有些發顫。
“嗄？”
見她欲言又止地，石仲浩於是蹲下身，與她平視。
只見，眼前清純可愛得好似一尊瓷娃娃的人兒，一雙粉嫩的唇緊抿着，圓圓亮亮的眸子瞬間就淌下淚來。
“薇薇？你怎麼了……”怎麼忽然哭了？
他慌亂地抹去她不斷落下的淚水，然後，那小小的身子順勢撲進他懷中。
“為什麼……為什麼要騙我？……你明明知道我在等你，為什麼要裝作不認得我？……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好想你。”她真的，等他等了好久好久啊！她甚至一度死了心……
聞言，石仲浩的臉色微微地變了。
“好了……別哭了。”
他斂眉，右手輕輕地拍着她不停顫抖的肩膀，抬頭望住天空。
採薇方才那番話……不是對他說的吧？
是那個小男孩，送茶點的大嬸口中，和他長得很像的那個小男孩。
薇薇居然也認為他們是同一個人？
一種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石仲浩驀地感到十分不舒服……
過了好一會兒，啜泣聲停了，躲在石仲浩懷中的小臉挪了挪，緩緩離開那面胸膛。
不用說，他的名牌休閑襯衫經她這麼一哭，早已經濕得一塌糊塗。採薇也注意到了，一張哭紅的小臉瞬間更紅了。
“沒關係，一會兒就幹了。”
石仲浩不甚在意地說道，抬頭，看見眼前那張羞怯的小臉，有着他沒見過的夢幻神情。
他眼眸一黯，心中的不往外擴大。
他……竟然嫉妒起那個令她有這般表情的小男生。
“怎麼這樣看我？你不認得我了？”他不動聲色地，臉上掛着木然的笑。
聞言，採薇羞澀地低下頭，宛如當年那個小女孩。
她認得，當然認得。
阿哲哥哥就算化成了灰，她也不會忘記的。只是，她從沒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和他再次相遇，更加沒想到，原來石仲浩就是阿哲哥哥，他居然一直瞞着她，看她出糗……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她愛慕的眼神再度對上他。
見狀石仲浩淡然一笑。
“薇薇。”
“嗯？”
“你，把我當成誰了？”他暗黑的眸子鎖住她。
“嗄？”什麼？採薇臉上的血色逐漸褪去。
“剛才你傷心地抱着我哭成那樣，又說我騙你、裝作不認識你……那些話，不是要對我說的吧？”他心中有股莫名的失落。“我是不是長得很像誰？像一個……曾經住在這裏的小男孩？”
聞言，採薇的心口像被砍了一刀，她不斷地搖着頭，一雙驚疑不定的眸子，霎時又漾滿了淚水。
“我沒說錯吧！我確實長得很像你認識的一個人，或者，是很重要的一個人。”
這不是問句，他早就知道答案了。
方才，顧採薇抱住的並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男人；她愛慕崇拜的眼神，也不是為他而釋放的。或許，在她的潛意識中，就連那個與她共處了一整晚，甚至相偎到天明的，都是那個長得很像他石仲浩的傢伙。
真是見鬼了！
他一直以為，自己在她心目中是有些特別的，至少，她曾經因為他的關係，每個晚上跑到PUB里去偷看他。當時，他確實她可愛又純情的模樣給打動了，他甚至還幾乎為她心動……
只是，如今想想，他真是傻得可以了！
打從一開始，顧採薇的眼中就沒有“石仲浩”這個人，她看見的、聽到的，全都是另一個傢伙，她把他當成了某個人的影子。
換句話說，要是他今天長成另一張臉，他對她，就沒有任何的意義了……
閉上眼，石仲浩深深地吸了口氣。
“我該走了，‘你的’院長和我還有一些事情沒談妥。”語畢，他退自轉身大步走下山。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林間，採薇才頹然跪坐在地上。
怎麼會這樣？
難道，他不是阿哲哥哥嗎……
回台北的路上，石仲浩始終沉默不語。
採薇很是尷尬地坐在駕駛座旁，兩眼不敢斜視地瞪着窗外飛逝的景物。
原來，石仲浩今天之所以出現在他們育幼院，是為了找院長談有關於助學基金的事情。而她這個傻瓜，竟然不分青紅皂白地就把他當成阿哲哥哥……
這麼離譜的事情，也難怪他要生氣了。
任誰，都不會高興當成別人的替身吧？更何況，她這是在利用他呀！
從一開始，她接近他目的就不單純。是老天爺懲罰她吧？讓阿哲哥哥的事情曝光，讓他和她，再也做不成朋友。
她偷偷地覷了他一眼。
身旁，石仲浩專心地開着車，他高大的身軀使原本該很寬敞的車內空間顯得有些局促，他黑色的眸子直視着前方，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他真的很生氣呢！或許，還對她失望極了……
“今天，謝謝你。”
車子在天黑前回到採薇租賃的公寓門口，她下了車，回頭對車裏的石仲浩說道。
“謝我什麼？”
“謝謝你……捐款幫助孤兒院的小朋友。”
“下午你已經謝過了。”
呃……是嗎？
聞言，採薇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那張面無表情的俊臉。此刻的他，看起來真的好陌生……
他們之間，果真要劃上句點了嗎？
“那……我進去了。”難過地，採薇只能轉身，背着他低頭掏出大門鑰匙。
就這樣？
她沒有話要對他說嗎？
見狀，石仲浩的臉色更沉了。
“沒什麼事的話，我要先走了！”他冷冷地催促着。
語畢，見她回頭勉強扯唇一笑，旋即匆匆地進了公寓大門，他的心，似乎也悄悄被關上了。
他真的這麼在意嗎？
在意她看他的眼神？在意顧採薇在看着他的時候，心裏面所想的，其實是另外一個男人？
他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她始終顯得羞澀的愛慕眼神。
該死的，他當然在意！
否則此刻他的胸口不會有火在燒。那是爐火，他該死的在嫉妒！
不願再去想這件事情，石仲浩右腳用力一踩，車子瞬間加速，匯入成串的車流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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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店的房門口，一抹纖細的粉紅色身影駐足。
石仲浩一踏出電梯，就看見了她。
杜佩雯？
‘你怎麼來了？”
“我想見你，所以就來了。”她離開房門，朝他走來。“你……還好吧？有沒有找到那家育幼院？”
她不曉得石仲浩究竟是怎麼了？
昨天早上，他們也不過是無意間聊起薇薇的身世，誰知道他聽了居然會有那麼大的反應，而且還一再地追問那家孤兒院的地址。
拜託，她怎麼會知道那家孤兒院在哪呀？她也只聽薇薇提過，那是在台中山區一家叫做聖光的小育幼院罷了。
況且他和薇薇又不熟，人家是孤兒院長大的，跟他有什麼關係？他有必要隔天一大早就開車趕到台中山上去找嗎？
杜佩雯的心中萬分不是滋味，她望着那張略顯疲憊的臉龐，正想開口，就看見他點點頭說；“找到了。”
聞言，杜佩雯全身上下的每一條神經都緊繃了起來。
她挑挑眉，努力露出甜甜的笑顏。“真讓你找到了？然後呢？那些修女應該都很開心吧？”大金主自己找上門來呢！
“我們進房裏談。”
石仲浩並沒有立刻回答她的問題，他越過她，用磁卡開了房門，然後逕自走進房間。杜佩雯見狀愣了一會兒，隨即也跟了上去，美麗的小臉有着明顯的不悅。
她不習慣被忽視。石仲浩以前不會這樣的，他這幾天到底是怎麼了？
“仲浩，我聽朋友說這附近有一家不錯的日本料理店，我們待會兒去吃吃看好嗎？”
“改天吧，我現在不餓。”他的口氣淡淡的，隨手將外套扔在沙發上，轉頭看着她。“佩雯，你跟薇薇很熟嗎？”
“還好，怎麼了？”
“她……有跟你提過她小時候的事情嗎？”
“小時候的事情？你指的是哪一方面？”
“比方說……初戀的對象？”
初戀？
“你問這個做什麼？”杜佩雯既詫異又狐疑地看着他。
“她提過？”
“是提過，不過……那個人已經很久沒有和她聯絡了，所以我也沒見過他。”
很久沒有聯絡了，而她，居然還在等……
“那個人，他叫什麼名字？”
聞言，杜佩雯臉色丕變。“仲浩，你到底是怎麼了！幹麼一直問薇薇的事情？”她不悅地拉下嘴角。
“我只是想知道。”
“你……你喜歡她？”
“她是我朋友。”
“朋友？！”杜佩雯發飆了，她誇張地拔高了音調。“你們兩個才見過一次面而已，就算你把她當成朋友，那麼閣下‘關心’朋友的度也未免過分了吧？……你難道都沒有想過我的感受嗎？在我面前追問別的女人的事情……石仲浩，你會不會太殘忍了？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你對我的事情從來都不好奇……你……真的喜歡我嗎？”難道，她會連一個“朋友”都不如？
“佩雯……”石仲浩無奈地蹙起眉頭。“我們之間並不是你所想的那樣——”
他知道杜佩雯喜歡他，也明白她在外人面前一直都以他的女友自居，但是……他對她其實並沒有同樣的感覺。
原本他不想傷害杜佩雯的，但是現在他才發現，她已經愈陷愈深了——然而，見了顧採薇之後，他心中有股情感彷彿更加清楚地在呼喚着他。
如果佩雯對他的感情是愛情，那他對採薇的感覺又算什麼？這幾天來近乎失控的行為，該作何解釋？他對薇薇無法壓抑的感情又算什麼？
石仲浩仰頭重重地嘆了口氣。
“佩雯，我們並不適合。”
這句話，他該早點說的。
他太自以為是了，總以為現實已經把自己訓練得夠冷情，一生都不會受到感情的牽絆。沒想到，他還是他，潛藏在他體內過分感性的基因，是永遠也改變不了的。
聞言，杜佩雯雙腿一軟，往後癱坐在沙發上。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不要她？！為了顧採薇，他居然要拋棄她？
“我現在不想跟你討論這個，我要回去了。”
她臉色僵硬，搖搖晃晃地起身走到房門口，不料，石仲浩卻快她一步擋在面前。
“佩雯，你聽我說……”
“走開！我不想聽可不可以？”
杜佩雯尖叫着，突然像發了瘋似地使勁推他，只是她的舉動並沒有讓石仲浩移動分毫，反而是她自己因為重心不穩而往後踉蹌了幾步……
啪！
玻璃碎裂的聲音，令兩人同時怔住。
杜佩雯緩緩低下頭，並移開右腳。“這是……”太陽眼鏡？
她蹲下身，拾起缺了一角的名牌墨鏡，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
這是……她送給顧採薇的眼鏡，因為買了才發現鏡架上有點小瑕疵，所以就給她了。
此刻，望着手中不容反駁的鐵證，她真的寧願自己不要認出它來。
“顧採薇……她來過這裏？”她咬着牙服色有些狂亂。
是什麼時候的事情？難道……那天早上在一樓電梯口看見的，真是她？！
才一大清早，她就跑來找石仲浩？或者……她根本整晚都待在這個房間裏頭？
見狀石仲浩也感到十分地訝異。
那是薇薇的東西沒錯，那幾天她去PUB里聽演奏時，就是戴着這副墨鏡，只是，他沒想到她竟然忘了帶走？
杜佩雯抓着墨鏡的手微微發著抖，美麗的臉龐罩上一層寒霜。
“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她木然地點點頭。“顧採薇……她確實厲害！我之前太小看她了。”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聞言，石仲浩繃緊了臉。
“喔！不是這樣，那是怎樣呢？”
杜佩雯甜甜地笑着，那笑容讓人看了卻毛骨悚然。“你什麼都不用說了，我不想聽，也沒興趣知道。石仲浩……我們之間，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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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揚的琴聲，伴隨着酒杯相觸的清脆聲響……五星級飯店裏的鋼琴酒吧，果然連氣氛都營造得很好。
由於適逢周日，又是用餐時間，所以客人並不多。
林睿哲隨興的穿着條紋POLO衫、牛仔褲，以及喬登籃球鞋，大刺刺地晃了進來。
吧枱前，一名身材火辣性感的美女，手握着酒杯、眼兒迷濛地對着他笑。
“找我什麼事啊？”
林睿哲一屁股坐在她身旁的高腳椅上。
“怎麼？我不是你朋友嗎？朋友找你出來喝酒聊天，還需要什麼理由？”
“朋友？”林睿哲嗤笑一聲，揚手跟酒保要了一杯冰啤酒。“對啦，朋友之間聊聊天、敘敘舊，是不需要什麼理由。只不過我很好奇，你大小姐什麼時候開始把我當成朋友了？”
聞言，杜佩雯哈哈一笑。
“什麼時候嗎？嗯……那可能要問顧採薇了，要不是她，你想跟我平起平坐還不容易呢！”
“你在說什麼東西，你喝醉了吧？”
“我沒醉，我只是跟你一樣失戀了……兩個失戀的人一起喝酒，不是很好嗎？呵呵呵……”說著，她仰頭又幹了手裏的烈酒。
失戀？他？“我看你真的醉了，我不想在這裏浪費時間，你不是有很多男人嗎？隨便叫一個來陪你吧！”林睿哲說完掉頭就走。
神經！早知道他就繼續睡他的大頭黨，幹麼大老遠跑來這邊聽她瘋言瘋語！
身後，杜佩雯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她望着他忽然僵硬的背影。
“男人……是啊，我男人確實很多，也都比你行……尤其是石仲浩。你知道嗎？連你的寶貝薇薇都逃不過他的‘魅力’呢！林睿哲啊林睿哲，你實在沒用，連一個女人都管不住，你還是不是男人啊你？嘎？你被戴綠帽啦！哈哈哈……真是個傻瓜……”
“杜佩雯，你發什麼酒瘋！薇薇她什麼時候對不起我了？……你別胡說八道喔！”林睿哲氣急敗壞地指着她的鼻子罵道，可是心中卻忍不住起疑。
薇薇會跟別的男人亂來？唬人的吧？
她根本就是性冷感呀！
“你不相信就算了，反正我無所謂……我是杜佩雯耶！要什麼男人沒有，會稀罕區區一個石仲浩？哼哼，說什麼不適合，我看根本就是被顧採薇迷住了吧？搞不好……搞不好兩個人還上了床……只有我，還傻傻地蒙在鼓裏，他們兩個……真行啊……真行……”杜佩雯半趴在吧枱上，語無倫次地說道。
她右手無力地揮了幾下，想抓林睿哲過來一道喝酒，但是揮了好一會兒，卻只抓到涼涼的空氣。
走了？這麼快？
她四下張望，發現吧枱旁此刻只剩她和酒保二人。
“先生，再給我一杯酒。”她嘟嚷道。
“小姐，你喝多了。對了，方才那位先生呢？他的啤酒還要不要？”
“他啊……不用了啦！他現在八成去找人算帳了，嘻嘻……”杜佩雯暈陶陶地笑着。
好呵，去吧！
去替她教訓教訓石仲浩那個負心漢，替她出口鳥氣！
最好，連顧採薇也不要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