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你已經吃過了?”

站在雪白的方形餐桌前,杜佩雯訝異地下手中紙袋。

“嗯,與其到外面大街巷的找早餐店,還不如直接請飯店的服務生送上來比較省事。”

石仲浩捏捏僵硬了一個晚上的手臂肌肉,往紙袋子裏瞄了一眼,“你買了什麼?”

“沒什麼啦……我記得你說過很懷念台灣的杏仁茶和燒餅油條,所以我就特地繞到萬華的一家傳統老店去買……只是,沒想到你早就吃飽了。”杜佩雯好生失望地嘟着紅艷小嘴。

“特地去買的?你不是跟客戶有約嗎?”

“呃……那個……”糟糕,說溜嘴了!

杜佩霆腦袋瓜靈活一轉,很是嬌嗔地瞥了他一眼。“哎呀——人家想說反正都約在這裏了嘛!順便帶早點過來給你吃,不好嗎?”

就只有他會去挑人家語病,要是換作其他男人,早就感動得痛哭流涕、跪地磕頭謝恩了,哪還有多餘的心思去想那麼多?

“我沒說不好,只是太麻煩你了。”語畢,石仲浩轉身走回客廳,低頭一一抬起地毯上來不及整理的唱片。

方才,薇薇走得很急……

一聽見杜佩雯要上來,她那張小臉霎時都白了,連外套都來不及穿就匆匆忙忙地離開,活像他們兩個昨天晚上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似的。

石仲浩無奈一笑。

是啊,要不是薇薇反應快,他差點就害她聲名不保了……

他知道她在擔心什麼,但事情並不像她所想的那樣;他與杜佩雯之間,其實根本沒什麼,全是杜佩雯單方面的追求而已。他對感情的事向來抱持無所謂的態度,也就沒有多做澄清。

那天在陽明山上見到的那個男人,是她男朋友吧?很討厭的一個人,薇薇跟他在一起真是可惜了。

他沉着臉,因為腦海中出現薇薇和那男人手牽着手的畫面,而感到不悅。

他回頭看了一眼杜佩雯,除了卧房以外,她已經很大方地測覽過整間客房,而且正笑容滿面地朝他走來。

“這房間還不錯。”

“一個人住可以了。”他點點頭。

“你……都不曾帶朋友回來過?”杜佩雯試探性地問道。

聞言,石仲浩的眼中閃過一絲光芒。“為什麼這麼問?”

“喔,也沒什麼啦!只是隨便問問罷了。”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唯一嘛!連這個都不懂。

她嘴角噙着笑,姿態優雅地坐上沙發,雙膝併攏向右傾斜四十五度,右手無意識地輕撫扶手下觸感極佳的絲絨。忽地,她像想起什麼似的雙眸發亮。

“啊,對了,說到朋友,我剛剛在一樓大廳看見一個很像薇薇的小姐喔!”

“……薇薇?”石仲浩收抬唱片的動作停滯了一秒鐘。

真奇怪,他竟然會替薇薇感到緊張?他們又沒做什麼。

不過杜佩雯好像沒發現他怪異的表情,她自顧自地說道:“是啊,那個人長得還真像薇薇呢!連穿着的品味都跟薇薇像個十成十,我當時幾乎都要上前去跟她打招呼了。不過……不會是她啦,薇薇她不可能會來這裏的。”

“不可能?這話是什麼意思?”

“喔……這個嘛……我不曉得該不該說耶?”

畢竟,她和薇薇是好多年的朋友了,到處泄漏她不同於常人的身世,好像有點缺德喔?

“怎麼,不方便說?”石仲浩聽了,臉色略沉。

他不喜歡杜佩雯提到薇薇時的那種口氣,好像刻意要把薇薇和他們區分開來似的,有點鄙視的味道。

他語氣轉冷。“既然你有顧忌,那就別說了。”他寧可藉由日後的相處,慢慢去了解採薇這個人。

“哎呀!你生氣啦?”

杜佩雯見他臉色難看,一時也有些緊張起來。

“好嘛好嘛,人家跟你說就是了。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薇薇她跟我們一般人不太一樣,她從小就是個孤兒。她說,自從她有記憶以來,就一直是住在孤兒院裏頭了。所以啦,我才會說她不可能來這種地方嘛!因為這裏的每一樣東西對她來說都太奢侈了,她消費不起。”

“你說的……都是真的?”

她,竟然是孤兒嗎?

石仲浩臉色一變,說不出心中複雜的感受究竟是什麼。

“我騙你做什麼?我和薇薇都幾年的朋友了,還有什麼事情是我不知道的?不過啊,她也真的是很厲害,從高中我認識她開始,她就已經半工半讀的賺學費了,一直到現在出了社會,每個月都還要固定匯錢給孤兒院,幫其他的院童們湊學費。我啊……跟她比起來在是太幸福了!”杜佩雯誇張地搖着頭。

她不是瞧不起顧採薇這種人,相反的,她還很佩服她呢!

窮,也窮得很有志氣呀!

“她……難道都沒有養父母嗎!”石仲浩問。

“據我所知……好像沒有吧!”

聞言,石仲浩蹙着眉,莫名地為採薇感到心疼。

這麼說來,她一直都是一個人了?

雖然他並不怎麼喜歡自己的父親,還有那些同父異母的弟弟們,但至少他還有個完整且富裕的家庭,而她……卻什麼都沒有。

“哎呀——好了,我們別說這個了,搞得氣氛好嚴肅喔!”見他神色抑鬱,杜佩雯於是連忙扯開話題。

“你要不要喝一點我帶來的杏仁茶?應該還是熱的喔,這家的杏仁茶聽說很棒呢!”她起身走向餐廳。

“那家孤兒院在哪裏?”身後,石仲浩沉着聲問道。

“嗄?”

“那家孤兒院……你有它的地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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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轉暖了。

才三月,外頭的氣溫就高達二十幾度,溫差之大,簡直讓人措手不及。

顧採薇坐在開往台中山區的舊客運上,沿途看着窗外景色。車上乘客不多,大部分都是中年婦人,腳邊擱着在山腳下的菜市場買來的新鮮蔬果魚肉,嘴巴一刻也沒休息地與同車婦人以及司機聊天。

春風暖暖,車行緩慢,顧採薇沿途望着窗外,乘機呼吸一下久違的、充滿泥土味的新鮮空氣。

她好久沒有回來這裏了,自從上了大學以後,工作課業兩頭忙,總是抽不出時間回來走走。畢了業之後,又聽人家說北部的工作機會比較多,起薪也比南部高,於是她簡單地收拾行李,搭了夜車便直奔台北,倉促定居下來。

這麼說,該有七年了?

她居然整整七年都沒有回來過。不知道院裏的修女們可好?那些老愛圍着她要她說故事的弟弟妹妹們,也都長大了吧?

客運停在半山腰的一條岔路上,採薇將票根遞給司機,背着有些沉重的登山包,三兩步跳下車。

這裏,一點都沒變,生鏽的公車站牌還是歪歪的躺在山壁上,通往育幼院的小岔路,也依舊沒有鋪上柏油。黃黃的泥土地上,稀稀疏疏地長出了一些雜草,黃色粉蝶在四周飛舞。

採薇駐足了一會兒,便邁開步伐,朝小路盡頭的灰色建築物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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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有老面孔出現,院裏一時喧鬧無比。

小朋友們爭着跟大姊姊要糖果、要餅乾,連上了年紀的修女們也都跑來湊熱鬧,問東問西的,忙壞了採薇。

在她眼中,這些人的表現一點都不奇怪。因為,有太多從這種地方出去的孩子,都不曾再回來過。

或許是得丟臉還是不想惹麻煩吧?總之,很多人都只把這裏當作是人生的中途站,休息夠了就再也不回頭。

採薇看着眼前熱情的老老少少,心中湧起一股酸酸溜溜的感覺。

阿哲哥哥,他也和那些人一樣嗎?

不想承認過去,不願意麵對自己不同於常人的遭遇,所以一旦有機會離開,就再也不回來了?

就連她,也成了他不願意想起的過去?

用零食打發了十來個院童,採薇又跟修女們話家常了一會見,才慢慢吞吞地繞過長屋,往後山的竹林子走去。

天空是湛藍色的,陽光穿透竹林,空氣中彷彿飄浮着夢境裏才有的裊裊煙霧。

這是她的秘密花園,也是她和阿哲哥哥共有的天堂。

那時候,他經常牽着她的小手,踩過軟軟濕濕、覆滿竹葉的泥地,躲到山上一塊只有他們知道的大石頭背後;然後,阿哲哥哥會從口袋裏拿出偷偷預藏的小糕點,放進她的掌心,那是她一天之中最開心的時刻。

點心如果是蛋糕或者饅頭之類的,通常都會壓成扁扁的,上頭還會有阿哲哥哥的體溫。不過她不介意,因為這樣會讓偷吃點心這件事情變得更好玩、更刺激。

那時候的她,想到的理由大概也只有這些了吧?好玩、刺激?

其實,直到長大后,她才從修女們的口中得知,阿哲哥哥其實是擔心她三餐吃得不多,個子永遠矮同年齡的孩子一截,所以他才會想出這個辦法,想讓她聽話地多吃些東西。而那些“偷來”的食物,根本都是經過廚房大嬸首肯的。

點點滴滴的回憶,霎時如潮水般向她湧來。

她已經好久不敢再想起這些往事了,只怕一想起,心中對他的依戀會強烈得無法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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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個的訪客真是特別多呀!

院長室裏頭,幾個正在討論事情的修女以及老院長紛紛站起身來,透過泛黃的百葉簾,往窗外看去。

一輛黑色的氣派房車緩緩駛進敞開的院門,停在長尾的矮階梯前。院童們興奮地上前圍觀,有的甚至將臟髒的小臉貼在車窗上,想看清楚裏頭的人長什麼樣子。

在這裏住久了,孩子們都有一個共識:舉凡這種看起來很有錢的叔叔、伯伯、阿姨們,他們若不是來這裏愛心捐款的,那麼,八成就是想來認養孩子了!

所以嘍,每個聰明的小朋友都很歡迎這些大朋友來訪,包括……正快步出門迎接、並十分期待有人捐點善錢的院長以及修女們。

車子熄了火,一雙長足跨出車外。日光下,院童以及院長、修女們皆微張着嘴,訝異地看着眼前的貴客。

十秒鐘后……

“嘩,大哥哥,你好帥喔!”

一名年紀最小的女生首先爆出讚歎,接着,眾人回過神來。

“白痴?你才幾歲?要叫人家叔叔才對。”另一名個子比較高的小男生當場給她一個爆栗子。

“不可以沒禮貌!”老院長輕斥道,跟着,她笑容可掬地轉頭看着貴客。

“啊,這位先生,歡迎來到聖光育幼院,請裏面坐。”

“看起來很年輕,應該是來認養小孩子的吧?”門口,一群孩子貼在門板上,很努力想聽清楚裏頭的對話。

如果這個叔叔是來認養兒子女兒的,那就太好了!因為他看起來很有錢,脾氣又很好,如果能當他的孩子一定很幸福。

十來張小臉紛紛露出渴望的神情,有些還偷偷地整理了一下儀容。

“你們這些小鬼躲在這裏偷聽什麼?”

忽地,一聲洪亮的嗓音平地響起,眾孩子們驚叫一聲,各自逃命去也。

發出嚇死人嗓音的,正是在廚房幫忙了N年的大嬸,她敲敲院長室的大門,跟着推門進入。

“……所以說,先生您今天來的目的,是想要替院童們成立助學基金是嗎?”院長難掩喜色地說道。

“沒錯。”男子薄薄的唇微微勾起,黑亮的頭髮底下,一雙眼睛顯得深沉而冷靜。

他狀似不經意地瀏覽四周,灰色水泥牆、綠色窗欞、黑白相間的磨石子地板,還有頭頂上嗡嗡作響的老舊吊扇……自從來到了這裏,他的腦袋就一直亂紛紛的,彷彿有些畫面即將拼湊出來,卻又在一瞬間化為零亂的片段。

“先生,你……是我們這裏的院童對吧?”

廚房大嬸放下手中的熱茶和點心,回頭,看見坐在沙發上的男子,一雙牛鈴似的大眼立刻眯了起來。

院長聽了臉色大變。“李嬸,別胡說!”人家可是大人物,大金主呀!得罪不起的。

“可是,真的很像耶……”這位先生,長得好像多年以前,曾經住在這裏的一個大男孩,叫做……咦?叫做什麼來着?

聞言,男子挑起一雙好看的濃眉,沒有生氣,反而露出驚訝的神情。

“大嬸,你見過我?”難道,他真的來過這裏?

“呢……也不能說見過啦!我在這邊工作三十幾年了,除了院長和修女,每天看到的都是那些小鬼頭,所以每張臉我都記得很清楚說……我是覺得,先生你長得很像以前住在這裏的一個小男生耶!”

“是嗎?那麼你說的那個小男生,他叫什麼名字?”

“名字喔!”李嬸搔搔亂蓬蓬的頭,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名字我就記不住了啦,這裏每個小男生的名字都嘛差不多,什麼阿寶、阿福,阿明、阿勇的……我每次都搞不清楚誰是誰。”

聽到這裏,院長已經開始頭冒冷汗,嘴角抽搐。“夠了,李嬸。人家石先生可是我們育幼院的貴客,你就少說兩句行不行?”

不管這位相貌堂堂、氣質絕佳的富家少爺是否曾經“委身”於此,那都是過去式了。既然人家已經忘了,就別提醒人家,重點是他願意拿錢出來幫忙這些可憐的孤兒,這就夠了。

慈眉善書目的老院長難得發飆,李嬸自然也不敢再羅唆什麼,她聳聳肩,很識相地離開了院長室。

見狀,男子也跟着起身。“我想四處走走看看,不曉得方不方便?”

“當然當然,這是應該的,我順便跟您介紹一下院內現有的設施。”說不定可以激發出他更多的愛心,順便連老舊的房舍也修一修好了。

院長滿臉堆笑,正要跟着出門,卻聽見男子忽地轉身說道:“不用了,我想自己逛一逛,可以嗎?”

“喔,當……當然可以,那麼,您可以先到院童們的宿舍參觀一下,出了這個門,往右轉就到了,男孩、女孩是分開住的,房門口都有標示。還有,餐廳跟廚房在走道底,也很好找。”只要順着油煙菜渣味走,那就沒錯了……

語畢,老院長對大金主咧嘴一笑,然後扼腕地目送着大金主離開院長室。

噴,他可要看仔細點啊!

院童們的床跟被褥都該換了,牆壁也很久沒有粉刷了,還有還有,廚房的抽油煙機不知道壞了幾個月,李嬸念得她耳朵都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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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參觀完簡單卻很乾凈的房舍,石仲浩一個人來到屋后的小菜圃,望着後山一大片翠綠色的竹林出神。

風吹過林梢,發出咿呀聲響,密林的深處,黯綠與光線恍惚交錯,引人神往。

不自覺地,他邁開步伐,往山上走去……

雙腳踩在佈滿落葉的泥地上,石仲浩此刻的心情就如同腳步一般沉重。

這個地方他雖然不曾來過,但是,他的心中卻隱然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

這沒有道理吧?

如果他真的來過,為何他會一點印象都沒有?況且,母親也從來不曾提過這件事情。

除非……就像那個大嬸說,他是從這裏出去的孤兒?!

他的頭部曾經因為車禍而受到重創,所以十三歲以前的事情可以說都忘得差不多了;而他現有的殘破記憶,全部都是藉由母親的口述,以及精神科醫師的幫忙,才勉強拼湊出來的。

左側大腦又習慣性地抽痛起來,石仲浩眉心一皺,臉色瞬間蒼白得駭人。

他一直懷疑自己以前那段失去的記憶——

難道,他真的是這裏的孩子?

如果,這從頭到尾都是一場騙局……

不可能,母親沒有理由騙他!

而且,留在社子老家的那些嬰兒照片,以及從幼稚園到小學的各種證書、獎狀,全都可以證明他成長的經歷。

他怎麼可能會是孤兒!他想太多了。

腦中紛亂的畫面逐漸淡去,他喘了口氣,休息了一會兒后才又重新邁開腳步。

竹林到了前方彷彿已是盡頭,原本被參天巨竹所阻斷的日光,如今毫無遮蔽地全數灑在地面上,並且反射出淡淡的白光。

石仲浩走着走着,忽地停下腳步,看向前方一塊裸露地面上的大岩石。

在這種地方平白冒出一塊光禿禿的石頭已經夠奇怪了,可更稀奇的是,旁邊居然還有人靠着它睡著了?

耳邊,山風颯颯地吹着,石仲浩挑着眉,放輕了腳步慢慢朝那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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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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