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40
夜色深濃,舫內醉里高燭慢燃,輝煌如晝,照得猶如水精宮殿,琉璃台閣。歌姬舞姬紅翠兩行,酒氣息熏染四肢,酒波滲入眉鬢,嬌意不盡,翠眉低思。
歌姬已換曲子,雙羅袖掩聲歌道:“裊裊湘筠馥馥蘭,畫眉筆是返魂丹。旁人慢疑圖花譜,自寫飄蓬與自看。”
歌甚為不詳,填詞的人年未三十,便已病故。卻沒有人在意,只顧着綿纏倦切,儘是紅塵消磨。
陳啟起身去敬封榮酒,滿杯盡飲手指摩著脆晶蓮花杯,笑道:“皇上,飲盡杯中酒,人間都是春。”
三人雖各有心意,卻是同舉杯,各自莞爾各自懷。
最後還是封榮道:“朕王兄,看似放蕩不羈,其實身沁涼膩滑的脾氣,有時連都煩他。”
陳啟倒真是應聲跪下又舉杯笑,道:“臣謝萬歲謬讚!”
封榮忍不住揉着額角:“也別鬧,朕乏,到上面歇歇。”才止住陳啟的戲謔。
三層的畫舫,最上層是專門為皇帝的宴息之所,綠琉璃的屏風隔,屏影彷彿如流水般潺潺。寂寂夜深,仍聽得到宴樂正是蕭蕭鼓韻,卿卿弦音,急繁人慾醉的光景。
甫入座,封榮眉眼間隱隱若現紅跡,已有幾分不勝之態,道:“前頭剛喝完,又拉上後頭喝,有什麼企圖不成?”
香墨親自遂將酒壺取在手中,款款至到封榮身邊坐下,將酒杯套在他嘴上,半嬌半痴的道:“謀財害命成不?”
酒繞唇齒間,融潤稠滑,隱隱的花果之味,封榮素來貪吃甜,不禁連飲小半壺,沁香入脾卻也醉意朦朧。
封榮順勢抓住香墨,咬住手指,輕輕的,下接下,笑:“酒倒特別。”
“不過是普通的荔枝蜜釀,加冰而已。”
“得賞……”封榮扯著香墨的袖子,猛然湊過來在唇上舔,狡黠笑,道:“前幾遠遠瞧見個宮婢給陳啟拾起荷包,他就扯著那子么賞的。”
香墨氣的笑,那個陳啟,沾花惹草到宮裏來,可笑皇帝還當著有趣!
但眼下顧不得些,回眸時朝着隨侍的人打眼色。
宮婢忙將幕綉簾垂下,燭光搖曳,雲漫霧籠時香穗引。簾后,隱約見人琴。子依稀斂身,婆娑施個禮,凈手、焚香。
封榮有些糊塗,望向香墨,以目詢意。
香墨且笑:“聽。”
挑抹七弦商音,似涓涓細流,疊更遠疊,調更高調,際之間,線拋來。可琴音無悲無喜,無哀無涼,彷彿什麼都壓抑着,彷彿什麼都冰封着,全不似十五歲好韶華會彈出的曲音。
香墨輕抿口荔枝蜜娘,不經心似的掠向身側的封榮。
內侍送來青菱與蓮子,香墨親自剝着菱肉、蓮子給封榮吃。封榮面吃着,憑舷而望。
剔紅金鐵木的朱欄,牡丹樣式,瓣瓣填朱漆,似絢麗雲霞流卷。斜憑其上的封榮,但見玉湖水在流火穿梭的游湖畫舫下,如件鮮麗的錦繡綾衣,舞袖飄灑。舫內,卻覺不出絲毫的動靜,垂簾波未起,凝釭不搖。他指尖在杯緣來回刮過,神態有散漫,如意結流蘇,那簇簇金絲就在酒里隨他的手上下波動,都不曾注意。
羽調收,琴音嘎然而止,唯有餘韻傾流。
檀香渺渺從簾后逸而出,香息幽徹,直如軟紗逶迤。
封榮出神半晌才不緊不慢的贊道:“好玩意兒,剛彈的是什麼曲子,很幽致呢。”
不待人答話,逕自起身,猛地揮開帘子。
琴後端坐的丹葉,錦裳恍如霞,雲鬢雙髻翡翠花猶似翠濃綠茵。
丹葉肖似燕脂卻又不似燕脂,燕脂溫和嫵媚,而丹葉眉宇間三九寒意,彷彿是雪寒猶顯梅色的意味。
醉眼看花,隱約彷彿參差如是。
可封榮只看眼就不再看,隨手將琴譜拈來,問:“是新出的嗎?”
丹葉才矜持自若地跪地,恭謹道:“剛是江南寄來的,便是南邊的新曲,咱們東都還未有呢。”
香墨也隨之起身,來到簾內,斜斜地瞥封榮眼,對着燭火閃着艷紅反光的眉目間,似笑非笑:“萬歲看可好?”
封榮仍不看丹葉,倒似被香墨嚇跳,咳聲,道“好雖好,可是跟燕脂個模樣,要是擱在朕的身邊,可就怪滲人的。”
着慢慢靠到香墨懷裏,把頭放到的頸上,氣息溫暖得帶着荔枝的的香氣,纏綿悱惻。慢慢拍着他的背,細聲道:“瞧把萬歲美的!”
燭花搖曳,火光透過燦金琉璃燈盞,輕飄飄地散開,染着層曖昧旖旎,丹葉狀若不經意地抬眼,細看時,卻不覺驚詫莫名。
爵九華的步搖,直垂道香墨的下頜,漱漱波動。香墨的眸光流轉,明明是**時淺淺笑的眼波,獨有段風情嫵媚。可丹葉分明看見深處深濃的怨毒,不由自主打個冷戰。
香墨另只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着,攥得太用力,青筋根根突出。偏甜美笑意半不變,似是凝固。
丹葉心裏的寒意漸漸泛上來,不敢再看。
“自然不是給萬歲的。”香墨聲音十分款軟,好似剛剛的荔枝蜜釀,又粘又膩,甜的讓人要沉下去:“瞧着青王也二十有六,擱在平常人家兒子都籮筐。可是青王至今無肆,王府沒有個正妃,終究也不妥帖。”
言語時,眼波掃過仍跪於地的丹葉,恍惚間,似有悲哀輕繞,旋即,斂去。
封榮聞言抬起頭,手托起香墨的下頜,銳利的眼神逼得香墨微微顫顫,唇邊卻是笑意:“可不好,舅舅前幾日似乎提過要把表妹許給青王。”
“表妹?李芙?”
心頭就像被火燙下,心思幾轉,香墨反反覆復地掂量着封榮的話。強笑道:“從宮裏趕出來的,到底也是嫁過人的,配的起青王?”
“配不起,配不起。不過不是李芙,是李氏本家遠方的個表妹。”封榮極長的睫毛忽而閃,眼睛裏已沒銳利,立時變得清澄如嬰兒,定定看着香墨發亮:“過幾日就下旨,給佟家的丫頭賜婚!”
自始自終,封榮再沒有望過丹葉眼,那桃花秋水的眸子直只有香墨,彷彿最自然不過的神態,彷彿此時根本就沒有存在着丹葉。
博山爐內香煙裊裊,下面想是上回回舞,弦樂聲急似聲。
荔枝蜜娘濃郁的甜香從封榮近偌咫尺的細碎呼吸,如毒蛛吐絲,盤繞在香墨呼吸間,濃冽的將整個人緊緊黏纏,片刻就已密密的身汗,卻脫身不得。
陡地,德保尖細的聲音從綠琉璃的屏風後傳來:“萬歲爺,昌王爺喚您呢,您再不下去,就闖上來。”
封榮轉頭淡淡:“知道,朕就下去。”
直到封榮走,那荔枝的香氣仍舊盈滿衣袖襟懷,甜膩似永遠融化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