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17

轉17

由夏至秋,東都大陳的皇宮,美人流水戲如龍。狂歌浪舞,酒酣耳熱的之際,冠着李氏的太后落下硃筆,秀雅婉約的字體,細細寫上硃批——升遷、調任、罷官、抄斬……凝着血的墨跡猶未來得及干時,百花依次遞開,大陳的天子幾乎每日一宴,每宴一花名。時至十月時,花月正秋風,已是名副其實的百花宴。

十月里的東都和風遍播,枝枝搖動柳梢黃。一行車馬緩慢出了東都最負盛名的煙花柳巷,逕自往墨府去了。東都春日少雨,秋日多雨,即便這是個無雨的好天色,青石路也是微微潮濕着,連呼吸都是細細密密的黏膩。

佟子理坐在馬車上,宿醉未醒,又有些心境鬱悶,便垂頭喪氣的。自祭天被罰跪申飭之後,他已經非常清楚,自己不僅僅成了波譎雲詭的東都宦海中天大的笑話,還意味着,他的仕途,佟家的仕途徹底完了。

然而,路總不只是一條,換一條同樣能走到想去的地方。

轉眼看向身側精心裝扮過的小女孩,想是因出來的早了,並未用飯,馬車內向來備了點心,女孩子從未見過的精緻。大大的眼垂涎的盯了好半晌,她終於忍不住,伸手拿起來,大口的吃着。

佟子理難掩嫌惡的一皺眉,但還是緩和着聲音道:“待會兒見着人要按我吩咐你的說,知道嗎?”

女孩兒口裏塞滿了糕點,含糊不清的仰頭回道:“是的,父親大人。”

聞言,佟子理眉端皺的更緊:“沒有得到那人的允許之前,不許叫我父親。”

女孩慌忙咽下口中的糕點,垂下頭恭謹答道:“是的,父……大人。”隔了片刻,還是忍不住好奇問道:“咱們是去見侯爺夫人嗎?”

佟子理聞言冷冷一笑,不再理會女孩,轉頭撩起帘子望向窗外。窗外露潤黃土,萬條半黃柳絲,如綠藻般沉沉墜下。

到了墨府,佟子理領着女孩剛進了綠萼軒。曲曲折折的廊道,連踩在腳下的影都是彎彎長長。女孩的心碰碰急跳,一片慌然,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着。

好半晌走至了盡頭,陡然卻被大叢的深黃、淺黃、鵝黃、鴨黃眩花了眼。千般錦簇的菊花花枝繁密,在花廳邊幾名輕盈粉翠的侍婢穿梭於花間,靜靜的收拾枝葉,沒有一點聲息。

亭閣里,女孩只見一個穿了寶藍的輕衫的背影,遙遙高立。手裏執了一柄泥銀亮紙折迭扇撲着蜻蜒,動作並不大,緩緩的,似掩飾又無法掩飾的疲倦。

蜻蜓上上下下,她的衣袖冉冉,那袖的顏色女孩竟一時說不上,隱約是藍和青融在一處,糾纏出的顏色。待細看了才清楚,原是寶藍的衣上外罩了一件雪青紗衫,那紗平紋地子上織出斜紋暗花,細薄明透的好似蜻蜓的翅。

很多年以後,女孩方才知道那紗的名字叫花綺。

進了花廳,佟子理毫不客氣的做了上坐,笑道:“妹妹,消遣得好興緻!”

香墨聽了聲音手一頓,紗袖隨之裊裊落下,卻不曾回頭:“秋閨無事,惜此消遣罷了。你看它們隨扇往往來來,成雙作對的,倒頗不寂寞。”

說話時,侍婢們已在花廳的桌上,呈上了幾碟糕點,一壺芽茶。女孩子只覺得暖氣往臉上一撲,夾雜着一蓬香氣,原來每碟點心的中間還夾了一株新摘的菊花,每朵各異,怒放卻又不奪了點心的香味,應時應景。

佟子理品了口茶,掃了一眼老實坐在身側的女孩,極得意的道:“知道妹妹寂寞,所以今兒特地給你送給人來,保你喜歡。”

“又要給我開心的玩意嗎……”

香墨這才緩緩轉過身,對上女孩的剎那,手中的執扇啪的一聲掉在了上。

女孩早就起身行禮,垂着的眸子就隱隱看見地上泥銀的扇面上有字,好像是一首長詞,卻只看清了“燕脂淡淡勻”五字。

女孩抬起頭,面前女子只隨意挽了一個鬆散的烏髻,簪了幾隻金釵,女孩平日裏見慣了胭脂濃抹,描畫精緻的風情,就不由得覺得眼前的人,更是別樣眉深目麗的淺媚。

可那雙眼中湧出的無法抑制的痛,猛地就刺進了女孩眼中。

女孩莫名,那種驚痛委實觸目驚心,不禁讓她也跟着隱隱作痛起來,不由慌得一扭頭,不敢再看。

心口砰然,雙腳發軟,也不知過了多久,女孩才聽見香墨一字一句道:“你怎麼敢……”

佟子理仍是老神在在的坐着,目光轉了幾轉,別有深意地停在女孩的身上,女孩子覺察了,慌忙上前幾步,舉起手裏已經攥出可汗的匣子,結結巴巴的說道:“這、這是、是第一次見您,準備的禮物。”

話雖說的不流利,可音色箏音乍起般動人心弦。握住匣子的指隱隱輕顫,可手上膚色白皙如玉。恍惚時也有一個人有這樣的聲音,這樣的顏色。香墨心中血涌,竟無從抵擋,只有伸出手去接了過來。

定了定神,緩緩打開了匣子。

匣子內是一個肚兜,大紅的綢,攥在手心細膩如脂涼滑勝水,想必是極好的料子。面上繡的是一雙七彩的錦鯉,一片一片的魚鱗,顏色一層一層的淺淡了下去,綉工精細如畫。

香墨只覺頭暈目眩。

燕脂最喜歡魚,小時候她的肚兜上便總是綉魚。

香墨這樣想着,眼神就模糊開去,一層霧氣。

眼前的女孩不過十歲的光景,漸漸漸漸,和燕脂小時的模樣重合,竟幾乎一絲不差。

秋風又起,菊花的香凝成了一團黃紗,隔了萬丈紅塵,灑滿了十月的花廳。濃郁的帶出一個沉沉將醒的夢,就在觸手可及的昨日。

夢中,她心中的痛,痛過千刀萬剮、痛過湘妃竹淚……

香墨緊緊攥着那肚兜,越攥越緊。半晌,反而笑了,只笑得疲倦。

“哥哥真是有心了。妹妹還以為,今時今日怕是除了我,再無人記得燕脂了。”

香墨依舊立在那裏,風涼如水,衣袂翻飛如仙,雪青紗衫籠在身上,輕盈得如染了顏色的風。

佟子理呵呵一笑,藉著品茶避過了香墨的目光,自覺痕迹不露。香墨只定定望住他,道:“只是,哥哥的如夫人不是剛生了兒子的嗎?”

佟子理這才抬起頭,對香墨別有深意道:“可憐光彩生門戶。不重生男重生女。”

一句話,讓香墨微愣,輕輕應了一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然後,邁步來至花廳邊沿,舉目望向天空,想是日色太過刺目,她以手遮蔽。女孩只見她的袖又蕩漾而起,自那薄薄的紗袖望去,天色恍惚陰陰霾霾了起來。斜紋暗花的影,花枝歷歷清晰,彷彿滿天滿地滿眼都是花影。

女孩脫口說:“丹葉。”

觀望了天色片刻之後,香墨轉身看向丹葉。

明顯格外精心打扮過的了,松花色的裙下,錦白緞繡鞋,鞋端兩簇翠綠流蘇,恍如撒下的柳絲,長長的幾乎委至了地下,格外的嬌艷,也不難想像,行步時又是怎樣的輕佻。

這樣的鞋子,穿的不外乎兩種人,戲子和娼家。

“好名字,好模樣。”香墨帶着一點漫不經心勾着唇角,淺淺的譏道:“也難為哥哥好心思,就帶迴文安侯府好好養着吧。”

佟子理也看了那鞋子,不覺已出了一身冷汗。香墨隨手自盤中拈起一朵菊花,仔細簪在丹葉發上,道:“我說的話你明白嗎?你願意嗎?”

聲音是低低的,倒彷彿是悵然嘆息。

丹葉清香滿鼻,並沒聽出,心中猛地一喜,臉上竭力的不動聲色,慢慢垂下頭,說:“回姑母,我是心甘情願的。”

待佟子理攜着丹葉走了之後,侍婢見香墨手中緊緊攥着那匣子,動也不動的坐着,便不敢出聲,只上前靜靜換了芽茶。

回身時,卻聽香墨低低詠道:“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鞠花開,鞠花殘,塞雁高飛人未還,一簾風月閑。”

封榮酒宴的晚了,起的就也晚了,起身時看到香墨正坐了喝粥,底下站了幾個小內侍伺候着。因已是十月天,屋裏燒了火盆,炭火一熏染,芝麻粥的香氣就撲面而來。

封榮才恍惚記得昨夜宮內飲宴,他硬留了香墨在欽勤殿。

內侍細碎的響動,雖極為輕緩了,還是讓他頭痛。封榮煩悶難耐,起身推開了窗,天色極好,空氣蕩漾微醺暖意,而過於明亮日色讓他的眼睛也變得模糊起來。窗下廊道的邊緣已被叢生的半紅枝葉包圍,遠處明亮如洗陽光下,巡邏的守衛隱隱憧憧。

宿醉起來的時候,人人都知他氣性不好,內侍們都恨不得屏住呼吸,伺候他梳洗。

挨過梳洗過後所有人都輕呼了一口氣,尚衣的內侍,忙上前為封榮更換衣衫。封榮只看了一眼,一陣按捺不住甩手道:“不要,這什麼料子,捂在身上,熱都熱死了!”

香墨在一旁靜靜的喝着粥,眼裏不動聲色地染上幾抹不屑的好笑。

封榮看在眼裏,心氣就更勝,內侍又捧了幾件上來,俱都被封榮丟了出去,折騰了幾個來回,他幾乎是跳着腳問:“那件穆燕蝶錦的常服呢?”

封榮一身雪白的內衫,赤足站在烏磚的地上,一邊的香墨只做未見,陽光透過的櫻草色的窗紗,灑在她臉上,一時間,她恍如溶在那明艷的亮光中,和她身側那十二扇象牙陰刻墨彩山水屏上的人比起來,似只是一尊會動的雕刻罷了。

得了信趕來的並不當值的德保,躡手躡腳地到了門外,探頭探腦地往瞧着。封榮一眼看見就沒好氣地喝道:“作什麼?”

德保慌得哎呦一聲,一溜煙的進來:“我的萬歲爺,現在雖說是秋老虎,可到底是秋天,您可不能可着自己性子來。”

又一疊聲的喚人,重取了新衣,豈料封榮不是:“不要,不要!”就是:“拿走,拿走!”

又將一件內侍遞上來的常服狠狠貫在地上,瞪了德保一眼,呵斥道:“那件穆燕蝶錦的常服呢?明知道就那件穿着舒服,就不拿出來,被你們這幫狗奴婢吃了不成?!”

尚衣內侍誠惶誠恐的跪在了地上,一疊聲道:“奴婢們該死。”

封榮只做未見,揚着臉不說話,德保不由得打個寒戰,轉身待要向香墨求助,抬頭正碰上封榮的目光,頓時已經明白,忙咳嗽了一聲,道“回萬歲爺,再好的衣服也有穿髒的時候,送去洗了!”

說罷堆着臉笑道:“奴婢們就是想吃,也沒那個牙口啊!”

德保原本口舌伶俐,封榮便不言語了。德保最會觀顏察色的,見封榮如此,便知火氣已經去了七七八八,使了眼色給內侍,挑了一件檀紫常服,給封榮換上。

卻不過來幫手,只一連聲地囑咐着:“仔細着,仔細着!”

待穿好常服,德保才將明黃的大帶接過,給封榮繫上,又細細地將他腰間一連串的玉佩香囊荷包理順。

半晌后,封榮才靜靜坐在香墨面前,那雙桃花眼眸清透無辜如水,凝望着香墨,良久,低低的道:“香墨”

香墨這才稍稍偏回了頭,眼睫一顫:“嗯?”

封榮猶在吞吞吐吐:“就是那件肚兜……”

“怎麼了?”香墨不甚在意的應着,轉眼又皺眉道:“今天的醬菜怎麼淡了?”

一邊內侍已是一腦門的冷汗,慌道:“奴婢這就換。”

“算了。”香墨隨意揮退了內侍,伸手將鬢邊的發攏了攏,不慎耐煩的白了他一眼,道:“怎麼了?”

“雖說是哥哥,但是也是男人,什麼時候變成文安侯給你做了……是不是……”

在那一剎那,香墨的眸子彷彿籠上一層什麼,“哧哧”笑了幾聲,就不再言語。

飯罷放下了碗筷,香墨起身行至封榮身後時,瞟着他笑道:“我要去和皇后聽戲了,你可不要來!”

又板起臉來正色道:“女人家聽戲,你湊熱鬧就不好玩了。”

說完,輕拍了拍封榮的肩,動作輕似只是拂去檀紫常服上的褶皺。

香墨的裙迤邐曳過屏風,象牙上折射着她微曦的影,淡了再淡,終於不見了。封榮的唇畔不知何時,就有了一抹微笑。

戲台設在玉湖之中偏於東北的紫薇洲上,三面臨水,曲檻邊用輕薄的紗籠了百丈,遮蔽了粼粼若銀鏡的湖面和細瘦松柏。紗上綉了魚,一條條陰濃墨彩,影影綽綽隨着日色轉移,湖光瀲灧時,倒恍如真的擺尾嬉戲一般。

檯子上的梨園開場先唱《六國封相》吉劇,次後方演《金谷園》全本。台上簫鼓輕揚,戲台之下則是金玉交輝,堂中是皇后杜子溪,香墨作陪,其餘的就只有大病初癒的婕妤范氏。倒是她們身後盛妝的宮婢,粉白黛綠來來回回,一幅一幅嬌憨可人的模樣。

杜子溪看在眼裏,輕笑在心內。

好似,這宮裏最不缺的就是好顏色。

調子悠長,清聲遍體。

杜子溪一身文綉重雉的寶藍常服,髮髻上輝金鳳釵,繁雜精巧的鳳尾一重又一重倒彷彿簪了數點繁星在鬢上,而她的人如冬日裏的一團月,雙手放置於右腿,端莊卻越發蒼白的模樣。

戲唱的正酣時,便有女官匆匆跪在了階下。見台階下跪着的人,像是早預料到到一般,杜子溪不惱不怒道:“怎麼了?”

女官緊着聲音回道:“啟稟娘娘,魏淑媛跌了一跤,早產了。”

杜子溪輕輕一笑,一手就放在了桌上,桌面上鋪着蜜色桌巾,上綉為鳳,下綉為百鳥圖喜鵲,有道是“百鳥朝鳳”。

倒真是祥瑞。

這樣想着,杜子溪挪了挪身子,轉身對香墨道:“七活八不活,也不知道這孩子能活不能活。”

聲音悠悠的,卻不低,毫不遮掩。

戲廳里設了鎏金火盆,焚着佛手柑,極淡的甘香悠悠的飄散。

香墨目光微微一凜:“九個月了,怎麼不能活,何況這孩子命硬的很。”

杜子溪並不在乎香墨說了什麼,似笑非笑,手指無意識的拂過桌巾上密合色底子上,金色的鳳。鳳翅長而廣,泛着朝日一般清亮的絲光,那樣精緻而逼真,翻卷着、飛揚着、遮蔽了其下的百鳥。

一邊范婕妤臉上的笑容早就僵住了,低低的垂下了頭。背着光處,無聲的拭去了眼裏的一滴淚。

不多時那女官又折了回來,跪下身,思量再三,還是秉着宮內報喜不報憂的慣例,低聲稟報道:“恭喜娘娘,淑媛娘娘生下了皇長子呢!”

所有內侍宮婢慌忙一同跪下,連台上的戲子都止了戲,同聲道:“恭喜娘娘!”

杜子溪坐在那裏,一簇火苗在烏沉沉的雙眼中升騰臉色越發蒼白,亦彷彿出了神,並不作聲。

一時紫薇洲上萬籟俱寂,滿地烏壓壓的人匍匐無聲,只有風聲水聲,琮琮作響。

同樣跪在地上的香墨的手微微的抖了抖,起身卻“哧”得笑出聲,笑得蕩漾不止,連說話時都止不住的笑意:“娘娘,皇長子的母親,身份只是個嬪,似乎太低了些。”

杜子溪愣了半晌,才緩緩道:“都起吧。”

“夫人是不是也覺得這齣戲不好看,不如我們換一出。”然後,杜子溪望住香墨,雙眼好似兩池濃釅的墨,深不見底:“不知夫人喜歡什麼?”

香墨故作思量的想了想,笑盈盈道:“臣妾最喜歡伍子胥傳。”

“‘吾死後,將吾眼挖出懸挂於吳京之東門上,以看吳滅亡。’嗎?”杜子溪極慢、極慢地搖了搖頭,髻上的黃金鳳尾輕輕擺動:“太慘烈了,不適合這個日子呢。”

隨即對所有人道:“咱們都散了吧。這樣大喜的日子,本不適合看戲。”

說罷,展開笑顏,笑痕清晰分明,卻無半分笑意。

此時風起,秋風猛然灌進她文綉重雉的寶藍衣裙里,衣袖翻飛,乘風飛去一般。

一旁麗女官,忙取了斗篷,披在了杜子溪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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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墨彎彎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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