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杜江府邸坐落在離陳王府幾座弄堂的北城,佔據了一整個弄堂。陳瑞八月中旬到了東都,中午下榻了賢良祠之後,傍晚時分就到了丞相府遞了拜帖。

此時雖是黃昏,秋老虎仍舊酷烈,四面熱風襲來,陳瑞進了府邸,就看見杜江一身家常的青緞錦袍,已經站在廊下親自相迎。

陳瑞當年本是科甲探花出身,而御殿之前將一株簪花插在他烏紗帽間的就是杜江。后他厭倦東都的官場永無休止似的爭鬥,棄文從軍,一直對他寄予厚望的杜江也沒說什麼,一如既往平靜,極尋常的神色,喚着他的別字道:“雲起,萬事小心,別讓為師的白髮人送黑髮人。”

而今陳瑞仰頭看去,正看見杜江眉須皆已白如同冰雪。陳瑞心中一陣酸楚,脫下烏紗帽才邁前一步,腳下一軟就跪倒在階下。

“受業陳瑞拜見恩師。”

杜江慢慢走下來,伸手攙起他,輕聲問:“雲起,快起來。”

陳瑞這才將微微有些顫抖的手放在他的掌心,站起身來。杜江這才微微笑了出來,問道:“吃飯了嗎?”

一旁隨侍的管家接過他手中烏紗帽,忙插口道:“丞相從晌午就一直在等着將軍來,連飯也沒吃呢。”

陳瑞一驚,內疚道:“弟子入住賢良祠耽擱了,害恩師久等了。”

杜江也不待陳瑞說完,就伸手止住他:“吃過了也沒事,陪為師我再用一點。”

說著,親自拉着陳瑞的手進了飯廳。陳瑞攙扶着杜江,侍侯着他在圓凳上坐下。廳上紫檀桌上早已備好飯菜,並不是什麼山珍海味,都是家常的菜式。杜江世家出身,最講究“食不言,寢不語”,陳瑞雖行軍快食慣了,卻還是陪着他一點一點慢慢用完。

待到吃完時,已經到了掌燈時分,廳里燃起了數盞明珠般的燈光。杜江朝着身後薄紗屏風后一招手,一個侍女便用添漆的托盤捧了一個玉碗款款而來。杜江接過來親自放在陳瑞面前,道:“這是長白山百年人蔘熬的湯,西北苦寒,你有常在沙場,多進補一點才不會壞了身子。”

說著又捋着胸前的長髯,緊蹙了眉嘆道:“我那裏還有,等你離京時,都給你帶着。說起來你也有五年沒進京了吧?白頭師弟相見難啊,下次看見你又不知道什麼時候了。”

陳瑞一直覺得喉頭哽咽,幾乎說不出話來,拿起玉碗走過來重又遞給杜江:“恩師留着吧,我身體粗使慣了,倒是您明年就七十了,多補一補,長命百歲才好。”

“我年紀大了,虛不受補,用不着這些,就是用了也是浪費。”杜江低頭看着玉碗,微微苦笑了一聲,說道:“你也別跟我推辭,快!喝了吧。”

陳瑞拿起碗咕嘟一口就喝了下去,才問:“恩師,最近驚內有什麼狀況嗎?”

杜江淡淡一笑,輕描淡寫說道“能有什麼狀況,外戚李氏囂張橫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從英帝爺開始,皇上都不大理會朝政,到了現在更是如此。然而就是朝政都交了李太後作主又怎麼樣?子溪還是皇后,我還是丞相,她還是得靠着我的。”

陳瑞卻知道政局波譎雲詭,遠非他說的那麼簡單。封榮娶了杜江的女兒,表面上是兩派的勢力均衡掣肘,可實際上相持更激烈。處在其中正當浪頭的杜江的艱難可想而知,但也不好細問,只又道:“鈞梁兄還好嗎?”

“這個世上弟子勝似兒子啊,鈞梁他不如你,雲起。他不是不好,然而也就這樣了,沒有太大的出息,在我看也就比李原雍好上那麼一點罷了。可是李原雍有個好妹妹,鈞梁的妹妹也不是不好,可是就身子不頂事,我要是死了,他離死也就不遠了。”

想是說的太動情,杜江一口氣沒勻過來,便咳嗽了起來。陳瑞忙起身,伸手給杜江捶着後背。

“恩師不是還有弟子,就是恩師百年之後,弟子拼上萬一,也會保鈞梁兄無事的。”

杜江緩緩點頭,低頭不語。

陳瑞心思素來靈敏,便道:“恩師似有隱瞞,出了什麼事了嗎?”

杜江微微搖了搖頭,轉身喘了口氣,若有所思的對陳瑞說:“等明天你進宮謁見了太后,咱們再說。”

陳瑞一驚:“恩師明天不去?”

杜江這才冷冷一笑,面露譏諷道:“我沒事可不願去給李氏磕頭,算了吧。”

待陳瑞回到了賢良祠,正妻安氏仍舊沒睡,掌燈等了他好一會兒。見他進門,便親自上前一面替他寬衣,一面看看他的臉色,微笑道:“我今日派人到文安侯府里了,香墨已經到了那裏,我遞了帖子告知她明日進宮謁見。”

陳瑞淡淡應了一聲:“知道了,明兒還得進宮,你也早點歇息吧。”

說完,轉身就奔了妾室契蘭的房間。

安氏面上沒有半點怒色,依然然站在那裏。燭光映在鏤刻了喜鵲蝙蝠的梨木窗欞上,纏枝精緻的影就在安氏面上投下,彷彿罩着一層陰暗的紗。桌上的一盞溫了半速的冰糖燕窩沒人再去動,轉眼散盡了濃甜熱氣,冷透了。

秋日老虎炙熱,遠遠的蟬聲此起彼伏,康慈宮殿內即使放置了七八塊大冰也沒有用,仍舊抵不住暑熱深深的逼進。

李太后因接見外臣,所以穿了龍鳳織金大衫禮服,外又罩了深青捲雲紋霞帔,人在一團繁麗勝花的錦繡之中,滿臉堆歡地看着陳瑞、香墨和安氏行拜叩大禮。

他們起身後被李太后賜座,只有香墨仍盈盈下福,道:“請主子安。”

她是李太后的近身侍婢,分屬親奴,所以特地行了雙禮。而李太后只是微露笑意,轉頭對陳瑞、安氏和配做下首的李原雍說話,並不理香墨。

李太后一面牽住了安氏一隻手,一面對陳瑞笑語:“西北邊陲,風沙苦寒,辛苦你了。”

陳瑞忙起身道:“太後言重。”

李太后吩咐豁免了虛禮,又親自拿起上用的點心,放在安氏手中。安氏狀似無意的掃過香墨抿唇一笑,香墨只做不覺坐在一旁。

珠簾掀起,一名女官奉上白瓷青花茶盞。香墨安靜坐在最下首,聽着他們的笑語盈盈,便更覺得酷熱難挨。剛剛端起茶盞,帘子外就有內侍唱報:“皇上駕到。”

李太后也正拿着茶盞,聽到此話不妨手一顫,碗蓋“叮”地一響,磕在了茶盞上。

眾人忙都起身相迎,一身明黃夔龍紋正服的封榮走了進來,並不行禮,喚了一聲:“母后。”轉頭又對地上要匍跪的諸人一甩袖,漫不在意的說:“得了得了,別給朕三跪九叩的,大熱的天虛禮就免了吧。”

說罷卻沒落座,只站在香墨面前,大睜着黑白分明的直直看着,緊咬着唇,片刻之後輕聲一笑道:“你穿的這是什麼啊?這麼多疊疊墜墜的,不熱啊?”

香墨端然正坐,一品誥命夫人禮服極為煩瑣,大紅織金雲霞外衫,胸前是陳瑞的一品武官的綉獅子補子。發上金冠,額上翠博山,燦金打的鳳凰口銜細密明珠,搖曳在簪了寶鈿的鬢側。金冠兩側的珠翠翟鳳口亦是吐出一條金線,珠翠雲片為絡墜着,顫顫在面頰旁。領間有一道極窄的牙子花邊的領子繫着金銀扣,加上身上的霞帔,螺鈿珠玉帶,極盡繁複。香墨與安氏不同的只是翠色百褶裙。而安氏一襲織金緣襈裙,嚴整的誥命夫人的裝扮,竟連一點汗都不見。

香墨面上已是密密一層的汗,熱的拿起茶盞,今年新貢的大紅袍還滾燙着,無奈又重新放下,便有些不耐煩的道:“怎麼不熱,沉都沉死了。”

語氣極是肆意,絕不是御前應有的口氣。

封榮卻似聽得習慣了,並不在意,只把自己的下巴向她一伸。香墨一時不解,愣了片刻,才看見他十二瓣金線壓線的烏紗帽已經歪了,無奈只能起身幫他端正。因封榮身量修長,香墨仰面間額上的瓔珞,明珠,珠翠雲片如水流般四下分散,現出濃麗眉目。

封榮雙手撫上香墨猶發著薄汗的面頰,低笑道:“這麼多東西蓋着朕還能看見你的臉,可真不容易啊。”

一時殿內靜到了極處,烏金鼎里燃着檀木香屑,裊裊的煙霧後面,各人面上神色迥異。

還是李原雍實在看不下去,咳了一聲道:“陛下坐吧,您不坐我們都得陪站呢。”

封榮斜睨了一眼李原雍,懶懶的坐在香墨身側,本來極白的膚色,想是剛飲了酒,兩頰染了兩片嫣紅,看去倒像抹了一層胭脂。手裏的灑金象牙扇子輕輕的搖扇,眼骨碌碌四處亂轉。

轉到殿側時,驟然眼就一亮,李太後身旁的內侍捧着一直烏木刻花的籠子,裏面一隻純白似鵲的鳥,繡花錦帽蒙其面,卻仍是十分神氣的模樣。

封榮將扇在一合,比象牙還要白的牙齒壓咬着扇骨,問道:“那是什麼?。

李太后微微一笑,彷彿哄着小孩子的語氣道:“這是海東青,陳將軍的心意呢。”

轉眼又對陳瑞說:“你別看皇帝都二十了,性子卻還比不上十餘歲的孩子。”

內侍見封榮眼不住在海東青身上徘徊,忙把籠子呈到他面前。封榮彷彿聽不到李太后說什麼似的,不住的拿着扇子挑撥着海東青。

香墨見他逗得有趣,忍不住也探指過去,想要摸摸海東青雪白似玉的羽毛。不想已被馴養熟的海東青被封榮撩撥的火起,一口就叨了下去。

香墨哎呀一聲,收手時血珠子一路滾在了大紅的外衫上。

“這鳥怎麼養的?!到現在怎麼還咬人?”封榮忙抓住香墨的那隻手,氣得挑起一眉,順手將扇在慣到了地上。象牙工麗漏雕的扇子,精緻華麗卻不耐用,只聽到‘啪’的一聲,一張上好絲緞扇面與扇骨就分成了兩截。

皇帝發怒,殿中眾人除了李太后和香墨,就都伏跪在了地上。陳瑞垂下的眼,已銳利如鷹。

“做什麼大驚小怪的,不就是咬了一下。”香墨本來疼得厲害,見了封榮發火,反倒平靜了,淡淡道:“拿着籠子囚着人家,還不興人家有點血性?”

封榮聽她譏諷反而放下心,接過內侍遞過來的純棉手帕,親自笨拙的為她包紮傷口。棉帕上似特地沾了酒,涼刺刺的,帶着一縷若有若無瑞的甘香氣息,裹住了傷處,亂糟糟的辣辣一團,他自己還不覺得,用指輕輕摩挲着,輕聲道:“可咬壞了?”

“沒那麼嬌氣。”她緩緩說,轉頭看着李太后深沉的看不見任何情緒的眼,笑得更加嫣然,微施了一禮。

“太后,臣妾失儀,還是先告退了。”

說完,也不待李太后准許,轉身就走,李太后張口欲斥,可是四目相接,只覺得那雙不笑亦含情的桃花目虛無冰冷,心就不由地一片寒涼。看着封榮然由內侍簇擁而去,李太后斜倚几案,一雙鳳目中此時終是綻出冷厲的光,剎那而過。

起身親自攙扶起仍伏跪在地的陳瑞,笑得極為溫善:“皇帝是小孩子還沒長大,難免任性,你可別惱他。”

陳瑞彎身垂目,遮住眼中火光,笑道:“微臣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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