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躺在榻上看內閣今日呈上來的票擬,李嬤嬤跪在那裏,也不管打沒打擾她就添油加醋的說了一遍事情始末。

“太后看看,如今那賤奴真是越來越猖狂了,您也不管管!上了年紀,信了佛,莫不是心腸也跟着軟了?”

簪花仕女的沉香屏風后卻傳出一個帶着幾分張狂的男聲,然後從屏風後轉出的人影,一身大紅官服,前胸和背後均綴有絲巾綉成的華貴仙鶴補子,一品的朝服,正是李原雍。

“芙兒就要入宮了,萬事等芙兒進了宮再做打算。”李太后閉目蹙眉,片刻之後再張開眼,雙瞳中已燃起了細小的火苗。拿着票擬的手一緊,還是淡淡的說:“我到底還是太后,你怕什麼?”

“就是因為芙兒要進宮了,我才怕出什麼亂子。”聽她這麼說李原雍仍舊有幾分不平之意,冷哼了一聲道:“我聽說前陣子皇上身邊的內侍呵斥了那賤奴一句,回頭就被仗斃了。太后管不管都去看看,震一震那賤奴也好。”

李嬤嬤扶着李太后坐起身,也盼着勾起她火來,就附和着又說:“國舅爺說的對,好歹太后您也去看一眼,奴婢怕這麼下去萬歲爺的心裏就只有她,沒有太后了啊!”

李太后心裏不禁一緊,如同有一滴熱水燙在心頭,猛地一陣抽縮,最後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詔鑾駕起行。

李原雍方才滿意一笑。

依照禮制,太後步輦都由十八位女官分兩行左右行,女官扶太後下輦,止住了內侍的唱報,進了煙波碧水閣。

殿閣內因天氣晴好窗戶大開着,窗紗都支了起來,迎面碧波千頃的玉湖,無數株荷花綻開。荷花本是清凈雅潔之物,然而玉湖中嬌品貴種何止百樣,晚秋時節盛放到了極處,朵朵皆明媚碩大,花葉蕊瓣,月白、淺粉、日落紅,如一匹靡麗的畫卷霍然抖開,密密織出潑天的奢華波濤,一浪浪的涌動。

李太后落步極輕,雲履落在烏亮如鏡的金磚,無聲無息。

書案前,封榮一身夾紗常服,很閑適的正寫着什麼,香墨陪站在一側。此時風起,從玉湖面低低的吹拂而來,像一陣無聲的浪將她一身輕薄的妝花紗緊裹在身上。

妝花紗這種料子看着極為素雅,而在日光下則緯絲顯花,花明地暗工麗異常,是西南傣族特有的貢品,即便是李太后今年也才得了一匹。

走的近了,漸漸看見封榮的左手拉着香墨,書寫的空檔就附耳細語,想是呼吸離得太近,便如蜂蝶穿梭撲上臉來,烘得人酥酥麻麻。香墨便微微側首,伸手的用指尖輕點在封榮的額頭上,不勝其煩似地將他推。

聽見漸漸近前的腳步聲,她詫異地轉過臉去,鬢間步搖綴飾的瓔珞猶在珊珊作響,微楞了一下,唇邊就噙了淡薄的笑。

“太后。”

說罷就要屈膝跪禮,卻被封榮一把拽住。他只掃了李太后一眼,隨意喚了一聲:“母后。”,就又低下頭去寫着,只留給李太后一個石塑般的側影。

倒是香墨將自己的手收回來,狠狠瞪了他一眼,蹙眉嗔道:“陛下好沒規矩,仔細給太后請安。”

封榮一邊笑一邊又拉過她的手,攏在自己掌心,當胸一揖:“拜見母后,母后萬安。”

李太后唯一頷首,淡淡一笑。拿着幾本黃綾票擬的手指無聲抽緊,夔龍紋就扭曲在了指間。

封榮垂首又寫,李太后和香墨便一個在御案左側,一個在右側,各自默然無聲。只聽到玉湖上蛙鳴之聲,遠遠近近的傳入耳內。

“皇帝這是在做什麼?”

好半晌李太后才開口打破一殿寂靜,話是問封榮,可黝黑深沉的瞳仁一瞬不瞬地向著香墨。

“原來的陳王府空着也是空着,朕想賜給了香墨,可是不知道叫什麼府邸好。”

封榮落筆寫了一個清俊的“佟”字,細細端詳,卻見香墨微微搖首,於是毫不猶豫的搓成一團,扔在一旁。金磚的地上,已有了十數個這樣由昂貴的御用箋團成的紙團。

清風微拂,玉湖粼粼的水光自密密清脆荷葉下露出,映在李太后的眼中,愈加變幻莫測。她似乎沒有看見地上的御箋,慢悠悠說:“那就叫墨府吧。”

“墨……”封榮仍舊沒看李太后,眼骨碌碌的轉了轉,伏身向香墨耳邊低聲說道:“不錯,就墨府好了。”

香墨轉眼向李太后溫柔微笑道:“臣妾謝過太后賜名。”

封榮揚起秀麗的眉,似才看見李太後手中的票擬。

“母后是來蓋印的吧?”

各地呈來的上奏,皆有內閣擬票成皇帝御覽批紅蓋印。封榮厭惡政事,所以交由了李太后,封榮只負責在批了紅的票擬上加上玉璽。為此朝中老臣已有人放言說,當今的聖上只是一枚印章罷了。

而這個被喻為印章的皇帝,拿起玉璽正待蓋上時,桃眸微睞,俊美的臉龐上忽然微蘊笑意,霍然伸手,月白的翟紋廣袖飄起,就將香墨拉至了身前。

“來,幫朕蓋。”

說著,將秀長的指纏住香墨,抓住璽上玉龍,優遊散漫的蓋在票擬之上,內容連看也不曾看。

離得太近了,那隻手微燙的直欲燒人,溫熱的氣息撲在耳邊,香墨不由緊咬住下唇,下意識手肘向後撞去。

“蓋歪了!”

封榮被撞的一個趔趄幾乎摔倒,香墨也不管他,只蹙緊眉神色嚴肅,幾乎起了怒意:“陛下有點樣子好不好?”

說完轉開了臉去看李太后,李太后滿臉淡漠,目光恍惚,不知在想些什麼。剛剛眼前發生的一切,也彷彿半分也未看見。

封榮也不惱,笑嘻嘻的蓋完了剩下的票擬,提筆又在御箋上寫了“墨府”兩字,抬眼咬着筆端想了想,又在旁花了一朵盛開的秀美荷花。

身側的香墨卻冷笑起來:“誰要那什麼勞什子荷花,抹下去。”

封榮的聲音帶有幾分戲謔:“你不喜歡荷花啊?那你喜歡什麼花?”

香墨微微一抬下顎,冷冷睨視着封榮:“什麼什麼花,你看誰家的府邸門牌子上刻花的?”

這樣全沒有禮法的對答,李太后卻並沒有吃驚的樣子,只是淡然看着,片刻之後拿起蓋好了玉璽的票擬轉身就走。

封榮似並未看見,仍舊拽着香墨的衣袖糾纏,倒是香墨伸手一推他。

“陛下,去送太后。”

瞧見封榮面上首次出現的不耐神色,便放軟了聲音,哄勸道:“這是規矩。”

封榮這才笑了出來,拽着香墨將李太後送到了煙波碧水閣廊下。

“躬送母后。”

李太後上了步輦,稍稍側頭看着階上相依而立的兩人,瞳仁深邃難解,像是不見底一般。

待回了康慈宮,李原雍就迎了上來,焦急問道:“怎麼樣?”

李太后連李嬤嬤都揮退了下去,也不落座,只在金磚的地上一步一步,緩緩徘徊。暗紫金鳳紋的裙裾拖出極細微的窸窣聲音,和映着殿閣之外微風吹過樹梢,樹葉沙沙作響。

半晌才開口道:“萬事等芙兒進宮再說,現在你不要去動她。”

她這樣的神色讓李原雍周身從里涼到了外,但也只能躬身揖禮道:“微臣謹尊太后懿旨。”

李太后這才坐在了榻上,不勝疲倦似的閉上了眼。

封榮小時候她管教甚為嚴厲,甚至連他身邊的乳娘和內侍都要半年一換。只有一步走錯……

李太后嘆息出聲。

到底是走錯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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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墨彎彎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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