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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營地的當夜藍青就開始發熱,阿爾江老爹仍是抽着煙袋,不緊不慢的模樣,只着人拿出配好的兩副葯給藍青送去。香墨一路走來,知道胡人一向粗心大意慣了,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剛要舉步,一直蹲在地上抽煙的阿爾江老爹磕了嗑煙袋,緩緩道:“那孩子,從小到大生病都是這麼過來的,你去不去看他,他都能熬過來。”
香墨吃了一驚,驀然停住腳步,遲疑了半晌,終究還是往藍青的帳篷走去。
冰冷的水裏,藍青在做着夢。
夢裏的自己,還是很小很小的樣子,一雙冰涼的手臂抱着他,穿梭在密密的蘆葦當中。
那人的手柔軟,然而冰冷。
他深深呼吸着,片刻后,才意識到口中彌散着濃重的苦澀,在他的呼吸之間,已經灌滿他的胸口。
藍青緩緩張開眼睛,正看見香墨,一身淡色胡服,髮辮中凝結的石榴花已在昏暗燭光下失了顏色。那雙同樣朦朧了的眼,不閃不避,定定望住他。
藍青不知為何就滿足的嘆了一聲。
那一瞬間,似乎有什麼熠熠的光芒點燃了昏暗的周圍。
“既然醒了,就起來自己把葯喝了吧。”
香墨一手端着葯,一手禁不住又伸出,將藍青略長的劉海向兩邊掠了掠,然後覆在他的額頭上。
她的手暖暖的,這樣的夏日裏覆蓋在額上並不舒服,反而有些膩熱。然而藍青並沒有推開,也不起來,只躺在那裏緩緩閉上眼,懶懶的有些無賴的道:“你喂我吧。”
香墨愣了愣,俯身下去,扶起他把葯送到他的唇邊。
藍青喝過葯卻依舊偎依在香墨的臂彎中,一縷髮辮順着她俯下來的肩頸飄垂下來。他隨手繞在指間,香墨一震剛要掙脫,藍青卻忽然捉住她的手,呼吸軟軟地吹在她耳邊,輕聲說:“不要動。”
香墨的身體立刻僵住,想要伸手推開,但看他因發熱而燒得赤紅的面頰,便又不忍。
藍青卻只是伸出手,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頰上,他抬起眼,很柔軟地笑了一笑,輕聲說:“就這樣陪着我。”
他的手糾纏住香墨的手指,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嘆息的盡頭,她只覺得自己從指尖到發梢,都有一種被依戀的感覺。
藍青閉起雙眼。
他做着這樣的夢,許多次。
但是這一次,他希望這樣一直不要醒來。
戲班子沒有進風吉,而是在藍青病好之後繼續北上,這一夜照例紮營在荒郊。藍青半夜起來,在無法入睡,於是披衣出了帳篷,卻看見香墨在篝火,席地而坐。舉壇而飲,舉止豪放爽朗毫無陳國女子的扭捏姿態。夜已深了,篝火也燃的將盡,但仍映得香墨半面流金,襯着她發間的瓔珞墜飾,似鋪開的點點繁星。
藍青坐在她身旁,接過她手中的酒罈子,仰頭就飲。酒剛一入口,藍青便不由撇唇道:“對了水的燒刀子,這麼爛的酒你也喝?”
香墨好像喝多了,並不理他,閉着眼好半晌才低低道:“你多大?”
藍青恍惚了一下,那張蒼白的臉迎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毫無神情地昂起,又是一大口,散發著辛辣刺烈的劣酒,讓他不由皺緊了眉:“不知道。”
香墨望了望他,又立即低下眼去。
碧藍的眼被酒氣所迷濛,細密的波光漾起,好像一種脆弱。
“我真的不知道,大約十歲的時候我被阿爾江老爹撿到,以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所以連自己多大也不知道……名字都是老爹給的。”
香墨一時語塞,眸光轉動間便不由細微地顫動着。藍青本是一臉不在乎的笑着說的,然而她那一瞬的波光,瀲灧而溫軟,柔軟的帶走了他的哀傷,他的心痛,一切都似融化在她的眼波間,竟想從此沉淪。
“可老天畢竟待我不薄,把你給了我……”他看得入神,不自覺地說出了心裏的話。猛一驚醒,竟不敢再看香墨,轉頭望向篝火忙忙地想找些別的話來岔開:“不說我了,說說你吧。你那個丟下你跑掉的情郎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去東都是不是去找他?”
香墨拿着酒罈的手微的僵了一下,終於舉起,仰頭灌下一大口之後深深的吸了氣,才道:“我其實說了謊,我沒有什麼情郎。我跑出來只是着急去東都,而我丈夫不准我去。”
藍青一驚:“為什麼?”
“這話說來就複雜了,十年前我是饗客給我丈夫的女人,恰巧被他看中帶回了府中。以色侍人焉能長久……到了現在他已經有了第七房妾侍,不過也沒關係,我們彼此都沒多少感情。按理說,我這個不得寵的妾境況應該很糟,可是我的妹妹為了保護我,嫁給了我原來的主人,那個比他大了整整三十歲的男人。於是我娘家滿門皆有了金錢地位,我則可以與我丈夫的正妻得以平坐。”
香墨把酒罈重又遞給藍青,神色倒是神情淡然,彷彿只是說著極尋常的一件事。
藍青心裏卻一緊,任憑平日心思機敏,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只望着她掩着那一雙眸子的低垂睫毛微微地顫動。
“這樣不是很好?”
“十年後今日春時,我妹妹的丈夫死了,一個月前我妹妹也死了。報喪信到平洲之後,我的處境有了一點變化。我丈夫和我……妹婿的正妻關係不是很好,甚至說彼此忌憚,而我一直被懷疑是她派來的密探,所以十年來他從不讓我上京,連東都來的書信都是被他先拆閱再給我。如今形式險峻,他更加不會貿然趕赴東都,自然也不許我去。”
乾柴燒盡,火猛然竄升,爆出畢剝聲響。香墨說到此處五內如煎,燒刀子的酒氣似真的化成了一把刀子刺進了心口,一腔沸血似要噴薄出來。她以手掩面,用盡全部氣力,將那一腔悲憤強咽下去。
“十年……我七歲賣身,十七歲離開。給了她的只是十年不怎麼安逸的日子,於是她還給我,也是十年。她只道是我捨身救了她,可是我只知是自己害了她……她的丈夫性好漁色,喜新厭舊,那樣一個人!她丈夫正妻的手段,是怎樣厲害,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妹妹,她處在其中,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我連想都不敢想……我禮佛念經,日日求的拜的,只是她的平安。可是求有什麼用?!拜又有什麼用?!”
“她死了我連最後一面都無法見到,現在我就是死也要到東都去……無論如何也要感到東都,哪怕是一具骷髏,我也要……”
猛然襲來的淚意幾乎衝出了雙眼,她緊閉着眼,極力壓抑着,最後還是嘶喊了出聲來。
藍青一時五味陳雜,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心中千言萬語幾經幾轉最後到了唇邊只化成淡淡一句:“好了,我都知道,難過就哭出來的吧。”
這樣淡淡的一句,卻讓香墨心裏面忽然安定了不少,她猛地搶過酒罈,仰頭就飲,眼望着天空,酸澀逼回了淚,心間雖仍舊疼得厲害,卻也不那麼難熬了。
“沒什麼好哭的,在陳國,女人不過是餐桌上一盤點心,任人品嘗狹玩。這是命,我早就認了。”
藍青半晌無語,香墨她自顧擎着一壇烈酒,便如身後倚着的楊樹般,一動也不動。藍青見她仰着的臉上露出極慘痛的神情,以至令人心驚。一路行來,以她的性子,這樣袒露自己的情緒,倒是第一次。於是,藍青緩緩嘆了一口氣,面色漸漸溫柔:“其實,我去東都,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自己的父母,因為我心底總有個聲音對我說,一定要來東都。但我也清楚,十有**是找不到的。”
“這些話除了老爹我沒跟任何人說過。記得第一次見面時,你說好似在哪裏見過我,其實我也這麼覺得。”說到此處他有些羞澀的笑了一笑,也仰頭看着夜空,看那烏黑如墨錦的天上,織繡的星斗無聲閃耀於上。
他慢慢呷着酒,一字一句說:“等到了東都拜祭了你妹妹,你願意跟我會陸國嗎?”
聽見這樣語帶羞澀的話,香墨似稍感意外,慢慢地轉過眼睛。眼前的篝火順着微風,在風中搖曳起伏,正映着她那一雙波光流轉的眸子。藍青突然發覺,這雙眸子此時朦朧的竟無法分辨清楚她的神情。
半晌,她臉上才露出一絲淺淺的苦笑:“我已年老色衰,你才多大?最多二十一二,小孩子……”
“我不小了,我是認真的!”
藍青幾乎是嘶喊出聲,香墨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此時此刻才明白他說了些什麼,過了一刻工夫,手掩住唇卻與仍止不住顫抖,頰上暈染了兩抹嫣紅,血脈中急速奔流着酸楚的幸福。
藍青伸手抓住她的手,低聲道:“香墨,到那個時候,你願意跟我回陸國嗎?”
香墨許久不言語,藍青的眼碧藍的灧光交織暗涌,稀薄的火光映在其中,變幻迷離。她緩緩的抽出手,慢慢喝盡壇中最後的酒,才說:“讓我想想好嗎?”
說完時,她已緩緩倚在他的肩上,藍青便不由粲然一笑。
**************************************************從欽勤殿出來過了肅政閣前的煙柳夾道,就是含珠宮。一個女人的十年榮華便都在這座奢華的殿閣中,如今沒了主人,卻仍是陳宮中最耀目的一處宮殿。含珠宮前的那棵梅子樹壓滿了熟透了的青梅,彷彿是知道自己命數已盡,不顧一切用所有氣力壓彎了枝頭。
封榮信步走到樹下,照着樹榦就是一腳,樹一顫,枝上的梅子就落到了封榮兜起的前擺上。他拿起一個,餘下的一股腦地落到了地上,極盡華貴細細織了翟紋的淺天青色衣擺,卻已經是臟污一片。
封榮將梅子拿在手裏,也不擦拭,更不待跟在身後的德保阻攔,就咬了下去,隨即酸的他皺緊了眉眼。
還要咬第二口時,張揚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哎呦,萬歲爺,您怎麼跟個小孩子似的,那青梅里是有輕毒的,可吃不得!”
封榮並不理會,倒是德保一驚轉頭看過去,太后李氏一身鋪金茜紅的薄綃衣裙,乘在步輦上,在十數花團錦簇的宮人圍繞下,已經到了近前。而說話的則是走在前面的李嬤嬤,德保連忙領着內侍將身子往旁邊一避,跪了下去。
李嬤嬤看封榮站在樹影下,因是背對着,所以瞧不見他的神情,但仍不自覺的打了個冷戰,彷彿有冬日裏帶着刀子的風,刮到了身上。她一個寒顫,忙跪下叩見。
李太后從步輦上下來,走到封榮身前,略帶了焦慮的輕呼道:“皇帝!”
封榮這才轉過頭,又把那顆酸的要命的梅子湊到嘴邊,輕輕慢慢的咬了一口,語氣倒似像小孩子在撒嬌一般:“母后,我每日都服毒,這點怕什麼?”
李太后臉色微微一白,不由得想起封榮小時接二連三中毒的事情,心悸的到現在還在後怕。因今日接見外臣,妝飾也分外隆重,髮髻上鳳凰步搖上足赤黃金的瓔珞墜着,也隨着顫顫的輕微作響。
封榮則並不看她,兩三口抽緊着五官吃完了梅子,便看到李嬤嬤懷裏的兩卷畫軸,眼睛轉了轉了,笑問:“那是什麼?”
李太后臉上這才微微浮起一抹笑意,伸手抓住封榮,將他引到梅樹不遠處的涼亭內坐下。
“按例你要守喪三年,所以不宜喜慶之事。可是你已經是皇帝,就應該充實後宮。”
亭子裏的石凳上鋪設杏黃錦墊,黃緞氈子鋪了地,亭外烈日下一個內侍手中還捧着純金的鳥籠,籠子裏的一隻黃鸝,毛色是極為清澄的碧綠。黃鸝叫的清脆,李太后聲音輕柔溫和,柔軟地伴在黃鸝的叫聲中,仿若一個慈母。
“你那個皇后,現在就是個藥罐子,指望着她開枝散葉我是指望不上了,這些你看看好不好,好就招進來。”
德保接過李嬤嬤手中的兩卷畫軸,呈在封榮面前一一展開。他打着哈欠,掃了一眼,然後看着左面的執扇清麗少女,不由微微凝視片刻。
“跟子溪好像。”
子溪是丞相杜江的長女,比封榮大一歲,十六歲的時候嫁給了十五歲的封榮,如今已經是陳國的皇后。
李太后描畫極為精緻秀麗的眉不由微微蹙了起來:“那是杜丞相的幼女,皇后的妹妹。”
封榮又指着右面的紅衣少女,道:“這個跟母后好像。”
李太后的眉端般這才緩緩放開:“這是你表妹李芙,你父皇葬禮的時候,不是還看過她。”
封榮只含糊的應了一聲,就不再言語。
太陽漸漸轉移,午後的陽光彷彿暴雨般傾瀉進了亭子,極為刺目。一名年紀稍長的女官已知情會意,用銅色描金的托盤捧着白玉荷葉盞盛的冰鎮玫瑰露,款步走進了亭子。封榮歪在石桌上,並不起身,只仰起臉來對女官一笑:“你喂我。”
女官似早就習慣了似的並不驚慌羞澀,若無其事的拿起了白玉荷葉盞,送至他唇邊。封榮幾乎是靠在女官飽滿的胸上,輕佻的讓李太後幾乎耗費了全身的氣力,仍抑不住直呼其名的喝道:“封榮!”
幾乎是置若罔聞的喝完了玫瑰露,封榮仍舊仰着臉,等着女官拿着絲帕給他拭凈了唇角,才嗤地笑出聲來:“就子溪的妹妹好了,母后也說了,國喪嘛。”
“你表妹呢?”
封榮卻不答話,本就不大的亭子內一時靜極了,只聽見黃鸝有一聲每一聲倦懶的叫着。午後悶熱的光線里,封榮的常服是極薄的淺天青,左襟綉着一條夔龍,血一樣重重的鮮艷。他終於緩緩坐正了身子伏下身子去,襟上扭曲了夔龍便跟着一點點伸直,聲音沉靜如水,緩慢一字一句:“朕不喜歡她,不要。”
李太后什麼也沒有說,就起了身,待扶着宮人的胳膊坐上步輦時,才說:“由不得你喜不喜歡,你……”
“那就一切都由母後作主好了,朕都聽母后的。”
封榮突然開口,絲毫不顧及禮數,截斷了李太后的話。步輦已經走出了幾步,聽到這話,李太後幾乎是驚喜地回頭。
這樣望去,只能看見封榮嘴角竟然彷彿是笑意,那雙烏黑的眸子中,神色流光閃動的極快,快的讓李太后的心驟然就沉了下去。
回了康慈宮,李太后的兄長官拜戶部尚書的李原雍已經等了好一會兒,想是等得急了,額上面上密密的一層汗,也顧不上擦,更不顧不上禮數,便急切的朝着李太后的問道:“成了嗎?”
李太后眼風一轉,殿內服侍的宮女內侍就都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她精緻眉宇間添上隱約一股愁郁,道:“這事……我看就算了吧,恐怕是不成,給芙兒另在京中舊族裏找一處好人家,她將來過的幸福才好。”
“太后說的輕巧!”李原雍聞言幾乎是暴跳如雷:“你現在是太后沒錯,難道你能保證活上百年?幸福能保住我李氏?你莫忘了,歷朝獲罪牽連不過九族,只有我陳是誅滅十族!你怎麼也得為我李氏的將來着想吧!”
李太后沒有理睬他,轉身來到洞開的窗前,窗外的大陳宮入目,滿眼的是孤冷的朱紅璨金的顏色。晌午後天悶熱得出奇,連一絲風也沒有,火燎一樣的熱,李太后卻覺得鋪天蓋地寒冰迎面襲來,正從心到身,連同魂魄,都是冰涼。她緩緩揚起臉來,雙眼掩蓋在睫下,看不出神情,唇角抽起一絲跡近於無的冷笑。
“我為咱們李家着想還不夠嗎!”
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驚詫於聲音的激揚。李原雍看慣了她平日陰冷暗藏,竟是從未見過如此失態的模樣,知道她當真是動了怒,這才緩和了語氣:“太後知道,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李太后亦不由嘆了一口氣,聲音輕弱,像是個倦怠極了似的:“那孩子的脾氣我這個當娘的如何不曉得,也不知道是我教的太成功還是太失敗……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想要的東西不擇手段也一定要到手,不想要的寧願打碎砸爛拼個魚死網破也不要。”
“你是太后,他的婚事你說了,他就必須得聽。我們不能讓杜家專美於前,說得難聽些,你死了難道要讓杜江那老匹夫在我李氏墳頭上拉屎?!”
一句話就彷彿這天氣,把李太后的五臟六腑都烘焙着,煎烤着。她兩手緊緊抓住刻花梨木窗欞,下唇咬碎了胭脂的朱紅,鬢邊的黃金瓔珞輕輕擺動,卻是在笑。
“我知道了,你放心。哥哥。”
最後一句喚的極輕,如耳語一般。
望着那艷麗的與年紀不稱的笑容,李原雍的心才漸漸安定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