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阿哲,也許我明白你說那句話的意思了。”
在酒吧時我對陳哲說這樣一句話。阿藍不在,他說今晚歌舞廳那邊有晚上演出的時間會很長,來不及過來。
“什麼話?”
林雨轉頭過來問。
“阿哲說我和阿藍很象。”
“象?你和阿藍?”
林雨也是一副奇怪的模樣。
“是啊……怎麼你不覺得?”
陳哲繼續喝他的啤酒,這回改了燕京啤酒。
林雨仔細想想,“不,不覺得。”
“林雨那時還不認識你呢。”
我笑着拍陳哲的腦袋。
他閃開去,“那時?你還記得那時?”
“歐陽……是不是。對了,我上禮拜在街上見到一個人很象他,不知道是不是他。”
也不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和他的初戀情人在一起。
“你很在意嗎?”
陳哲問我,眼神有些奇怪。
……是吧……不管怎麼說,在他以後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打算做個用身體來說話的男人。
快感就是唯一。
高潮就是真實。
其他什麼都不再重要。
結果我花了兩年時間實踐這個結論,陳哲也罵了我兩年的“沒節操”,而林雨則花去一年時間適應了男人與男人戀愛的情形……
她和陳哲,成了我生命里最重要兩個朋友。
我常常會想,如果不是他們一直在我身邊陪我,我會不會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但時間總是在向前走,不會回頭。所有的如果,都不可能實現。
“歐陽瑞亭……”陳哲忽然輕聲說這個名字,“我沒有見過這個人。”
“你見他做什麼?”
陳哲笑。
“揍他。”
我“嗤”一口把喝到嘴裏的酒噴出去,有一半都濺到他的衣服上。
林雨急急忙忙拿抹布過去擦,然後問我有沒被嗆到。
“咳咳,差一點……那我更不敢讓你見到他了。”
不過話說回來,我也不信陳哲就真會揍歐陽,他是不喜歡他,我知道——那時他常在我家門前堵我,而我都是早上回去,身邊一般會跟個陌生的男人。他也不說話,把我拽過去扔進家裏,總算還不忘跟人家說聲再見。轉頭過來面對我時第一句話就是,媽的,如果我是你,就去宰了那個歐陽。
我笑。
不能把所有責任都推給他一個人啊……
和他的分手,不過是所有一切崩潰的導火線罷了。
陳哲明白這點,所以他不說話,只靜靜看着我,不說一句話,聽我跟他講一次又一次的羅漫史——我答應過他,我所有的愛人或者情人,都會告訴他。
“總有一天,你會清醒過來。”
因為歐陽給我的傷害,並不如我想像中那樣刻骨銘心。不過是讓我從一個孩子,變成一個大人罷了。
而我現在,我想,也許對阿藍而言,我扮演的,是另外一個歐陽吧。
“方方,你真不想去看看阿藍?”
“恩?”
我抬頭去看林雨。她微笑着,在調一杯叫做drycat的酒。杯壁上結滿的無數氣泡,象一個透明的夢幻。
“林雨。”陳哲搖搖頭,“不要讓那個孩子有太多的希望。”
“可是……也許方方真會愛上他?”
我哈哈的笑。
“不可能。”
我不會愛上一個孩子。我知道,我不會愛上他。
就好象歐陽不會愛上我一樣。
“方方,有時候你很殘忍。”林雨忽然轉過身進了裏間,丟下我們幾個怔怔愣在原地。
小丁放下手裏的工作跟了進去,陳哲皺着眉頭。
“別管她。”
“沒什麼,林雨說得不錯。”有時我真的殘忍,那時不是說好不做遊戲的么?為什麼現在會對阿藍做起這個傷人的遊戲來?
“但你對阿藍已經說清楚了。”
我低下頭去。
“阿哲,我是不是很壞?”
用阿藍來彌補嚴肅給我的傷害,用他對我的喜歡,來驅趕寂寞。
他伸過手來,弄亂我的頭髮。他的聲音很溫柔,象吧枱上那杯酒一樣。
“如果你很壞,你不會坐在這裏,等你找不到的愛情。”
我從酒吧里出來,夜風涼涼的,我拉緊衣領,有些茫然。
“方方。”
轉過頭去,看到林雨。
“對不起。”
她只穿了袖子很短的裙子出來,我看到她的身體有些微微發顫。
秋天快來了呢。
“說什麼對不起,你做了什麼事要和我說對不起?”
“我……”
我伸手出去堵住她的唇,“噓……你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你們都太寵我,有的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太過無法無天。”
她的眼角有些亮晶晶的東西。
我看着她,然後笑起來。
“總是這樣呢……從那時開始我就很少哭泣,但你和阿哲卻老喜歡為我哭……”
淚水流幹了,眼睛會再看不到周圍的一切。
我輕輕擁抱林雨,把她的頭按在胸前。
我真的真的想喜歡一個女孩子,然後這樣擁抱她,和她講美麗的情話,在燦爛的陽光下,甜蜜接吻。
林雨抬起頭來,“方方,你現在要去哪裏?”
我笑一笑。
“去接阿藍,我問過小丁他在哪裏跳舞了。”
她還想說什麼,我已經放開她,擺手,然後轉身。
林雨會心疼阿藍吧,他在她這裏工作一年多,他是個那樣俊美那樣乖巧的孩子,她會心疼他吧。
但我只能說對不起。對不起,林雨。
有些事,我永遠不會欺騙自己。
阿藍跳舞的地方是個很正式的舞廳,但在這裏,我仍然可以看到很多等待客人的女孩子。
甚至還有男孩。很年輕很驕傲的男孩,在暗淡的燈光下,他們都有張絕美的面孔。
我要一杯啤酒,很難喝的啤酒,等待阿藍的出場。
燈光全熄時,中央那個小小舞台上亮起一束七彩的光芒,有三個少年,仰面躺在那裏。音樂慢慢響起來,很急促的鼓點,少年搖晃着身體站起來,他們穿了白色的緊身衣,都有柔軟的腰和修長的身體,年輕的面孔上,浮動着夢幻般的絢麗。
中間那一個,是阿藍。
舞蹈很漂亮,男孩很誘人,音樂也很棒……我想我也許是喜歡的,雖然我看不懂那舞蹈里舞者想表達的意思是什麼。
總覺得他們在舞動時就好象垂死掙扎一樣……
舞蹈完的時候我向阿藍揮揮手,我知道他看到我了,因為那一瞬間,他的面孔亮了起來。
就象那時的我一樣,有時就因為歐陽一句話,會高興上一整天。
我嘆口氣,忽然覺得我不應該來這個地方。
“方方!”
似乎只過了幾秒種,阿藍已經換好衣服出現在我面前。
“真沒想到你會來這裏。”
我笑一笑。
“舞台上的你很漂亮。”
真的是漂亮,雖然男生一般不喜歡別人這樣形容自己。
他有些扭捏,“是么?不過方方……你還是我見過的男人中最美的一個。”
我咳嗽一聲,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在我對面坐下。
“喜歡那隻舞么?”
我臉紅了紅,“喜歡……但我不知道你們要表達的到底是什麼。”
阿藍想了想。
“那是天鵝,為了愛情死去的天鵝。”
“死了?”
“恩。”阿藍點點頭,“因為獵人打死了天鵝的伴侶,所以活着的天鵝徇情了。”
……說不定那時我的感覺還真對了,垂死掙扎……
總覺得這不是個應該繼續下去的話題,於是我看看舞台,問他是不是可以下班了。
“你送我嗎?”
我笑。
“你不願意?”
他趕忙搖頭,“不,總覺得應該我送你才對。”
我氣結。
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我也是個男人啊……
從舞廳出來,他問我冷不冷。
“還好。你呢?”
他只穿了T恤,雖然是長袖的,不過很薄。
“不冷。”
老人們常說小孩的屁股有三把火,看樣子果然不錯呢。
“方方你想去哪裏。”
“回家。”
“誰的家?”他有些緊張的樣子。
“你的。”
這傻瓜,我送的是他啊,不回他的家回哪裏?
“方方……”
他伸手從背後抱住我,就在大街上,也不管路人看過來的奇異目光,就這樣抱住我。臉埋到我的頭髮里,呼吸的時候刺痛我的身體。
“……好多時候,我覺得自己就象在做夢一樣……”
“可以這樣抱你,可以和你說話……可是你的眼神,又明明不在我的身上……”
“為什麼你第一個遇到的人,不是我?”
原本僵硬的身體慢慢軟下來,我輕聲的笑。
“第一個?我戀愛的時候你有多大?”
我可不想背上摧殘幼童的罪名。
“就算那時我還是孩子我也會很認真和你戀愛。”
他把我轉過去面對他,一臉發毒誓的表情。
“哈哈……”
我要談正常的戀愛,戀童?暫時沒想過。
“可是和同性談戀愛原本就……”他嘟囔。
我微笑,原來他覺得這樣的愛情屬於“不正常”的範疇啊……
也許我以後會做的決定對他而言,不會是個錯誤,我慢慢的想着——
阿藍,就讓我做你生命里唯一一次這樣的嘗試吧。在並不遙遠的以後,你應該會談一個“正常”的戀愛,渡過“正常”的人生,我願意這樣相信。
這幾天工作有些忙,所以我沒去酒吧,也很少見到林雨和陳哲。
阿藍一直有打電話過來,總問我有沒空有沒空。在公司接他電話時成堆的資料弄得我心浮氣燥,很不耐煩,在家裏接他電話我又累得不想說話,所以常常說不了兩句大家都火起來,砸下電話。
怪不得我不喜歡找個孩子做情人,原來我自己都是孩子……
躺在浴缸里時我閉着眼睛這樣想。
阿藍是要我去寵他的,無論在同齡人中他如何成熟,但在我們面前他仍然是個只有十九歲的學生。而我,而我……
我也是要人寵的。
就象貓一樣,輕輕的叫着,在主人身邊等待撫摸。
門鈴忽然響了起來。
這種時候誰會來找我?
陳哲?該不會是帶了菜刀過來準備砍我吧……我可能真有一禮拜多沒過去那邊了。
抓過浴袍穿上,我一邊拿毛巾擦着頭髮,一邊衝過去開門。
“來了……李奶奶?”
門外站的是笑得很開心的李奶奶。
“方方你在洗澡啊?洗好沒有?洗好就快換衣服,換好衣服過來吃飯。”
啊?可現在都八點多了,吃消夜?
“阿哲從美國回來了,今天剛到。我們做了很多菜,方方你也過來吃。”
阿哲?
我抓着毛巾半天回不過神來。
“李哲啊。”
阿阿阿,我想起來了,那是李奶奶和李爺爺的兒子,出國那個。原來他也叫阿哲……真是奇怪的感覺。
“可是李奶奶,你們一家團圓……”我去湊這熱鬧幹嘛。
“方方你不也算我們的兒子!”李奶奶一把拽住我,“走走,現在就過去,那老頭兒今天看到阿哲就念叨你,說方方呢,怎麼不過來一起吃飯。”
“李奶奶我的衣服……”
總不能就叫我穿這樣去吃飯吧。
“怕什麼!”李奶奶哈哈的笑,“反正都是熟人,又沒有女孩子。”
老實說有女孩子我又不怕了……
不過還是老老實實跟李奶奶去了對面——跟老人家在一起時,永遠不要說不。
“老頭子,我把方方叫來了。”
“李爺爺。”
我恭恭敬敬喊一聲,不過配上這身衣服,實在有些不倫不類。
“方方來了?”精神永遠那麼好的李爺爺坐在沙發那邊向我招手,“過來過來……這個月工作很忙是不是?很少見你出去玩兒了……”
“這衣服……”
他看着我那白色的浴袍皺起眉來。
“那是洗完澡穿的。”
有個聲音插了進來。很年輕的,聽起來不甚友好的聲音。
我轉過頭去。
廚房門前站了個男孩,十五六歲的模樣,面孔還是babyface,但個子已經非常高。
這是阿哲?
太年輕了……
“浴袍!”李爺爺已經找到答案,“方方你才洗完澡?”
他轉頭去看那個少年。
“彬彬,把你爸的外套找出來給你方叔叔,這季節可很容易感冒。”
……看樣子這是李家的孫子,不是兒子……
“他不就在對面嗎,幹嘛不在自己家裏穿……”
那男孩嘟囔着,滿臉不情願。
叛逆期。
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到這樣一個詞,於是笑起來。
他轉過頭來,狠狠瞪我一眼。
李爺爺和李奶奶沒看到的時候,我向他做一個鬼臉,心情沒來由好起來。
“方方,那是李家孫子,阿哲的兒子,叫李彬。”
果然,我沒猜錯。
“在國外長大的孩子就是沒在中國長大的孩子聽話,阿哲小時侯可不是這樣。”
教育方式不一樣嘛。
“唉……”李爺爺嘆口氣,“孩子沒個媽就是不好。”
我愣了愣,剛想說話時李彬已經走過來。
“給你。”
他把衣服丟到我身上,一聲不響去了廚房。
“阿哲在裏邊忙着。”
我點點頭,遲疑一下終於還是很輕的問了出來,“彬彬的媽媽……”
李爺爺看看廚房,聲音也小下來。
“阿哲去美國的時候他們離婚了。”
忽然覺得我不該問這個……
我穿上那件很長的外套。衣服很乾凈,有一股極其清淡的煙草味,我喜歡這味道。
香味慢慢傳了出來,悄出聲息的,充滿整個房間。
我抽抽鼻子,做了個深呼吸。
“餓了吧。”李爺爺拍拍我,“過會兒多喝點湯,阿哲的技術已經比他媽還好了……方方你以後沒事就過來這邊坐坐,我和你李奶奶都很高興看到你。”
不知道為什麼,鼻子忽然酸了酸,有要哭泣的衝動。
“老頭子,快把方方叫過來,菜都好了。”
李奶奶在飯廳那邊大聲叫我們。
“來了來了……”
李爺爺抓住我。
“方方,我們吃飯去。”
圓桌的四周,擺好了五把椅子。
桌上放了很多菜,我隨便掃一眼,發現自己都叫不出名字來……但我知道它們一定很好吃,因為冒着熱氣的菜香,已經喚醒我肚裏的饞蟲了。
“方方坐這邊。”
李奶奶拉我坐到她身旁去,李彬坐在李爺爺身旁,於是唯一一個位置空在我和他中間。
但李哲還是沒有出現,廚房裏的交響曲也沒有停下來。
“爸爸還在做什麼?”
“煮魚湯。”
“OhmyGod,我討厭那個。”
李彬皺起眉頭。
“魚可是好東西。”我忍不住開口,“尤其是小孩子,多吃那東西沒壞處只有好處。”
他一瞪眼。
“Iamnotbaby!”
哈哈,我喜歡看小孩子生氣的模樣。氣鼓鼓的臉,真是可愛。
“你方叔叔說得沒錯。”李奶奶立刻聲援我,“美國那些什麼肯德基麥當勞,我簡直吃不下去……還是中國菜好吃。”
“中國人就知道吃。”
他這句話說得很小聲,李爺爺和李奶奶好象沒有聽到。
我咳嗽一聲。
他瞪我一眼。
小孩子就是麻煩,尤其是念中學的時候,明明什麼都不懂,偏偏又以為這個世界上自己最清醒最聰明——話說回來,那個時候的我,不會也這樣吧……
“我們先動手,阿哲一會兒就出來了。”
李爺爺拿起筷子。李彬已經飛快夾走一塊類似紅燒肉的東西。
我也拿起筷子,但不知為什麼手忽然一顫,筷子就這樣掉到了地上。
俯下身去的瞬間,我看到李彬的唇型——“白痴”。
這死小孩!
我有一種狠狠掐他的衝動。
“方方,讓彬彬替你換雙筷子去。”
那死小孩立刻沉下臉來,我微微笑着,終於還是決定放他一馬。
“我自己去換就行了。”
“恩,順便讓阿哲快些,他再不出來彬彬就把菜都掃光了。”
李爺爺很大聲的笑起來。
“爺爺我又不是恐龍!”
李彬抗議。
我站起來,從他們身邊過去。不論什麼時候,不論他們對我怎樣親切,我也總在不經意的時候,感覺到我們之間的隔閡。
畢竟,不是一家人呢。
電磁爐前站了一個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他背對着我。
我只看到熱氣升騰起來,帶了很好聞的魚香。
“彬彬?”他聽到我的腳步聲,說話的時候沒有回頭,“就快好了,讓爺爺奶奶先吃,喔,還有你那個方叔叔……”
低沉的,帶了磁性的嗓音,是我喜歡的聲音類型。
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過來是要做什麼。
“彬彬?”
男人轉過身來,慢慢的,黑髮盪起漣漪。
……
筷子再一次掉到地上,我愣愣看着那張略略有些憔悴的但充滿溫柔微笑的面孔——
為什麼我的胸口好象被什麼漲滿了,為什麼我的眼中在那一瞬間就只剩下這個人,為什麼我想大哭又想大笑……
明明就隔了這麼近的距離,明明是第一次見面,明明我從沒認識過他……
可我的心裏,為什麼象是經過了桑田滄海?
“方方?”
他遲疑着,叫出我的名字。
我慢慢的,很努力的,想擠出笑容,可終是徒勞。
他走過來,蹲下身去拾起筷子。
“我知道是你,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