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叫林冰音,今年二十二歲。
我和我的未婚妻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很忙碌卻很無聊的白領。
一個月後,我們就要結婚了。
她的名字叫做李茵,模樣一般,收入一般,和我一樣,是個在街上走過時回頭率為0的普通人。
我不知道我愛不愛她,可是我知道,我會和她生活一輩子,生兒育女,直到老去,死去。
若是不出意外,我的一生,就將這麼平淡而安靜的過去。
而這個,就是我盼望的,最好的生活方式。
下班的時候,同事約我去喝酒。
“結婚以後就沒時間這樣肆無忌憚的出去花天酒地了。”他們說。
我在電梯裏笑着點頭,然後撥了電話給茵,告訴她今天我要晚些去陪她。
茵是個溫柔而大度的女孩,她答應着,並讓我不要喝太多。
收線后,同事甲大力拍我,“冰音,你就好,未婚妻都不管你。”
同事乙則笑,“冰音在外邊從來都是柳下惠,李茵當然放心他。”
我也笑,卻不是真心的笑。
他們不知道,我不是柳下惠,不和那些來陪酒的女孩子調笑,不和她們開房間,是別的原因,一個無法啟齒的,卻鮮明如昨日才發生的原因。
手機音樂忽然響了起來,我拿起它,看到顯示屏上顯示的“私人號碼”。
“喂?”
“林冰音先生?”陌生的,但是很好聽的男聲。
“我是。請問您是……”
“你不用知道我是誰……”他沉默了一會兒,“還記得三年前,你在迷離夜打工的事嗎?”
迷離夜?
迷離夜。
那一瞬間,眼前一片閃光,心跳似乎停止,卻又猛然加快。
電梯停了下來,“冰音,走了。”
我深吸一口氣,“對不起,你等會兒。”我拿下手機,“你們先去吧,我還有點兒事,一會兒就過來找你們。”
“那我們先去,你可不能放我們鴿子。”同事們笑着離開。
等他們出了電梯,三秒后,沒有人上來。
電梯又再直直的往上升。
“喂……”我壓低了聲音,“你說的迷離夜是怎麼回事,我不明白。”
對方輕聲的笑,“林先生,你要我親自把你在迷離夜的資料遞到你們公司你才願意承認?”
我咬了咬牙,“你要什麼?”
“解除和李茵的婚約。”
“為什麼?”他不要錢,大出我的意料。
“不要問為什麼,照我的話去做就行。記住,我給你的時間是一個禮拜。”
還未等我回答,電話便掛上了。
慢慢的放下手機,我閉上眼睛。
很累,忽然覺得很累。
不想知道威脅我的人是誰,也不想知道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我只想知道,為什麼我隱瞞那麼久的事,我以為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的事,竟會在這個時候,傳進我的耳朵。
我是個私生子。
開始懂事的時候,母親就告訴我,那個我叫他做“父親”的人,其實不是我的親生父親。
她說,“你那個死老爸不要你,也不要我。”
我似懂非懂的看她。
上小學的時候,老師在課堂上講《海的女兒》給我們聽。
回到家我就問母親,“媽媽,爸爸不愛你么?”
她看我,然後哈哈大笑,“小傢伙,”她說,“你知道什麼是愛?”
“當然知道!”我大聲的答她,“美人魚沒有殺死王子,就是因為她愛他。”
“所以……”母親蹲下身,直直的看我,“永遠不要愛上別人,否則,你就會象美人魚一樣,變成海面的泡沫。”
那一天,母親和我的,所謂的父親離了婚。
我聽到他們爭吵的聲音,我聽到“父親”大聲的說他受夠了,而母親則冷冷的看他,“是你要娶我,不是我要嫁你。”
我靜靜站在門邊看他們。
然後,我笑了起來。
母親一直供我讀到大學。
她是個出色的室內設計師,在只有我和她的日子裏,我們過得很好。
直到我讀大三的時候,母親因為一次意外住進了醫院。
而我,也終於明白這樣一個道理——不當家,就永遠不知道柴米油鹽的重要性。
三個月以後,醫生對我說,母親的醫藥費已經遠遠超過了我們預付的範圍。
“救死扶傷是我們的職責,可是,也請病人家屬體諒我們的難處。”母親的主治醫師這樣說。
於是我說,“是的,我明白。三天以後,我會把錢帶過來,請您好好照顧我的母親。”
一時的氣話,註定一生的糾纏。
第二天下課後,我漫無目的的在街上亂逛。
然後,遇到一個男人,奇怪的男人,他遞給我一張名片,他說,“我知道,你現在非常需要錢。”
那天,我成為迷離夜的一員。
也是那天,我得到了為母親治病的錢,付出的代價,是我的童貞,是我的自尊。
迷離夜是個俱樂部的名字。
在這個城市中秘密存在的俱樂部,沒有人知道它是什麼時候開始存在,也沒有人知道,它在黑暗中的勢力到底有多大。
俱樂部採用會員制,會員有男有女,而能成為會員的人,都是這個城市,甚至這個國家裏有頭有臉的人物。
高昂的會員費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俱樂部對入會人近乎苛刻的要求。
良好的教育。
良好的家世。
良好的口碑。
因為迷離夜提供的是近乎完美的服務,所以,它要求的會員,也近乎完美。
在這個俱樂部里,有很多男孩和女孩,他們沒有名字,只有編號。
也許他們不是最美麗,最動人的,卻是最乾淨,最溫順的。
他們能夠答應客人的任何要求,為客人做任何事,當然,只是在契約規定的時間內。而這,並不代表客人們可以為所欲為。
迷離夜的會員規則——禁止傷害肉體的一切行為。
若是有會員違規,立即取消其會員資格,嚴重的,更會讓違規會員身敗名裂。
就算是這樣,仍有很多人想進入迷離夜,想成為它的會員。
原因很簡單,第一,身份的象徵;第二,在這裏,慾望可以得到發泄,且能絕對的保證身心和名譽不受影響。
當帶我走進那棟大樓的男人這樣對我說的時候,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最簡單的一句話——在這裏,我是個“鴨”。
“冰音,最後再問你一遍,你真的決定了?”他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我真的只用做夠一年,而且,你們保證不會泄露我的真實身份?”
他點頭,“自然,要不然你以為我們是因為什麼才做到現在這種程度。”
“好,我簽。”深吸一口氣后,我拿起了筆。
“看好所有的條款。”他提醒我,“違約的後果你承受不起。”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在契約生效的時間裏,服從客人的一切指揮。
絕對不可以向客人提出有關他們身份的一切問題。
如果不小心知道了客人的身份,絕對不可以泄露分毫。
……
最後,一年後,必須離開迷離夜。
那張佈滿了字的白紙上,終於寫下了我的名字。
我沒有埋怨過命運。
因為我無論用怎樣可怕的話語去詛咒生活,早晨醒來時,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母親曾經說過,“如果有些事避不開,那就迎上去……”
我避不開註定痛苦的生活,所以,我迎了上去。
中午在階梯教室上大課的時候,有同學在後面聊天,聊的是剛發生的幾樁經濟大案。
他們說,在任何時代,任何情況下,錢都是最重要的。
這個世界上,誰都可能背叛你,只有手裏的錢,不會背叛你。
然後,一個女生說,“古今之人,笑貧不笑娼。”
好一個笑貧不笑娼!
只有坐在陽光下,身上永遠不會缺少父母匯過來的鈔票,書包里還裝着discman的人才能說出的話……
因為他們永遠不會知道,當自尊被踐踏在別人腳下的時候,那種想發瘋卻又不得不強裝笑顏的心情……
我的第一個客人,亦是我剛簽下契約后的第一筆生意。
那個男人接了個電話后,轉身對我說,“你去吧,他會好好待你的。”
從樓上下來,有人引我坐進一輛黑色的奔馳。
好象保鏢的人對我說,“對不起。”然後,一塊白色的,帶着柔軟纖毛的物體蒙上了我的,依然睜得大大的眼睛。
在微微的震動中,在身體的傾斜中,我知道,車子正在一條我永遠也無法知道的路上行進。
就要有人奪去我的童貞了么?
可是我不是美麗純潔的少女,這樣說,會不會很好笑。
第一次……我會得到多少的報酬,夠不夠我為母親繳住院費和醫藥費?
若小女孩一般的自怨自憐,始終,抵不過殘酷的現實……
我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如果睜着眼也無法看清世界,那麼,我拒絕光明。
車子終於在某處停下,有人扶着我出來,走上台階,然後上樓,然後轉彎,然後停下,然後,我聽到門開的聲音。
“先生,他來了。”是個女孩子的聲音,清脆而甜美。
她放開了我,甚至,在我的身後,輕輕的一推。
眼前一片黑暗的我,踩空台階,跌了下去。
沒有人來扶我。
雖然我知道,一個人,就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
因為這就是生活,這就是現實,不是童話。
我落到了地上。
出乎意料的是——不疼,一點兒都不疼。整個身體,就好象埋到了溫暖而厚重的草叢中,我的臉頰,甚至可以感覺到溫柔的撫慰。
慢慢的爬起來,我終於明白,身下原來是一塊地毯,很厚很多毛的地毯。
我伸手,準備拿下蒙住眼睛的白色毛皮。
就在這時,那個一直站着,一直看着我的人開口,“不許碰那個。”非常年輕,非常動人的聲音,是個男人。
一瞬間,腦中出現的,是契約上的那條規則——服從客人的一切指揮。
我放下手,“可是這樣,我看不到你。”
他笑了起來,沒有絲毫溫度的笑聲,“我能看到你就可以。而且,看你的臉……那雙眼睛,想必也不會美麗到哪兒去,何苦污了我的眼睛。”
拳頭握緊后又鬆開,我咬住下唇,不再說話。
他走了過來,雙足踏在地毯上,不發出一點兒聲音,只有一陣微微的風從臉旁吹過,於是我的鼻間,嗅到一股奇異的香。
“第一次?”他問。
我點頭。
“那就是說,你沒有任何經驗,卻絕對乾淨?”
感覺到他近在咫尺的的呼吸,我再點頭。
“那好,脫衣服吧。”
這次,我愣住了,“就在這裏?”
“不在這裏的話……你想在什麼地方?”他的聲音里,明顯的嘲諷。
我終於明白他的意思——
在他眼中,我賤得都不值得上床。
我不想哭,因為淚水,不能讓輕視我的人看到。
我想大叫,因為心很疼,當自尊一點點被人撕裂,一點點被人踩在腳下的時候,我卻無能為力。
用力彎起了嘴角,輕輕的,慢慢的,解開了衣上的紐扣。
從今天開始,從現在開始,我,不是林冰音。
男人冰涼的手撫上我的臉,然後慢慢下移。
他說,“你有一個美麗的身體。”
我知道我還年輕,所以迷離夜才會選中我,來做其他人的玩具。
可是面對我的這個男人,我知道,他也一樣年輕,因為他的聲音,還因為,他撫摸我時用的那雙手——光滑,柔韌。
寒意漸漸入侵的時候,他抓住我的腰,把自己,埋進我的身體。
好疼!
好疼……整個身體仿若要裂開一般,疼得我想立時暈去,不再醒來。
可是他捏緊我的下頜,冷冷的命令,“好好的感覺我,那個在你身體裏的我。”
服從客人的一切指揮。
我終於明白,要做到這一點,實在是很難很難。
在長達三個小時的折磨中,我始終保持着清醒,忍受疼痛的同時,也要拚命壓抑自己的慾望,因為他說,“不要弄髒我的地毯。”
這個男人,只是用力抓住我的腰,用力撞擊我,發出野獸一般的呼號。
就好象壓抑了很久后,終於找到發泄的方式。
汗水順着額角流下來,浸濕矇著眼睛的毛皮,刺痛我的眼睛。
身體裏初初被點燃的火焰,奇迹般的熄滅,而疼痛的感覺,開始一點點的得到緩解。
我終於可以不再全心全意的忍受慾望與疼痛的雙重煎熬,神思,被分出一半,飄到不知名的地方。
頭髮忽然被緊緊揪起,“你分心了。”
他淡淡的陳述這個事實。
“還是可以這樣解釋,因為你是新人,他們還沒有教會你,該如何遵守你們的職業道德。”
我一愣,職業道德?
就在這時,因為劇烈搖晃而鬆脫的蒙眼布,落到了地毯上。
眼前一片雪白。
就好象在很小的時候,我唯一見到的那次下雪。
整個世界被雪包圍,純潔,妖嬈。
竟是如此潔白的地毯!
男人恰在這時到達高潮,他伏在我的肩上,低低的喘息。
好奇心終於讓我做出了不該做出的舉動,我輕輕的扭頭,看清黑色頭髮遮住的一隻耳朵——同樣的雪白,白到近乎透明,只透露出微微的血色。
那張我沒有看到的面孔,是否也若這般潔白……
我的第一個男人。
回去的時候,我還是被蒙上了眼睛。
仍舊是那個女孩,那個有着清脆甜美聲音的女孩扶着我,轉彎,下樓,坐進車裏。
然後我聽到她的聲音,“真是討厭,又要換一塊地毯……”
在她眼裏,我的價值,抵不過那塊白色的地毯。
一個客人,就讓我得到了母親工作半年的收入。
當我把收款證明遞到醫生手裏時,他笑了,他說,“我們一定會盡全力醫治你的的母親。”
我不怪他,因為那是他的工作,若他收不到錢,他就拿不到工資,拿不到工資,他的女兒,或者兒子,就會和我一樣。
我也不怪那個帶我進入迷離夜的男人,若不是他,我不會在那麼短的時間裏,拿到那麼多的錢。
我甚至不怪那個奪去我的童貞的男人,因為他,我才會得到母親的醫藥費,和自己的生活費。
我想怪的,是這個社會,在人人平等外衣下,貧富分化越來越嚴重的社會。
可是我有什麼資格說話,至少,我還可以活下去……那些活不下去的人,他們又該說什麼……
在母親的病床前,我為她削了一個蘋果。
“冰音……”她看着我,“你有事瞞我。”
我微微的笑,“沒有,有的話,大概是有門功課要補考的事。”
她細細看我,然後微笑,“補考,你以前可從來沒有這樣的記錄。”
“所以想嘗試一下下。”我把蘋果遞給她。
“冰音……”母親咬了一口蘋果,“我想我看不到你畢業了。”
我一震,抬眼看她。
她依舊微笑着,“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我知道我的病情……不過很奇怪,好象一點兒都不害怕呢。”
“媽,你會好的。”
“傻兒子,好不好又有什麼關係呢。走早些的話,還可以不用承擔那麼多的悲哀。”她似乎想起了什麼。
“你就放心丟下我一個人?”
“我留在你的身邊,能為你做什麼?”母親放下蘋果,“冰音,以後所有的一切都要你自己去做了……“
“記住,不要相信任何人,也不要愛上任何人。”
那天晚上,我在醫院裏陪着母親,我把臉貼在她的枕頭邊,靜靜看她。
“媽媽,我也想去死。”
她無聲的笑,“你死了以後,才會知道,活着是一件多麼美麗的事。”
傳呼忽然響起來,那是迷離夜需要我的訊號。
母親閉上了眼睛,“冰音,去吧。記住我的話……”
不要相信任何人,也不要愛上任何人。
一個禮拜后,母親去世。
同日,在迷離夜裏,我擁有了屬於自己的編號——C28。
和我有過關係的人都這樣說我——
C28,一個有明亮眼睛的普通男孩。
我不英俊,我也不美麗,可是我聰明,我能看清每個要我的男女的真正心思。
若他們要我聽話,我就做只最乖順的小綿羊。
若他們尋找刺激,我就擺出冷冷的臉,卻發出最淫蕩的聲音。
若他們需要安慰,我就溫柔的擁抱他們,溫柔的親吻他們的頭髮。
若他們什麼都不要,我就獨自站在窗前,看着外邊閃亮的星空。
那整整的一年裏,我伺候過老得快要死去的老頭,做過嬌縱小姐的寵物,和最紅的明星瘋狂做愛,與美麗寂寞的貴婦人偷情……
最痛苦的事,我經歷過,最快樂的事,我也嘗試過。
他們說,C系列中,從來沒有誰象我這樣紅過。
我大聲的笑,是的,紅……就象古時的名妓,明明沒人看得起你,卻又不得不在某個特定時候,依戀你。
在我漸漸把失去的自尊不當一回事的時候,在我漸漸發現開始有錢的我已經在學校里得到不少美麗女生青睞的時候,在我發現自己慢慢開始喜歡上這份不需要付出真心的工作時,一年的時間,到了。
“從現在開始,你是林冰音。”男人這麼說著,遞過來一張數額巨大的支票。
我接過它,輕聲的笑,“真的只是一年啊……”
“真的從來沒有續過約的同事嗎?”我還是忍不住問。
他沒有看我,卻在我轉身的時候回答我,“有一個人,一個和你很象的人,他在這裏,做了整整三年……”
我扭頭看他。
他已經背過身去,“走吧,大學畢業的你,可以找到正當的職業。”
“把在這裏的經歷,都當作是一場夢,永遠不要憶起。”
“叮”,電梯停了下來。
有人走進來,“冰音?怎麼你還沒走?”
我抬起頭來,一時間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來人在我肩上一拍,然後哈哈大笑,“你不是暈電梯吧,怎麼那副模樣。”
我猛然清醒過來——
我是林冰音,一個最普通不過的男人。
我不是C28,那個在曾經在迷離夜中失去一切,忘記一切的C28。
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在那家常去的酒吧中找到了同事。
“冰音,竟然現在才來,罰酒罰酒。”
我笑着,不動聲色的躲開來,“有事要辦,所以才晚了。這樣吧,今天我請客。”
“那就是說,今天我們可以盡興而不用擔心自己的錢包?”
“就是這個意思。”
他們大叫起來,“冰音,你是我們的天使!”
我在一旁坐下,微笑,卻不再說話。
有人在唱卡拉OK,有人在划拳,有人在大口喝酒,有人在說笑話……只有我在冷眼旁觀,我想融進去,卻發現自己早已經置身事外。
手機忽然響起來。
我觸電一般抓起它來,卻在顯示屏上看到一個熟悉的號碼。
“出去接個電話。”和同事打了招呼后,我走出包間。
是茵打來的,她問我晚上還過不過她那邊去。
我溫柔的說不,並約好明天一起去吃飯。
放下電話,我想起那個威脅我的人來——也許我不愛茵,可是,我也不會那麼簡單就放棄她,還有一個禮拜,我想,我還是會做些什麼。
轉身的時候,在狹窄的過道里撞到了一個人。
“對不起,對不起。”我趕忙向他道歉。
他微笑着答我,“沒……”後面的兩個字,在看清我的臉時生生的吞了下去。
“是你?”聲音由原先的笑意吟吟變做鄙夷。
在變幻的燈光下,我也看清他,“是我,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他喃喃的說著,美麗的臉孔變得扭曲,“我但願永不見你。”
就在這時,一個高大男子在他身後出現,“君雲,你怎麼站在這裏?”然後他越過他,看到了我。
“C28?”從他口中,我聽到那個本應該遺忘的編號。
“真的是你?”男子笑起來,“天啊,我今天是不是做了什麼感動上帝的事,竟然在這裏遇到那個我以為再不會看到的人。”
“阿德!”與我面對面的美麗男孩尖聲叫出他的名字。
他皺起眉來,“君雲,你怎麼了?他曾經是你的同事啊,你不是也說過,你三年都沒見過他了么?”
名叫君雲的男孩緊抓住名叫阿德的男人,他定定的看我,眼神恐怖。
“是,我三年沒見過他……可我希望的是,我一輩子也不要見到他。”
我微笑,然後側身,讓他們過去。
阿德的手,在君雲沒有注意的時候,輕輕拂過我的腰,我抬頭看到他的眼睛——慾望滿瀉而出。
走進包間,我在一旁默默坐下。
沒有人看到我,或者說,看到我也沒空理睬我。
就象現在的這個世界,每個人都變得無比自私,無比冷漠……所剩無幾的真愛,掙扎在心底深處,不知道還會不會有爆發的一天。
原來他叫做君雲,一個和我同時進入迷離夜也同時離開的男孩,我甚至還記得他的編號,A05。
而那個叫做阿德的男人,我也見過,在迷離夜中,他是個地位不大不小的會員。只是我沒有和他上過床,因為他約我的時候,都有比他更高級的會員早先一步。
他們同時在一個地方出現,他又用那樣的眼神看我,我是否可以這麼想——
他現在,是他的情人。
午夜0時,我們從酒吧中出來。
他們喝得不少,雖還保持清醒,可車是不能開了。
只好叫了計程車,再把他們一個個塞進去,然後揮手說,“明天見。”
剩下我自己,仰起頭來,漫天星辰入眼——明天又是一個艷陽天!
慢慢走到停車處,卻在看到車前立的一個人影后停住。
“是你?”
“是我。”他從陰影中走出,立於月光下。
美麗的臉孔,狐媚的眼睛,果然不負A系列之美名。
“君雲。”我淡淡的笑,知道他肯定會因為我這樣叫他而大怒。
“我寧可你仍舊叫我A05。”
“我們已經不是迷離夜的人。”
“那你是否可以告訴我,你不再懷念那段日子?”
懷念?
多麼諷刺的用語!
明明是把自尊碾得七零八落的地方,明明是靠賣身才可以維繫生活的時日,事過境遷,竟是“懷念”那段日子……
可是,在他滿面寂然前,我竟無話可說。
“你在這裏等我,有什麼事。”無力感一起,我不再想和他多話。
“難道我說了我在這裏是為了等你?”他卻似乎不想立刻就結束這次的會面。
“好,好。”我繞過他,“不是等我,那我先走一步。”
“C28!”
我停住腳步,轉身看他。
“你喜歡我這樣叫你,並不表示我也喜歡有人這麼叫我。”
他笑了起來,燦爛無比。
“知道么?那一年裏,我最討厭的人就是你!明明都是賣身,卻只有你,永遠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偏偏那個人,最喜歡這樣……”
我終於明白他一直看我不順眼的原因。
“我記得,你與他一起渡過了那一年中,剩下的一個月。”頓了頓,我低聲說,“只有你一個……”
深思驀然迴轉,一瞬間竟將我帶回到三年之前——
“冰音,我要你留下來。”
“我不叫冰音,我是C28。”
“留下來。”
“不。”
“無論我說出何種原因,你都不肯留下來?”
“是……對不起。”
“不要再碰我的男人!”尖利的聲音,將回憶劃到支離破碎。
我猛然抬頭看清面前的人——不是他。並且,永不會是他。
“你的男人?”微微的笑,“你指的是,阿德?”
“不許你這樣叫他。”他看着我,眼神幾乎可以用怨毒來形容。
“你想說,你是真的愛他?”
我是真的奇怪,難道過了三年,對他來說,那個人就變得不再重要?
他沉默三秒,然後抬頭看我,“是。”
只用三秒的時間。
即斬斷三年的相思。
我拉開車門,“你放心。再過一個月,我便會與我的未婚妻完婚……”微一遲疑,轉過身去面對他,“希望你可以幸福。”
縱然你的選擇,仍然不是正確。
和茵吃過晚飯後,我陪她在街上亂逛。
不是很美麗的女子,卻有張溫柔的面孔,和一顆寬容的心靈。
她挽住我的手臂,輕聲的講述着婚後的生活安排——
“音,你想要幾個小孩子?”
我微笑着,寵溺的答她,“你生幾個,我就要幾個。”
她看我,然後在我曖昧眼神的注視下臉紅,“討厭啦,你欺負我。”
我悶悶的笑,“這怎麼能叫欺負?我只是說了實話啊。”
“說實話也是欺負!”她還是不依不饒。
避開那砸到身上卻感覺不出一點力氣的小小拳頭,我感覺到一種名叫“幸福”的情緒在心中慢慢滋長。
從一家名叫“柔依”的精品店前經過。
茵不停的回頭看閃亮的櫥窗,當我問她是不是看中什麼的時候,她卻搖搖頭,“沒有啊,只是覺得那裏亮亮的,很漂亮呢。”
我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柔依中的東西,都是女孩子的最愛,可是每一件的價格,是我兩個月的薪水……
“音,走啦。我們去吃雪糕好不好?”她笑吟吟的拉住我。
忽然一陣鼻酸,我竟覺自己對她不起。
“茵……”話音未落,一輛紅色跑車停在了柔依門前。
車門一開,立即吸引無數人的注意。
一個美女跨下車來。
修長的腿,高聳的胸,長及腰部的黑髮,連同那張美麗無比的嬌顏。
她的面上帶着冷冷的表情,淡淡掃視四周后,輕啟唇齒,“Roy,你說的地方,就是這裏?”
“是。”車中原來還有一個人。
“就是這裏,柔依。”
我聽清了那個聲音,在這嘈雜的街市中,那個年輕的,動人的聲音。
“……看你的臉……那雙眼睛,想必也不會美麗到哪兒去,何苦污了我的眼睛。”
“第一次?”
“……因為你是新人,他們還沒有教會你,該如何遵守你們的職業道德?”
……
是他?會是他?
人未下車,卻有一陣異香,隨夜風飄進我的鼻間。
刻骨的記憶,鋪天蓋地卷過來。
我的第一個男人。
只一次,就撕裂我所有自尊的男人。
那個,耳朵瑩白如雪的男人。
一雙裹着黑色皮料的長腿伸出車外。
然後,是整個人。
在不冷的時候,這個人,穿了綴有白色毛領的黑色皮衣。
四周的人聲忽然消失,我甚至聽到有人在暗自吸氣。
他慢慢轉頭過來——
茵低低驚呼一聲,抓住我的衣袖。
比裹住他的頸的衣領更白的臉孔,比方才那個女子更美的臉孔,用任何形容詞都無法形容出的絕麗容顏,竟長在一個明明白白的男人臉上!
“Roy,我又輸給你了呢。”美女微笑着,挽上俊男的手臂。“每個人一看到你就一副見鬼的表情,你真的有那麼美麗?”
名叫Roy的男子輕笑,“難道我不美麗?”
撒嬌一般的話語,連同無人能及的絕美容顏,卻絕對不會讓人對他有非分之想。
只因為他的冷漠與淡然。
明明說著玩笑一般的話,聽在耳中時,卻感覺心都要被凍住。
他們終於走進柔依。
人群四散離去,因為美人蹤影已逝。
“音,音,剛才那個人……”身邊的女子想說什麼,卻在看到我的臉色后吞下肚去。
我一驚,立刻恢復常態,“那麼美麗的男人,真的少見。”
“是啊。”她小心翼翼看我,然後微笑,“可仍然是個男人。”
仍然是個男人。
如同一聲驚雷在耳邊響起,我睜開心眼。
他是個男人,我也是個男人,我和他,只是在一個不應該記憶的時間中相遇,甚至,沒有看清過對方。
那我為什麼還記得他,三年來,念念不忘於他?
就因為他是我的第一個男人?
我記起了那時,蒙住眼睛的白色毛皮掉落在地,我看到一片如雪一般白的地毯,然後,是那黑色頭髮蓋住的潔白耳廓……
柔情潮水一般湧上心頭。
除了那個人,他,竟是我在那一年時間中,唯一的記憶。
“對了……”茵想到了什麼,“我的爸爸和媽媽就快從國外回來了。”
“來看我這個准女婿?”聽到她的話,我立刻忘記三年前的一切。
畢竟身邊的這個人,才是我的現實。
她點點頭,“他們下個禮拜到。不過音,我知道,他們一定會象喜歡我一樣喜歡你。”
“為什麼那麼肯定?”
“因為,你是我選的啊。”
女孩微笑着,撥開我額前的一縷髮絲。
我忽然間明白一件事,如果我真要忘記從前,那麼,我不可以失去她。
而那個電話……
深吸一口氣,“茵,無論發生怎樣的事你都不會離開我,對不對?”
她凝神看我,然後點頭,“是,無論發生怎樣的事我都不會離開你。你也一樣,無論發生怎樣的事,你都不會離開我。”
我握住她的手,舉到唇邊,輕吻她的指尖,“是,無論發生怎樣的事,我們,都不會分開。”
所以,在我們結婚之前,在那個打來電話的人傷害到我們的未來之前,我會阻止他。
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
“走吧,我們去吃雪糕。”我摟住她的肩,轉身,離開柔依。
卻在這時,有種奇異的感覺——身後似乎有雙眼睛,正一眨不眨的凝視我。
周末。
加班結束后,我揉揉酸痛的肩,收好桌上的所有文件。
電話響了起來。
“喂?”
“林冰音先生,已經過了三天。”
我立刻知道他是誰。
“還有四天的時間。”
他的聲音里有了笑意,“你和我討價還價?”
“不敢。”我淡淡回答,“我只是提醒你這個事實。”
“你好象,一點兒都不害怕。”
怕?我為什麼要害怕?若是害怕,便是我承認,三年前所做的事,見不得人。
覺出我的沉默,他又說,“好,我就等足你一個禮拜,到時候若不見你和李茵解除婚約,不要怪我不客氣。”
他掛上電話。
一個小時后,我來到郊外的別墅區中。
我發誓永不踏足的地方,卻因為某件事,要打破誓言。
在刻着“季青韌”名牌的鐵門前,我摁下了門鈴。
命運的門,慢慢的,向我敞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