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怎麼不說話?」她知道他此時一定很後悔帶了這麼一個不解風情的女人來,她有點壞心地觀察着他表情的變化,想從中找到一點沮喪或挫敗,取悅自己。
他點了點她微涼的鼻頭。「屋主夏天才會到這裏度假,放心吧!不會有警察找上來的。」
「咦?!你怎麼知道,你認識這個屋主?所以,你並沒有走錯路,我們也沒有私闖民宅?你本來就是準備到這裏來的嗎?」
她的一連串問題問完,完全不等他回答就知道答案是什麼了,氣得想槌他一把。
他及時抓住欲從天而降的拳頭,包進自己掌心中,立即溫暖了她裸露在空氣中,已被凍冰的手指。
「好潑辣的小貓,錯要挨揍,對也要挨揍。」說完,縮起橫在她頸下的手,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很輕、很淺的一吻。
冰涼的觸感,落在她的紅唇,有如一朵小小的雪花停佇在上頭,很快,就被體溫融化。
然後,什麼也沒發生。
方韶茵的視線回到天空,心……突然揪在一塊兒,有點刺痛、有些緊窒。
她想逃離,才稍稍挪動不到三公分,便感覺到他手臂肌肉隆起,夾帶着不容對峙的力道,像隨時可以將想逃跑的她抓回來。
「你很習慣用逃跑來躲避內心真正的感覺。」他的聲音在空氣中,淡淡地響起,卻有如警鐘往她心臟重重一擊。
她直覺想反駁,他卻先出聲。
「噓……靜靜地聽大海的聲音……」
她立刻靜止不動,側耳傾聽。
「大海包容天地的一切,雨水沖刷着人類製造的污染、對自然的破壞,最後臟污都流向溪水、江河,匯入她的懷抱,然後沉澱,回歸到我們眼前的,依舊是碧藍美麗的海洋。」
他停頓了一會兒,轉過頭來,望着她。
「所以,在大海面前,要坦白,不必用過多的理智與情緒包裝自己,不可以再增加她的負擔了。」
她因為被一語道破,因為心虛,所以久久不敢接話。
「我不懂,為什麼害怕?為什麼要逃避?」
「我哪有害怕什麼?」她還在掙扎,整個人陷於理智與情感拉鋸中……
「害怕我們之間的感情,我不認為你看不出我喜歡你。」
「嘴上說喜歡,我可不覺得你有多努力地在追求我,你以為女人都這麼好騙嗎?」她開玩笑地說,實際上只有自己知道這句話有多沉重。
她知道他是喜歡她的,但是卻感覺不出重量,他表現得太洒脫,一點也不像會對愛情認真的男人,如果,他要的是一場遊戲,她無意奉陪。
先表現出在乎的,先付出真心的那一方,註定要落居下風。她很早就學會如何在愛情中保護自己,不再讓自己受傷。
「為什麼要努力地追?我以為我們彼此喜歡。」他納悶地說。
聽到他的話后,她的心頓時涼了。
他是這麼打算的嗎?一句彼此喜歡,一拍即合,願者上鈎,別對他日後的花心風流有怨言,他像風,不要想束縛他,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因為,他什麼承諾也沒給,因為當初兩人是「彼此喜歡」?!
她冷笑。「既然你沒有追我,那我為什麼要逃?」
「感情是兩情相悅的事,是一種默契,如果男女雙方互有好感,不必誰追求誰,一切順其自然。女人喜歡被追求,那是她們用來提升自我價值的一種虛榮。」
她語氣略微不善地說:「或許,就是有那麼多的女人,需要從男人費盡心思追求的過程中滿足虛榮感;需要鮮花、鑽石、燭光晚餐來烘托自己的身價,那種只想不勞而獲或撿現成便宜的男人,不妨到街邊看看有沒有正在跳樓大拍賣的貨色。」他的解釋只是讓她更火大,好像拐着彎罵她。
「我不信這一套,也不喜歡勉強得來的東西,只想確認彼此是否有相同的默契。」
「那你現在確定了嗎?」她揚起眉毛挑釁地問。
他輕笑。「確定了。」
「是嗎?」她哼了聲,等着潑他一盆冷水。
「不過,我猜你不會承認。」他說。
深夜,他們在攤平椅背的休旅車內休息一晚,除了零星的交談外,並沒有再涉及感情的話題,兩個人心中都產生一些細微變化,但是,誰也沒有將這份感覺讓對方知道。方韶茵暗自做了決定,沈博奕也保持沉默,他隱隱察覺這份寧靜,其實意味着疏離的開始。
清晨射入車窗的第一道陽光,輕易地將睡得並不安穩的兩人喚醒,在附近的商店用過早餐后,即踏上回程。方韶茵尋着輕鬆的話題,好似昨晚兩人的對話對她沒有絲毫影響,沈博奕有一搭沒一搭地應着,心裏卻對她表面看來熱絡、其實圍籬高築的態度而感到失落。
他從不勉強自己,也沒有崇高的志向挑戰難度,他喜歡隨興地過活,不屬於自己的不強求,要耗力強求的不要;在方韶茵明顯變冷的態度下,他應該瀟洒揮手,重新走回原本的生活軌道,欣賞存在於生命中的美好事物,但是……
他側頭看了看她,方韶茵正專心望着二高沿途的風景,泰然自若,而他的心情卻愈來愈沉重,這次,他會打破自己長年以來的原則嗎?
車速漸漸轉慢,隨着擁擠的車潮,進入台北市區,原本還零星的交談只剩靜默,沈博奕望着前方的煞車燈,方韶茵看着街邊的櫥窗,一股莫名的堅持拉扯着兩人的心。
車子來到方韶茵住的大樓,她微笑向他道聲謝,提起自己的簡單行李,下車,然後,頭也不回地,筆直走進公寓大樓。
她表現得自然大方,實際上一股難抑的失落充斥胸懷,數度讓她紅了眼眶,她知道太高估自己的能耐,也太輕怱沈博奕的魅力,她對他的在乎不知不覺中已經超過他的,天平傾斜,她是落地的那一方。
不過,她不會承認,她不會成為他天邊的一顆流星,她唯一留下的,只會是一抹美麗的「背影」。
沈博奕靜靜地看着她遠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大廳之後……
在那之後,他再打電話給方韶茵,都只得到她淡而疏離的回應,還是朋友,只不過,比陌生人還要令人難受。
一個月過去了,從墾丁回來后,大半的時間沈博奕都待在台東,開始規劃社區總體營造的案子。
白天,與熱情開朗的山區居民交談,深入了解與平地不同的生活文化,晚上,頂着星空,聞着林木間特有的清新空氣,與新認識的朋友把酒高歌,醉了,席地而睡,自在愜意一如在海上的日子。
但是,當笑意停歇,在飲盡杯中佳釀再斟滿之間,有個身影不斷闖入腦海,經常,令他措手不及,一顆心,就這麼陡然落地,接續不上前刻還高漲的情緒。
回到企劃案總召集人為他安排的景觀飯店房間內,從落地窗向外望去,是深黑汪洋,除了撲往沙岸的白色浪花為陰鬱的天氣帶來些微變化,連天空都是幽暗的,就如同他的心情。
手上捏着從工作室傳真過來的「當代女性雜誌社」社慶邀請函,邀請人署名社長方凌雲與總編輯方韶茵,日期就在後天。
他是氣她的,氣她強作的雲淡風輕,氣她語氣的平靜疏離,氣她驕傲的姿態;他從來都不屑那種虛華的浪漫,不信經由精心營造的氣氛得到的感動,然而他卻像鬼迷了心竅,站在這個窗口兩個小時,為了一個女人心煩不已,猶豫着該不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