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兩人忘情地凝視許久,直到從鄰近的屋內發出小孩的哭鬧聲,簡淳揚才從震懾中回神。
他默默地走到家門口,因為他對自己承諾過,不再打擾她。
曲希愛則從他背後走向電梯按下按鈕,電梯門打開的霎時,白色的光線刺痛了眼睛,她眯起眼,眼眶裏積聚的淚水,滾了下來。
是她決定讓兩人成為毫無關係的陌生人,此刻,因他的冷漠而感覺疼痛也是她理應承受的。
她微仰起臉,看着模糊閃耀的樓層燈號,努力平復內心的激動。
今天是她男朋友的生日,她的心裏,不該裝着另一個男人。
這句話,不斷地在她心中反覆地念着——用「吳爾達」三個字,對抗「簡淳揚」。
而且,她開始認真地思索,是不是又該搬家了。
「德州騎士」是一間西式鄉村餐廳,紅磚堆徹出牆壁、房柱,空氣中瀰漫著香草與食物融合的家庭氣味。
這裏的顧客有些是攜家帶眷的家庭,有些是剛下班的上班族,男男女女,老人小孩,圍着並起的長桌,高聲暢談,其實並不適合情侶約會。
不過,曲希愛反而喜歡隱身在這樣紛雜的環境裏,每個人看起來都興緻高昂,不會有人閑到竊聽情人間的對話,不會有人在意你穿着得體與否,喝湯是不是發出聲音,餐桌禮儀是否粗俗。
免費供應的雜糧乾麵包,沾着蔬菜濃湯入口,輕鬆隨興,帶骨的小羊排,不用刀叉,直接用手拿起來啃。她是個有教養的「氣質美女」,但是,一直想嘗試這麼豪爽的吃法。
「生日快樂。」她將禮物拿給吳爾達,期待他打開來的反應。
她全心全意地凝視着自己的男友,像是不這麼做,他的面容就會開始變得模糊,甚至被口力一張臉給取代,
「欵…這是……」吳爾達小心地從黏膠處撕開美麗的包裝,看見她為他精心挑選的禮物。
「給你的小老婆用的。」曲希愛微微一笑。
「太棒了……」他撫着堅厚的皮面,看來十分喜歡,當他抬起臉想向她道謝時,笑容卻在他臉上凍結了。
「怎麼了?」曲希愛傾身詢問。
「美玲……」他的視線越過她的頭頂,一臉震驚。
「誰?」她轉身向後,赫然見到一名女子,一臉蒼白,佈滿血絲的眼睛,哀傷地與吳爾達相望。
直覺地,曲希愛心中閃過疼痛,這樣哀傷的表情,她太熟悉了。
女子遊魂似地走到桌邊,盯着吳爾達,聲帶像啞了般,低沉粗礪。「是因為她嗎?所以你要跟我分手……」
「不是——跟希愛無關,是我……」吳爾達想解釋,卻無從解釋,只擔憂地看向曲希愛。
「四年了,我們在一起四年了……你連一個理由都沒有給我……」淚水自女子眼中滑了下來。「你帶她來我們最愛的餐廳,坐在我的位置上……」
「美玲……對不起,我真的沒辦法再跟你繼續交往下去了……」吳爾達為難地說。
「為什麼……我哪裏不好,你告訴我,我可以改。」
餐廳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全膠着在同一個方向。
曲希愛靠向椅背,像看一出爛透了的肥皂劇,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來不及了……美玲,你給我太多壓力,我喘不過氣來。」
「那是因為我怕你被騙,你記得嗎?之前你才買了一堆貴得要死的咖啡杯組,跟一張不知要擺在哪裏、奇形怪狀的椅子,差點付不出房貸——」
「那你也不該翻我的皮夾,檢查我的電話和信用卡帳單——」吳爾達臉脹紅了,因為他的前女友將他為了追曲希愛,而一度經濟拮据的事給掀了開來。
曲希愛將手擱在皮包上,準備要離開。「對不起……我先走了,我建議你們回家坐下來談。」她不了解為什麼總有人喜歡在公眾面前將自己的私隱攤開,這令她覺得丟臉極了。而且,她再待下去,可能會形象盡失地破口大罵。
「希愛——你別走,我跟她已經分手了。」吳爾達跟着站起來,拉住曲希愛的手。
「那你告訴我,你們什麼時候分手的?」她胸口悶痛,覺得呼吸困難。
「星、星期二……」因為前女友就在一旁,吳爾達不敢說謊。
果然……曲希愛的視線開始變得模糊,沒想到同樣的事還是又發生了。
「爾達,現在不管你跟這位小姐是不是真的分手,我都不會繼續跟你交往,請你以後不要再找我了。」她掙脫吳爾達的手,在眾目睽睽下,挺直腰桿,走出餐廳大門。
她想哭,又想笑。
帶着劈腿的女友到和正牌女友常去的餐廳,把自己劈腿的證據放在隨時會被發現的地方,這樣的男人,該怎麼說呢?
她沒看走眼,吳爾達的確很老實,老實到愚蠢的地步。
她重重地踩着步伐,回到車裏,腦中突然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到底怎麼了,為什麼同樣的事會一直重複發生在她身上?
還是她上輩子是皇帝,六宮粉黛,劈腿劈了幾千次,所以……?嗯?
她笑着流眼淚,心想,最好把眼睛哭瞎,反正,她這雙眼睛擺明了是裝飾用的,無論怎麼看,還是看不透男人的心。
皮包里一陣熟悉的旋律傳來,曲希愛更加沮喪,但是,她不能不接。
是她母親打來的,這次下接,下次的疲勞轟炸將以倍數成長。
「喂……」她按下接聽鍵。
「小愛,你知不知道你爸幹了什麼好事?!」
「不知道。」她抹去淚水,壓抑着眼淚。
「上個月,他居然一個晚上刷了十幾萬,他說請重要客戶吃飯,你說,可能嗎?一頓飯哪裏用得了十幾萬,這分明是上酒店花的。」
「嗯……爸太過分了……」她附和,絕對不能替父親說一句好話。
「我才說他兩句,他昨天就不回家了,你打電話問你爸,問他現在在哪裏,是不是又去酒店了。」
「好,我待會兒打。」
「你現在打,我過十分鐘再打給你。」
「好。」結束通話,曲希愛直接關機,眼淚又奔流而出。
她好希望有一天母親打來的電話,是關心她一個人在外面過得好不好,她好希望母親能聽出她的聲音是哽咽的,擔心地問一聲——「你怎麼了,有什麼心事說給媽聽」……
她好希望,當她也想軟弱、也想撒嬌的時候,有誰能給她一個溫暖的擁抱……
四周一片漆黑,耳邊的聲音轟隆轟隆,杜比音效,立體且駭人。前方銀幕正在上演一部不知名的電影,大概是災難片還是荷里活式的英雄片,座位上坐了七成的觀眾。
曲希愛在身心俱疲的狀態下,隨便買了一張電影票,坐在戲院裏的最後一排角落,無聲落淚。
她需要忙一點什麼轉移此時快要崩潰的情緒,但是,她絕對不會在人前曝露自己脆弱的一面。
在同事面前,她永遠光鮮亮麗,自信滿滿,不可能有被擊垮的時候,所以,悲傷時,她只能一個人看電影。
兩小時四十分鐘過去。
戲院的燈亮了,片尾曲一出現,前方的觀眾一排排魚貫走向出口處,她一直等到所有人都走了,等到戲院的工作人員開始清理垃圾,她才起身離開。
走齣戲院,外頭又是一大群人等着下一場開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