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雖然子安一再叫姬采霓離開,但她仍然硬留了下來,理由還是只有那一個,“我要代替哥哥報恩。”
報什麼恩啊?子安也不止一次的跟她說:“他只是扭傷了腳,又不是什麼大傷,我不過是幫他推拿了一下,舉手之勞,哪裏談得上恩呢?姑娘就不必麻煩了。”
“你不讓我報恩的話,我回去被我哥念個沒完沒了,那才麻煩哩!”
這回子安沒有回話,因為他發現她臉上透露着奇妙的表情。
“你……”她也發現到了。“你幹嘛一直盯住我看?”
“你們……我是說你們兄妹長得好像。”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采霓的反應卻是出奇的激烈。“我們……我們……才不像,根本不像!你不要亂說話!”
“咦?我說的又不是壞話,你幹嘛否認成這樣?除非你們並不——”
“我們是親兄妹,你不要胡思亂想,更不要動什麼骯髒念頭,我告訴你,我們——”
子安驀然大喝一聲,“閉嘴!”
采霓是住了口,但雙眼卻瞪得更大了。
“我沒動什麼念頭,你不必做賊心虛。”
話才出口,右頰便挨了一巴掌,讓他不禁瞪大眼睛,外帶張大了嘴,卻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敢罵我是賊,活該挨打。”她還說得理直氣壯。
“夠了,姬采霓,你給我馬上離開這裏。”
“恐怕是請神容易送神難。”
“你這是在威脅我?”
“我只是在跟你陳述事實,而我覺得你也最好聽我的。”
子安心中的疑雲越來越密。“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說過了,我是代我哥來報恩的人。”
“就算我信了你的一派胡言,他又為什麼不自己留下來?”
“他得賺錢養家,所以才由我來幫你洗衣煮飯十天。”
子安想起昨夜的種種,自認為有些明白了。“原來如此,你們是怕我去報官吧?”
“怕……怕什麼!”她嘴上說得硬,臉上的恐懼卻掩飾不了。
“果真如此,”子安確認了心頭的懷疑。“只有他是,或連你也是?”
“我不知道你在說此什麼。”她甚至避開了他的視線。
“不,你懂,你比誰都還要清楚。”從進門到現在,這是他首度對她心生憐惜,或許是在她及她哥哥的身上看到了過去的影子吧!
“我不懂,也不清楚。”她兀自倔強的說。
唉!真像過去的自己,子安原本冷硬的心終於回暖。“你留下來吧,但不必為我洗衣煮飯,十天後自可離開。”
她臉上掠過的興奮神色讓子安更加心醉。“好了,我這裏其實也簡陋,只用了一對老僕,你應該見過了。”
“是,他們對我都比你好。”
子安本來想問她,“我為什麼要對你好?”但他知道他若這一問,必然又會引來一陣唇槍舌戰,索性改問:“他們人呢?”
“我放他們大假去了。”
“你說什麼?”他想他八成是聽錯了。
“我說我放他們大假去了,十天以後,他們自然會回來繼續伺候你。”
“換句話說,這十天當中……”
“對,”她一猜就猜中他想問的事,“在未來的十天中,我自會將你大大小小事都處理得妥妥噹噹,你一點兒也不用操心。”
望着巧笑倩兮的她,子安心中卻只有兩個字——天啊!
更令他驚訝的事情還在後頭,姬采霓來這裏三天了,家務的能力好到出乎他意料之外。
這一天又是早早就為他備妥熱水。“少爺,該洗澡了。”
子安把外衣脫下來交給她。“才什麼時候就要我沐浴?還有,不是叫你不要稱我為少爺嗎?”
“我是來當奴僕的,不稱少爺,要叫什麼?”
“叫大哥如何?”
“大哥?”
“怎麼?我今年二十七,難道當不得你大哥?對了,你今年多大?”
“我……”乍然被問,她竟有些不知所措。“我……”
“不會吧?連自己多大年紀都不曉得?”
“誰說不曉得?”采霓馬上回嘴,“過完年,二十了。”
“不像。”
“哪裏不像?”
“不但你不像,你哥也不像,你們兩個看起來頂多都只有十六、七歲。”
采霓只差沒有嗤之以鼻,但還是冷笑道:“太小看我們了。”
在說話之間,子安已經進入房內,“你出去吧!”
采霓緊抿着唇,臉色凝重的望着他。
“怎麼了?”子安盯住她看。
“你……呃,我是說,難道你不想要有人幫你擦一擦背?”
瞧她滿面通紅的樣子,子安難得玩心大起。“你願意幫忙?”
“不!”她一口回絕。
“口口聲聲說要報恩,原來也只是做做樣子而已。”子安繼續逗她。
“我一個黃花大閨女,怎麼可以幫你擦背?”
“但你是來做我的傭人,不是來當大小姐的。”
“我……我……”她的小臉更紅了。
子安盯住她,不讓她移開視線。“你怎麼樣?”
本來以為已經將她逼到絕境,想不到她還能絕處逢生。“少爺,你先用膳,待會兒再洗澡,好不好?”
嘴巴上像是在徵詢他的意見,其實已經推着他往外走。
“唉,”子安不明所以,倒記得捉起外衣披上。“要到哪裏去?”
“我煮了幾道好菜,讓你嘗嘗。”
“但是我——”
“聽我的准沒錯,在外面辛苦了一天,不先吃點飯怎麼可以?”她拉着他坐下,還不忘加上一句安撫的話。“澡待會兒再洗。”
“你要幫我擦背?”連他都感到十分訝異。
“沒問題,一定有人幫你擦背。”采霓盛好飯往他手中一塞,順便塞住了他的嘴。
子安聽得一頭霧水,采霓卻漾滿一臉甜美的笑。
是,的確有人幫他擦背,還殷勤得很呢!
“水夠不夠熱?要不要我再添點?力道夠不夠勁?要不要我再——”
“夠了,”他閉上眼睛打斷他的話。“你的話也夠多了。”
“陪你聊聊天,不好嗎?”
“不好,洗澡的時候,我想要清靜。”
“換做我妹子來服侍你,我看你火氣就不會這麼大了。”
“有件事我想問問你。”子安不想再讓他一個人一直嘮叨下去。“為什麼你們兄妹不同姓?她姓姬,你卻姓誠。”“很奇怪嗎?”他偏着頭想一想,然後說:“我不覺得耶!反正我們從小就是如此。”
“誠霧飛,你別想在我面前打馬虎眼,把話說清楚。”說到刁鑽,他們兄妹兩人可又是一模一樣,碰到他倆子安就有些沒轍,怎麼會這樣!
“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呀!我們從小就如此,她隨父姓,我跟母姓。”
“哦?”
“你不相信?”霧飛從他臉上的表情猜到他的意思。
“對,也許你可以換個說法。”
“我沒有其他的說法,只有這件事實,信不信由你。”
這對兄妹真有意思,兩個都有趣,而且兩個都吸引——等一下!子安心頭一驚,不曉得自己怎麼會想到這個方向上來。
“少爺,你怎麼了?是不是水太燙,熱着了你?”
“你才頭昏眼花哩!出口沒好話。”子安回過神,馬上輕斥他一句。
“喲!我好心問你,還要被你罵,好人還真是難做。”
“難不難做,你怎麼知道?”子安開玩笑說:“你做過好人?”
“唉,少爺,你這是在罵人喔!”
子安忽然又靜默下去,然後大喊一聲,“我知道了!”
霧飛被嚇了一跳,“幹什麼呀?”
“就是這個,”他轉身一把扣住霧飛的手,“就是這個!”
“這個,”霧飛說:“是我的手。”
子安先是一愣,接着不禁笑開來,而且越笑越大聲,好像很久沒有這樣開懷過了。
“你果然有點奇怪,”霧飛又說:“少爺,你不覺得自己有些奇怪嗎?”
“動不動就說我奇怪,你才奇怪哩!”子安不給他開口反駁的機會,立刻接下去說:“你們兩個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我說過我們是兄妹呀!這點相信我妹子也說過,兄妹相像,天經地義,我完全看不出來那點奇怪。”
“但兄妹少有如你們這般相像的,至少在皇上的……”他猛地打住嘴,哎呀!差點說漏嘴了。
“黃什麼?姓黃的人挺多,至少比我這‘誠’,或我妹子的‘姬’都來得多,你不把姓名說全,我怎麼曉得你指的是哪一戶黃家兄妹?”
“不,不是那個黃,而是——算了,”子安揮揮手道:“瞧我怎麼會跟你扯到這上頭來?對了,你還沒回答我剛剛的疑問。”
“簡單嘛!我就不信你猜不着。”霧飛心裏頭正想着:決定混進來是對的,只要我於足功夫,不怕你不露出馬腳。“你以為我很聰明?”子安問他。
“我相信你一定很聰明,不聰明,怎麼配當我們兄妹的主子?”
“霧飛,你知不知道我很少接受人家拍馬屁?”
他笑了笑,一臉慧黠。“我這全是實話實說,與馬屁何干?”
“你嘴巴這麼甜,為什麼還要做賊!”子安是真心惋惜。
“拜託,信大少爺,你到底要我說幾遍才會僅?我不是賊,也沒偷過任何人的任何東西。”
“那晚的荷包你怎麼解釋?”雖然他解釋過,但子安的心中始終存有一絲疑慮。
“是我要拿去賣的,結果全讓你給壞了事!”霧飛想來便還有氣,不禁嘟起了嘴,那模樣令子安覺得好笑。“你還笑得出來?”
“什麼?我真的笑了?”子安覺得匪夷所思,怎麼在這個姓誠名霧飛的少年面前,自己就如此放鬆,可以說笑便笑呢?“看來該賞你。”
“賞我什麼?”
“你要什麼?”子安反問。
“女人。”霧飛提出建議。
子安聽了更是大笑不止。“拜託,你才幾歲?給你女人,你父母不會怪我?”
“就算想怪,恐怕也沒辦法怪了。”霧飛神情突然一黯。
“啊!”子安嘆息。“多久以前的事?”
“十二年前,我們才八歲的時候。”
“你們才八……”子安恍然大悟,“你們是雙胞兄妹?”
“對了,我就說你聰明,一定猜得到。”霧飛稱讚他。
“不容易啊!”子安又說。
“天無絕人之路嘛!”霧飛倒是說得雲淡風輕。
“後來你們以什麼維生?”
“偷呀!必要的時候,搶也可以。”霧飛促狹的說。
“霧飛。”子安瞪了他一眼。
“真的嘛!跟老天爺搶,向大自然偷。”
“什麼意思?”
“種田、打獵、捕魚,不是跟老天爺搶,是什麼?織布、繡花、裁縫,不是向大自然偷,又是什麼?”
子安明白了。“那些荷包是采霓做的?”
“當然,我不是一直跟你說我是要去賣荷包的嗎?”
“我還真是錯怪你了。”他馬上想要起身賠禮。
“不,不要起身!”霧飛卻大叫。
“怎麼?”子安半蹲着身子,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霧飛甚至伸手蒙住了眼睛。“坐回去,坐回去啦!”
“坐回去?”子安愣住了。
“對呀!坐回澡盆里去,不要站起來。”
“好、好、好,我坐回去了,你可以把手放下來了吧?”
聽到他的保證,霧飛稍稍放了心,跟着把手放下,豈料一看眼前景象,馬上又尖叫出聲。
“怎麼了?”子安也被嚇了一跳。
“你怎麼不守信用,不是說好要坐回去了嗎?”他又蒙上了眼睛。
“拜託,你是不是男人呀?”子安是真的覺得好笑。“況且我已經用小盆子把我的重點部位遮起來了,你幹嘛還害羞成這個樣子?簡直跟個娘兒們沒什麼兩樣。”
他不這麼說還好,一說霧飛可火了,他突然抓起一旁的肥皂塊,朝子安沒頭沒腦的丟過去,然後轉身離開。
“喂!誠霧飛,你這是怎麼了?是在幹什麼?我還沒跟你說……”
說什麼?跑了個無影無蹤的霧飛已經都聽不到,也不想聽了。
反而是采霓聽到了他的牢騷。
“我真是搞不懂你那個哥哥,我還沒跟他道歉、賠不是,他倒給我跑了個無影無蹤,這是怎麼回事?敢情他人如其名,每次一碰到不滿意的事,就來個‘有多遠!飛多遠’。”
“說完了沒有?”采霓問他。
“什麼?”子安不太懂。
“如果說完了,可不可以請你專心一點用早膳。”采霓提點他。
“你——唔。”話說不下去,是因為采霓塞了截油條進他嘴裏。
“好不好吃?”
“嗯,”他點點頭道:“好吃,怎麼會這麼好吃?”
“很簡單,因為是我做的。”
“真的假的?”子安瞪大了眼睛問。
“這還假得了?”采霓反瞪他一眼。“而且,我假裝會這個幹什麼?又不是什麼豐功偉業,能拿來炫耀。”
“我不是這意思,”子安趕緊解釋,“你別誤會。”
“我沒誤會,”采霓卻越說越順口。“反正呢!我是下人,你是少爺,我——”
因為手突然被他按住,采霓霎時住了口,並且手足無措,偏偏子安按得用力,她想抽也抽不回來。
“你……你……你想要做什麼?”
“子安。”
“嗄?”他突然說他自己的名字,采霓聽得一頭霧水。
“我說我叫做子安。”
“我知道呀!”
“是嗎?那怎麼成天少爺長、少爺短的?你叫得不煩,我聽得都累了。”
“被人稱做少爺也會累!這還是我頭一回聽說。”因為聽得新奇,她也就暫時忘了手還被他按着。
“因為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少爺。”
“可是——”
子安突然放開了她,哈哈大笑起來。“真像,真是太像了,我根本不該懷疑。”
采霓無從解釋,更不敢面對他抽手時,掠過自己心頭的那一絲失望,只好用話語來掩飾。“你一會兒板著臉,一會兒狂笑,還說自己不是少爺,不是少爺的話,擺什麼架子嘛?根本就是存心要嚇我們這些下人,還說得那麼好聽,我看……咦?你不吃東西,光盯住我看幹什麼?”
“我想看你一個人滔滔不絕能說到幾時。”
“這……你管我!”
“我是不敢管你。”他笑了笑。
“但你應該要管我的。”被盯住看,采霓原先自然有些害羞,可是等他看久了,又覺得好像沒那麼討厭,甚至還有些歡喜起來,怎麼會這樣?
“為什麼應該管你?”
采霓在心頭嘆道:因為我是要取你性命的人呀!
“因為我哥常說我是個野丫頭,沒人管着不行。”
“霧飛說你是野丫頭?”子安不禁笑道:“我看他自己才是個魯莽小子哩!”
“喂!”采霓立刻露出不平之色。“不準說我哥哥壞話。”
“你們還真是手足情深。”
“誰叫我們自小相依為命呢!”
“要是我也能有個像你這樣的妹——”子安猛然打住,心裏自問:為什麼這個念頭會令他不舒服?讓他不想說完呢?
但采霓顯然不知道他複雜的心思。“瞧吧!你根本沒個真心。”
“真心?”子安不太懂。
“不是叫我別喊你少爺嗎?昨兒個還讓我喊你大哥呢,現在卻自己打住了話,不是沒個真心,實在怕我真認你做大哥,要不是什麼?”
“你真想做我小妹?”子安反問她,回想起她的小手軟綿綿的,才放開便想念。
“我……”換她語塞了,雖然只相處了短短的四天,但子安帶給她的卻是前所未有的感覺上種說不上來、也說不完全,反正就是不想當他小妹的感覺。
對!她才不要做他的妹妹,一旦成了兄妹,那還能——等等!自己想到哪兒去了?又怎麼能夠這樣想?還有,為什麼會難捨方才手讓他按着的感覺?
“少爺,別說了。”總算說了該說的話。
“不。”他喜歡上她了,如此簡單的道理,怎麼自己竟然要到現在才明白?
“少爺。”
“我說過,不要叫我少爺。”自己是一個殺手,雙手沾滿了血腥,平日見不得光,豈有資格說喜歡人?但這次沒辦法,他甚至給不出個道理來,反正他就是喜歡她,喜歡這個正值雙十年華的絕色佳人。
“但是,不叫少爺要叫什麼?你又不許我喊你大哥。”她企圖以交談來令他分心,好將話題給轉開,豈料他不動如山,自己又不好真的翻臉走開。
“子安。”他又重複了一遍。
“嗄?”
不,不對,采霓在心裏頭狂呼:這樣子根本不對,我所負的任務不是跟他相好,而是……總之,不能任情況繼續失控下去。
“我當然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她只好先裝傻。
“我說的不是我叫子安,而是叫我子安。”
“我……我……我……”她結巴了。
子安搖了搖頭,索性說:“算了,你過來。”他微微使力,將她拉了過去。
沒提防到他這一着,采霓整個人隨即坐進了他的懷中。“少——不,子安,你放開我,瞧,我叫了你了,你總算遂了心愿,可以讓我起來,放我走了吧?我們根本不應該……”
“閉嘴。”她因為緊張而說個不停的模樣固然可愛,但他卻更想一親芳澤。
“子安,我告訴你,其實我也是練過功夫的,我哥和我都練過,我們……”采霓其實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
“閉嘴好嗎?采霓。”他的眼眸定定的凝視着她。
“我——”她如何閑得住嘴?
“噓——”子安終於失去耐性,手往她後腦勺一扣,雙唇跟着就封住了她忙碌的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