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百年後
上元燈節,照得北京城燦如白晝,人人喜氣洋洋,都想捉住年的尾巴。
信子安退至街角,一雙俊目精光乍現,完全不輸來往人群手上的燈籠。他笑了笑,牽動美好的唇形,竟惹來前頭一位姑娘的回眸嬌嗔,以及她和同伴的低聲絮語。
“你快瞧。”看的那個姑娘說。
“瞧什麼呀?”另外一個姑娘一臉的糊塗。
“瞧後面那個人啊!”
“一身黑,好怪啊!”
“什麼怪?是俊呀!”
女孩不禁低呼一聲,“你說什麼?也不怕羞!”
“羞什麼羞?元宵可是我們女孩子家能夠出來透氣的唯一機會,不乘機看個夠怎麼可以?”
她們的話挑起子安難得的興緻,他立刻做了件平時絕對不可能做的事——自較暗的街角站出來,刻意讓她們看個清楚。
這下連原本“訓誡”同伴的那個女孩也怔住了。他的確是個俊逸的男人,一身黑衣絲毫不減其光采,反而令他顯得格外神秘又引人入勝。
“怎麼了?”原本叫她瞧的那個女孩笑了。“你也迷上啦!”
一句話立刻將她喚回到現實中來。“說什麼呀?越說越不像話了,咱們快走。”
子安只是一徑的微微笑着。她們看起來僅十五、六歲,正值青春年少,而自己已經二十七,整整大了她們十歲不止,哪能真的跟她們嬉戲?
不過,子安更清楚攔住自己腳步的原因並非年齡,而是自己見不得光的身份。
“快看啊!是八賢王的大燈,真漂亮。”嘴上嚷着要走,腳步卻始終沒移開的女孩叫道。
這一次,連子安的眼光都被吸引過去,要出手便趁現——
“哎喲!”一聲驚呼,把他全盤計劃打散了。
子安扭頭一看,竟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
“哎喲,好疼呀!”少年繼續叫着,不停呼痛。
“你……”他不能不管,但今夜他的確有要事,不能浪費太多時間。“喂!小兄弟,能不能起身?”
“你瞎了狗眼了是不?沒看到我腳扭傷了嗎?怎麼起來?你就不會扶我一把?敢情你連手都廢了?今天真是倒霉,遇見個沒眼、沒手、沒心肝的渾蛋,真是——”
“閉嘴!”子安不耐煩再聽下去,出口喝斷了他的話。
“你說什麼?”
“你分明長得人模人樣,為何滿口髒話,也不怕辱沒了令尊令堂。”
他不這樣說還好,一說少年先是一怔,繼而放聲大笑。“一看就曉得你是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一開口便酸味十足,省省吧!小爺吃你這一套。”
“哪一套?”
“仁義道德的那一套。”少年一派的桀傲不馴。
“你這孩子居地沒有教養。”子安不自覺的皺起眉頭。
“我不是孩子,不要叫我孩子!”他的反應十分激烈,甚至還令他激動得站了起來,痛得他立刻又叫一聲,“哎喲!”“哦?”這下子安倒聽出興味來。“你不是孩子是什麼?你今年多大了?”
“我——”少年話還沒說完,襟內已掉出六、七個荷包。
兩人同時往下一看,子安率先發難。“你是個賊。”
“我不是!”他漲紅了臉力辯。
“不是?那這些是什麼?”撿起繡得精緻的荷包,子安大聲逼問。
“我耳朵沒聾,你不必那麼大聲。”
“我問你這些荷包怎麼來的?”
“我——”話聲一窒,隨即轉口,“是我的。”
“你當我是三歲小孩這麼好騙。”子安蹙起眉頭。
“我沒騙你!這些荷包真是我的。”
子安不再理他,先掏開了荷包,赫然發現七個荷包裏頭竟然全是空的。
少年見他面露詫異,立刻回復神氣挑釁,“怎麼樣?這下相信了吧!”
“說!你的同夥在哪裏?”子安卻更進一步的揪住他的前襟。
“放手!”少年的身形雖然瘦削,身手卻十分利落,立刻甩開他。“你想幹什麼?”
“想要教你做人的道理。”
“不必你多事,你——”
就在他們一來一往間,忽然聽見一個高亢的尖叫聲。“殺人了,殺人了!救命呀!”
殺人?子安一怔,他都還沒有動手,怎麼可能殺人?
少年想往人群中鑽,子安無暇思考便動手拉住他,“你想逃到哪裏去?”
“我叫你放手呀!你這個大叔真是莫名其妙,一直糾纏不清,我跟你究竟有何瓜葛?”
大叔?天啊!他“才”二十七歲,怎麼就變成“大叔”了?
更莫名其妙的是,他幹嘛在這個時候想起這些事?完全沒有道理啊!好像打從碰見這少年那一刻起,所有的計劃便都灰飛湮滅,所有的思緒也都亂了規章,怎麼會這樣?
哎呀!現在也沒有時間細想了,畢竟時機已過,而且少年扭傷的腳終究是自己的傑作,如何能放任不管一走了之?
“現在我沒空跟你說這些,總之我們先離開這裏再說。”子安拉起他的手。
“放手!”少年的反應仍是一貫的怪異。“不要碰我。”
“請問你是金雕、還是銀塑的,這麼碰不得?”
“不錯,我就是你碰不得的金枝玉葉。”
他不這樣說還好,一說子安不禁聽得哈哈大笑,和周遭的嘈雜形成強烈的對比。
“笑什麼?”少年皺起眉頭。
“笑你話講得顛三倒四,可見你傷勢真的不輕,分明是個男孩,卻用‘金枝玉葉’形容自己,豈不可笑。”
“我……”少年這下可真是無言以對。
“如何?再說呀!”子安好整以暇的追擊,絲毫不掩得色。
“沒讀過書,沒書讀、沒錢讀書很可恥嗎?”見子安不說話,少年就更理直氣壯了。“你說呀!剛才咄咄逼人的氣勢哪裏去了?”
聽他說得可憐,腳又一跛一跛的,子安更覺語塞。
少年也不再多言,轉身就要走。
見他要走,子安心中驀然浮現一個字——不!
他身隨意動,馬上出手扣住少年的肩膀,心底卻猛然一驚,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深厚的內力!
“你干什——”回頭的同時,少年大叫出聲。
不過子安畢竟略勝一籌,伸指一點他的軟麻穴后就把他甩上肩頭,同時迅速隱入人群中。“你乖乖的,別亂動。”誠霧飛癱軟無力的掛在信子安的背上,心底暗笑,王八走狗,你以為是你收服了我嗎?作你的春秋大夢!是誰中了誰的計還不一定呢!
只是……他又該如何知會四爺,讓他不必操心呢?
身邊的燈籠輝煌燦爛、美不勝收,但無論是子安或霧飛都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欣賞。子安此時想着,若是任務失敗了,不知八爺會不會見怪?
感覺到肩上之人幾乎沒有什麼重量,子安這才轉移心思。算了,人命最重要,況且事情還是發生了,或許除了八爺之外,九爺、十爺,甚至是十四爺也安排了人,如果真是如此,也許任務依然成功了。
總之,先離開這人來人往的燈市再說。
子安一早便趕至當今康熙皇上第八個星子胤祀的宅邸,立刻獲得接見。
“起來,起來,大清早的,又是在我府內,何必行此大禮。”胤祀一貫親厚的說。
“八爺,昨夜——”子安還是行了禮,想把昨夜的事說個明白,卻被胤祀打斷。
“別提了,你沒事就好。”
“八爺。”胤祀能服人,或許就因為他體貼人吧!
“對了,聽說後來還是出了事,是真的嗎?”胤祀先坐下來,也示意子安坐。
“是。”
“哪邊的人?”胤祀端過茶來啜飲一口,輕描淡寫的問。
“十爺的。”
他搖了搖頭。“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當今皇上年事已高,原本立為太子的皇二子胤又遭廢多年,所以幾個胸懷大志的皇子莫不以繼承皇位為終極目標。他們除了力求表現,希冀得到父皇的垂青之外,對於可能阻撓自己前途的手足兄弟,更是明爭暗鬥,極盡排擠之能事。
康熙共生二十四子,其中有志於太子之位的,包括皇八子胤祀、皇十四子胤等在內,但有趣的是,胤不和自己同母所生的兄長胤禎親近,反倒跟胤祀、九哥胤結成朝中盡知的“八爺黨”,憑着胤祀號稱的賢德,以及自己大將軍的名號,讓人深信未來的君主必是他們兩人之一。
但事情真是如此嗎?只要康熙一天不鬆口,這問題就一天沒有確切的答案。
於是明爭暗鬥,繼續不斷。
“所幸沒有釀成大禍,殃及百姓。”子安寬解道。
“是啊!不然皇阿瑪怪罪下來事小,害了百姓事大,我的良心更會過意不去。”
“八爺就是宅心仁厚。”
“哪兒的話?畢竟是我名下的大燈起了火。”他再喝了一口茶。“說說吧!老十究竟惹了什麼事?”
“十爺也是為了立功,八爺就別怪他了。”
“你呀!”胤祀別有深意的盯住他笑說:“就是如此周到,難怪大伙兒搶着稱讚。”
“八爺提愛。”
“剛剛我問你的話……”胤祀顯然沒忘。
“噢,有人想搶八爺的大燈,十爺的人誤以為是‘那邊’派來的人,因此出了手。”
“糊塗,我四哥豈是那麼魯莽的人。”
胤祀口中的四哥,正是人稱“冷麵王”的皇四子胤祀,也是他們“八爺黨”公認的對手,這次便是聽說他會偕同家眷出來看燈,才會差使子安過去,要他伺機而動。
“四爺的確是個城府極深的人。”
胤祀瞥了他一眼,想從他臉上尋些蛛絲馬跡的企圖卻落了空。子安是胤薦給他用的人,號稱“無痕”,也就是殺人不會留下痕迹的意思。
三年來,他跟着他們兄弟,果然沒有令他們失望,要他去辦的事,沒有一件不成功,要他去殺的人,也沒有一個倖存下來。
最重要的是,真的無痕。
“幸好你沒出手。”胤祀再次慶幸。
但子安的臉上依舊不見波動。“只要八爺不責怪便好。”
“來日方長,不是嗎?”
“有時也須及時,才不會時不我予。”子安沉穩出口。
胤視祀聽得一怔,正待開口,子安卻已起身。“八爺還有事忙,我先告辭了。”
“子安。”他難得叫住了子安。
“八爺還有事吩咐?”
胤祀的表情突然變得複雜,心中那個念頭轉了又轉,最後還是宣告放棄。“沒事,你去吧!”
“是。”
但他才到門邊,胤祀卻又再度出聲,“子安。”
他停下腳步,等着胤祀說明。
“我只是在想,你願不願意搬進我府內來。”
子安委實詫異了,不過臉上依然沒有顯現出來。“這是決議?”
“不,我沒跟老十四提過,這純粹是我個人的提議。”他盯住子安說。
當初把他薦給胤祀的人是胤,雖然現在身為大將軍的胤遠征在外,自己可依然把他當做是主子之一,如何能夠接受胤祀這類似收編他的提議。
“先謝過八爺的厚愛。”
“意思就是不肯?”
“總之謝過八爺的厚愛。”他只肯、也只能這樣重複。
“因為老十四會反對?”
唉!子安在心頭嘆口氣,看來胤祀只終究會輸在沉不住氣這一點上。
“八爺,我知道你府內美眷不少,應該可以明白。”
胤祀愣了一下,隨即朗朗笑開。“原來如此,但……沒聽說你已成家了呀!”
“我是沒有資格成家。”
“可是你剛剛的意思,分明是指家中有人守候。”
“我並沒說那是妻子。”
這個借口胤祀接受了,連雙肩都不再緊繃。“一定很美吧?”
“誰?”子安不解。
“你的女人呀!不然你不會如此急着返家。”
“讓八爺兒笑了。”其實他哪來的女人?這些年來,因為身份特殊,做的又是無法見光的事,他早斷了男女情愛的念頭,逢場作戲的事情是有的,組織正常家庭的想法可從來沒有過。
“哪裏,正所謂英雄難過美人關嘛!”發現他也有血性的“正常”面,似乎令胤祀非常開心。
“我只是個卒子,哪稱得上‘英雄’兩字?八爺真愛尋我開心。”
子安便在胤祀的打趣聲中,離開了他的府邸。
一躍上馬背,他隨即吁出一口長氣。真累,爾虞我詐的場合,真教他累到極點。
始終搞不清楚幾個皇太子怎麼可以那樣的明爭暗鬥,聯合這個打擊那個,再攏絡那個離開這個,他們不累,他在一旁冷眼旁觀,看得都快累死了。
還是早點回他的窩休息去吧!雖然比不上胤祀他們任何一座府邸,但金窩,銀窩,仍比不上家裏的狗窩呀!
子安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他的“狗窩”里竟有個“大驚奇”等着他。
才踏進家門,就先被一陣熟悉的香味驚着,這分明是……蒸炊窩窩頭的味道,但……這怎麼可能!
“你回來了。”彷彿嫌這還不夠刺激似的,接着又從裏頭轉出一個人來。
“你是誰?”子安驚戒的看着他。
“你要先吃點東西,還是先休息,或者我去——”
“我問你你是誰?”子安不耐煩的打斷她道。
“看來你需要先休息,脾氣這麼大。”
子安盯着她看,即便是在半生氣、半戒備的情況下看她,他仍不得不承認一個明顯的事實——她是個難得一見的清秀佳人。
人家說:“眉目如畫。”形容的正是像她這樣的女孩吧!也沒戴層層疊疊的珠翠,也沒穿漂漂亮亮的衣服,但她就是有辦法令人眼睛一亮。
“喂!”見他什麼也不說,只盯住她看,換她不耐煩了。“你到底要怎麼樣嘛?”
“姑娘,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是誰?”
“那不重要。”
“不重要?”
“對。”她竟然應得理直氣壯。
“如果你姓什麼、叫什麼不重要,那請問你什麼事情才重要?”
“你早點讓我報完恩,好讓我走人最重要。”
子安到此終於完全失去耐性,伸手就想拉她出去,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她居然靈活的閃開了,她不但讓他撲了個空,也使他心情更加煩躁。
“站住!”連他都不相信自己竟會口出此言。
他命令的語氣換來她的訕笑。“你要我站住,我就必須站住嗎?笑話!”
“那請你出去,這樣行不行呢?”
“不行。”
見她說得斬釘截鐵,子安反而笑了,甚至越笑越大聲。
“你笑什麼?”
“笑你的大言不慚。”
“我的大言不慚?”她一臉的莫名其妙。“我什麼時候大言不慚了?”
“現在,此刻,眼前。”發現她或顰或笑都怡人,子安的火氣也消了三分,在他見不得光的生涯里,還難得有這樣的“好玩”時光哩!
她張開嘴,原本是想說點什麼的,卻隨即又閉上了嘴,顯然是生氣了。
“我說姑娘,”他覺得她實在有趣,但他也實在累了,只想趕快上床睡個好覺。“你是不是找錯人家了?”
“沒有。”
“這麼篤定?”
“當然。”她甚至把頭順勢一抬,更顯出線條美好的下巴。
“好,那你知道我是誰?”
“你叫做信子安。”
直接指名道姓,倒讓子安嚇了一跳,而他驚訝的表情則逗得她大樂,甚至笑出聲來。
因為自己的身份敏感,子安心中立現警訊,臉也跟着綳起來。“你到底是誰?”
“怎麼,還要交換姓名呀!”
她或許覺得好玩,但子安可笑不出來,猛一出手便牢牢扣住了她,這一次因為猝不及防,她並沒有及時躲開。“姑娘,今天你不把話說清楚,休想離開這裏。”
“我本來就沒說我要離開這裏。”
子安把眉一挑,暗示她將話得更清楚一些。
“我說過我是來報恩的,你是耳朵聾了,還是腦袋不清楚?”
“報什麼恩?”別人跟他之間應該只有仇,不可能有恩,更不可能是他有恩於人,這實在是太荒謬了。
“昨夜你曾救了個男人回家,對不對?”
“男人?”他想不起來。
“扭傷了腳的男人,有沒有?”
“那個?”子安差點失笑。“那只是個孩子,怎麼好算男人?”
她雙眼一瞪,掙開了他。“他不是孩子,他是我哥哥,我也不是孩子!”
最後奉送的這一句,讓子安不禁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