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七年後
洛陽城內有一座廣大的宅第,它正是聞名江湖的“絕色世家”。
這寬敞如迷宮的宅邸,左右有樓台臨池而建,池內成群的錦鯉與嬌艷的蓮花,美不勝收。
無數株高大的松柏傲然挺立樓房四周,綠葉逸出淡香,瀰漫在整座宅邸。
此刻一身月牙長袍、腰系碧色玉的男子,若有所思地佇立於庭園之中,他惆儻中帶着幾分世故,顧盼間煥發著凜然英氣。
忽然的腳步聲朝他的方向傳來,倏地面容一整,“什麼事?”
“啟稟少莊主——”來人跪了下來。
“說。”他轉過身子。
“北方雙傑亦來投效少莊主您。”
“知道了。讓冷總管安排他倆起居,不可怠慢。”
“屬下明白,請少莊主放心。”他仍跪在地上,睇着這個連說話都能令人敬服的主子,也難怪能令如此多的奇人異士甘心投效於他。
“下去吧。”他令道。
“是。”
“等一下,”他突然想起一事,“可有白髮仙翁的消息?”
“屬下無能。”那人又跪了下去。
“去吧。”他沒有半點責備之意。畢竟這醫術冠絕天下、行蹤成謎的仙翁,絕非泛泛之輩,他派出去的人一時半刻找不着他,早在意料之中。
只是……少了他,絕色世家想稱霸天下,仍有一大段路要走。
“唉!”他幽幽低嘆。
“霄兒,嘆氣有損英氣。”取笑聲至後方一位老人口中傳來。
冷霄不用回頭看就知道什麼人來了,連忙轉身作揖。“恩師。”
說起他與恩師的際遇,也算是“奇緣”一樁。
他自小體弱多病,看遍所有名醫,卻不見改善。在他十歲那年,險因一場大病要了他的小命,就在當時,不知打哪冒出了個紅髮老人,救了他的小命,否則他恐怕沒法活到今日。
先父為了報答他的大恩,奉上千金珍寶,他卻分文不取,只想在絕色世家落腳半年。
在這半年中,這位聲若洪鐘、動如脫兔的老人家,三不五時地指使他做這做那,每每累得他雙腿發抖、氣喘吁吁之際,他便又從那看起來許久未洗澡的胸口,搓出“黑漬丸”強令他眼下。
說也奇怪,那氣喘竟莫名地好了!
先父似乎感覺得到,“恩師”絕非只是個怪老頭,於是在他決定離開絕色世家時,慎重地邀他長住,並允諾奉他為上賓。
不知是先父心誠,抑或是恩師突然興起,他當真住了下來,繼續操練他,三年後,恩師便開始傳授他武藝。
直至他弱冠之年方才明白,恩師一開始百般支使他的目的,是為了改善他虛弱的體質,並為他日後習武打下基礎。
除了教他武功之外,恩師不時還提點他如何光大門楣的訣竅與方法,如今想來,恩師的每一句話、每個動作,都是經心佈局過的。為此,他對他老人家就更加地信服與尊敬。
所以說,絕色世家能有今日,恩師可算是大功臣一個。
“我臉上有髒東西啊!你幹嗎直盯着我瞧?”紅髮老人戲謔道,也打散了冷霄的沉思。
“恩師,對不住,霄兒一時閃神,請您見諒……”他又準備作揖。
“不必來這套,你知道我不受這些古板禮教的約束,我們師徒一場,不在才與財,也不在你的禮教,而是你我有緣。”紅髮老人持着長須笑說。
“恩師,徒兒明白。”他仍舊恭敬地回著話。
紅髮老人看冷霄一臉正經,不禁自責,自己真是將他調教得太好了,否則怎麼連見到他也戴着面具!
不成,他得友自己,也為這臭小子找點樂子!
“容兒,我決定為你討房媳婦!”
此話一出,冷霄那張雋冷的臉霎時轉為驚詫,“恩師,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開玩笑,他要什麼女人沒有!沒事找個女人暖被幹啥?
“去去去!女娃,多可愛!”像他熟知的那個可愛又調皮的丫頭就挺迷人的。
不知這丫頭現在可好?
“恩師——”他的頭皮開始發麻,師父的腦袋轉得比風還快,總教人摸不着頭緒,希望他不是說真的!
“好了,不與你玩笑了。我是來告訴你一聲,為師我要雲遊去了,中秋節大概不回來,別等我吃月餅了。”紅髮老人斂住笑,定定地看着這個身量頎長的徒兒。
光用俊逸非凡來形容他,還不足以形容他散發魅力的萬分之一,那蓄滿力道的身軀散出武將的威峻;然而那張邪裏帶俊的臉,不用說甜言蜜語,就自動會吸引無數狂蜂浪蝶,為他生、為他死。
師徒一場,就幫幫這小子好了,也算是功德一件,況且時候也到了。
看他們兩個鬥智,應該會很有趣,一個刁鑽,一個精明,絕對有好戲可看了!
“恩師——”他察覺出紅髮老人居心不良的眼神,刻意加重語氣。
“我只是照往例每年端午後雲遊四方,看你叫我多年的師父份上,我附贈你個消息吧!”話未竟,紅髮老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冷霄口中塞了粒藥丸。
“恩師——”才一出聲,藥丸便已溶入唾液中。
“你一直想找的白髮仙翁,就在祁連山下五十裡外的魔鬼谷中。至於你剛才吃下的藥丸,是一顆不會致命,卻只有白髮仙翁可以解的毒藥。”他說得好輕鬆,彷彿冷霄剛才吃下的只是一顆糖。
“您的用意?”他蹙眉問着。
“你若沒病沒痛,如何測知那個白髮仙翁就是你想聘請的人?再說那老頭精得很,你沒事找他幹啥?就這麼辦了,為師先走一步。”一個點地的動作,紅髮老人已飛至半空,“接住,這葯只有在中秋夜最危急的時候才可使用。”
一隻白瓷藥瓶快速地落入冷霄手中,臨行前,他老人家還不忘提示:“記得替我留一盒棗泥和蓮蓉雙黃口味的月餅哦!”已遠揚的聲音仍似洪鐘,內力可見一般。
冷霄面無表情地握着瓷瓶,不知恩師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老早就知道白髮仙翁的落腳處,至於為何不說,原因很難猜測。
不過就恩師個性推斷,正是他常提的那句話——時機未到。如今,他提供了白髮仙翁的落腳處,是否說明時機已到?!
“來人!”冷霄望着恩師消失的天空喝令。
兩名身手矯健的黑白使者倏地出現。
“冷情拜見少主。”一名纖弱女子矇著面紗謙恭地向冷霄致意。
一旁的白衣使者抱拳向主子致意,“冷卓向少主請安。”
兩人多年來一直擔任冷霄的左右護衛,武功與智謀均在眾人之上,也因此,若有人想加入絕色世家,都必須通過他倆的測驗,才能為少主效命。
“去準備一些簡單的行囊,朝祁連山出發。”冷霄那雙灼亮的眼,已透露出勢在必得的決心。
“是!”二人旋即領命而去。
夜深了,大地靜默,萬籟俱寂,祁連山下只見一道雲霧直奔天際,遮掩住幽冷的月圓之夜。
“啊——”凄厲的叫聲,發自山下那棟茅草小屋。
不遠處,隱約可以聽見疾風掠過的聲響,伴着淺淺的呼吸聲,直朝小茅屋而去。
“該死的老頭!怎麼還不回來?”凄厲的女聲頓時化作粗嘎的男子惡咒聲。
“啊——痛死我了!這老頭一定是貪戀外頭的粽子好吃,忘了我在這兒受苦受難!早知道就拿把千年寒冰鎖把他給鎖住,啊——臭老頭!”惡咒的粗聲,有着急於宣洩的痛楚。
“砰”地一聲,小茅屋的門被打了開來。
“臭丫頭,十裡外就聽見你詛咒師父我了。要不是為了你,我幹嗎放着外頭好吃的東西不吃,提早趕回來!真是好心沒好報。”一頭雪白長發、長鬍須的老翁,氣定神閑地走了進來,將在床上痛得打滾的徒兒給扶正,輸以真氣。
半盞茶時間一過,他便收手將她放回床上,冷冷地嘲笑道:“丫頭,照理說,你這個怪病經師父這麼多年的調養及傳你內功護體,每次發病的時間及疼痛都該逐漸減少才對!為何這次會如此嚴重?!”
“我怎麼知道!”她沒好氣地說。
“我看你這丫頭八成是犯相思了!”持着白鬍,賊賊地取笑。
只剩半條命的梅絕色,摸着自己突生的喉結,粗聲粗氣的低吼:“你真是為老不尊的師父!好歹我也是個姑娘家;你又不是我娘,跟我說這麼不害躁的話也不怕人家取笑!”瞄着手臂上病發之後才冒出的兩排黑絨絨的汗毛,真想拿塊豆腐自殺算了。
“梅丫頭,自從你十二歲來到我這兒療養,我想你爹娘大概也忘了你這個時陰時陽的怪丫頭了吧?!我若不治好你,你這輩子恐怕得陪我在此修練了。”
“去去去!和你同修行只會修得一張不正經的嘴;我依舊是個不男不女、全身是毒的怪物。”梅絕色微微輕嘆,自貶中不免有三分落寞。
她只知道在她出生的那一刻,有一白髮老人告訴她爹,當她初潮來時,最好將她交給他調養,以免日後成了不男不女的陰陽人!
的確,在她初潮的那一天,也就是六年前的中秋夜,她的身體起了非常大的變化。
在一陣劇烈疼痛中,喉結隨着撕扯的痛處慢慢凸了起來,原本白皙的四肢也在那時長起了與男人一般的黑絨汗毛,簡直嚇壞了她的爹娘及四個兄長。在這時白髮老人,也就是她現在的師父再次出現了。在爹娘的首肯下,將她帶來這人煙罕至的祁連山下治療。
她這個怪症都是在每月的月圓之際發作,次日就會退去。
但它可不是平白無故地消失,而是必須以內功,外加浸泡在葯泉八個時辰,才會恢復女兒身。
每一次的身體變化,都讓她痛不欲生、疲累不堪,要不是她師父天生達觀,還不時以他神妙的醫術醫治她,恐怕自己早就不想活了。
“沒良心的丫頭,虧師父這麼疼愛你,把我上九成的絕學都傳給你,竟還說會變得跟我一樣不正經?!”白髮老人嘴上是罵,臉上卻堆滿縱容的笑。
“什麼?師父竟然藏私!只傳了我九成?!”她道,慘白的臉色頓時有了些許血色。
“死丫頭,我總得留點本吧!以免你哪天不肖,把小老兒我給作了。”他當然相信她的本性良善,只是沒和她拌拌嘴,生活還真是無趣呢!
“師父,喝杯茶吧。”她突然坐起來,打算為白髮老人倒水。
“這麼好心?”他的笑容不見了。
“好讓你將所剩的一成功夫傾囊相授啊!”她擠着眉苦笑道。
白髮老人霍然大笑,睇看眼前的徒兒,如果她去除了那多生的喉結與四肢的黑色汗毛,的確如她的閨名絕色一般,是個人間絕色。
她有着絕倒眾生的容顏,那雙琥珀色瞳眸極其純真,卻也顯出她的倔強與頑強,儘管她羸弱堪憐,卻不是那種無法自保的女子。
她不但聰明而且有膽識,神秘的氣息及自然率性的氣質,不須任何人工的修飾,就能勾勒出她迷人的風貌。
“丫頭,你長大了。”他突然有感而發。
“你打什麼主意?”她覺得師父今夜有點怪怪的。
“把你嫁出去。”他說得似假還真。
“有人敢要我才怪呢!我還是留下來成為第二代白髮仙翁來得實際些,不然就是——把您送上天,我就成了正宗第一代神醫!”她詭詐地笑道。
“好吧!就如你所願,近日我又要遠遊了,你就代我成為正宗的白髮仙翁吧!”他從身後拿出一頂笠帽,外加一包白粉。“哪,給你。”
“做什麼?”她突然傻眼。
“白粉灑在頭上,就成了白髮;笠帽再戴上,就沒人會說你不是師父我了。”白髮老人一臉篤定。“師父,你別開玩笑了!我剛才是說笑的,我只會一些內功,連一點武功也沒有,有的只是一些醫不死人的醫術,外加小人招數的用毒技巧,怎麼當白髮仙翁。”
“這就夠了,師父我呢,也只有這些本領。”白髮老人搖搖手,不容她拒絕,轉身就走。
“師父,你玩真的?”這會兒她可有點心驚膽顫了。她這個師父什麼怪主意都使得出來,就算她是他的心肝寶貝徒兒,也難保他不會玩心大起,就將她一個人撇下。
“什麼真的、假的,我只是餓了,想到外邊看看有沒有吃的。”他努力剋制隨時會爆笑的神情。
只見梅絕色從桌上拿了一隻杯子,往他丟去!
“臭師父,就會欺負善良弱小!”杯子登時碎了一地。
“哈——丫頭,我不走,難道要我背你去葯潭看你變回女孩?!”老人大笑,揚長而去,空氣中還飄散着調侃的笑聲,“我忘了告訴你,你絕對不是善良又弱小的女子!我白髮仙翁調教出來的徒兒,怎會是善類?!哈——”
這丫頭早學得他一身絕學,連脾氣、說話、待人的方式,也有七八分相似,教他不疼她,也很難。只是這丫頭身子骨弱,不適合練武,所以他沒能傳授她武功。但天生對藥材的領悟力奇高,只要教過她一遍,便能過目不忘,而且還能舉一反三,配製出連他都自嘆不如的藥方;至於教她用藥及辨識毒,只是希望自己不在谷里的時候,她能夠自保。
這些年,她倒也將自己照料得很好,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只待有心人一到,就可促成良緣,他的任務也算是真正的完成了!
思至此,他忽然有些不舍,是該和這丫頭談談了。
次日,梅絕色和白髮老人面對面坐着,她第一次見師父如此慎重地將自己叫到跟前,還真不習慣。
“丫頭,你的痼疾就要有藥引了。”
“那是什麼藥引?”她興奮極了,不男不女的身份一直令她無法釋懷,期望着有一天能過正常姑娘的生活。
“時機到了,你就會知道了。”他高深莫測地說道。
“師父——”她不喜歡這種答案。“那它在哪裏,我去采或是買,或是——‘借用’一下?”她吐了吐頑皮的舌頭。
“‘他’不賣,也不能采,至於‘借用’,就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領了。”
“它在哪兒?快說嘛!”梅絕色抓住師父的長鬍須,不讓他遁逃。
“‘他’現在已經在途中了。”他技巧地扯回他的鬍鬚。
“它會自己跑來啊?騙人!哪有藥材會自己走來的!”
“是啊!他是仰慕師父我的盛名而來的呀!”他仍不點破,“而我,卻不想見他——”
“不行!”她立刻大叫,“你不可以斷了徒兒的終生幸福!”
“哈!真是女大不中留。”
“師父,我只是不想成為雌雄莫辨的怪物,而不是急着嫁人。看見您就知道天下的男人——只會令女人頭大,外加早生華髮。”
“臭丫頭,師父有哪點令你不滿意?”他捋起鬍鬚,自認沒什麼可以讓徒兒嫌棄的。
“你一年有半年不在家,平日說話不三不四;坐沒坐相;見死不救;要救還得出考題考人;沒事還躲得半天高,有心求診的人跑斷了腿還不知到哪兒找!真枉費你‘白髮仙翁’的美譽。”她嘰哩呱啦地數落他。
“你——這個不肖的徒兒,真是盡得我真傳,看來我白髮仙翁不怕後繼無人了。丫頭,就這麼著,明兒個我就要雲遊四海普渡眾生去也,反正我已有傳人,你只需記得戴上昨兒個我給你的笠帽及鬍鬚即可。還有,別壞了我的規矩,舉凡求診者都必須出題刁難刁難!反正這點雕蟲小技也難不倒你!誰教你這丫頭的鬼心眼比師父我還多。”
“師父,太抬舉我了!你若真走了,把我這般絕色美女放在這山谷中,不免會受到宵小覬覦,您別走嘛!”她撒嬌地哀求道。
“你的確是‘絕色’,但也是‘奇毒’,很少有人能靠近你的。安吧!連師父都得防你呢。”他笑得好不得意。
這丫頭越大越鬼靈結,只怕他千方百計誘騙來的“藥引”,也會被她毒個半死!
“師父!”她大聲抗議。
白髮仙翁捂住耳朵,人也飛至半天高隔空傳話,“丫頭,我看我還是今兒個就起程,免得你老在我耳朵旁叨念!”
“臭師父!我一定會壞了你的規矩,來者不拒、活的醫死,死的弄臭!”梅絕色朝空中大聲嚷道。“丫頭,多保重了,中秋之前,藥引必到。從今爾後,你將會是個完完全全的女娃兒。不過,你的嘴最好收斂些,免得……藥引逃之夭夭!”空谷回音陣陣自遠處傳來,足見白髮仙翁的功力深厚。
梅絕色怔在原地,不斷地咀嚼師父那句話——藥引逃之夭夭?
藥引也能自行逃跑?那究竟是何種仙丹妙藥?
一想到中秋,一雙柳眉緊緊蹙起,因為一年十二個月中,就數中秋夜的“變身”最難挨!若有人存心在此時出手傷害她,根本不必費吹灰之力。偏偏師父此去不知何時返回,到那時又有誰能保護她呢?
看來,她得在茅屋四周多布些毒陣,以防不測。
對,就這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