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東寮國,天命十八年。
近早朝時分,天色尚未亮起,一群身着官服的大臣們,便已頂着仍舊黑鴉鴉的夜色,班班列列地魚貫進入宮裏等待議事,風雪尚未消停的時節里,冷冽的空氣讓眾人不禁拉緊了自個兒身上的大氅和氈帽,就怕着了涼。
在皇上尚未召見之前,這些大臣都等在一旁的小屋裏烤火、喝熱茶,順便聊聊昨兒個發生的新鮮事,小太監們遞茶水、送火爐,忙得不亦樂乎,大臣們在喝過熱茶之後,舌頭彷佛也解凍了,開始熱絡地聊起天來。
「我說今年年初到現在還真是太平啊!除了冬天冷了一點,似乎也沒聽說有哪兒的百姓凍死或是餓死的消息。」有人起了個頭。
「那還用說。」另一個大臣打斷了他。「全賴聖上英明,義倉的糧食也充足,百姓們才能過個平安的新年啊!」此話一出,眾人紛紛點頭稱是,只是不知道怎麼搞的,在一片歌功頌德的叫好聲中,居然傳出了一聲幽幽的嘆息。
「唉……」
聽到這嘆息聲,大伙兒愣懵了,往發出聲音的來源處一瞧,發現愁眉苦臉的竟非別人,正是翰林學士冉君獻,只見他兩道眉蹙得死緊,手還不住捻着鬍子直搖頭,完全是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
「尚書大人,好端端的您嘆什麼大氣啊?莫非,您不同意我們所說的話?」方才那發話的大臣可好奇了。
冉君獻被人那麼一叫,霎時回過神來。「啊?對不住,各位方才說啥?」
「敢情您方才還真沒在聽?」
冉君獻聞言,不由尷尬地笑笑,還沒回答,便又有人發話了,原來是禮部尚書劉大人。
「冉大人如此煩惱,想必是為了哪樁國家大事?」
「這……」
「哈哈。」一聲笑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才一回頭呢,眾人紛紛一驚,只見一個耆年男子披着鶴羽雪氅頂着風雪站在門口,看上去雖已逾花甲,卻仍體魄精壯。他虎目炯爍卻帶着笑意地望着室內,似乎早把方才的話一字不漏地聽進了耳里。
「英親王?」
有人反應快,忙起身讓座,英親王卻不落坐,直直朝着冉君獻的方向走過來。
「讓本王爺來猜猜冉大人的心事吧!」只見他一副心領神會的模樣。
「王爺!」冉君獻一看到他,眉頭不由蹙得更緊了。「下官……」他說著說著,就不住接連嘆氣搖頭。
「嘿嘿嘿!別別別,別一見本王就搖頭搖得博浪鼓似地,觸本王霉頭?」
冉君獻何嘗不明白王爺這只是在開玩笑,畢竟他向來是最最隨和、不拘小節的性子,然而……
「下官是為了家裏那個不肖女,向王爺請罪來的。」
聽到這句話,英親王只是挑挑眉毛。「怎麼?又杠上了?」
冉君獻真是背脊冷汗直流。「唉……」
「什麼什麼又杠上了?」旁邊有人覺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出聲。
那劉大人倒是很快就心領神會,笑了出來。「你還不明白狀況啊?定是冉大人家裏的寶貝女兒又闖禍……」
話還沒說完,劉大人忽然感覺一道銳利的視線朝自己射過來,還道是誰,原來是英親王爺,嚇得他趕緊住嘴,不敢再往下說。
見多事的傢伙閉上尊口之後,英親王將注意力轉回冉君獻身上,露出和氣的笑容。
「冉大人說這是哪兒的話?小孩子們玩玩兒,您要是真計較起來就傷神了。」
「話不是這麼說……」
見他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冉君獻卻是半點也放鬆不了心情。說到他那個寶貝女兒啊!前輩子不知道和英親王的愛子結了什麼宿怨,一天到晚犯沖,搞得他這個做老爹的成天提心弔膽,深怕出了什麼大差池,沒瞧現在,他在同僚面前都快抬不起頭來啦!
「噢?不然要怎麼說?」英親王還是一派悠閑的模樣。「也好,冉大人就解釋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好教本王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吧?」
「這……」看看周遭一群等着看好戲的大臣們,再想到自己好歹也貴為禮部尚書,居然得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把家裏那點破事拿出來說,冉君獻心底可真是有苦難言,不知該怪女兒的行徑,還是養子不教的自己了。
所有發生的一切經過,都要從昨兒個早上說起……
話說昨日,學士府里。
細雪方停,猶是冷冬寒梅的天氣里,任是一個有頭腦、知冷熱的人,都只想待在家裏抱着火盆兒,窩在棉被裏取暖,然而雖是如此,仍有人閑不住,一個勁兒地只想往外跑。
只見一個小丫頭雙手懷抱着一件連帽雪貂皮裘,從後頭急急飛奔而出,像在追着誰,口裏還不住焦急的喊着。
「小姐!小姐!你等等我、等等我!」
循着那丫頭的視線往前方望過去,只見那兒有個少女旋即停佇,回過頭來。
「等你做什麼?」少女的口氣顯得有些不耐,晶燦燦的黑潤眼瞳中躍動着星子般的光亮,長發烏黑如緞,只在兩邊各用兩條粉色綾帶綁了兩小股,餘下的便自然地披散在肩上,襯得她那豐潤的鵝蛋般小臉更加盈盈如雪、唇紅如丹。見她不像其它女孩兒家穿着羅裙,反倒是一套輕便俐索的褲裝打扮,便知道她並不怎麼喜歡靜下來。
「您不加件衣服,萬一凍着了怎麼辦?」那小丫頭見主子停下來,慌忙上前。
「我又不冷。」少女輕輕一笑,露出潔白貝齒。「穿這樣已經夠了。」
「那您好歹拿着。」小丫頭蘭蘭苦口婆心地勸道。「萬一着了涼、染了風寒,可就不好了。」重點不在於小姐不好,而是一旦小姐不好,她這做下人的可是首當其衝的遭殃啊!當然,只可惜就算如此規勸,她的主子還是不會乖乖聽話。
「拿在手上多礙事兒啊!」少女皺了皺眉頭。「不然你跟着我來,順便幫我拿着吧!」
「欸?可是我的工作還沒……」蘭蘭驚愕得雙眼瞪圓。
「愛跟不跟隨你,我走了。」少女懶得再跟她耗下去,轉身就往門外走,蘭蘭要叫也叫不住了。
情急之下,她一個跺腳,無奈地捧着皮裘追了出去。
皇城市集中心。
冉凝香走在大街上,心裏很納悶。
「奇怪?人都躲哪去了?」她自言自語着。
這些日子以來,外頭又風又雪的,她在家裏悶了好些日子,父親和兄長們又老是三令五申的教訓她不可以隨便到外頭拋頭露面,光聽那些訓話都快撐死她了,好不容易逮到這個風雪稍停、父親出門訪友的空檔,說什麼她都非出來透透氣不可,可偏偏,大街上居然只有幾攤零零落落的小販,和平常熱鬧的模樣簡直差遠了。
「怎麼這麼無聊嘛!」冉凝香無趣地搓了搓手,將雙掌放在嘴邊呵了口氣。
蘭蘭倒是很精乖的立刻湊上前。「小姐,既然沒什麼可看的,就別在外頭瞎磨蹭了唄!咱們回家,蘭蘭煮碗熱呼呼的杏仁茶給小姐喝如何?」
無奈她的小姐根本沒在聽。
「欸?前頭那是賣什麼的?我去看看。」咻一聲,人跑走了。
「小……姐……」蘭蘭的手停在半空中,無力的看着一溜煙跑開的主子,只覺寒意刺骨,不由得狠狠打了個噴嚏,即將被凍僵的腦袋再也提不起任何力氣了。
緩緩地拖着牛步朝主子停腳的地方前進,當蘭蘭一邊還在奇怪主子不知打哪來的充沛精力和不畏寒流的體魄,一邊好不容易走到主子身旁時,突然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嚇呆了。
「小、小姐!您做什麼」
她……她有沒有看錯啊?她那個好小姐,居然在扯身上那條從小佩戴到大、從不離身的瓔珞鏈子!
「蘭蘭,快來幫我!」冉凝香見到蘭蘭來了,倒是很自然的就使喚起來。「我身上最值錢的就這條鏈子了,快點幫我卸下來。」
蘭蘭再笨,也知道這鏈子脫不得,急急勸道:「您沒事卸這鏈子做啥?回家要是老爺問起還得了?這可是老太夫人在您出世的時候給您親自戴上的鏈子啊!」
「這種東西咱家多得是,有什麼關係?」冉凝香眨着兩隻水盈盈的大眼,指着她正前方,縮着身軀站在攤子後頭,一個書生打扮的年輕男子說道:「你沒瞧見那個人嗎?大冷天的連件厚實的棉襖都沒有,他說家裏娘親生病了,沒錢請大夫,不得已只得把傳家寶的字畫拿出來賤賣……」
「字、字畫?」蘭蘭看了那書生攤在地上的字畫一眼,只覺又舊又破,根本不值幾毛錢。「那……那也不能就把這鏈子給了人啊!」她哭喪着臉。「老爺……老爺……」
「開口閉口老爺、老爺的,煩不煩啊?告訴你,這是做好事,爹爹不會生氣的,快來幫我!」
蘭蘭簡直快崩潰了,天哪……什麼人都好,誰快來阻止小姐吧!
彷佛是老天爺聽到了她的呼喚,就在這個時候,兩人的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輕緩的馬蹄聲,喀答喀答地,蘭蘭一回頭,看清楚來人之後,不禁要歡呼出聲!
「我道是誰,大冷天的不在家中取暖,跑到大街上來大呼小叫,聲音還挺熟悉的,原來又是你啊!」
一道清冷如冰的男聲由馬背上頭傳來,冉凝香背脊突地一聳,停下了拔鏈子的動作,回過頭來。
只見一匹神駿白馬上坐着一名華服雍容的男子,眉清如水而目深如泓,五官精緻搶眼,微微上揚的眼尾更是勾魂攝魄,猶如抿過胭脂的唇瓣正揚着一抹淡得幾乎教人察覺不出的邪魅笑意。他跨坐在馬上,神氣飛揚,又顯得一派輕鬆,自有一股與生俱來、裝也裝不出的貴族氣息。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當今權傾朝野的皇親國戚,英親王的愛子、當今聖上的堂弟——納日宇熙是也。
而從他口中吐出「又是你啊」這句話聽來,對於在外頭遇上翰林學士家的閨女這件事,他似乎早習以為常了。
「王……」蘭蘭正要跪拜,但接觸到他那警示的目光,立刻醒覺地改口。「公子來得正好,快來幫奴婢勸勸小姐,她要摘了這鏈子給人哪!」
「噢?」納日宇熙挑起一邊眉毛。「這不是貴府老太君送的出世賀禮嗎?」
「您連這個都知道?」蘭蘭驚訝的問,她什麼都還沒說呢!
納日宇熙倒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冉大人和家父可是世交,你家小姐的滿月酒,家父還去喝過呢!對這條鏈子的來由,如何能夠不知?」他瞄了瑟縮在一旁想要變賣傳家寶的書生一眼。「這是怎麼回事?」
「這……」蘭蘭可再管不得冉凝香那殺人似的目光,忙不迭地道:「小姐見這書生可憐,想把鏈子給他,好讓他去給母親醫病,可這破爛字畫,怎麼看也不值那個錢啊!」
「要給,也不必給這鏈子吧?」納日宇熙淡淡地瞟了那些字畫一眼,問道。
「要是我有帶錢,還用得着拔鏈子嗎?」冉凝香終於開口了,只見她沒好氣地道:「本姑娘是濟危扶困,而我怎麼處置自己的東西,你管不着吧?」
「嗯……」馬上的人單手支頤,彷佛在思考什麼似的頓了一會兒。「我有更好的辦法。」語畢,也不待冉凝香發問或回答,他逕自往後頭一個彈指,身後的某個隨從立刻駕馬上前。
「給那書生一百兩銀子。」納日宇熙輕輕地發落了一句,那隨從也沒吭聲,翻身下馬,從懷裏取出一隻精美的荷包便往書生的手中遞去。
那書生面色青綠,接過荷包卻疏無喜色。「大爺,不是我不識好歹……可……這畫畢竟是我家的傳家寶,前朝宮廷巨匠柳笑然的嘔心瀝血之作,只用一百兩賤價賣出,會不會……太……什麼了一點?」
「畫你就拿回去吧。」
「什……什麼?」那書生一愣。
納日宇熙漾出一抹冷笑,並不作聲,只是以眼神示意隨從,那隨從心領神會,便借一步上前,附在那書生耳邊道:「你當我家公子這麼好騙?柳笑然的畫,咱們府里有的是,公子豈會不辨真假?他只是不好當著小姐的面拆穿騙局,才給了一百兩銀子,這已是便宜了你,你要再不識好歹的賣起乖來,當心我明兒個就找官府問你罪,告你蓄意詐欺!」
那書生聞言,渾身機伶伶一顫,只覺一股銳利如鋒的視線朝着自己凌遲而來,這下他連抬頭都不敢,字畫也不要了,掉頭就要跑開,冉凝香不明究理,轉頭看見蘭蘭手上捧着的皮裘,一把搶過來就要追上去。
「喂!你別跑啊!我這還有件皮裘,你拿去當了,還能多抓幾帖葯呢!」
「小姐……」蘭蘭看她抓着那雪裘,對着書生消失的方向呼喊着,半點都沒有大家閨秀的溫婉矜持,不禁頭痛起來,不過還好,還好她沒真把那條瓔珞鏈子給了人,一想到這裏,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但也因為如此,她立即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緩緩升上來,微風掠過,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哈……哈啾!」蘭蘭抱着雙臂,只覺渾身發冷,冰涼刺骨的感覺不斷從腳底襲上身軀,她剛剛根本沒想到會一路追着主子跑到大街上,所以也沒穿上棉襖,現在可好,整個人都快凍成冰棍兒了!
冉凝香聽見蘭蘭打噴嚏的聲音,回過頭來。「怎麼了?」
「哈……哈啾!奴、奴婢沒事……哈啾!」打了幾次噴嚏下來,蘭蘭早就滿臉通紅了。
「不好,別是着了涼吧?」冉凝香臉色大變,連忙將方才還要送人的皮裘披在蘭蘭肩膊上頭,一臉緊張。「是誰叫你跟出來的,也不穿得厚實些!」
就在她緊張的同時,納日宇熙的淡笑聲卻從馬上傳來。
「也不想想是誰害的。」
冉凝香聽到了,一字一句都聽得很清楚,立刻回頭,狠瞪。
「你這是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面對她的質疑,納日宇熙也回答得乾脆。
「你!」冉凝香咬住下唇,那模樣彷佛下一秒就要跳起來打人似地。
她啊!真真受不了這個命里的天魔星,打從她出世的那一刻起,納日宇熙似乎就成了她背後的陰影,不斷地糾纏着她,這都得歸罪於父親,沒事跟英親王府走得那麼近做啥,家裏的五個哥哥,居然還有三個娶了英親王府家的閨女,分別成了她的大嫂、二嫂和四嫂,這三位嫂嫂也就是納日宇熙的姊姊,既然是姻親,連帶也使得納日宇熙到她家裏簡直就像在逛自家後花園似的。她最受不了的是,納日宇熙老是用一種對她知之甚詳的態度對待她,自己做什麼事則都是神神秘秘的,好比剛剛吧!人家要賣他傳家寶,他居然還不屑要,一副大爺我錢多的模樣,皇親國戚又如何?充其量就是二世祖罷了,她才不想跟他牽連上什麼關係呢!
「你真是個討厭鬼……」她咬牙切齒地說。
納日宇熙依舊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換個新辭吧,你使用的字彙老是這麼貧乏,就是一天到晚往外跑,沒好好靜下來念幾本書的緣故。」
「什麼」他這不是在罵她沒知識嗎?冉凝香氣得一張臉蛋紫脹,都快噴火了,蘭蘭則是在不停打噴嚏的空檔里,想為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打圓場。
「小……小姐……有話好好說啊……」
「碰上他,我還能有什麼好話?」冉凝香杏眼圓睜,冷哼一聲。「本姑娘難得要做回善事,也被他從中搗亂,不如回家去睡覺!」
「早……早說嘛!」蘭蘭等這句話等很久了,眼淚差些就和着鼻涕掉下來。「小姐,那咱們就快回家吧!」
就在這個時候,冉凝香發覺似乎有什麼飄落在臉頰上,伸手一摸,竟是雪。
「又下起雪來了。」她不由得自言自語了一句。
「這時節總是這樣的。」蘭蘭隨口應答。「小姐,快走吧!」
才剛說完呢!她的身邊忽然就傳來一聲非常可怕的噴嚏聲響,蘭蘭一嚇,轉過頭去看,只見方才一直喊着不冷、不冷的主子,不知何時早就凍得雙頰泛紅,猶如醉酒一般了!
蘭蘭見狀,慌忙道:「小姐,快穿上皮裘!」說著她便要脫下已穿得溫熱的皮裘給主子套上,然而納日宇熙卻在這時輕踢馬肚,駕馬趨前。
「脫了皮裘,你也會冷,穿着吧!」他對蘭蘭說道,爾後轉向冉凝香。「你上來,我送你回去。」
那語氣,聽來既不是建議,更不是請求,簡直是命令。
凝香有些氣結的看着他,納日宇熙這人是怎麼回事啊!他忘了自己很討厭他嗎?
納日宇熙居高臨下地望着那張橫眉豎目的俏顏,心底卻只覺得好笑。動不動就生氣,修養真差啊!
不過也就因為如此,他從冉凝香身上得到不少樂趣,畢竟很少有姑娘家像她這麼坦率,雖然有時失之驕縱,不過都還在他製得住的範圍內,對付她的小姐脾性,他可也算是經驗老道了,就好比現在,他曉得依凝香的個性,是寧可自己着涼,也絕不會讓跟她一塊長大的乳姊妹蘭蘭挨冷受凍的。然而從她僵紅如柿的面部表情看來,她也肯定冷得發抖,只是無論如何都不想跟他妥協,當然,對付這種情況,他自有一套辦法。
「怎麼,你的腳凍成柱子了嗎?要不要我幫個忙?」他作勢下馬。
冉凝香聞言,慌忙答道:「誰……誰要你幫忙?我自己會走!」
「那就上來。」納日宇熙斜眉眺着她。
「等等,我是說,我自個兒走回去。」
「在這種天氣里?」納日宇熙抬頭看了看天色,雪花片片自空中飄墜,才不過在這佇了一會兒,肩膊上也堆了一層薄薄的白雪,霜冷路滑,寒意彷佛也更加重了。「你真的要用走的?」
「我就走給你看。」多說無益,實際行動比較快,然而冉凝香才一抬腳,蘭蘭就拉住她的手,哀求起來了。
「小姐,您別逞強啊!」
「我哪有……」
「您要是這般堅持用走的回去,這件衣服蘭蘭也不敢穿了。」蘭蘭作勢脫下皮裘。「您穿上這衣服吧!蘭蘭已先行穿暖和了。」
「你……」冉凝香一個跺腳,氣急。「怎麼這麼死腦筋啊!」忍不住回頭瞪了馬上那始作俑者一眼,納日宇熙卻只是挑了挑眉。
「小姐,主僕分際不能踰越啊!我怎麼能讓您受寒,自個兒卻裹着皮裘取暖呢?」蘭蘭義正辭嚴地道。
「喂。」納日宇熙道:「你們主僕情深是不錯,不過在外頭拖得越久,對你們的身體可是越不利噢。」
冉凝香何嘗不知道這點,看到蘭蘭咬牙發抖的樣子,她的心很快就軟了下來。算了,現在不是耍任性的時候,回頭看了看納日宇熙所騎乘的馬,她銀牙暗咬,只得走了過去。
「坐就坐,又不會少塊肉。」反正只是坐他的馬,也不算對他低頭還是屈服什麼的嘛!凝香低低地自言自語,對自己做着心理建設,緩緩踱步到大白馬身旁。
只見納日宇熙臉上卻是毫不掩飾地泛出勝利的笑容,伸出健臂,一把就將冉凝香撈上馬背,才讓她在自己身前坐好,一股淡淡幽香立即飄入他的鼻翼之中。
納日宇熙自然是曉得的,香味源自她身上慣常使用的玫瑰香露,而這些香露,都是由他自皇上御賜、外國朝使的貢品中挑揀出再贈與冉家,當然,要是冉凝香知道這是他送的,肯定打死都不會用。所以一直以來,他都是透過姊姊把香露送到冉家去,冉凝香與嫂嫂們向來感情親睦,收取她們的禮品倒也頗順理成章,就這麼把玫瑰香露給用上了手,身上不時飄散着一股若有似無的芬芳。
「你身上真香。」這是納日宇熙將冉凝香拉上馬背後,在她耳邊所說的第一句話,趁此近距離,他恰巧聞個香飽。
冉凝香卻嫌惡的撇撇嘴角。「你做什麼,別一直湊過來,怪惹人嫌的。」
「噢?」納日宇熙對她的態度倒是完全不以為意,雙手一張,拉開自個兒滾着白狐毛邊的鼠狼皮大斗篷,往前方一圍,便將自己及冉凝香的孅巧身子結結實實的裹了起來,這動作在外人的眼裏可能頗感突兀,冉凝香也應該很排斥才是,不過她倒是完全沒有抗拒,兩人間的互動頗為自然,追根究柢原來是兩人雖不對盤,但畢竟納日宇熙大上她好些歲,年少時沒事就和她哥哥們混在一起,算是她的「兄長群」之一,從小到大,被他提前攜后的機會更是多到數不清,是以對她而言,這種接觸並不算陌生。
一股溫暖的氣息包圍而來,冉凝香的身子幾乎差些就靠了上去,不過警覺到身後的人大概會逮着機會嘲笑她,是以她仍是挺直了身子,不教自己的背脊貼上他的胸膛。納日宇熙似也曉得她那無謂的堅持,從後頭欣賞着她那珍珠般的小耳垂和服貼在耳際的一綹青絲,襯着她晶瑩剔透的臉龐,倒也覺得十分賞心悅目。
「那麼緊繃做什麼?」忍不住逗她一句。
「男女授受不親啊。」冉凝香視線眺向別處,漫不經心地答着。
納日宇熙聞言,忍不住嗤之以鼻。「得了,你是頭一回坐我的馬嗎?」湊近她耳邊,他低語:「別人看到咱們這樣,可不會覺得你我關係單純啊!」
「別人愛怎麼想隨他想去……」冉凝香忍不住回頭瞪他一眼。「倒是你,到底要不要送我回家?再不走,我可下馬了。」
「兇巴巴的,想威脅我,你還早十年呢!」納日宇熙笑了笑,雙手拉起韁繩,一夾馬肚,馬兒便十分聽話的往前邁開腳步。
蘭蘭見那兩人終於停止鬥嘴,往回家的路上前進,則是鬆了一口氣,連忙拉緊身上的皮裘跟了上去。
在她天真單純的想法裏,要是有人能讓這個活蹦亂跳的主子安靜下來,那恐怕非納日宇熙莫屬了。早些年小姐還小的時候,其實還滿黏着這個帥氣挺拔的大哥哥,可是等她再大了一些之後,不知怎地,許是叛逆心理作祟,加上男女大防吧!小姐與納日宇熙就不再那麼親近,兩個人見了面就鬥嘴,在她看來,小姐的膽子也真是忒大了,居然對身分地位都堪稱顯赫至極的小王爺絲毫不假辭色,完全沒有相讓或懼怕的心思。
也難怪,她是從小一路被寵大的,奇怪的是,納日宇熙平日對人都很和顏悅色,一碰上冉凝香就完全是兩模兩樣,好象三兩天沒跟她吵個嘴就渾身不對勁兒似的。
「該說是孽緣嗎?」蘭蘭忍不住自言自語了一句。
抬頭看着大白馬上的兩人,表面上相安無事,笑嘻嘻的,實際上正有一搭沒一搭,明槍暗箭的一句來一句去,蘭蘭不禁迷惑了。
這兩個人,到底該算作是感情好,還是不好啊?
學士府。
「到了。」納日宇熙輕勒韁繩,示意馬兒停下腳步,他低頭,對着懷中少女道:「你要再不睜開眼睛,我可就要『順道』把你帶回王府去了。」
語音方落,冉凝香微微睜開惺忪雙眼,用手揉了揉眼睛。原來躲在那密不透風的斗篷裏頭太過溫暖,加上她出門晃了一早上,身體早就疲累,因此竟在馬背的擺盪下昏昏沉沉的打起瞌睡來了,也虧得納日宇熙察覺到她的狀況,刻意放慢了速度,避免驚擾到她,否則這一路哪有那麼好睡。
「這麼快?」她低喃。
「原來你這麼享受和我在一起的時光。」
凝香聞言差點咬斷自己舌頭,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早已整個人貼在納日宇熙的胸膛上,慌亂之餘,連忙再度直起身子,與他保持距離。
「我只是想睡而已,跟是否與你在一起沒什麼關係。」
「噢,原來如此。」納日宇熙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早就叫你多讀幾本書,學會精確的使用語言,不然老是讓人誤會你說的話,多麻煩啊!」
「那是你故意曲解吧?」沒好氣的回敬一句,她迅速下馬。「謝謝你送我回來,再見。」討厭歸討厭,禮貌還是要顧,誰教她是「大家閨秀」呢?
「不請我進去坐?」納日宇熙望着迅速跳下馬的她,隨口問了一句。
「你愛來就來,何時還需要我『請』了?」
納日宇熙其實早就知道她的回答會是什麼,倒也不介意,正想着要掉頭離開呢,剛上完早朝歸家的冉君獻卻乘着轎子回來了。
只見轎子在翰林學士府大門口落定,轎夫趨前掀開帘子,冉君獻低頭跨出,見到納日宇熙和女兒凝香不知為何都站在門口,一時有些不解。
「四、四公子?您……您怎麼?」在英親王的兒女中,納日宇熙排行第四,上面還有三個姊姊,雖然篤定是未來爵位的繼承者,然而他卻不愛別人小王爺、小王爺的叫他,因此熟悉他的人,多半以排行來稱呼他,至於交情不同的冉家兄弟,則一律直呼名姓。
「冉伯伯福安,我送凝香回來。」其實以君臣分際認真說來,冉君獻倒還該向有親王身分的納日宇熙下跪行禮,只是納日宇熙不喜繁文縟節,是以這些全免了。
「噢……」冉君獻消化了這個消息之後,第一個反應是看向女兒。「沒禮貌,怎麼只和四公子站在外頭說話?」
納日宇熙知道又有戲唱了,於是故意裝出無可奈何的模樣。
「沒關係,不用勉強,既然凝香不請我進去,我這就走了。」說罷作勢欲走。
冉君獻看到這個情況,自然攔駕。「你還跟凝香認真呢!你要來,還用得着誰請?」
「噢?」納日宇熙聞言,看了冉凝香一眼。「是這樣嗎?」
冉凝香看着他挑釁的眼神,也是冷笑。「如果有人那麼厚臉皮,能夠無視於主人家不歡迎而擅自進出人家家裏的話,那得不得到主人的同意又有什麼差別呢?您說是吧?」
「凝香!」冉君獻喝道,不過納日宇熙已然先行發作了。
「這不是指桑罵槐嗎?」他似笑非笑地道:「我還不至於聽不懂呢!」
「她那是小孩子脾性,說話向來不瞻前顧後的,你還不清楚嗎?」冉君獻打圓場道。
「正是因為我清楚,才識趣的打道回府啊!」納日宇熙別有深意的看了冉凝香一眼,只見她居然站在父親身後扮鬼臉。對她報以一記燦爛迷人的微笑之後,他決定再留枚地雷給她。
「冉伯伯請放心,被拒在冉家大門之外實在算不得什麼,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四公子……」
「對了,前日聖上要翰林院編纂的『先賢列史』,不知是否已擬定大綱?」像是突然想到似的,納日宇熙隨口問了一句。
「呃……這……」編纂歷朝先賢的德行着成一書,這可是多麼浩大的工作啊!聖上前日才剛交代下來,他連編纂小組的人選都還沒決定呢!怎麼可能在短短的兩、三天就把大綱擬好?
納日宇熙依舊笑得很收買人心。「聖上一直很關心這件事,所以命我多加關切,憑『冉大人』學養之淵博,應該『明日』就能擬出一份大綱吧?」
明……明日
還左一句說不會放在心上、右一句算不得什麼,根本就明着來,挾私報復嘛!
「有困難嗎?」納日宇熙看着一臉驚愕的冉君獻,關心地問。
「呃……不……」冉君獻直覺否認,然而話一出口,馬上就後悔了。
「那好,明日,我且等您的消息。」納日宇熙說完,掉轉馬頭就走,只留下站在學士府門外的冉家父女,完全失去了反應的能力……
直到一陣冷風咻咻吹過,冉君獻才彷佛被凍醒似的,一回頭,望見冉凝香,劈頭就開罵。
「都是你!」地雷爆炸了!
「我?」
「你就不能對四公子和氣一點嗎?啊?爹爹這要求算是過分嗎?啊?」
冉凝香也很委屈。「是納日宇熙挾私害公,要嘛衝著我來就行了,幹麼把您也拖下水。」
「還不是你!要不是你老扯你爹後腿,我何至於此啊!」想到剛剛,他拚命打圓場,女兒不幫腔也就算了,居然還⑼淠ń塹南縷鷸鸝土睿真是讓他氣不打一處來,都說現世報就在眼前,還真由不得人不信。
「明日,明日你就到王府道歉去,並邀四公子閑暇時來家裏作客,聽見沒有?」
「能不能明年再去……」
「胡說八道些什麼!到了明年你還認帳嗎不行!明天就給我去!」
冉凝香是一百個不願意,然而父親的口氣卻堅決得很,一副事不容緩的模樣,她也只能先答應下來再說唄。
「好嘛好嘛,我知道了,爹爹別生氣嘛……你一氣,身子又要不舒服了,咱們先進屋裏去,我幫您泡杯熱茶、搥搥背好不好?」她愛嬌地摟着父親的手臂說道。
冉君獻瞪了瞪這寶貝,拿她是無可奈何,他向來寵這個么女,見她軟語懇求,天大的脾氣也就消得差不多了,更何況撇開怒火不說,眼前更重要的是趕快把編纂「先賢列史」的人選想出來,好應付明天那關啊!
不過想歸想,他還是覺得很感嘆。
「你啊你……」冉君獻忍不住道:「要是你能把對爹爹十分之一的好,分給四公子一些,爹爹就不用操這麼多心啦!」
冉凝香聞言,沒有答話,心底卻很是不服。
要她對納日宇熙示弱?除非他先丟掉那種動不動就挖苦別人的天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