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此曲只應天上有

第六章 此曲只應天上有

如果我要你列舉出幾中國歷史上最好聽的古曲,可能你頭一個提到的,是《笑傲江湖曲》,隨後一,大約就是《廣陵散》了。這當然是跟金庸先生的文學創作分不開的,同時也讓人更加意識到通俗而大眾化的力量。《笑傲江湖曲》是小說的創造,實際上在中國古代是沒有這麼一曲子的,而《廣陵散》卻是實實在在地存在過的。我很喜歡這曲子,只是聽這名字,就讓人悠然暢想其仙風道骨,餘音裊裊的風韻。然而這曲子聽起來究竟是什麼樣的,我沒有聽過,其實也無從聽到。為什麼呢?大家應該都知道,這曲子失傳了!那個最擅彈奏此曲的人在臨刑之時,當著數千的圍觀者,彈奏此曲,聞者無不動容。然後,他從容地把琴置於地上,撂下一句話:“廣陵散於今絕矣!”天上神曲,自然不能久在人間,而那個最後一個懂得彈奏此曲的人,也無疑不是凡品。這個人就是嵇康。

我們在上面一篇《跡窮哭返》裏曾經提到,竹林七賢當中,以阮籍和嵇康最最為著名。跟阮籍相比,嵇康的痛苦更深,人格也更加竣潔,他最能代表七賢精神氣質的一個,也是最能代表魏國正始時期士子人格的傑出代表。我們談兩晉南北朝人物,不能不說嵇康。

嵇康字叔夜,譙國?(今安徽省宿縣)人。其實嵇康祖上並不姓嵇,而是姓奚。他的祖籍在會稽上虞(今浙江省上虞市),後來奚家得罪了人,為了躲避仇家的報復,這才搬到?縣來住。?縣有座山,名叫嵇山,而奚家就在嵇山左近的地方安下家來,於是後來乾脆就改姓嵇了。嵇康有個很出名的哥哥,名叫嵇喜。這一位咱們在上一篇文章里提過,就是那個正經八百地跑到阮籍家去弔唁,卻被阮籍狂翻白眼的那位。說起來,那件事情阮籍辦得確實有點過分:人嵇喜好歹是個知名人物,而且是好心好意前去弔喪的,沒招誰,沒惹誰,卻遭到這樣的待遇。這種事兒,也就是阮籍那樣的狂人能幹出來,一般人可是不敢這麼對待嵇喜的。這個嵇喜是治國理政的一把好手,官做的也不小,可是儘管如此,他的名氣卻趕不上他弟弟嵇康。

對嵇康有一些的了解的人可能知道,嵇康擅長彈琴,也很會作詩作文,可是除了這些以外,他還有什麼過人之處呢?過人之處啊,那要真說起來,可就多了。最明顯的一點,就是帥。嵇康長的,那已經不是簡單的帥的問題了,《晉書•嵇康傳》裏在描述他的相貌氣度時,說他“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我們翻看晉書原文,現魏晉這個時代的知名人物,有好多都是帥哥。因此,在《晉書》當中,“美姿容,有風儀”這樣的描述方式並不鮮見。可是像“龍章鳳姿”這樣的評價,如果單單是長得帥的話,是不足以獲得的。什麼叫“鳳姿龍章”?那是一種卓爾不群的氣質的呈露。嵇康身長八尺,摺合成現在的標準,絕對是一米八多的大個兒。《世說新語•容止篇》中記載了竹林七賢中山濤對嵇康的評價,道是:“嵇叔夜之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唉,“孤松之獨立,玉山之將崩”,這是何等樣的風神喲。你看,嵇康不但人長得帥,而且個子很高,另外他還有氣質有才華,乖乖,這不活活要了那些少女少婦們的小命兒了嘛。更難得的是嵇康“土木形骸,不自藻飾,天質自然”,這這樣的氣質,更給他平添了幾分瀟洒出塵的神仙風度。嵇康之所以會這樣,或許因為已經很帥了,不需要再作什麼修飾;然而以我看更大的可能是,嵇康那樣一個人,根本就不會在什麼意外在的修飾。掏出一面小鏡子,把自己端詳半天,伸出下嘴唇朝上吹口氣,看額前垂落的一綹頭飄然而動,然後滿意地吹聲口哨,最後還要翻箱倒櫃地找出一瓶古龍香水,沖胳肢窩裏一通狂噴,這樣的事情,嵇康是絕不去做的。

跟他的外表和氣質相吻合,嵇康的性格,乃是“恬靜寡慾,寬簡大度”。他讀書從來不用老師教,卻自能做到“博覽群籍”,別管什麼書,他讀一遍就能理解,尤其喜歡讀《老》、《庄》之類的書。其實這也是可以預料的事,不是慣讀庄老,嵇康有哪裏來得那許多瀟洒出塵之氣呢?嵇康人才這樣出色,想要把閨女嫁給他的人可多了去了。最後呢,他跟魏國的宗室結了姻親,娶的是魏沛穆王曹林的閨女長樂亭主。隨後不久,嵇康出來做官,被朝廷拜為中散大夫,這是個主掌議論政事的官職,簡稱中散,後世因此遂常稱嵇康為“嵇中散”,就跟大家稱阮籍為“阮步兵”是一個道理(前文已提到,阮籍曾任步兵校尉)。

魏末晉初,服食養性的時尚已經開始在文人士大夫們中間流行開來了。所謂“服食”呢,指的是吃藥。這裏的吃藥,指的不是生病吃藥,他們服的是“五石散”一類的藥物。當時的人們以為,吃了五石散,可以延年益壽,精神煥,是得道升仙的畢竟之途。其實呢,五石散裏頭含有大量的汞元素,吃了以後雖然會讓人在短暫的時間內容光煥,可是對身體的毒害也是非常嚴重的。服用五石散后,藥性作起來,皮膚會變得非常脆弱,因此不能穿漿洗的衣服,因為衣服的質地會比較硬;同時也不能穿緊身的衣服,因為會把皮膚磨破。因此,當時最in的文人士大夫們,都要穿上寬大的衣服,拿柄麈尾,然後共相宴坐,清談玄理,那可是非常非常瀟洒的作派呢。嵇康是當時的竹林領袖、文人魁,當然也是熱衷此道。關於魏晉名士們服食和清談的文化現象,大家可以參閱魯迅先生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葯及酒之關係》,那可實在是一篇幽默而深刻的好文章。

因為官事不多,因此在服食養生和體悟玄理之外,嵇康還常常去尋個清幽的所在,彈琴詠詩,倒也頗能自足於懷。在這種彈琴與體悟的經歷中,他靈感迸,寫出了許多對後世有巨大影響的藝術理論及哲學方面的著作。例如《聲無哀樂論》、《難自然好學論》、《太師箴》、《明膽論》、《釋私論》、《養生論》等,都是千秋相傳的。我們在前文中提到,阮籍也善彈琴,可是阮籍的琴技跟嵇康相比,可又遜了一籌。我們知道,嵇康最擅長的,就是那曲《廣陵散》了。在嵇康是如何習得這曲《廣陵散》上,還有一個美妙的傳說。

據劉籍《琴議》記載,嵇康是從杜夔的兒子杜猛那裏學得這《廣陵散》的。然而關於此事,東晉人葛洪卻有一段傳奇而生動的說明,他在《嵇中散孤館遇神》這篇文章里寫道:“紀年曰:東海外有山曰天台,有登天之梯,有登仙之台,羽人所居。天台者,神鰲背負之山也,浮遊海內,不紀經年。惟女媧斬鰲足而立四極,見仙山無着,乃移於琅琊之濱。后河上公丈人者登山悟道,授徒升仙,仙道始播焉。有嵇康者,師黃老,尚玄學,精於笛,妙於琴,善音律,好仙神。是年嘗游天台,觀東海日出,賞仙山勝景,訪太公故地,瞻仙祖遺蹤,見安期先生石屋尚在,河上公坐痕猶存。至女巫之墓,墓與屋相連,人與鬼同居,乃嘆曰:“陰陽兩界,實一牆之隔耳”。遂夜宿仙台,見月光瀉瀉,清風徐徐,碧波蕩蕩,仙島渺渺,天台巍巍,星漢迢迢。贊曰:大美不言,真人間仙境也!忽聞谷中琴聲幽幽,玄樂綿綿。尋聲覓去,至一茅舍。屏息靜聽,恐亂仙音也。曲終,一清麗女子開門曰:“先生光臨寒舍,不勝榮幸。請入內稍坐”。康喜遇知音,欣然入室。備茶對坐,方知是谷中女巫。雖人鬼殊途,竟一見如故,徹夜長談。或論天地自然生死輪迴之法,或證詩詞音律琴棋書畫之妙。談至興濃,康曰“敢問神女所彈何曲?”神巫曰:“情之所至,信手而彈耳,無名之曲”。康請教再三,始授之,今《孤館遇神》是也。神巫曰:“見先生愛琴,吾另有《廣陵散》相贈。此乃天籟之音,曲中丈夫也,不可輕傳”。康問“何人所為?”對曰:“廣陵子是也。昔與聶政山中習琴,形同骨肉也”。康恍然大悟,恭請神女賜之,習至天明方散。”

這段原文,因為內容易懂,文字淺近,我就不作翻譯啦。文章中還說:“(嵇)康畢生獨愛此二曲,必擇雅靜高崗之地,風清月朗之時,深衣鶴氅,盥手焚香,方才彈之。雖有達官貴人求教,概不相傳。”這樣看來,除了這曲《廣陵散》之外,還有一曲《孤館遇神》,同樣是天上之曲,凡人不易聽到的,卻也隨着嵇康的死去而絕響人間了。中國古代音樂史上常有“嵇琴阮嘯”的說法,我們可以遙想當年,在長松之間,明月之下,嵇康彈琴,阮籍長嘯,鳥獸駐足,溪流暫緩,那是何等的情致,又是何等的境界啊。

彈琴彈得久了,嵇康又由琴中之音悟出了人生之韻。他認為要做成神仙,靠的是稟性自然,而不是勤積累學。只要導養得理,凡人也可以達到安期、彭祖(古代最著名的高壽之人)等人的境界。這番道理,被他寫到文章里去,這就是那篇著名的《養生論》。這篇文章至今仍被中醫界奉為至寶,它不但在講述養生之理方面頗有見地,更兼以文采粲然,因此很受後人喜愛。除此之外,嵇康還有一篇《釋私論》,文章中說道,“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於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繫於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繫於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這樣的議論,跟《莊子》中的《逍遙遊》、《齊物論》,乃至嵇康的好哥們兒阮籍的《大人先生傳》中的精神都有一脈相承之處,講得都是一個“靜心寡慾,無私無措”的道理。

既然嵇康他自己追求的是那種逍遙之游的境界,那麼世上的俗人,距離這個境界太遠的,他肯定是不願意搭理的,因此他能看得上眼兒的人,那是寥寥無幾。只有陳留的阮籍,河內的山濤、向秀,沛國的劉伶,阮籍的侄兒阮咸,還有琅邪的王戎這麼幾個人,還能跟他說上話。上面提到的這幾個人,他們經常聚集在竹林之中,飲酒賦詩,操琴談玄,這就是所謂的“竹林七賢”了。

《晉書•嵇康傳》中說他“生性寬簡”,這說的只是表面。其實,嵇康乃是竹林七賢當中性情最為剛烈的一個。因為他是曹家的姻親,更主要的是因為他個人的性格,嵇康對司馬昭的擅權非常不滿,對司馬昭的統治,他也一直採取一種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雖然也在朝中任着職,嵇康的內心卻十分苦悶。他時常跑到山裏去,一邊採藥,一邊遊玩。離開了塵籠的羈絆,他悠然自適,得意忘返。山裡砍柴的見到他,都把他看作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有一回,嵇康到汲郡(今河南省衛輝市)旅遊,一個人在山裏走着走着,就遇見了那位高人孫登。這位大隱我們在上一篇文章中已經提到了,那可是個讓阮籍都大栽面子的牛人啊。嵇康沒想到能在這遇見他,於是高高興興地跟在孫登後頭,孫登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兒。他們倆人就那麼默默地走着,風吹葉落,飄在他們肩上,兩人都渾然不覺。後來天色向晚,嵇康打算回家了,孫登這才開口對他說道:“君性烈而才雋,其能免乎!”這話的意思是說:“你才華橫溢,可是性情太剛,這樣的人,在這樣的時世,怎麼能夠得以保全呢?”高人就是高人啊,一眼就看出嵇康的問題所在了,可是如果身上沒有這樣的矛盾性,嵇康也就不是嵇康了。

又有一回,嵇康在山裏逛悠時,遇見了當時的另外一位高人,此人名叫王烈,也是經常隱跡於深山之中。當時王烈採到了一塊神奇的石髓,吃起來像糖一樣甜。王烈自己吃了一半,把剩下的一半拿給嵇康,想讓他也嘗嘗,可是嵇康剛一接過來,那一半軟軟的石髓立刻就凝結為石頭了。石髓這東西最是通靈,如果遇到性情剛直的人,為他身上的氣所感,就會凝為石狀,王烈見了,心中驚詫,可是沒說什麼,兩人繼續遊玩。隨後,王烈又在一處石室中見到了一卷帛書,估計應該是天書一類的神物,他回頭忙喊嵇康,讓他抓緊去取,可是等嵇康跑到石室里來的時候,那捲書卻立馬就不見了。王烈於是仰天長嘆道:“叔夜志趣非常而輒不遇,命也!”志向遠大卻生不逢時,這大約是任何時代這一類人物的最大悲哀。不過嵇康也有理由感到慶幸了:像孫登、王烈這樣的幽逸高人,很多人一輩子都碰不上一回呢。現在卻有兩位都因為他的命運而嘆惋,因此他也算不虛此生了。

嵇康不像阮籍那樣會做青白眼,可是他瞧得起的人卻比阮籍還少,因此有不少心胸狹隘的小人對他恨之入骨。司馬昭跟前的紅人鍾會就是其中一個。鍾會字士季,是魏國著名政治家、書法家鍾繇的兒子。這人從小就是才華橫溢,長大以後果然成器,深受司馬昭的信任,並且以主帥的身份參與了滅蜀的戰役。不過鍾會這個人有才歸有才,可是他有兩個致命的弱點,一是心胸狹窄,二是野心太大。野心太大的表現,就是滅蜀之後他聯合姜維動叛亂,打算自己入主蜀地,建立王朝,這直接導致了他小命兒的斷送,確實夠致命的。心胸狹窄的表現呢,則是陷害嵇康,這一條也很致命,不過致的不是他自己的命,而是嵇康的命。可以說,嵇康的死,是跟鍾會有着直接關係的。

其實起初呢,鍾會對嵇康還是很仰慕的。嵇康的學問實在是好,人又很有個性,名氣也比鍾會大很多,這樣一個人物,鍾會自然也想交結一下,來抬抬自個兒的身價。鍾會曾經數次上門拜訪,可是嵇康討厭他的為人,每回對他都是愛搭不理的。鍾會這個人,心胸不是一般地狹窄。聽到別人說誰誰有才,他都會心裏不爽,這會兒受到嵇康這樣的冷遇,他當然會嵇康懷恨在心啦。鍾會這個人的主要才能在軍事方面,不過受那個時代風尚的影響,他也非常希望人家稱讚他學問好,文章好,詩好。不過要想在這方面打出名聲去,那需要有一個當世的名人幫他宣傳宣傳,而最佳的人選,莫過於嵇康了。因此,鍾會對嵇康,始終懷抱着那麼一種矛盾而複雜的心情。《世說新語》裏記載了一件事情,非常有趣,可以將鍾會這種心態表現得淋漓盡致。說有一回,鍾會寫了一本書,名叫《四本論》,寫完后,他自己感覺很得意,於是想讓嵇康瞧瞧,好博他幾句讚譽,同時打算借他的聲望給自己打打書,可是他了解,這老小子脾氣古怪,怕到時候上了嵇康家,又吃閉門羹,於是在嵇康家圍牆外頭走來走去,猶豫不決。可是到了最後,他也沒能鼓起勇氣拍門,於是把那捲書望嵇康院子裏一丟,然後轉身,撒腿就跑。

這則故事,倒頗能見出鍾會此人比較可愛的一面,可是總體而言,這個人是相當不可愛的。那件事之後,鍾會一直沒見嵇康那邊兒有什麼動靜,估計人家嵇康早把鍾會的那本《四本論》當手紙擦**用啦。鍾會在嵇康那兒連連受辱,仇因此就越結越深,他一心想算計嵇康,於是仗着自己紅,成天跑到司馬昭跟前告嵇康的小狀。跟對待阮籍的態度一樣,司馬昭想要借嵇康的名望來潤色政治,因此他雖然對嵇康蔑視禮法的那些言行頗為不滿,卻一直沒有真的採取措施來懲罰嵇康。對鍾會那些告狀的話,他也總是一笑置之。不過後來嵇康所寫的一篇文章,卻讓司馬昭對他的耐心變得有限起來,這就是那篇著名的《與山巨源絕交書》。

這篇文章題目中出現的“山巨源”,說的乃是竹林七賢中的山濤。說實話,山濤這個人呢,算得上是七賢中的一個異類。跟其他的幾個人比起來,他既沒有生性古怪,也不會那麼傲兀不群,相反,他是儒家教義中“溫柔敦厚”的典型。他善於理事,卓有政聲,更難得的是他最喜獎掖後進,舉薦人才,因此可以說,山濤純乎是一位忠厚長者的形象。當時呢,山濤由選曹郎調任大將軍從事中郎,在司馬昭跟前很能說上話。山濤對嵇康比較了解,覺得他是個人才,不出來做點正經事,那實在是一種浪費,於是想薦舉他代其自己原來那個選曹郎的職位。這個選曹郎主管人事的選調和任免,相當於現在的人力資源和勞動保障部處級幹部,應該說還是很有實權的,待遇也不算差。可是嵇康得知此事後,竟然寫了這麼一篇《與山巨源絕交書》,態度堅決地表示了對山濤的薦引的拒絕;非但拒絕,從題目和內容看來,他還把山濤給狠狠地怪罪了一通。他寫這篇文章,那意思是說,你這個人咋會事兒?你咋能想到讓我去做那麼無聊的事來?我嵇康是干那種事的人嗎?你這麼一個人兒,居然會有這種想法,真是白瞎我跟你相交一場了!

態度可氣也就罷了,關鍵是嵇康這篇文章,居然還寫的煞有介事,文采斐然。他在文章里搖頭晃腦地說道,讓他去做官的話,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隨後就開始逐條列舉這“七不堪”,“二甚不可”,從早上起不來床,一直寫到自己的剛腸疾惡,為官場所不容的性格,之乎者也的,看了真能把山濤活活氣死。有人看到這兒可能會說了,嵇康這人也太不識抬舉啦,另外,他也不懂得做人的基本禮貌。其實吧,嵇康這篇文章呢,表面上看,是在強調自己天性疏懶,放任自流,藉機順便耍耍個性啥的;其實呢,他真正想要表達的,是對世俗禮法的蔑視和不肯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兀傲精神。他認識山濤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怎麼會說絕交就絕交呢?題目這樣寫,無非是為了更加強烈地表達情感罷了。

山濤是個很大度的人,他看了這封絕交書,無奈苦笑一下,然後搖了搖頭。對他這個性情耿介的朋友,他除了選擇寬容,還能怎樣呢?然而,不是每個人都像山濤那樣寬仁大度的。這樣一篇非常敏感的文章,引起了當局,尤其是司馬昭本人的高度重視:“什麼七不堪,二甚不可,哪來這麼多毛病?這明顯就是對我司馬氏統治的不滿嘛。”想到這兒,司馬昭那對小眼睛裏開始閃現出怨毒的光芒了。

司馬昭的野心越來越大,曹氏宗族人人自危,誰也不敢得罪這位閻王爺。嵇康跟曹家有姻親關係,本來就是被猜防的重點對象,再加上他平日總是清高自許,言行狷狂,司馬氏集團對他的懷疑也就越來越深。嵇康是個聰明人,這些形勢的變化,他不是看不出來。他明白,厭惡歸厭惡,司馬昭呢,他還是惹不起的。因此他逐漸開始約束自己的言行,變得更加地不問世事。因為他討厭官場那一套,嵇康辭掉了官職,而他的家境卻也因此而漸漸轉貧。那時候曹家已經勢微,因此儘管他家裏有位曹家的閨女,實際上卻得不到什麼貼濟。說不得,嵇康只好自己去想法子掙錢。想什麼法子呢?你不得不承認,嵇康絕對是個妙人。以他那麼一個大詩人,大學者的身份,隨便寫篇文章貨棧作詩,拿出去就可以賣錢,可他偏不。嵇康家院子裏有棵大柳樹,他呢,就在柳樹下壘起火爐,架起風箱,跟同是竹林七賢之一,跟他私人關係特好的向秀一起,在柳樹下打起鐵來。我們可以欣然想像一下那副場景:這樣兩位名滿天下的風流人物,在大太陽地兒里“梆梆”地打鐵。向秀在一邊用力地拉風箱,而嵇康呢,就光着膀子,掄起大鎚,朝燒紅的鐵塊上“咣咣”地砸着。夏天太陽正毒,倆人兒都熱得汗流浹背,臉上卻都洋溢着滿足的笑意。在那一刻,嵇康如痴如醉地追求着他心中崇高的人生境界:擺脫約束,釋放人性,回歸自然,享受悠閑。熊熊的爐火和剛勁的錘擊,正是這種境界絕妙的闡釋。鐵打好了,他就拿到市場上賣,然後拿賣來的錢去買柴米油鹽。詩人的本事,就是能讓那粗笨的活兒也變得有詩意起來。而嵇康就是這樣一位最出色的詩人。

嵇康大門不出,二門不入,在家裏專心打他的鐵,可是外頭卻有個人在惦記着他,三天兩頭來他家望風呢。這個人呢,就是前頭提到的鐘會了。鍾會早就想編排嵇康個不是,把他抓起來,可是司馬昭對他打上去的那些小報告一直都不怎麼感冒,這讓他感到非常鬱悶。後來他聽說嵇康因為太有個性,把司馬昭給惹煩了,鍾會心裏那個樂兒啊。可是再後來呢,他聽說嵇康又學乖了,成天在家裏忙着打鐵,連出去旅遊的事都不願幹了。他不相信這是真的,想去看個究竟,於是踮踮兒地跑到嵇康家裏來。嵇康見了他,也不招待,照舊打他的鐵。鍾會被晾在那兒,沒面子的。他恨恨地瞪了嵇康許久,最後轉身準備離開。這時嵇康突然開口問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那份淡定從容,讓鍾會更覺慚愧。他不知該如何作答,可是不答的話就更加沒面子,於是很不着調地回了一句:“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說完就恨恨兼灰溜溜地走了。

鍾會的滑稽,卻更加反襯出嵇康特立獨行的可貴精神。當時有無數的人被他的高致所傾倒,東平縣的呂安就是其中的一個。這個呂安也是一位當時的名士,而他最仰慕的人,就是嵇康。每次呂安想見嵇康了,都是立即叫人備馬,不遠千里跑去跟他相見。嵇康對呂安這個人也是比較欣賞,對他的態度非常友好,倆人於是成了很好的朋友。後來呂安被他哥呂巽誣告,被冠以不孝的罪名,關進牢裏去了。大家看了可能覺得有點奇怪,“不孝”也能治人的罪嗎?還至於被關到牢裏去?讀者大人,你要知道這是在古代啊,中國古代的統治階級對於“孝道”的重視,那是非常誇張甚至變態的。再加上司馬昭知道,他這權力是從曹家篡奪來的,而他司馬家原本只是曹魏的一個臣子啊。若是他也向以前歷代的統治者一樣,以“忠”作為治國的綱要,那不等於自己打自己的臉,被天下人笑話嗎?於是他念頭一轉,宣稱要以“孝”治國,這樣大家就可以理解,如果當時某個人被冠以“不孝”的名字,這罪就有多大了。

呂安不孝的具體表現,史書里沒說,我們也無從得知,反正我們知道這罪名是他哥呂巽給生編硬造的。嵇康知道此事後,向朝廷據理力爭,為呂安辯白,卻被視為呂安的同黨,也給抓了起來。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有鍾會的參與。嵇康剛被收監,他就跑去對司馬昭說道:“嵇康、呂安等人言論放蕩,敗壞風俗,對您的大業非常不利,不能再容他這樣為所欲為了,不如借這個機會除掉他們,以淳風俗啊。”看到司馬昭還在猶豫,他又說道:“嵇康,那可是卧龍一類的人物,不能讓他起來。這天下之事啊,您要是還有所憂慮的話,嵇康就是您該憂慮的人了。”這話太狠了,司馬昭終於被他說動,下令將嵇康處死。

被關進牢裏的嵇康心裏明白,以他那樣的性格,處在這樣的世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的。想到這麼多年來謹言慎行,最後還是免不了被人陷害,他不由得心中一陣凄涼。可是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他反倒已經無所顧忌了。嵇康在牢裏暢所欲言,抒胸臆,寫出了那組著名的《幽憤詩》。這組四言詩中從兒時的經歷,談到自己的興趣愛好,隨後又談到自己的志向。最後一末句說道:“……採薇山阿,散岩岫,永嘯長吟,頤神養壽。”“採薇山阿,散岩岫”,這是多麼瀟洒的人生境界啊。然而此時的嵇康,並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因為這樣一件事而惹上殺身之禍。他對現實已經徹底失望了。他所嚮往的,是徹底離開這個污濁的社會,在林泉飛鳥的陪伴下隱逸終老。

可是嵇康最終就連這樣的機會也無法得到了。人們得知他將被處斬的消息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嵇康被押赴東市行刑之前,有三千人太學生聯名上書,請求朝廷不要殺他,並且表示願意集體拜他為師。大家可能會問,這個太學生是個什麼概念?很牛嗎?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家,太學是中國封建時代的教育行政機構和最高學府,相當於咱們現在的中科院。而太學生呢,就相當於院士了!你說太學生牛不牛?這麼多院士集體為嵇康求情,並且表示願意拜他為師,嵇康的學問得有多深?他的人格魅力得有多大?不過即使如此,嵇康慘遭殺害的命運仍然無法改變。押解嵇康去刑場的途中,觀者如堵。人們望着被關在囚車裏的嵇康,紛紛嘆息落淚。然而此時的嵇康,卻是淡定從容,面帶微笑。車子到達東市后,他看看日影,知道距離自己上路的時候不遠了,於是喊人給他拿把琴來。嵇康好待也是一時的大賢,這樣的要求,當局不好不滿足他。拿到琴后,嵇康安然席地而坐,兩手搭在琴上,然後緩緩地撫動琴弦,一時間,清音雅韻,自然流淌,聞者如痴。葛洪的那篇《嵇中散孤館遇神》中也記有此事,文章中對嵇康臨終時彈琴情景的描述更是堪稱精彩絕倫,裏面寫道:“弦起處,風停雲滯,人鬼俱寂,唯工尺跳躍於琴盤,思緒滑動於指尖,情感流淌於五玄,天籟回蕩於蒼天,仙樂裊裊如行雲流水,琴聲錚錚有鐵戈之聲,驚天地,泣鬼神,聽者無不動容。”一曲既終,嵇康嘆息道:“想當初,袁孝尼一直想跟我學彈這《廣陵散》,可是因為這曲子是有一回我暮宿華陽亭時,跟一位古人學來的,他再三叮囑我不可以傳給他人,我為了遵守誓言,終於狠心沒有傳他。《廣陵散》於今絕矣!”從嵇康的話看來,那則關於他學得《孤館遇神曲》和《廣陵散》的傳說,或許竟是真的呢!想到這從天而來的神曲即將絕響於世,嵇康心中的惋惜和悲愴是可想而知的。

嵇康死時年僅四十歲,而他的人就像那《廣陵散》一樣,伴着一聲弦斷之響,於今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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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說兩晉南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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