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知不知道阮籍的痛苦

第五章 你知不知道阮籍的痛苦

我們在前面幾篇里寫到的,都是西晉的皇帝或者皇朝的奠基者。兩晉南北朝是一個名人輩出的時代,值得一寫的,可絕不是僅有那麼幾位皇帝。說到魏末晉初的名人,恐怕沒有人的知名度會過“竹林七賢”那七個牛人。其實同樣是以集團形式出現,稍早一點的建安七子也是頗有知名度的。不過建安七子都是純粹的文學之士,相比之下,竹林七賢更能代表當時社會的精神文化氣質,是魏國正始時期(魏齊王曹芳的第一個年號,公元24o年―公元249年四月)的標誌性人物。從這一篇開始,我們向大家6續介紹一下這七位代表了魏晉風流的名士。

竹林七賢有名,而七賢中最有名的,又得推阮籍和嵇康。嵇康的廣為時人所知,跟金庸先生武俠小說的宣傳不無關係,確實,一曲《廣陵散》,曾經彈斷了幾多豪傑的肝腸。除了這個因素之外,嵇康的帥和個性也是讓他被古今無數人激賞的原因之一。在愛耍個性這一點上,阮籍跟嵇康有相似之處,關於他的特立獨行,正史如《晉書》,小說如《世說新語》,皆有記載,這些記載後來都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可是實際上阮、嵇兩人的性格是截然不同的,這也直接導致了他們兩人截然不同的結局。

阮籍字嗣宗,陳留尉氏(今河南開封東南)人。他老子阮?,就是建安七子之一,曾經幫曹操寫過那篇著名的《為曹公作書與孫權》。由此看來啊,這個遺傳基因還真是很重要:老子文章了得,兒子也一定不是凡品。阮籍人長得相當不錯,《晉書•阮籍傳》裏說他“容貌瑰傑,志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於色。”由此可見,阮籍他已經不單單是長得帥了,還頗有清識和雅量呢,這大約就是我們現在所謂的性格魅力罷。

我估計,阮籍該是當時小學老師們教育孩子的絕好典範:他從來都是該學時好好學,該玩時狠狠玩。想學的時候,他經常關閉門戶,讀書不輟,好幾個月都不**趟門的;可是他不想看書的時候,就跑出去,登山臨水,一連在外頭玩上好幾天都不着家。悠遊山水並沒有妨礙阮籍博覽群書,他最喜歡讀庄老之書,而他身上那股塵脫俗的氣質的形成,多半也與此有關。此外,阮籍還特別嗜酒,其實竹林七賢差不多人人嗜酒,這已經成為古代文人騷客或是風流之士的標誌性喜好了,不過阮籍還有一招絕活是七賢中其他幾個人比不了的,那就是“嘯”。我們經常可以在各種書里看到跟“嘯”有關的詞語,比如什麼“龍騰虎嘯”啊,“仰天長嘯”啊。那麼到底什麼是“嘯”哩?這個就比較難以定義了,大約就是撮起嘴唇,以雄渾的真氣將聲音從雙唇間推出來時所出的尖利而悠長的聲響。在那個年頭,會不會嘯,往往是評判一個人夠不夠in夠不夠瀟洒的標誌,就好比現在專門唱歌的不會vitas就不夠厲害一樣。跟阮籍同時代的人裏頭,會嘯的可能不少,可是能嘯到他那個水準的估計不多。跟嵇康一樣,阮籍也擅長彈琴。他常常是席地而坐,地上放一壺酒,身前的案上放一把琴,幾口酒下肚,遂運指撫琴,彈到得意處,忘其形骸,仰天嘯歌,琴韻如流水,湯湯不絕,而嘯聲如投石入水,激起陣陣水花,斯情斯境,直與神仙無異。

阮籍沒怎麼出門,名聲卻就漸漸傳了出去。因為他書讀得好,行為也異於常人,太尉蔣濟就派人前來徵辟,請他去做官。蔣濟字子通,他可是從曹操那時候就開始服侍魏國的,先後輔佐過曹操、曹丕、曹睿、曹芳四任皇帝,資歷非常老。可就是這麼一位四朝元老,阮籍居然不給人家面子。他給蔣濟寫了封信,信中謙虛客氣了一番,可是最後也沒明說他是樂意還是不樂意去,然後就收拾收拾東西,又跟人跑到山裏玩去了。蔣濟看到回信,以為阮籍答應來做官了,很高興,於是派人去他家接他。下人到了阮籍家,等半天,又一個人回來了,跟蔣濟說,人家阮籍已經上外地旅遊去了。這下可把蔣濟氣得夠嗆,說我見過不懂事兒的,還沒見過這麼不懂事兒的呢。

鄉親們聽說這件事以後,都害怕了,他們跑到山裏,把阮籍給找回來,勸他說,太尉有權有勢的,把他惹火了可不得了,別說你得吃不了兜着走,我們也得受牽連啊。沒辦法,阮籍只好乖乖去就任了。阮籍的職務,是在蔣濟的幕府中任尚書郎。之後不久,大將軍曹爽輔政,他把阮籍召為參軍。再後來,曹爽司馬氏誅殺,大權在握的司馬懿又任命阮籍為從事中郎。司馬懿死後,他的兒子司馬師、司馬昭相繼輔政,他們也都先後任命阮籍為從事中郎。阮籍所任的這些官職,無論是尚書郎,或是參軍,還是從事中郎,那都是幕府的屬官,主要職責都是掌謀畫和文翰,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從事參謀和文字工作的。因此我們可以說,阮籍在他的職業生涯中所扮演的角色,就是一個挂名秘書。大家可能會覺得奇怪了,秘書就秘書唄,怎麼還挂名呢?

實際的情況是這樣的:阮籍雖然掛了專職秘書的名頭,其實他卻並不需要去做什麼具體的工作,甚至連文書也很少起草。他做這些官,無非是為了領一份俸祿,以解決生計問題。而任用他的那些人呢,其實也只是圖個虛名,表明他們愛惜人才,能用人才,從而收到籠絡人心的目的。因此啊,他們並不指望阮籍去做什麼具體的事務性工作。於是乎阮籍這個挂名秘書,還是照樣讀他的書,寫他的文章,做他的名士。

啥事都不做,卻可以拿到一份優厚的俸祿,這乍一看是件美事,多少人夢寐以求想獲得這樣的待遇呢。實際上呢,事情遠沒有那麼簡單。魏晉之際天下紛擾,朝中的派系鬥爭非常激烈。那些當權人物們為了爭取民心,取得朝臣的支持,競相拉攏名士以壯其聲威。他們在位時還好,一旦失勢的話,被他們拉攏的那些名士往往也就跟着倒霉。所謂“名士少有全者”,就是那個時代名士們的普遍遭遇。阮籍知名度那麼高,自然就成為了各方拉攏的重點對象。為了爭得像阮籍這樣的名士的支持,那些權臣們是威脅利誘,軟硬兼施,無所不用其極,堅持不從的話,甚至會招來殺身之禍呢。所以說啊,阮籍的這些秘書職務,大都是在迫不得已、推辭不掉的情況下才擔任的。

現在大家知道了,阮籍擔任這些職務,雖然也是為了混口飯吃,可是他這樣一個人,其實是並不在乎生活是奢糜一點還是清寒一點的,再考慮到那許多的風險,因此他這官做的那是心不甘情不願的,所以一旦有適當的理由,他便會推辭不幹。比如在曹爽手下任職時,他逐漸看出來,曹爽跟司馬家這爺仨早晚得幹起來。阮籍心想,就曹爽那傻勁兒的,他哪是司馬氏的對手啊?因此他裝作病得快要完蛋的樣子,請求離任,然後就跑回家去靜觀其變了。果然,一年之後,曹爽服誅,當時那些被他提拔重用的人都受到了牽連,阮籍卻一點都沒有被波及,於是時人無不佩服他的遠識高見。雖然後來阮籍被司馬氏逼迫,又任了職,他何嘗不想從他們身邊離開呢?只是一時找不到恰當的理由罷了。

阮籍不想做官,可是直接辭官的話,顯得太不給司馬昭面子,風險太大。他腦筋一轉:只要不在司馬昭身邊做官,跟他保持一種不遠不近的態度,風險總是小一些罷。於是他冥思苦想苦想,終於找到一個理由,這理由一經向司馬昭提出,便順順噹噹地得到批准。那麼這究竟是個啥理由呢?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年,阮籍聽說步兵校尉兵營的伙夫善於釀酒,而且那裏存有三百斛的正宗好酒,於是靈機一動,心說我何不借這喝酒的名義,辭掉從事中郎這個敏感的僚屬職務,去擔任那個有職無權的步兵校尉呢?這計劃成功的話,雖然還是沒有完全脫離司馬氏集團,但和他們的關係畢竟拉開了一段距離。報告打上去后,他果真如願以償了。

就為了喝酒而要求調動工作,這簡直是個荒謬至極的理由,可是司馬昭為什麼偏偏就同意了阮籍的這個要求呢?這裏頭的原因,就在於阮籍先前已經用行動為這一次的申請調職做好了鋪墊。就是我們在上面提到過,竹林名士個個善飲,而阮籍則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酒仙。有一回,司馬昭打算聘阮籍的女兒給他兒子做老婆。阮籍對司馬昭避之惟恐不及呢,這種攀親戚的事兒,他哪裏肯答應呢?可是直接拒絕又是不可能的。關鍵時刻,他決定用酒來擋事兒。他翻箱倒櫃,把家裏所有的好酒都找出來,通通灌了下去,於是阮籍這一醉啊,那就是倆月人事不省,中間司馬昭好幾次派人來跟他談這事,每次都是看到他趴在桌上,一嘴酒氣的那副德行,最後只得作罷。

司馬昭手下有個人名叫鍾會的,前面的文章里已經提到過,滅蜀戰役的功勞也有他的一份。其實鍾會這人也頗有才氣,可是他心胸狹窄,最見不得別人比他有才。再加上阮籍和嵇康這夥人都比較清高,根本沒把他瞧在眼裏。因此鍾會對阮籍銜恨已久,他經常跑到阮籍家裏,裝作要跟他聊個天,套個辭什麼的樣子,事實是打算引他說出些不恭謹的話來,他回去好添油加醋地向司馬昭渲染一番,以此來治阮籍的罪。可是鍾會隨後就萬般無奈,極其鬱悶地現,來到阮家后,阮籍他老人家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沉醉了……沒辦法,鍾會只好十分不甘地把陷害阮籍的計劃放棄了。一個人嗜酒到了這個程度,那麼為了要更方便地喝酒而申請調動職位,也就顯得順理成章了,司馬昭覺得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另外阮籍也不是存心不給他面子,於是就答應了他的請求。

我們看這個官職的名字,“步兵校尉”,就算是對古代的官制沒有多少了解,也該知道,這是個武職。阮籍乃是一介書生,他哪裏做的來這個啊?事實確實如此,他到了任上,啥事不管,只管喝酒。中國古代向來有以其所任官職稱人的習慣,加上這件事情確實有趣,後世人因此稱他為“阮步兵”。這大約也是“官本位”文化的一種表現罷。

有了更多好酒喝的阮籍,從此更加地遺落世事。他不去處理政事,可是趕上誰家請客,或是朝中擺宴,他是場場不拉,每去必醉。有人可能會說,弄了半天,這阮籍不過是個酒鬼啊,喝就喝唄,他還愛貪小便宜,喝免費酒,這人不咋地。其實阮籍的苦衷又有幾人知道呢?酒入愁腸,卻消不去胸中之塊壘。阮家從阮籍他老子開始,就是魏國的臣子,可是到了此時,司馬氏已經大權獨攬,曹家的子弟頗受壓制,曹家的基業早晚會被司馬家篡取。當時政治**,民生凋敝,阮籍就是想在家安安穩穩做個名士,過過喝酒彈琴,清嘯賦詩的日子都不行。在那個年代,像他這樣的挂名秘書還有很多,這是只有在動亂的封建社會才會產生的現象,我們由此也可以看出封建制度對人才的摧殘是多麼地殘酷無情。這種狀況下,無論阮籍內心有多少的不滿與不甘,卻一點都不敢顯露出來,除了恃酒佯狂,他還有什麼選擇呢?醉酒時,沒人計較他一個醉漢的胡言亂語;不醉酒時,他也是如《晉書•阮籍傳》中所說,“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其實以他那樣率意的性格,就真的那麼不喜歡評論人物嗎?那其實不過是為了避免惹禍上身的韜晦之舉罷了。其實阮籍跟嵇康一樣,有良心,有志向,有抱負,可是他比嵇康謹慎得多,他懂得在這樣的時勢下要想自存的話,絕不能一味地耍個性,這當中還有個範圍和底線的問題。該聰明時聰明,該糊塗時,就得糊塗。

頗有諷刺意味的是,阮籍先後給五個人做過私人秘書,然而史書上卻沒有記載他在做秘書期間具體做過什麼事情,倒是在他辭掉秘書工作,去擔任步兵校尉之後,阮籍卻實實在在地寫了一篇公文。這件事生在公元258年,這時候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之時,魏國已經差不多要完蛋了。這一年,魏國的傀儡皇帝曹髦下令,聲稱要為司馬昭加九錫。所謂九錫呢,就是古代帝王賜給有大功或有權勢的諸侯大臣的九種物品,象徵著至尊的地位。後世的權臣們打算篡位之前,一般都要先逼迫皇帝給自己加九錫。因此,加九錫也就成為了一種保留曲目,乃是皇帝移位的預演。本來,曹髦要給司馬昭加九錫,那就加九錫好了唄,但司馬昭卻非要裝腔作勢地再三謙讓,於是滿朝文武打算聯名勸進,可是勸進得有篇說辭啊,最好能把司馬昭誇得跟朵花兒似的,而且還得誇得比較有水平,不能露出太明顯的馬屁味道,這麼有水平的事,自然得找個有學問有水平的人來做,他們看中了阮籍,一定要他寫這篇辭文。阮籍接到這邀請后,左右為難:寫吧,有為司馬氏吹喇叭、抬轎子之嫌,這自然要毀壞自己的名士地位和聲譽,當然是他所不情願的;不寫吧,就等於明確告訴司馬昭,他阮籍不肯擁護他的統治,事後小昭還不知道想出什麼損招來對付他呢。大家之所以推舉阮籍來寫這封勸進表,主要是考慮到他名聲高,影響大。他們哪裏曉得,阮籍雖然身不由己倒向了司馬氏,但內心裏,他對司馬氏的政治野心一直是有所不滿的,更何況阮籍這個人本來就不是慣於阿諛奉迎的小人呢。因此這件事真是使他傷透了腦筋。

阮籍左想右想,怎麼都是不行,最後他決定故伎重演,還是去藉助他那位老朋友的力量。他喝得酩酊大醉,然後伏案而眠。打算藉此矇混過去。朝中百官不知他這邊兒的情形,派個使者到他家中查看。使者到了阮籍家裏,看見他在那兒趴着睡,既不喊他,也不走,只是擱那兒冷笑。阮籍知道這回無論如何是矇混不過去啦,於是醉態可掬地爬起來,一揮而就,寫成了那篇辭文。使者把文章拿回去,大家一看,辭甚清壯,想改動一字都很難,遂嘖嘖稱讚,高高興興地捧這這篇辭文去巴結司馬昭去了。

給司馬昭寫勸進表,這是阮籍平生最覺恥辱的事;而他平生最受打擊的一件事,是與高人孫登的那一場邂逅。孫登乃是是當時一位著名的隱士。我們知道,古時候的隱士是個很牛拜的職業,不是隨便什麼人在山裏蓋個茅草房子,弄幾卷破書,把頭披散開,幾個月不洗澡,就可以自稱為隱士了。想做隱士的話,最起碼得具備幾個必要的條件,比如必須得博覽群書,通曉古今,還得有高遠的見識,還得志行高潔,不慕名利。不過這些在山裏做隱士的,多半並不是真的甘於寂寞,他們還得想辦法製造點輿論,讓世人知道,山裡藏着他那麼一位特牛拜的隱士,這樣的人物一旦出山,那絕對是朝廷之幸,黎民之幸。這風兒一傳出去,自然會有慕那愛士之名的君主、王侯或是大臣,派了人來,八抬大轎地請他去做官。做官不用考試,還要人巴巴地來求,你說這人做得有多成功呢?這是真正的以退為進的高招,所以在中國古代,人們把這種“由隱而仕”的路線稱為實現士子夢想的“終南捷徑”。而那些已經功成名就,幫助君王實現了大業的,為了免得落個兔死狗烹的下場,往往會選擇在恰當的時間辭去官位,不受封賞,縱情於湖山之間,寄名於煙波之上,歷史上著名的范蠡、張良等人都是經典的案例,這叫做“由仕入隱”。有些人一心想成就一番功業,卻因為忤逆權貴,屢遭貶謫,因而感覺生不逢時,遂生出些歸隱山林,詩酒終老的念頭的。這類人壯志難遂,乃是“求隱不得”,精神非常痛苦。唐代大文學家柳宗元就是這一類的代表。還有些人官做的很大,到了晚年,照樣領着朝廷的俸祿,可是實際上已經不理什麼政事,於是在山間水邊起個別墅,悠遊卒歲,把仕官的實惠和歸隱的美名佔個齊全,做它個“亦仕亦隱”,唐代詩人王維就這一類的代表。另外還有些人,一輩子生活在仕與隱的矛盾中,時隱時仕,這兩種人生狀態交替成為主旋律,反映在他們的為人或者詩文中,比如李白。總之,中國古代的隱逸主題是非常複雜的,它牽涉到從個人到到社會一系列非常深刻的命題。幾千年來,恐怕沒有幾個人能夠把仕和隱分得明白,畢竟像陶淵明那樣的人物,實在是太罕見了。

不過阮籍在蘇門山遇到的這位孫登,他倒是一位地地道道的隱士。孫登在《晉書•隱逸傳》中名列第一,乃是魏晉時期隱士中的隱士。阮籍對這位孫爺是久慕大名,好不容易碰上他一回,有心要跟他好好攀談一番。他先是跟他談論古今之事,隨後又向他詢問棲神導氣之術(類似於後世道家的吐納養生之道)。然而阮籍現,無論他跟人家談什麼,對方都是一副愛搭不理的表情。阮籍是當時的名士,哪受過這種待遇啊?他生起氣來,心說你裝啥深沉啊,其實是你根本都不知道答案吧?於是他蔑絕人寰地轉身走了,邊走邊嘯,這嘯聲里的涵義可就豐富了,有自得,也有不屑。孫登站在原處,目送他離開,還是一聲不吭。

阮籍沿着山路向下走着,剛下到半山腰,突然聽到頭頂傳來一陣響亮的清嘯,嘯聲連綿不絕,如鸞鳳之音,響徹山谷,把個阮籍聽得呆在那裏,心中情感異常複雜,最後才緩過神來,長嘆一聲:“這才叫嘯哇……”簡簡單單一聲嘯,就把阮籍剛才那麼多問題的答案涵蓋在裏頭了,孫登不愧是隱士中的老大。

這次經歷以後,阮籍終於明白,他一直引以為傲的清嘯絕技,跟人家孫登一比,根本不算什麼。可也是這一回的經歷,讓他見識了真正的隱士風範。他大受啟,回家后就寫出了他那許多文章中最著名的一篇,這就是那篇《大人先生傳》。這篇文章比較長,我們在此無法盡引。文章中,阮籍假託“大人先生”之口,談到自己對社會歷史的看法,意在揭露封建禮法的虛偽本質。

阮籍認為,上古社會原是最為自然淳樸的,自從有了君臣,這才有了那些欺詐和殘害別人的行為。那些統治者制定禮法來束縛老百姓,誑騙愚拙的人們,於是強者橫行無忌,弱者則只能勞苦困頓地受人奴役。統治者借了廉潔的名義實現貪心,內懷兇險而外飾仁義,搜盡天下財物,用來填塞自己的無窮之欲。這些議論尖銳而透徹,表現出對封建統治者的批判精神和不肯與其同流合污的高潔志向,同時其中也可清晰見出老莊之說對他思想的影響。除此之外,文中還辛辣地諷刺世上所謂的禮法君子:“世人所謂君子,惟法是修,惟禮是克。手執圭璧,足履繩墨。行欲為目前檢,言欲為無窮則。少稱鄉黨,長聞鄰國。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獨不見群虱之處?中,逃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也。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襠,自以為得繩墨也。然炎丘火流,焦邑滅都,群虱處於?中而不能出也。君子之處域內,何異夫虱之處?中乎!”這一段,用通俗的語言翻譯出來,意思就是說:“那些所謂的君子們作出一副謹慎莊重的樣子,去博取人們的美譽,其實呢,他們不過是為了貪圖高官厚祿罷了。他們自以為這樣就找到了藏身之地,其實不過是像虱子鑽在褲子縫裏。一旦大火燒了城郭房舍,就好比人身上着了火。褲子都燒着了,那寄居其中的虱子還能逃到哪裏去呢?”尖刻的語言體現出的是阮籍的遠見卓識,而藉著這樣的描寫,他對於偽善者的痛惡也就自然地寓於筆端了。

通觀這篇文章,那所謂的“大人先生”,其實是作者理想的化身。這是一個魁然獨存,世絕群,飄?乎天地四極,與造化相推移的神人。他不為世情禮法所左右,也不會為統治者所戧害,他是《莊子•逍遙遊》裏那種“不假於物”的神人,也就是那種處於“絕對自由”狀態的人。這種人,其實只能存在於他的幻想中。特立獨行的阮籍,對他周圍切近的矛盾衝突,只能採取隔遠和逃離的態度。對於自己所厭惡的現實社會,他也終究是無能為力的。整體來看,正始年間,政治窳敗,在司馬昭的恐怖統治下,文人士子們惶恐終日,生怕哪一天災禍就會降臨到自己身上。這些殘酷的社會現實,阮籍非但無力改變,甚至不能直接地加以批判,否則就會被戴上一定表反動言論的帽子,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都是兩說。因此他也只能抓住封建禮法這個跟司馬氏的統治關係較遠的題目大做文章,藉以表現自己的不同流俗和對現實社會的不滿。這就是為什麼那組可以代表他最高文學成就的八十二《詠懷詩》大都寫得幽深隱晦的原因所在了。阮籍的這些文學作品又一次使我們了解到,在他那些“任性不羈”的言行之後,其實隱藏着怎樣深沉的無奈與悲哀。

文如其人。阮籍的事迹當中,可以說明他蔑視禮法,不為名教所拘的有好幾則。比如有一回,他在司馬昭手下做大將軍從事中郎的時候,有屬下來向他彙報,說有個做兒子的把他媽給殺了。阮籍聽后,語出驚人:“有這等事?!把爹殺嘍也就算了,怎麼能把他媽給殺了哩?!”聽到這話的人都驚得面面相覷。司馬昭一向對阮籍比較寬容,聽到這話以後也很不痛快,責問他道:“殺父乃是天底下窮凶極惡的行為,你怎麼能說‘把爹殺嘍也就算了’這樣的話呢?”阮籍不慌不忙地回答道:“您有所不知,天下的禽獸都是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因此一個人殺父的話,可以視作與禽獸無異;而他如果殺母的話,那簡直就是禽獸不如了。”眾人聽到這個頗為巧智的回答,無不心悅誠服。可是仔細想想,阮籍對那套“父父子子”的禮教制度的蔑視態度,並沒有因為這一句機巧的回答而有絲毫的改變。

阮籍是個大孝子,他侍奉母親甚為恭謹,在鄉人中頗有口碑。這樣一個人,按說在他母親過世的時候,該是恪守喪禮,哭喪甚悲的,可是阮籍就是阮籍,在這種禮俗的事情上,他絕不苟從。阮籍他老娘死時,他正在跟人下圍棋。家人跑來跟他說,“主人,別玩兒啦,老夫人沒啦!”跟他下棋的人聽了也說:“快別下啦,趕緊回去料理喪事吧,等你出了孝期咱再來。”此時的阮籍一下成為了幾十年後名相謝安效仿的對象。他聽了下人的彙報,面上絲毫沒有哀色,而且堅決要對方留下來決個勝負再說。等到棋下完了,他回到家中,也沒有急着去宣洩情感,而是從廚房捧出酒來,一口氣狂飲二斗。等到把酒“咕咚咕咚”地全喝下去之後,他這才悲號一聲,大哭起來。這一哭可就收不住啦,他想到母子二人相處的情景,越想越悲,越悲越哭,哭到痛處就開始吐血,狂吐數升不止。等到母親要下葬的那天,他也不披麻戴孝,而是放量大吃,抱起一頭蒸小豬來就啃,邊吃邊喝,一天之內,又灌進去二斗好酒,大約這就是我們現在所謂的“化悲傷為食量吧”。開始填土的時候,他看着下面的棺材,想到老媽對他的好,連連說道,“老媽啊,你這一去,教我可怎麼活啊――”說著說著,又開始大放悲聲,悲到極點,又是一連吐血數升。這樣幾次折騰下來,阮籍很快就把自己搞得形銷骨立,差點把小命兒也搭在那兒。

阮籍這麼不遵禮法,大多人對他都表示不能理解,不過也有真懂他的人。當時朝中有位大臣,名叫裴楷,此人是“三裴”(裴秀、裴?、裴楷)之一,我們後面會專章寫到。他去阮家弔唁的時候,阮籍正攤開腿坐在那兒,披頭散的。裴楷進得門來,阮籍就瞪着一雙醉眼直勾勾地看他,根本不是歡迎來客的架式。裴楷也不理他,徑直走到靈位跟前,弔唁一番,悲哭幾聲,轉身便去。有人問裴楷道:“按一般弔喪的禮節,應該是死者家屬在那兒哭,客人去了行個禮就該出來的。現在可好,阮籍是死者家屬,他都不哭,你在那哭個啥勁哩?”裴楷說道:“阮籍是方外之士,所以他可以不遵禮典;而我呢,不過是個俗世中人罷了,所以還是要按規矩儀法來辦啊。”大家聽了都讚歎道,“這倆人真是各得其所啊!”

說到阮籍的不遵禮法,我們就有必要提一提他除了“嘯”以外的一項絕活兒了,那絕活兒就是“做青白眼”。我們都知道,人們見到自己討厭的人或者事,往往會翻個白眼,表示嫌惡或者輕蔑;而對待看得起或者是比較重視的人,則要投以青眼,這就是我們所熟悉的“青睞”或者“青眼有加。”所以呢,這“青白眼”,乃是人人都會的一種肢體語言,並不稀奇。阮籍的“青白眼”之所以這麼出名,大約是他的青眼特別青,白眼特別白的緣故。阮籍一見到那些所謂的禮俗之士,就會對他們大翻白眼;只有那些不拘常法的人,才能破例享受他青眼相對的待遇。因此,當嵇康那個在朝中做官的哥哥嵇喜規規矩矩地去他家弔唁的時候,阮籍卻翻出一對白眼泡子來給人家看,哎,那白眼翻的,真是教人看不見一點黑眼珠子。人家嵇喜好心好意地前來弔喪,卻受到他這種待遇,心裏當然是十分不滿了,於是轉身就走了。相比之下,嵇喜的弟弟嵇康卻是個妙人。他了解阮籍的脾氣,於是乾脆不穿禮服,而是左手提酒,右臂挾琴,大搖大擺地去找阮籍。阮籍一看大喜,把他那對青眼在嵇康身上色眯眯地掃了半天,後來兩人甚至在靈堂里喝着酒彈起琴來。阮籍這種形式風格,可把那些禮法之士給氣壞了,他們一起跑到司馬昭那兒告他的黑狀,說他行為乖張,目無綱紀。司馬昭看重阮籍的才氣和影響力,因此只要阮籍不對政治說三道四的,他倒是顯出罕見的寬容和大度,對這些事,他只是微微一笑了事,不予追究。

蔑視禮法的行為背後,彰顯出的是阮籍的個性。有一回,阮籍的嫂子要回家去見她父母,阮籍跟他這位嫂子感情不錯,跟她談得來,於是他親自去送她,倆人一路走一路說,旁若無人。按照古代的禮法,小叔子哪有去送嫂子回家省親的道理啊?多犯男女大防的忌諱啊!後來這件事給人知道了,紛紛笑他不懂事,丟了大人。聽到那些人的評價,阮籍只是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禮豈為我設邪!”聽了這話,那些禮法之士直接無語了。

另一件事更加有趣。阮籍家的隔壁是間酒壚,酒壚的老闆娘是位少婦,頗有姿色。阮籍經常跑到人家家裏去喝酒,喝醉了就躺在她旁邊呼呼大睡。這事第一次被那位少婦他老公現時,他直接怒了,心說,“這男人想幹啥?挨我老婆這麼近。今天你一個人睡,明天會不會想我老婆跟你一起睡?!”可是後來時間長了,他現阮籍除了愛喝,愛醉,愛睡之外,確實不像打着什麼歪主意的樣子,因此也就不再懷疑他了。有時候倆人都喝多了,乾脆陪跟他一起睡……

離阮籍家不遠的一處人家,家裏有個閨女,才貌雙全,可是還沒來得及嫁人,就不幸生病死了。阮籍跟這女孩子並不熟悉,更加不認識她的父親和兄弟,可是他聽說這事以後,徑直跑到人家裏,大哭一場,盡哀而還,把那女孩子的家人全都哭傻了。阮籍的這些不遵禮法的行為,現在看來,已經是可愛多於怪誕了,行為的背後隱藏的是他那至真至性的情感。《晉書•阮籍傳》裏評價說他“外坦蕩而內淳至,”這是十分貼切的。

我們已經知道,阮籍的無奈與失意,緣自現實與期望的巨大反差。他其實是很有抱負的。司馬昭輔政的時候,阮籍曾對他說自己特別喜歡東平(今山東省東平縣)這個地方的風土人情,請求到那裏去做官。司馬昭於是拜他為東平相。一般人被任命了官職,前去赴任,我們說他“走馬上任”。阮籍比較有個性,他也不需要人接,自個兒騎頭毛驢,慢慢悠悠地就去赴任了。來到東平,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把官邸中的所有隔牆都拆掉,使得內外相望,左右貫通。從他上任以後,當地的大小官員就都在這樣一個空曠的場地里辦公,彼此看得見對方在做些什麼。這一舉措非常具有創性,堪稱現代現代企業管理中開放式辦公環境的先驅,正因為這一舉措,有人遂將阮籍稱為“歷史上最牛的拆遷辦主任”。這一拆,拆掉了人與人之間心靈的隔牆,拆掉了一切不透明的辦公環節,拆掉了官文化帶給人們的層級觀念和心理壓力。有人說魏晉南北朝時代是中國古代歷史上罕見的,並且是空前絕後的自由民主精神興起的時代,看看阮籍們所做的這些事情我們就知道,這種說法確實是很有道理的。

阮籍在東平任職期間,法令清簡,政治開明,沒有多久就把當地治理得井井有條。不過這樣的小成績並不足以實現阮籍的抱負。有一次他登上廣武山(在河南省滎陽市東北),遠眺當年楚漢爭雄的古戰場,嘆道:“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劉邦、項羽,乃至三傑、范增,這麼多獨領一時風騷的大人物,在他眼中卻都是“豎子”,這口氣可真是夠大的。然而,阮籍的抱負,在那樣一個時代,註定是無法實現的了。對現實失望到極點時,他常常一個人乘着車子,沒有明確的方向,就那麼信馬由韁地走着,走到一點路都沒有的時候,他就痛哭而返,《晉書•阮籍傳》中的原話是:“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這樣的舉動,有的人看了可能會覺得納悶,心說這有啥好哭的,這路總有走到頭的時候嘛,走到頭以後那就回家唄,這人是不是有病啊?其實呢,阮籍為之愴然落淚的“跡窮”,哪裏僅僅是指那條野外的小路走到了盡頭呢?他哭的乃是曹魏政權的跡窮,更重要的,是他個人的跡窮啊。

阮籍死時年五十四歲,雖然也算是壽終正寢,可是他內心的彷徨與痛苦,或許並不比那個最終死於司馬氏屠刀之下的嵇康少許多。竹林七賢中大部分的人,他們身上所背負的,其實都是異於後人所標榜的“魏晉風流”,而是一聲沉重的嘆息。最後我們且藉著他那八十二《詠懷》詩中的一,於千載之下,去體味這位竹林中的領軍人物的內心世界吧:

詠懷詩之七十九

林中有奇鳥。自言是鳳凰。

清朝飲醴泉。日夕棲山岡。

高鳴徹九州。延頸望八荒。

適逢商風起。羽翼自摧藏。

一去崑崙西。何時復迴翔。

但恨處非位。愴恨使心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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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說兩晉南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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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你知不知道阮籍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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