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其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然後玄焱真的不回來了?書信全無?

雲月的痴等,讓風令揚和駱俊宇都擔心極了,迫不得已,只好遣人回京打探風聲。

去的人快馬疾馳,輕舟飛駛,不出幾日就回來了,卻是一臉難色。

背着雲月,偷偷的想風令揚和駱俊宇報告:“說是急病,連太醫都來不及探視。”

風令揚和駱俊宇驚訝的對望,這下可怎麼跟雲月開口?

用不着他們開口,第二天雲月到了藥鋪,眾人的竊竊私語和那不時被他逮個正着的同情眼光,馬上讓他起了疑心,加上風令揚和駱俊宇刻意噓寒問暖,更讓他膽顫心驚。

“老大夫,我到後房拿個葯。”趁着空,雲月繞到後院。

沒料到躲了兩個夥計在後院私語着:“風爺也不知道怎麼跟他開口呢!”

“怎麼好好個人,說走就走了?你確定嗎?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誰鬧了?我親耳聽三貝勒府家丁說的,急病嘛。”

“這可糟了,雲少爺那個死心眼,怎麼熬得下去?”

“說得也是……”

三貝勒?他的三爺?他的……

雲月失魂落魄的走回前鋪,一身冰涼的冷汗止都止不住,彷彿他踏的是雲端,又像是身墜地獄。

駱俊宇遠看着,忙一臉笑意的走過來:“小大夫,怎麼啦?”

——怎麼啦?我的三爺怎麼啦?你們為什麼都不說?為什麼都不說!

“我累了,讓我回去歇歇吧?”

駱俊宇忙叫來一個夥計:“送雲少爺回家休息。”轉頭又偷偷交待,“他臉色不對,路上小心點侍候。”

六神無主的登上馬鞍,雲月還是不信,可他卻也不敢開口問,只怕一問,他就要徹底崩潰。

那霸道又溫柔的低語還在耳邊響着:“不怕,爺去去就回。”

——說好要回來的,你又騙我!騙子!你這個騙子!你要騙我幾次才甘心!惡劣到極點的混帳,你撇下我一人!

“等我回來,肯定弄得讓你幾天走不了路。”

——我等着你,再不像以前那麼哭哭啼啼的躲着,這樣都不成?不走路就不走路,讓你抱着,成天抱着好不好?你再抱抱我吧,好不好?

策馬緩行,雲月突然轉頭對夥計說:“你回藥鋪吧,我心煩得很,讓我一個人走走。”

“不行呀!風爺會生氣的。”

雲月不耐的瞪了他一眼:“你再跟,我讓他辭了你。”

“耶?”

“就是這樣。”

急抽馬鞭,轉過頭已是滿臉淚痕,他不信,非得要見玄焱一面他才肯死心。

雲月在渡頭下了馬,正要找船夫,連個警告都沒有,只覺黑暗漫天卷地而來,時間就在那一瞬間斷了。

等雲月從昏迷中醒過來時,後腦勺劇烈的疼痛着,他發現自己被綁在空房中的床架上。

天亮了,房裏走進一個人,如同雲月所想的,是木蛟龍。

“中原人說,敬酒不吃吃罰酒,這句話你聽過吧?”

雲月簡直要被恐懼淹沒理智,他看着木蛟龍,心裏卻只能想到玄焱。

還沒見着玄焱,不知道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自己怎麼這麼不小心,竟然落入木蛟龍手中?

木蛟龍在床邊坐下來,伸手撫摸他的唇:“真美,比女人的唇有着更優雅的線條。”

雲月忍住想去咬他的衝動:“木公子怎麼綁我?我的手好痛。”

“沒辦法,不綁你,只怕你會偷跑。”

不跑才有問題吧?如今只能智取,硬碰硬肯定是雲月吃虧。

雲月閉上眼想着該如何逃脫,要是不幸又被抓回來,惹火了木蛟龍,局面可就轉圜不了了。

“怎麼了?不舒服?我叫他們別傷你太重的。”

雲月緊鎖着眉頭:“還說出手不重呢!我頭痛的很,手腳也綁的這麼緊,痛得我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木蛟龍猶豫了一下:“我可以放開你,不過你也別想逃,門外有人日夜守着。”

“我知道,我不會笨到以為逃得出去。”

木蛟龍幫他解開繩子,雲月揉揉手腕,甜甜的一笑:“木公子,我餓了。”

“我、我叫人端吃的來。”見了他甜美一笑,木蛟龍竟有點手足無措。

“謝謝木公子。”雲月又笑着。

低下頭,他開始後悔自己又做了傻事,為什麼不讓人跟着?風令揚知道他在哪裏嗎?知道也沒用,木土司府就是當地的朝廷,誰進得了這座深宅大院?

——三爺……你的月兒遭人綁了,為什麼你卻不在我身邊呢?

風令揚和駱俊宇忙到了深夜才回家,一進家門,馬上發覺事態嚴重了:“雲少爺沒回來?”

值夜的丫鬟也慌張起來:“沒啊!怎麼,不是上了藥鋪嗎?”

駱俊宇臉色一變,對着風令揚說:“慘了,下午我瞧他臉色不對,該不會走漏風聲,讓他知道三爺的事?”

“我的什麼事?”門外響起熟悉的傲慢嗓音。

“三爺!”駱俊宇嚇得臉色蒼白,“你、你是人是鬼呀?”

風令揚忙抓着玄焱袖角質問:“你還活着?雲月跟你在一起嗎?”

聽到雲月的事情,玄焱臉色一變,傲慢的口氣變得慌亂:“月兒呢?他在哪裏?我好端端的或着,你們在他面前胡說了什麼?”

“三爺一去個把月,書信全無,我們派人回京打探,說三爺得了急病暴斃啦!”

“蠢蛋!那是撒把沙子蒙蒙外人眼的!你們居然這麼告訴月兒?”

連大哥的面他都不願見,乾脆上報他急病身亡,瞞天過海,欺君犯上,連書信都不敢通,就這麼忍了一個多月,好不容易等到風平浪靜,他才敢趁着夜路趕回麗江,可他的月兒呢?

風令揚慌了:“異域他鄉,異域就這麼失蹤了,到哪找人去?”

駱俊宇忙說:“我看他準是回京找三貝勒了。”

玄焱搖頭:“金沙江暴漲,沒有船夫會肯在這時候載他,我的船還是府內親信駛進大硯鎮的。”

“那人呢?”風令揚猛吼一聲,“他為了三爺茶飯不思,現在失蹤了,三爺還氣定神閑的,到底有沒有良心呀!”

急,他比誰都急呀!可是急能解決事情嗎?越在這個時候,玄焱越是顯出官場打滾多年的厲害。他默默的坐下來閉眼尋思着。如果沒發現他額角的冷汗和顫抖的雙手,誰都會以為他打盹兒去了。

風令揚狠狠的說:“狼心狗肺,你不去找他,我自己去找,來人!所有家丁集合了,我們提燈四處搜去!”

“不準!”玄焱低吼一聲,“所有人保持鎮定,月兒的事當做沒發生,有人問起來,就說風令揚跟月兒吵架,月兒離家出走,風令揚也賭氣不管了。”

“你搞什麼鬼?你不找,連別人找都不行?”

玄焱站了起來,風令揚這時才發現他的臉色蒼白如紙。

“你拿着我的腰牌,快馬加鞭上大理去找鄂爾泰提督,就說我還活着,請他瞧着舊日情分,借用十名他私養的精兵。還有,他要信得過我玄焱,就讓他開張空白官紙,落他大理提督官印,就說是為了救月兒,他不會不理的。”

“用兵?”

“用兵,這事要做的隱秘,別讓任何人知道。”

風令揚還是一臉狐疑:“三爺心裏有底?”

“去吧!要救月兒,恐怕得犯着眾怒翻進麗江土司府了。”

不到一日,風令揚到了雲南提督府。

那腰牌讓他在半個時辰后見到鄂爾泰。

鄂爾泰是個中年漢子,高大魁梧,標準蒙古大漢,講話時聲如洪鐘:“你那三貝勒的腰牌求見?三爺他不是……”

“沒死,三貝勒信得過大人,還請大人替他守着這事兒。”

“三爺抬愛,是我的容幸,此事攸關生死,我不會走漏的。那三爺他……”

“大人可記得貝勒爺寵愛的月兒?”

“月兒?”鄂爾泰想起一張清玉般溫潤的臉蛋。

“他叫雲月。”

鄂爾泰皺眉:“雲月?就是三爺管叫月兒的少年?我記得……他的戲唱得挺好的……”

“就是他。”

鄂爾泰有點擔心:“月兒怎麼啦?”

風令揚打了一揖:“請大人救救雲月。光天化日下,他讓木土司之子擄走,至今生死未明。”

鄂爾泰重擊桌面:“木土司之子?木蛟龍?他也敢動三爺的人?”

“三爺想借您手下一用,只怕您不願得罪木土司。”幾句話下來,風令揚看準了鄂爾泰奔放豪邁的男兒血性,故意激着他。

“他娘個熊!我鄂爾泰會怕他小小的木土司?我自己的隨身精銳就有十個,不吃朝廷的兵餉,是我養着的,你全帶了去。木蛟龍敢搶滿洲皇民?簡直造反!我明天就上奏,請皇上改土司為流官,看他什麼勞什子土司還敢不敢做亂!”

風令揚帶着人上路,一路策馬狂奔,在半天內便回到了麗江,幾個人就等天黑了好下手。

玄焱換下一身精緻的衣袍,穿上貼身的夜行裝,風令揚這才發現原來他的身材魁梧,肌肉精壯。

“先翻牆入府,要真露了行蹤,我再拿出鄂爾泰的官紙,諒他也不敢直接跟朝廷的人動手。”

——月兒,別怕,爺回來了。木蛟龍若碰了你,我砍斷他一雙手;他要親了你,我撕了他的嘴;他要敢真動你……我要他碎屍萬段!

在土司府一關兩天,雲月和木蛟龍倒是表現的相親相愛,如渡水鴛鴦似的,兩人私語綿綿。

或說雲月軟語呢喃,迷得木蛟龍暈頭轉向。

是夜,木蛟龍再也難耐慾火,想摟着雲月親熱,雲月笑盈盈的撇開了頭:“老這麼猴急,我真要惱了。”

“好雲月,你是吊塊豬肉在餓狗面前呢!我們兩情相悅了,你怎麼也不讓我香一個?”

雲月艷唇一嘟,像是要哭似的:“把自己比成狗也就算了,還把我比成了豬?還敢說疼我呢!”

木蛟龍趕緊賠罪:“別惱,你知道我這人就是不會說話,我給你道歉,你可別哭啊!”

說話間,嘴又湊了上來。

“別!”雲月慌忙一躲,把個木蛟龍推得四腳朝天。

木蛟龍惱羞成怒,就地爬起來罵道:“你是怎麼樣?捉弄我?要你的人還不容易?就綁着你得做!”

“木公子捨得綁我?”

“我今夜就是非要了你不可!”

看他的臉色,雲月心知真是逃不掉了,猶豫片刻換了笑臉:“那木公子也不許用強的,多沒意思。”

木蛟龍看他一笑,心都開了,忙湊上臉曖昧的說:“不然,要怎樣才有意思?你說,我這人也挺知道閨房之樂的!”

雲月心裏氣憤,卻還是笑着說:“我戲癮發了,想唱戲,以前三貝勒每晚都讓我唱上幾段才……那個的,我唱完了戲,心裏舒坦極了,怎麼……玩,都行。”

“唱戲?”木蛟龍興奮的說,“那好,我叫人替你準備。”

“不用啦!”雲月自己靠在他肩頭,溫順的說,“我清唱就行了,只要幾件道具。”

“什麼道具?”

“我愛唱《審頭,刺湯》,你知道這齣戲嗎?”

“知道,我常往北邊跑,你是說那雪娘子刺湯勤以報夫仇的那出?”

雲月輕輕的香了他一下:“聰明!我最叫座的就是這出。”

“好,你要什麼?”

“白衣、蘿裙、匕首。”

木蛟龍沒花多少時間就替雲月找到東西,雲月故意在他面前更衣,媚然一笑:“木公子坐在床邊好好聽我唱,別擾了我的興緻,等唱完后,我想……好好侍奉您……”

木蛟龍吞了口口水忙走出門:“看守的人都退下,退出二門外。”

他一轉回房,雲月讓他坐在床沿,自己退了幾步。

猛然的,雲月一聲哭訴:“夫君~~”

那一聲像從平地猛翻到天際似的,拔上天際時凄厲卻不失圓潤。

“脫了孝衣又換新,夫君吶~”雲月把袖子往身後一甩,眸子裏閃着恨意,“我心只把奸人恨,只因奴生得如仙女落凡塵,竟敢使計斷送玉潔身,害得我與夫君兩下分,漫天卷地恨翻騰……夫君吶~只待賊子夜眠穩,報仇雪恨清名千古存……”

——這一段雪娘子刺湯,是我們初見時的橋段啊!我唱得哀怨至極,你卻衝著我笑,我的好三爺,你這麼一笑,我也就笑了。今晚,我再唱《刺湯》,你呢?你怎麼不衝著我再笑一笑?

雲月咬字清楚,字字含恨,木蛟龍真聽得入迷了。

等他唱到“礁樓上四處五人聲寂靜,等候賊子好下手奪命……卸去釵環取利刃,管叫賊子赴幽冥……”時,白玉般的手在空中划著,假做扯去珠簪,拉落裙帶。

——爺,我拉環取刀時,你又笑了,讓我也笑得出了摺子,心裏直怕下了台要遭師傅責打呢!哪知道下了台,你就讓人迎我進府了。一見我下了台妝,那火熱熱的眼,就不曾移開了,就着暖炕要了我,讓我疼得直哭,你哄我,你說“別哭,爺會好好疼你”,而如今你呢?怎麼不疼我了?

雲月一個回身,由腰中翻出銀晃晃的匕首。

“好!”俐落的動作讓木蛟龍叫了聲好。

雲月一翻手送出匕首:“好賊子!看刀!”

——爺,我如今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了,這齣戲,我總算唱完了,我們的戲,是不是也唱完了?每次給客人唱完戲,你都要惱我,說我一雙眼勾引人的,其實,我一雙眼,只想勾引你。你罰我吧!總是拿這借口在床上弄得我汗淚交流。我知錯了,你再要我,我都不該哭的,只是你人呢?

木蛟龍低頭驚訝的看着自己胸口,架上一把銀晃晃的刀。“雲月?”

雲月楞怔的低頭看着白衣上濺開了紅花,一時間對於自己究竟身在戲裏、身在夢中,還是真的殺了人,失去了方向,只是喃喃的念着戲詞:“好賊子……看刀。”

——爺,你的月兒累了,唱了這半天的戲,卻尋不着你那張驕笑的俊臉。我想讓你用掌壓着眼帘,逼我閉眼睡覺,我想你聽再說“沒事的,爺在你身旁護着”,我想聽你說“永遠、永遠都不讓你離開我”。你說的啊!我不逃了,不走了。可是,你呢?

木蛟龍倒在床上,掙扎幾下,終究滾落地面。

永遠往後退了幾步,摸摸自己臉上,被噴了幾滴血。

“我殺人了?”

——爺,你的月兒殺人了,我一雙手染了血漬,我一身白開了紅花,你說我是你從天上摘下來,皎潔無瑕的月牙兒,要小心的捧在手裏呵護一輩子。可是,我髒了,而你,在哪裏?

“爺~~”

才翻進土司府,玄焱正無聲的比劃着,指揮眾人分頭搜索,不料聽到那熟悉的哭喊,頓時間記得的熱淚盈眶。

——月兒!我的小月兒!我聽到了,你怎麼哭喊得這樣凄楚?把你一個人丟下,害你受人欺負,都是我不對,可你別這麼哭着,連我頭一次要你,你都沒這麼哭的。我知道你怕,我知道你怨我,可我來了,我來得晚,但我終究來了……

玄焱破門而入的那瞬間,雲月以為是天上下來的神兵神將,威風凜凜,睥睨群雄……那是他?是他的三爺?

“月兒?你傷着哪兒了?”玄焱看着雲月一身血,先把心涼了半截。

“爺?真是你?”

還來不及回答問題,雲月就撲了上來:“你混帳!你王八!撇下我一個,讓我差點被強了!”

看雲月罵的起勁,再看地上倒着的木蛟龍,玄焱心才放下:“我混帳?我王八?你好樣的,敢這麼罵爺?看我回去不好好教訓你?”

雲月有點茫然的傻笑着,似乎還力不清玄焱到底說了些什麼,只伸出手,以指尖仔細的觸摸着他俊美的臉龐。

玄焱看着越覺心疼,緊緊的把他擁在懷裏,冷酷的聲音出現千年難得一聞的溫柔,小心翼翼的呵護着道:“醒醒神,真是我,我帶你回家好嗎?”

雲月又痴痴的望着他一會兒,最後安心閉上眼,任他三爺抱着,到底上哪兒,他都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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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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