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時鐘剛響十二下，一陣敲門聲響起，是荷玲。
她笑嘻嘻的探臉進來問：「官美眉，有沒有這個榮幸邀妳一起共進午餐？」
「唷！荷大小姐的護花使者今天換人啦？」
官晶翎展開笑容一副故作誇張樣，起身收拾好桌上的東西，拎起粽子便挽着荷玲往外走。
在荷玲來計算機室之前，官晶翎早已從起伏不定的情緒恢復過來了，經年累月的離家在外，早使她有能力應付任何的情況。
這是她獨自在外迫切需要的自我生存能力，不論經歷什麼樣的傷害、苦痛、委屈，她寧可躲起來揖自療傷，也不願表現出來。
荷玲熟練地開着車穿梭在大街小巷，車內瀰漫爵士女歌手的低緩歌聲。官晶翎瞥一眼她的好友。「妳還是這麼喜歡聽爵士樂曲。」
「也不盡然，現在的我倒覺得各類音樂都有它的特色，看妳用什麼角度去欣賞。」荷玲嫣然一笑，語意深長地說：「美好通常只有短暫。堅持原則固然好。偶爾改變一下也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官晶翎微感意外地望了她一眼——時間，真的會使人改變。
「妳和阿朗什麼時候結婚呢？」阿朗是她所知荷玲的一位男友，但那是半年多前的事。
「阿朗？早過眼煙雲了。說真的，最近出現的白馬上子比較精采，說出來只怕嚇壞妳！」車子開進一棟三層樓高的停車場。
「『白馬王子?!』這次又是哪個幸運的多金男人敗倒在妳石榴裙下？快告訴我！」
「職業和金錢……真有那麼重要嗎？」荷玲的眼神閃過一絲罕見的陰鬱。「告訴我，如果妳遇上心儀的對象，是個職業既不高貴也不多金的男人，妳會怎麼做？」
「咦？」官晶翎望着荷玲眼底的幾許悵惘，心中暗暗驚異她臉上的黯淡，柔聲問：「怎麼了？為情所困？」
荷玲露出無奈的微笑，爽朗的說：「連他在哪兒我都不清楚了，何來的為情所困？充其量他也不過是個只見過一次面的陌生人。」她轉動方向盤，找到空車位，利落地將車停好。
她的心思最近常莫名繞着那個「陌生人」打轉，說不上來是哪種感覺，對於那個曾經從她身上偷走項鏈的男人……荷玲搖搖頭，想暫時甩掉他那模糊的身影。
這是一頓十分愉快的午餐。官晶翎欣喜地發現這家餐館如同荷玲所描述，食物精緻清淡，裏頭的裝潢更是雅緻，一進門的右手邊是一個迷你的荷花池，點綴小巧的中國風味竹飾，溫暖明亮的燈光令人賞心悅目。
也許是輕鬆環境的緣故，或是多話的天性，經由晶翎有意無意的引導話題，荷玲不住地聊起這次古物展覽的詳細工作內容，其中亦不乏關於向勝武的工作執掌和細節。
官晶翎完全任由荷玲滔滔地敘述，盡量不打斷她的話，以便得到更多有關「風尚」的內部信息……
午餐后回到計算機室里，荷玲先回自己的辦公室一會兒，又到計算機室找官晶翎。
「現在A區沒有人，我們利用這個空檔檢視一下設施如何？」
「好，等我一下。」官晶翎從抽屜里拿起一些平面圖和藍圖。
「粽子也跟着去？」荷玲半開玩笑地問。牠正舒服地賴在主人肩上。
「放心，我若不叫牠下來，牠就會一直待在我肩膀上。」
兩人一同先上到十一樓，經過B區時便馬上被擁擠的參觀人潮淹沒。
在兩人勉力穿越群眾時，官晶翎隱約感覺到有一道銳利深沉的眼光緊緊攫住她，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使她不自覺心跳加速，但是只要她一回頭搜尋那道熱烈的目光，它就倏然消失了。
實在沒有理由認定那目光來自於向勝武，但她直覺是他。
光察覺到他正注視着自己便足以令她兩頰通紅、心跳加速，她想從人潮中尋出那道迫切的目光，但她卻沒有勇氣這麼做。
好不容易鑽出人群，不理會「賓客止步」的警告牌子，兩人踩上鋪在樓梯上的絨地毯，向警衛點頭示意後繼續走上十二樓A區。
不同於中午的輕鬆態度，荷玲當起一本正經的導覽員，迅速有效率地對晶翎細說展覽品的擺設。晶翎則盡量問到每一個小細節，以便得知計算機硬件的配置方式，及用在個別展覽柜上的保全設施。
「這套保全系統當真是滴水不漏？」解釋完畢后，荷玲好奇的發問。
官晶翎微微一笑。「滴水不漏？人想出來的東西，當然也可能被人為破壞，我只能儘力做到完美。」
看到荷玲若有所思，她繼續解釋，「愈讓小偷接近貴重的東西一分距離，就多一分危險。」
荷玲睜大眼睛，「那……被捉到的小偷會有什麼下場？」
「竊盜罪屬刑事責任，就台灣的法律而言，視法官的裁定判決而定。」
「那麼……竊盜累犯呢？」
官晶翎側頭想了一下。「我不清楚，聽說是加重二分之一刑責……咦，妳怎麼突然問這事？」
荷玲低頭思索，無意中看錶一眼，驚呼道：「差點忘了，我得打電話給一位寶石專家來這兒檢查。」
「姜文豪的收藏不都放在自家豪宅的保險柜嗎？」官晶翎似乎不經意地問。
荷玲點點頭，「那只是其中一部分。因為勝武下令要一份新的鑒定書，所以我得另請珠寶鑒定家。我該走了。」
「希望妳一切順利。」
「謝了，如果妳還需要其它數據，就直接到我辦公室來。」荷玲遲疑一下，露出天真無辜的表情，壓低聲音說「其實，我認為勝武才是帶妳到各樓層參觀的最佳人選，因為他習慣事先掌握工作的每一個細節。」
這點晶翎當然明白。「既然如此，如果妳待會兒碰上他，可否順道告訴他，我現在需要他的協助？我會暫時待在十二樓。」
「樂意之至！」荷玲抿嘴俏皮地一笑，離開時不忘回頭意有所指說：「希望下午能看到他的好心情，這一切都看妳了。」
官晶翎走進另一區瀏覽保全的裝置，如同荷玲所說，除了A區外，其它區的系統早過時了，只剩一些老舊的錄像監視器。
正在研究平面圖時，那道熱切追逐她的目光又向她襲來。
雖然只聽到極輕微的腳步聲，但她知道那是向勝武。
她頭也不回地說：「有了新東西比較，所有老系統的缺點就更加一覽無遺了，光靠老舊設備是不夠的。」
「我知道。」向勝武語氣平淡。「但要全部汰舊換新得花一大筆錢，也許經由這次的展覽可以賺上一筆。」
為了避免被向勝武看出她心情起伏不定，官晶翎專註研究着面對的牆問：「『風尚』下班關門后，高壓線板仍有作用，是嗎？」
「沒錯。」
「所以警衛不論何時要通過走廊，他們必須使用鑰匙卡才能進出？」
「沒錯。」
她在平面圖上標出幾個記號，然後若有所思地看着裝置。她清楚感覺到向勝武那銳利目光里的強烈情感，但她努力不去理會，盡量保持平靜的態度。
「每個激光束都可以看得見？」
「對。」
官晶翎終於聽到他聲音的微妙轉變，自己就事論事的態度終於激怒了他。她心中竊喜，享受這種轉變。
她的目光仍不看他，「荷玲已經帶我看過A區了，如果你有空的話，我想去看一看其它部分。」
向勝武點點頭。「走吧。」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官晶翎集中精神仔細研究。
她幾乎是不發一言，即使遇到可疑處，也只問些簡潔的問題，冷淡地故意忽略那雙灼熱的眼睛。即使兩人獨處時，她的專註不減，完全不因他的憤怒而收斂。
向勝武十分氣惱，幾個小時前的嬌俏女孩哪裏去了？突然消失了嗎？
是該上前抱她入懷，還是……
向勝武震驚極了！才認識她不到兩天，居然受她影響如此之深。
他們抵達最後一個展示區時幾乎快五點了，參觀人潮幾乎只剩一半。官晶翎看看那些展覽櫃的保全系統，不禁搖搖頭。
「這些監視器材的年齡比我爺爺還老。」
這不是她在這個下午唯一批評的話語，卻是在近半侗小時內第一次發出聲音。
「別抱怨了。」
官晶翎抬起頭，發現向勝武冷酷的眼眸正緊盯着她，霸氣的眼神幾乎奪去她的呼吸。
「誰？我嗎？」她張大雙睛，彷佛十分訝異他剛剛說的話。
「沒錯。妳總不放過任何批評的機會。」
「也許是因為這裏沒有『保全』可言的緣故。你們要我設計出一個保護這棟大樓的程序，但卻使用超過十年的高壓線路，和一些比你還頑固老舊的雷射掃描儀。」
最後一句話幾乎令向勝武啞然失笑，但他終究還是忍住了。「說這工作很容易的可是大小姐妳，我還沒聽人說過這差事簡單。」他揚一揚眉，諷刺地說：「妳估算錯了。」
「我從沒估計錯過。」官晶翎站在一公尺外，活頁夾在手臂下，雙手扠腰，眼裏帶着誘人的嫵媚，「我是被你們請來的。如果，我和你能處得來的話，還可以另外得到紅利呢！」
向勝武稍愣住一下。他看見她眼中閃過一絲促狹，心底閃過幾分警覺。他突然了解了一件事。
「妳整個下午一直用另一種方式氣惱我，是不是？」他咽回幾乎脫口的咒罵，逼問她，「妳故意批評保全設備，好令我生氣，是不是？」
「差不多是。」她低聲說。
「為什麼？」
官晶翎吃吃輕笑，「一是回敬你之前對我的態度，二來因為你太過於嚴肅了，我想你出出氣比較好。」
向勝武深吸了一口氣，「我懂了。」
壞女孩，她又妄想控制他，但糟糕的是，她屢試不爽。
向勝武正想進一步行動時，聽到她咯咯嬌笑。
「你又要開始正經八百了嗎？」
「妳自己又算什麼？三頭六臂的小巫婆？」
「我沒那麼高桿。」
向勝武直覺她想借故拉回兩人的親熱感覺。
雖然才第二天與她見面，就算他再不熟悉她這個人，也已經知道她正有意無意地向他挑戰。
他的一對濃眉聚攏，笑容消失。「對於妳的要求，我們已經達成共識了。」
「不，並沒有結束，只是討論到中場暫停。」
勝武把手插入口袋裏，陷入沉默。
「那好吧，我們將它討論完。」他終於說話了。「如果我說，不想要擁有妳的人，我倆很清楚那是謊言。」
向勝武平淡的語氣包圍着她，深不可測的眼眸卻像冰雪中的火焰。「但我一向認命，若是得不到想要的東西，我也不會活不下去。」
官晶翎怔怔地看着他。她實在是替自己惹了大麻煩，現在似乎更騎虎難下了。
「你的意思是說，你是喜歡我，但你不會更進一步，只因為我向你要求更多的保證，是不？」
向勝武一言不發。
官晶翎的表情依然沒變，輕柔地說：「有些女人需要保證，即使聽到的不過是謊言。」
「我不想對妳說謊。」向勝武盡量保持聲音平靜。
至少他誠實，晶翎想。對於感情的事，他是百分之百誠實。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該遵照此原則，如果他日後發現真相，會不會深深恨她？想到這兒，她不禁顫抖了一下。
看着他俊朗的風采，她深深迷惘了，怎麼想得到，原來能夠捕獲她心的男人，竟然真的存在！
她的雙手不知不覺緊緊相握。凡事總要在事後才能算出盈虧，現在，何妨再放膽一試？
「我們都會為想要的東西付出代價，不是嗎？勝武，我願意拋開老舊觀念，放縱自己去享有一段短暫戀情，而我也得為此付出代價。但除了一點的保證之外，我不再多要求別的。」
「我不會給妳保證的。」他堅定說。
「你會的，勝武。」她幽幽地說。
他震驚了，她為何如此肯定？
在他還來不及反應之前，她又開口了，「無論如何，我可以和你妥協，不論你放棄多少東西，我必會比你放棄得更多，連我的驕傲在內。」
「不要形容得像是一場戰爭。」
官晶翎的笑容變得有點苦澀，「也許我們的關係從一開始就是。想想看，我們之間已經產生了多少衝突？但與其說是一場戰爭，我寧願將它形容成……」她遲疑了一下，接著說：「我第一次的冒險。」
向勝武懂了。
「妳的意思是，我是……」他剋制自己，不馬上道出答案。
「你想說的是，你是我第一個男人？」官晶翎幾乎是反射性接着他的說，「沒錯，我就是這個意思。」
「……妳幾歲？」
「二十四了，」她微笑着，「當然，像我這種自視甚高的女子，從前並不是沒有過機會。」
「我相信。」
官晶翎瞧着他，她的自白果然撼動了他。
「我雖然在國外念書，但一直沒有過交男友的念頭。事實上，在你走進我的生活之前，我不曾動心過。」
向勝武凝視那張嚴肅的小臉，他知道應該如何做以免傷害感情。
他清清喉嚨，帶點諷刺半開玩笑問：「妳該不會看了我一眼就墜入愛河吧？」
「不錯，可以這麼說。」
向勝武愕然了。她竟如此坦率。
他瞠目結舌地瞪着她，不知從何時起，官晶翎竟是他的視界裏唯一能見到的……
她還是她，和一分鐘前一樣的穿着，站的姿勢也沒變動，但她突然變成一個前所未見的性感女人。
真令人難以想像，這麼勇於表達和嘗試的女人，居然還是個處女?!
「如果妳已經等了這麼久，為何現在能滿足於一段短暫的關係？」
官晶翎挑起俏眉，似乎有點驚訝，「不是你所想的，我並不是『等』，事實上，我並非傳統到認為性和婚姻是不可分割的。」
她笑得十分甜美，又繼續說：「我一向滿足於單身生活，也不願和一個想綁住我的男人交往，所以，我們正好是同類，不是嗎？再過不久我就要離開台北，到時我將又是兩袖空空，跟剛來時一樣。但這次，我相信我倆都會有一段美好的回憶。」
再拒絕她就太白痴了！
過去也有女人有過類似的提議，向勝武都毫不猶豫立刻接受，而且也從未後悔過，但眼前的女孩意外地撩起他心底的漣漪……事情真會維持着簡單的情況嗎？
「不好。」他堅決地說。他們最好還是生活在各自熟悉安全的世界裏。
官晶翎並不驚訝於他的答案，她漂亮的臉龐正對他展現出萬種風情，櫻唇上噙着最迷人的甜笑，而她慵懶的語調，一如平常。
「也許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我不會輕言放棄。」
迄一次輪到她說完話便不再多留一秒，輕快地離開會場。
留下的向勝武一語不發，臉上的表情完全沒有變動，只是愣愣的站着……
快走近計算機室時，官晶翎終於放慢腳步，深深吸了一口氣。
「喵。」粽子在她的耳邊叫。
她呼出那一口氣，「安靜點，我現在已經破釜沉舟了。」
她不再思考剛才的任何畫面。回到計算機室后，她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東西，離開「風尚」。
匆匆回到住處，她向大樓的警衛打過招呼后，便大包小包地上樓衝進自己房間，將抱回來的東西一古腦兒丟在沙發上，之後便又馬上坐下來脫掉靴子，換上舒適的家居服。因為一個小時后，她要會見某人。
由於對方不想被人經常看見在她的住處出沒，他們約好其它見面地點。
匆匆餵了粽子晚餐后，她開始研究筆記和藍圖，因為這是見面前的功課。
她試着不去想到向勝武，但他的影像卻不斷地浮上腦海，那雙深邃的黑眸如此炯炯有神，粗獷又優雅的高大外型，把她的理智燃燒殆盡……
唉！真的是回頭無路了，不論將來會如何，也不可能無怨無悔地接受。但至少她已經試了。
一直拖到很晚，官晶翎才去赴約。
她發現自己正卡在兩個意志堅定的男人之間。既要聽其中一人的指揮，卻又不可自拔地愛上另一個……